姜樺,筆名阿索,籍貫江蘇響水。當代詩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電視專題片策劃制作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詩集《紀念日》《灰椋鳥之歌》《大地在遠方》等4部。詩作見諸《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等刊物,作品入選多種重要詩歌選本。獲得過《詩刊》《星星》詩歌獎。2001年參加《詩刊》社第十七屆“青春詩會”?,F(xiàn)居江蘇鹽城。
布 谷
沒有人能說準那只布谷鳥兒
怎樣叫出了今年的第一聲
只是,它一叫,河里的水
就明顯比過去滿了、快了
云彩帶著陽光慢慢移動
五月麥地,由青轉(zhuǎn)黃
河堤,那洋槐花比雪都白
村莊,那石榴花比火更燙
童年低低的石碼頭,一直
停在那條小河的拐彎處
跟著那蟬聲抬起你的頭
布谷鳥,它一叫就沒停下來
藍天下飄動的大團的云朵
風的翅膀和槐花一樣干凈
布谷鳥一叫就再沒停下來
小河埠,誰家女兒揮動木杵
笑聲咯咯落滿整整一條河
濺上岸,濕了一身花衣裳
四月、五月,再到——六月
布谷鳥一叫就再沒停下來
秧苗插下,稻禾領(lǐng)著一片新綠
象一只柴鳥將翅膀平放在河灘
老祖母的墳頭,那一蓬艾蒿
早已高過你夏天高高的故鄉(xiāng)
梅雨季
讓一團云彩從遠方移到頭頂
遮住遺失在麥茬地里的一支支金黃麥穗
讓那一個個干涸的日子突然潮濕
讓置于高閣的回憶,發(fā)出樟腦的氣味
讓一個人,讓他明亮的眼神緩緩游離
讓一首詩,寫下了開頭,卻無法結(jié)尾
一首歌飆到最高音卻突然脫離了旋律
只剩下地上 —— 一堆碎詞神情恍惚
讓一個人一大早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再對著那堆滿煙缸的新的一天發(fā)呆
讓一個人在黃昏踏上一條崎嶇的路
身邊草木依舊,花朵早已去了遠方
就是讓一個人沉下去,像星星沉入天際
后半夜,突然大汗淋漓地翻身坐起
閃電斧劈的光亮中,一雙淚眼空洞
那張熟悉的臉孔,早已扭曲、撕裂
地平線之死
從未被折斷,亦不曾
被遺棄,緣何竟這樣
消失在蒼茫的天庭
一地怒放的花束,滿懷惶然與悒郁
整個春天,我深陷在一場
莫名其妙的病痛
模仿過日出,也模仿過雪霽
一排大樹在天地間追逐、跋涉
站在遠方,那一塊泥土新鮮潮濕
孤獨是一粒針尖
雖小,卻殺傷無比
天邊的閃電,腳底的草色
風聲瑟瑟吹動那貧瘠的荒原
被一滴雨水稀釋的馬隊的足跡
道路的遠方
一粒星辰,飛躍、顫栗
一?;ㄊ㈤_
雪片輕輕揚起
8XZ9hWOal5DLVBpAt0ckxX7RjQF0NUZ3WnAMpqANSA8=你帶血的咳嗽,那停在黑暗里的
釘子,將死亡的影子
刻在行將消逝的地平線
整個春天,我深陷于一場
突然而來的命運
雨中回鄉(xiāng)
萬千雨絲綿密,緊拉著一輛汽車
在春天的大路上,油菜花打著旋轉(zhuǎn)的
車輪,一輛涂滿泥巴的長途汽車
后面,跟著唯一一個春天
一叢迎春,一棵垂柳
一條一條河流,一座一座村莊
集鎮(zhèn)越來越大了,許多年前的故鄉(xiāng)
因為城市的樓群和煙囪的遮蔽
正一點一點,逐步被肢解,消弭
村口拐出一支浩蕩的隊伍
紙錢旋轉(zhuǎn)滾過我熟悉的橋頭
一個人口越來越少的村莊
又一個年邁的老人去了
靈車帶著哀戚從我的面前疾速駛過
細長的竹竿,挑著巨大的風聲
故鄉(xiāng),我就是為了送一送
這位老人才特地趕回來的
時間推移,熟悉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
有一天,那留在我內(nèi)心里的故鄉(xiāng)
是否,也終將徹底消失?
記下
山坡,山坡下的淙淙溪水
葉子,隱蔽在葉子底下的那些花
小雨點匆忙,帶著一只只花朵趕路
誰用腳趾,阻斷那一片山高水長
那伸向天空的樹木,筆直,勁拔
挽留著黃昏,那炊煙漫過的村莊
你走過的那些田疇,平整,開闊
夕光里的莊稼,是我最熟悉的歌謠
你的海,你的腳踏過的那些礁石
海浪透明,一副手臂,打開又合上
冬天,那停在你頭頂?shù)难┗ǘ嗝创?/p>
你站過的地方,淚水叮囑石頭早些返青
哦!記下!活著就是為了記下
記下那短暫的幸福,愛的笑聲
那曾經(jīng)的歡樂、榮耀和淚水
獨獨將內(nèi)心的苦痛和仇恨忘記?
只會說愛的人
愛你!愛你的額頭
愛你野薔薇葉一般的長頭發(fā)
你的鼻子、蒲公英的睫毛,愛你
馬蹄蓮不說話的嘴巴,線條分明的嘴角
一排新筍月白的牙齒,愛這個春天
一個細雨的下午
你口中有木槿花清涼的香氣
愛你!愛你的眼睛、你的耳朵
那一刻你聽不見我的聲音我依然要說
愛你的眼神,窗簾落下,暮靄升起
一只香樟木的水桶
自你的井底,打出憂郁
愛你的脖子、頸項
你的肩胛骨和漂亮的鎖骨
愛你草莓紅的小小有力的乳房
你的胳膊、手臂,腰肢,大腿
那一只只腳趾,愛你身體里
鋪著的一百丈潔白干凈的布帛
愛你!你
除了你這天下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
更值得我愛!愛!除了愛
我已經(jīng)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
中年說
生活是一部極容易破損的機器
必須定期進行保養(yǎng),及時加油
它不怎么復(fù)雜,但也絕非
如你想象的那么簡單
啊你聽!生活的車論
它一刻不停地運轉(zhuǎn)、轟鳴
生活是海洋,是魔術(shù)師
從來不會對我采用催眠術(shù)
窮盡畢生的心力,就是
向身邊的人學會說一句
最最簡單樸實的大白話
就是站在一棵大樹底下
看枝頭的鳥兒落葉無聲
就是學那個宰牛的庖丁
慣于化繁為簡,把那些
看似復(fù)雜的秘密逐一拆開
學會一邊補充溫暖、善良
一邊抽空身體里的釘子!
不是一兩根,是許多根
那些釘子,尖銳、擁擠
是她們組成了一個個既能
構(gòu)成事件又不易還原的世界——
任何時候,你可以面帶笑容
卻絕不會抹掉心底的仇恨
中年的意義,延續(xù)在
一陣狂暴急驟的風雨中
那些依舊瘋長的草木
那些不斷奔涌的激情
撤走心中最后一粒燈盞
我的腰椎骨質(zhì)酥松
釘子的尖頭,正一點一點
穿過我矮小病頹的身體
清貧者
再沒有少年激蕩的詩情
再沒有青春灼燙的熱血
濃密的頭發(fā)少了,眉毛稀了
滿嘴的牙齒一顆一顆脫落
在你面前,我終將是貧窮的
再沒有如火如電的言語
再沒有如雨如風的情懷
在你面前,我終將是貧窮的
最后的一把骨頭也干枯了
只等投進爐膛飄逝成輕煙
河的下游,一支歌謠時斷時續(xù)
聚集起僅存的力量,吐出
最后一縷游絲飄蕩的氣息
在你面前,我確實是貧窮的
了一顆心,我兩手空空
在你面前,我是貧窮的
貧窮,是我將一切都用光了
是我將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你了
對著天空久久說不出話
清貧,我卻是如此如此地愛你啊
噓——
需要停住吆喝,需要
伸出食指,輕輕一聲“——噓”
春天,風是一年當中最溫軟的呼吸
尤其是三月,這綠柳如煙的江南
對一棵草,一朵花、一只鳥
我不能大聲去贊美,只能
說出這樣一個虛詞
只能以此輕微的語氣
告訴你,三月下旬的某個上午
我再次來到江南,這個
我熟悉的城市。大地漂浮
車輪在平緩的道路上慢慢滾過
趕在一朵花開口之前
我輕輕地一聲:“噓——”
眼前的雨絲,越來越細
責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