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友,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6年開始在《人民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散文、小說。散文被《讀者》《視野》《中華活頁文選》等轉(zhuǎn)載。現(xiàn)供職于綏化市文聯(lián)。
1
那三間土房,是在一個沙丘上慢慢長出來的。
那片沙丘在村子里叫沙崗,像一只扣放在桌子上的碗,寂寥在小村的東北角。沙崗是一片墨綠的玉米,一條小路從玉米地穿過,一壟一壟蹬上去,像爬一條又深又窄的梯子。梯子盡頭,就是河叉口,坐在河邊就可以釣魚了。沙崗高處的碗底兒部位,多少年不長秧苗兒,連雜草也不長,光禿禿的,如同一個謝了頂又心有不甘的腦袋。
早春三月,黑黑的雪尚粘在陰溝里,父親開始動工了。
他推來一輛獨輪翻斗車,電影里老區(qū)農(nóng)民支援前線那樣,一臉興奮地把高崗處的沙土推向周邊的坡地,一趟一趟,夜以繼日。
我跑過去問,你這是要干什么?
父親正將滿車斗的沙土掀向坡下,沙子像潑出去的水,灑成一片,看不出原來的份量。父親輕描淡寫的說,蓋房子。
蓋房子咋不找平地場蓋,跑崗上蓋啥房子?
崗上高,不受水氣。
父親用了整整一個春天的時間,把東北崗上的沙子推出了一片平地。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沙崗不再是一個扣著的碗了,它變成了一個大圓盤子,四平八穩(wěn)地扣在了大地上。
2
轉(zhuǎn)年的春天里,父親要壘墻了。
石頭地基是頭年的秋天打下的,像一個放倒在地上的大大的“目”字,深深嵌在沙崗上,方方正正。我坐在一個“A”型草棚里。草棚子蓋在這棟尚不見身影的房山頭上,算是臨時工棚。早上醒來,我把一摞油餅、一碟煎雞蛋和一壺涼開水拎到草棚里,就坐在那兒看蓋房子了。
看一個人蓋一棟房子,對一個孩子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很絕望的事。
那個年月,父親差不多有五十歲。五十歲了,他突然雄心勃勃要蓋一個房子,現(xiàn)在想,他是不是要為庸庸碌碌一事無成的前半生做最后的一搏呢?
父親用馬車?yán)瓉砹它S土,小山一樣堆在“房”后。這種黃土很粘,吐幾口唾液,便可在木板上拍打出汽車、坦克、輪船和無數(shù)戰(zhàn)無不勝的士兵,在陰涼處慢慢晾干,結(jié)實而光滑。我的“看”蓋房子的寂寞時光都是在這些拍打中消磨掉的。我熱愛這堆黃土,遠(yuǎn)勝過眼前這座虛幻的遙無完期的房子。
沒有想到,父親和我一樣,無比熱愛這堆黃土。他從坡下河叉里挑來水,將黃土和成又稠又粘的大泥,然后將泥漿摔在用木板釘制的長方形模子里,脫出有楞有角的土坯。父親在“房子”四周擺滿了土坯,一排又一排,沙崗上成了列滿士兵的戰(zhàn)艦,威武而剛烈。有好坯子,才能蓋出好房子,就像有一副好嗓子,方能唱得一出好戲。
父親的將士們嚴(yán)陣以待。
3
在那個偏僻的山村里,房墻有幾種壘法:一種是冬天里需伐下碗口粗的柞木、榆木或者樺木,打成標(biāo)尺的■子,壘墻了,在地基上一層■子一層泥,直到檐下,曰■子墻;一種是秋天里要備下成捆成捆的■■草,壘墻了,滿手抓上一把,擰上勁兒,蘸上泥漿,粗粗壯壯的在地基上盤環(huán),盤疊幾層,順著地基還要橫上兩根細(xì)木,再澆灌黃泥以牢固,曰大辮子墻;再一種便是父親要壘的土坯墻,這種墻的房子周正美觀,冬暖夏涼。
父親把墻壘到一人高的時候,我看出了房子的模樣,人便活躍起來,在墻根下跑來跑去,規(guī)劃著哪里是我的房間,哪里放我的書桌和坦克。
我問,下雪的時候,我們就能住進新房子了吧?
父親抱著一塊土坯沉想了片刻,說,下雪的時候才封房蓋兒,不能住,太冷。
噢,那為啥不把房子蓋在屋里呢,那樣不就不冷了么?
父親沒聽清我的疑問和設(shè)想,他正在搬弄一個卡凳。他在矮墻的周圍放置了許多“7”字卡凳,凳上鋪了一溜單行跳板,踏上去顫顫悠悠,驚險而刺激,充滿誘惑。
夏日的夜晚,父親躺在他的房子里,望著滿天的星斗。我不知道,那些意氣風(fēng)發(fā)的日子里,他都想了些什么。
他會想些什么呢?
4
村子里的孩子三三兩兩從我家房子旁邊路過。他們扛著魚桿,拎著蚯蚓罐,毫無疑問,他是結(jié)伴到河叉口釣魚去了。
我不能去釣魚了,我要和父親蓋房子。我成了隨叫隨到的小吱使,父親在跳板上,我要給他遞煙、遞火、遞水、遞家把什??粗镉媯兇髶u大擺又興災(zāi)樂禍從河叉口回來,我懊惱至極,心想,這個房子要是這樣蓋下去,我這一輩子都別想去釣魚了,我的一生,算是毀在這個房子上了。
過往的大人遠(yuǎn)遠(yuǎn)的譏笑父親,這么個蓋法兒,娶兒媳婦還是來得及呢。
父親嘿嘿嘿地笑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來得及,來得及哩。
我心又想,我寧愿打一輩子光棍,我寧愿不住這個破房子,我寧愿天天到河叉口釣魚去!
5
然而,令村里人驚詫不已的是,父親豎起了雪水溫村頭一幢油苫紙蓋兒的房子。
上房蓋兒了,沙崗上站滿了觀望的人。父親腰上掛著一個釘子盒,在房頂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刈哚敚袟l不紊。我要地面上手忙腳亂地為父親穿釘子帽兒。釘子帽兒是用橡皮大小的油苫紙做成的,我在一個有漏眼的鐵砧上,把釘子穿到苫紙片里,聽到父親高高在上地喊,來釘兒!便猴子一樣噔噔噔爬上卡凳,翹著腳把帽釘兒供應(yīng)給前線的父親。
疲憊的日子會讓人喪失想入非非的能力。如果沒有扛著魚桿的孩子從房后經(jīng)過,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河叉口那邊的事兒了。在父親的汗流浹背和人們的唏噓聲里,我神奇般觸摸到了夢想、信仰,以及關(guān)于創(chuàng)造最原始的那份踏實與快樂。
6
房子蓋得很順利,第三年的秋天,我們終于住進了沙崗上嶄新的房子里。
那天,已出嫁多年的大姐二姐相約著從婆家回來,幫母親擦拭玻璃,安頓物件。屋子里充滿了石灰粉清新的味道,以及姐妹們嘰嘰喳喳的說笑聲。
父親到河叉里下了一張大網(wǎng),他要掛一條魚回來。用他的話說,住新房子了,弄條大魚燉上,才對勁兒呢。
父親順便在河叉里洗了一個澡。水很涼,父親的腦袋露在水面上,嘴里長長地舒著氣,說痛快。十幾年后,經(jīng)過反復(fù)的折騰,我好歹考上了一所大學(xué),也是深秋,我來到河叉口洗了一個澡。水浸漫著肌膚,像針扎一樣——我忽然感覺到,在了卻了一樁心事之后,站在刺骨的河水里,真是一種大痛快。
看父親一個人燕子啄泥般蓋房子的時候,我自始至終都是絕望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力量驅(qū)使他去完成這樣一個心愿??墒牵?dāng)他果真蓋好了他的房子,惆悵敬慕之余,我更加絕望——我的一生,也許永遠(yuǎn)也不能像父親那樣,自己親手去蓋一間房子來住了。
7
我們在沙崗上的房子里一口氣住了二十多年,直到把那個新土房住成了老土屋。積年的墻泥一層層剝褪,土坯裸在外面,風(fēng)雨侵蝕,已看不出一塊疊一塊的坯子了,它們無法分割地粘在了一起——那的確成了一座黃泥拍打起來的實實在在的土屋子了。
父親在那個房子里度過他的七十歲生日,他躺在他的土炕上,慈祥著癟癟的腮,微笑著看他的兒女們,他兒女的兒女們,圍著桌子喝酒,打麻將,爭吵。一年秋天,黑龍江漲起了大水,水漫村莊,有人家的火炕被淹塌,有人家的苫房草被沖走,我家沙崗的院落卻滴水未進。
房子也有它的命。它在人世的滄桑中漸漸老去。許多年后,我站在遠(yuǎn)處向那所老房子望去。父親蓋起那棟房子,當(dāng)年在我眼里高高聳起,如今是那樣的矮小,萎縮在同樣低矮的一片民舍中間。悠遠(yuǎn)的天空下,老屋靜臥在那片高高的沙崗上,漂泊在我前生后世的記憶里,臨風(fēng)沐雨。
他的確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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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蓋起了四間大磚房那年,為讓父親母親搬過去一起住,自作主張把沙崗?fù)练孔淤u掉了。搬家的那天父親不在,他去溝堂給果樹打叉了。三輛大車,十幾號人,七手八腳就把沙崗搬得空空蕩蕩,只剩一幢孤伶伶的老房子,了無生氣。
一天下午,父親出去喝酒,夜晚未歸。母親打發(fā)我們?nèi)フ?,找遍了所有他常去的人家,不見人影。又去溝堂里看果樹的小窩棚里找,仍沒有人。那夜下了很大雨,我和二哥的車子陷在山路上,搞得兩人渾身泥水,怨氣沖天?;氐郊依镆咽前胍?,父親仍舊沒有回來。
全家人急得要瘋掉。母親擔(dān)心他醉酒后睡倒在溝邊被淹,一向溫和的她咆哮著命令我們再出去找,死也要把人給找回來。
漆黑的雨夜里,兄弟幾人像一群幽靈,在村里村外游蕩,尋找我們年愈七旬的父親。天快要亮了,我猛然想起了一個地方,冥冥之中,我知道父親一定在那兒。
一路狂奔,跑到沙崗。沙崗的房門上虛掩著,老屋依舊空空蕩蕩,散發(fā)著一種潮濕的氣味。我推開東屋的門,朝著黑黢黢的屋子說,爸——
我說,爸——回家吧——
半晌,我聽見一個聲音在黑暗里喃喃道,是友兒吧,快進屋,看,這大雨,咱的房子,一點兒不漏啊。
責(zé)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