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明,湖北秭歸人,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大河風塵》、散文集《日暮鄉(xiāng)關(guān)》、中短篇小說《毛月亮》《滑坡》《鷓鴣天》等三十余篇,曾獲《當代》文學(xué)拉力賽最佳獎等獎項,多部作品被轉(zhuǎn)載。
天很冷,屋里沒一絲熱氣,嚴七爺把被子裹了又裹,還是感覺渾身就像泡在一片涼水里。他用腿碰老伴倪香兒,“他媽,你想好了,我們就這樣走?”倪香兒嘆了一聲,說:“我想洗個臉?!?/p>
嚴七爺說的走,就是死。雨水荒的人忌諱說死,總是把死說成走,就像死是要去一個新地方,很輕松。
嚴七爺耳背,沒聽清倪香兒咕嚕什么,大聲問:“說甚?”
倪香兒一字一頓地說:“洗、臉!”
嚴七爺這次聽清了,嘴往兩邊扯一下,肚皮朝里癟了兩癟,喉嚨里突突兩聲,像打鋸。倪香兒知道嚴七爺在笑,不耐煩地說:“我想,走的時候,有個——人樣兒?!?/p>
落氣穿衣服之前,給死者洗個臉,擦擦身子,這是雨水荒的風俗。雖然有些是象征性的,就是用濕毛巾在死者臉上、身上亂晃幾下,但從來就沒人會減省,似乎那并不是洗臉,而是給走的人一種尊嚴。這個嚴七爺怎么會不知道?
嚴七爺笑的是,倪香兒不識時務(wù),有些異想天開。村上現(xiàn)在空了呢,沒人了呢,而他們,已經(jīng)睡在床上好幾天了,奄奄一息呢,哪還有辦法洗臉?
嚴七爺和倪香兒,差不多是同一天躺到床上的。原因很簡單,沒有能力做飯了。雖然孩子們把米、面都買了放在家里,把柴火也弄了堆在家里,把水也接到了屋里,可他們沒有辦法把米變成飯了。他們把柴火堆到火膛里,卻斗不燃火。打火機,他們一弄半天,弄不出火苗?;鹛爬锏幕鹣耍?,一尺多長的吹火筒,吹不動,氣只能吹到幾寸遠,就沒了。水更麻煩,那些接到家里的塑料水管,一到冬天,就凍成鐵棍,沒一滴水出來,水缸蓋子凌住了,就像鉚在水缸上。他們做的最后一餐飯,是四天前,燒了幾個紅薯。
他們吃了紅薯爬上床時,都意識到這是最后的晚餐。因為為燒這幾個紅薯,他們折騰了將近一天。為了從木塊上削下木簽引火,倪香兒用刀砍,把手砍得血糊湯流。去堂屋里拿紅薯,倪香兒又摔了幾個骨碌,一只腿也腫得明光放亮。上床后,嚴七爺哼天倒地,問倪香兒他們是不是該想個法子走了算了。
所謂想法子,就是尋死。雨水荒這幾年這樣走的人不少,原因也和嚴七爺他們一樣,孩子們大了,都出去了,不在身邊,而他們太老了,沒有能力把糧食做成飯了。死的方法也越來越稀奇古怪,從上吊、喝農(nóng)藥發(fā)展到碰電等等,周瘸子想得更絕:吞湯匙。
倪香兒聽嚴七爺說要尋死,半天沒有吱聲。她不想尋死。她相信雨水荒那句老話兒:尋死的人不得托生;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尋死是給后人丟丑。她沒好氣地說:“什么法子?上吊,你還能把繩子甩到屋梁上去?喝藥,你還能爬到大華子的經(jīng)銷店里去買?蹦巖,冰天雪地的,你還能走到牛腦殼包上去?”
自然是不行了。一入冬,一下雪,他們家便很少開門了。大部分時間兩人就躺在床上,睡一睡,醒一醒,醒了就望著那顆懸掛在他們房中的昏昏糊糊的燈泡,偶爾也說說話。除非餓得實在受不住,才起床,斗斗火向,用炊壺煮點吃食。
不開門也不是不想開門,是開門很困難。嚴七爺大前年中了風,落下后遺癥,左胳膊抬不起來。一只好手又在弄柴火時摔斷了,也落下一個痼疾,抖,抓不住東西。還有一個毛病,人不能活動,一活動就犯暈,倒在地上半天醒不過來,到村衛(wèi)生室去看,醫(yī)生說是頸動脈狹窄,腦部供血不足。倪香兒呢,兩只眼睛一先一后長了白內(nèi)障,那只好點的眼睛看什么也只是有一點影子,而且一雙比雞腿子粗不了多少的腿基本廢了,好幾年,走路都是扶著柜子、桌子、板凳。要開門,兩個人要相互攙扶著,一個是另一個的眼,一個是另一個的腿。
嚴七爺和倪香兒育有四個兒女,大兒子文城,當兵回來后,在雨水荒腳下的兩河口開了個經(jīng)銷店,就把家安那兒了。武城高中畢業(yè)后被招到鄉(xiāng)上的電管站去了,在鎮(zhèn)上安了家。兩個女兒雙城和全城早出嫁了。文武雙全四個孩子都離開他們,到外面置了家,無論是嚴七爺,還是倪香兒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好,而且認為這是兒女們有出息,是他們引以為自豪的事。
相比其他的人,嚴七爺和倪香兒確實算好過了。孩子們不僅有了自己的家業(yè),而且也并沒忘了贍養(yǎng)他們二老。過年,或是他們過生日,他們會回來看他們。他們把米、把面、把油、把柴、把藥都備得好好的,把水也牽到了屋里,唯一的缺陷就是他們不在跟前,不能在他們身前端茶遞水。
那時聽倪香兒問了那樣幾句,嚴七爺知道倪香兒是不想尋死,懶得再說什么。他想倪香兒一定是想這樣挺下去。他想了一會兒就想明白了。他們現(xiàn)在用不著尋死了。天寒地凍,又弄不到吃的,這樣下去,挺不了幾天。而且別人都不會認為他們是找死的,而是自然死亡。
想不到倪香兒突然說要洗臉。
嚴七爺重重地哼了一聲。倪香兒聽懂了嚴七爺這聲哼,那是覺得她的這個想法很荒唐。
雖然沒得到嚴七爺?shù)闹С?,但倪香兒態(tài)度很堅決。從昨天下午開始,她已經(jīng)迷糊過去幾回了。她看到周瘸子和那些死去的人,抬著一架篼子來接她,篼子桿上掛著密密麻麻的小人。她知道自己這是要走了,覺得不能就這樣迷糊過去,一定要洗個臉再走。她動了動身子,手抓住床單,抬起頭,可頭剛離枕頭,又落下來了。她感覺脖頸變得特別軟,頭特別沉,而且胳膊也沒力氣。她把手收到身體兩側(cè),撐住床,用力,可還是不行。她喘了口氣,歇了歇,雙手抓緊床單,然后,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往胸部收,直到再也抓不動,才用力往上撐,這才終于坐起來。
床是挨著墻角擺的,一頭放著一口塌柜,那頭是臥房門。倪香兒腿、眼不行之后,嚴七爺在臥房門那頭擺了一條板凳,板凳那邊又接著椅子和板凳,這樣方便倪香兒出出進進。
倪香兒下床后手扶著塌柜??赡_剛一點地,就有些心虛了。她感到今天確實不及往常。腿沒勁不說,還不聽使喚,完全成了一個累贅,手稍稍一松,身子就往下落,人就要垮下來。
她雙手撐著塌柜歇了口氣,腳慢慢落在地面上,把身體的重心全移到臂上,雙手撐住了塌柜,慢慢挪過去。一會兒挪到臥房門跟前,撐住了板凳。
確實沒有力氣了。想坐下來喘口氣,歇歇,不想板凳翻了,人摔倒在地上。她禁不住叫了一聲。
嚴七爺聽到轟隆一聲響,覺得有些不對勁,掙扎著昂起頭,朝門口望過去??吹侥呦銉旱乖诘厣?,他雙臂撐著床坐起來,雙手去抓棉襖??墒侄兜脜柡?,棉襖怎么也穿不上。
他把襖子丟下了,去抓拐棍,可手擺去擺來,把豎在床前的拐棍推倒在地上了。他梭下床,一只手扶著塌柜,一步一喘走到倪香兒跟前。
倪香兒已經(jīng)坐起來了,雙手緊緊地箍著小腿,咬著牙,臉上冒著汗。嚴七爺蹲下來,雙手在倪香兒跟前擺舞了一陣,終于抱住了倪香兒。他想把倪香兒抱到板凳上,坐起來。
倪香兒感到右腿似乎被壓在一塊大石板下。她不清楚腿是不是斷了。她心里很怨嚴七爺。是啊,要是老東西起床,自己像往常那樣摟著他走,怎么會摔這一跟頭?
“到床上挺你的尸去,我不要你管!”倪香兒說著去掰嚴七爺?shù)氖?,這才知道嚴七爺沒穿棉襖。
這時候話就軟了,“你還是去床上……”
可話音未落,嚴七爺抱著她的手突然松開了,已經(jīng)要坐到板凳上的倪香兒重又落到地上,嚴七爺也倒在地上。倪香兒知道嚴七爺這是犯病了。
嚴七爺?shù)乖诘厣希呦銉号粍?。倪香兒便像往常那樣拍嚴七爺?shù)哪?。拍了一陣,不見醒來,便回臥房去拿嚴七爺?shù)囊律选?/p>
她雙手抓住板凳,想站起來,可怎么都站不起。于是把手移到地上,爬進了臥房。
倪香兒拿來棉襖棉褲時,嚴七爺已經(jīng)醒過來了。倪香兒把襖子披到嚴七爺身上,抱住嚴七爺?shù)念^,幫他坐起來,又說讓他回床上去。可嚴七爺要倪香兒給他穿衣服。
洗臉,需要水。自從入冬自來水管被凌住以后,嚴七爺和倪香兒吃水就靠化雪?;﹦t需要火,而生火對嚴七爺和倪香兒來說,是個難題。
嚴七爺和倪香兒彼此攙扶著到了火弄屋,坐下來。嚴七爺咳作一團,氣喘不迭,倪香兒一只胳膊抱著嚴七爺?shù)拇笸?,一只手去拍他胸脯。嚴七爺一咳一喘地說:“你……快弄去吧。”
倪香兒知道嚴七爺這是催她去拿柴,知道嚴七爺是擔心他們現(xiàn)在就死了,洗不上臉。這確實有些冒險。現(xiàn)在,他們就像搖曳的燈苗,一口氣都可以吹滅。他們不想死在火膛邊。那會讓人認為他們是斗不燃火,凍死的。
倪香兒這就放開嚴七爺,雙手撐住板凳,準備到堂屋里取柴。火弄離柴垛有四條板凳的距離。倪香兒腿本來承不了力,兩只腿,一條還腫著,另一條剛才又崴了腳,在地上一拖,疼得像刀割,弄得連手臂也軟沓沓的,似乎力氣都跑到斷腿那兒,幫它疼去了。她不得不爬兩步,又歇下來喘口氣,喘過氣,就用雙手抱著那條斷腿,往前送,手再抓住板凳,讓身子跟過去。
因為兩只手要撐著板凳,倪香兒每次只能拿一塊柴進來。她把柴放到板凳上,雙手抱住腿,把腿送上前,然后移動身子,再把柴送上前。被刀砍傷的手,因為用力活動,傷口又豁開了,有血流出來。
屋里是越來越冷了。大門雖然關(guān)著,可嚴七爺仍然感到有風在吹,吼吼的,像一把把鈍刀子,在慢慢地揭他身上的皮。他很后悔剛才那么容易就起床了,而且還攙著她來了火弄屋。他想,誰叫她不顧一切要洗臉呢,這個時候,反正要走了,摔個骨碌,不,就是摔死又怎么樣呢,橫直是個死,何必管她呢他覺得自己確實是老糊涂了。
又想,洗個臉就這么要緊嗎?你就是洗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又有誰看呢?難道說這張臉還真要帶到那邊去?就算雨水荒有這個習俗,可那是什么時候,那時候還有活人看啊,難說不是做給后人看的呀,可現(xiàn)在,他們還有誰會看?
對于他們走后,子孫們會不會回來,村子上的人會不會來送他們,嚴七爺和倪香兒也討論過。
他們都說孩子們一定會回來的,村子里也會有人來的——畢竟現(xiàn)在村上還有些人,雖然大都是些老人,婦女,爬不動了,但畢竟他們這是走遠路,再不回來了??伤麄冃睦锒记宄?,他們這樣說,只不過是在安慰對方。天下著這么大的雪,公路又不通,他們又無法去打電話,兒女們也好,村上的人也好,誰也不知道他們走了。他們甚至想起了老書記廣銀,他似乎早料到今天這種形勢,六十多歲上自己把墓穴挖好了,打了碑,連砌墳的石頭都請人弄好了,說他一旦感到自己不行時,就鉆進去??伤K究沒有自己鉆到墓里。馬大嘴來收電費,才發(fā)現(xiàn)他死了。人們在他床上看到了一只飯碗,飯碗上都長了很厚很長的黑毛。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死的。
每次,嚴七爺和倪香兒討論走后究竟會不會有人來送他們時,都不提起老書記廣銀。
倪香兒拿柴進來時,嚴七爺又在想廣銀了。想起廣銀他就更覺得有氣了,覺得洗臉對他們并不必要?,F(xiàn)在,他們最重要的事不是洗臉,而是回到床上。
他望了倪香兒一眼,看到倪香兒的手又血糊湯流,那塊柴上也染了一些血,就鉚著勁兒說:“還是,回床上去吧。莫瞎忙了。”
倪香兒沒吱聲,把那塊血跡斑斑的柴放到火膛里,又轉(zhuǎn)了身。
嚴七爺咳嗽了一串,拼了命說:“死……我們這是死,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這大的雪,沒有人……”
倪香兒這時雙手撐在門檻上,正要讓一條腿跨過去,聽嚴七爺這么說,回過頭來,“就因為是去死,就因為是去死……”
嚴七爺想不到倪香兒會這么犟。他十八歲上娶了十六歲的倪香兒,到現(xiàn)在,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家里的大小事情,從來都是嚴七爺一句話,倪香兒從來沒有違拗過,哪知道路走到盡頭了,她居然犟起來了。
倪香兒說著,人就過了門檻。嚴七爺說:“你,要洗,死在這里,我弄不了你上床。”
嚴七爺說時,手就擺過去抓拐棍,他下決心回床上去了。他覺得只有他回到床上去,倪香兒才會甘心。因為離了他,倪香兒打不開大門,打不開門,就弄不到雪,就沒水,倪香兒即使把火生了,也洗不了臉??伤麆倓傋ブ展?,剛要站起來,人又倒下來了。
倪香兒聽到轟隆一聲,又爬回火弄屋,爬到嚴七爺身邊,喊他,搖他,拍他的臉,掐他的人中。弄了一陣,總算把嚴七爺弄醒了。
嚴七爺哼了一長聲,在倪香兒的幫助下掙扎著站起。他坐到椅子上,瞪著倪香兒,見倪香兒手上臉上全是血,心里又軟了。他想,就讓她折騰吧,畢竟這是他們在一起,在這個世上的最后一件事了。于是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去,開門。先弄——雪?!?/p>
倪香兒聽嚴七爺這么說,很高興。她想這個死鬼到底還是向著她的,不會那么絕情的。她摸著了倒在地上的拐棍,遞給嚴七爺,讓嚴七爺站起來。然后抓住了往常弄雪的大搪瓷碗,翻過門檻,爬到大門前。
倪香兒爬到大門前時,嚴七爺拄著拐棍也到了。倪香兒抱住嚴七爺?shù)耐?,慢慢站起來,然后,一只手抱緊嚴七爺?shù)难?,一只手去拉門栓。折騰了一陣,總算把大門打開了。
雪還在下著,雪花像蜜蜂一樣飛進來,在倪香兒臉上亂撞著。倪香兒感到臉上有密密麻麻的清涼,頓時興奮起來。她讓嚴七爺回到床上去,趕緊的,只要開得了門,洗臉就不是問題了。
嚴七爺感到特別冷。他手里的拐棍搖搖晃晃,身子也搖搖晃晃,就像一個皮影。他感到胸間的氣越來越短,一口接不上一口。他沒聽清倪香兒說什么?,F(xiàn)在,他是必須回床上去了,不然就回不去了。他感到他胸間的一口氣越來越細,而且像躲了起來。他已經(jīng)沒有再呼吸的力氣了。他握緊拐棍,望了外面一眼,便慢慢轉(zhuǎn)了身。
今天的雪可真大啊,地被埋住了,天也像被雪埋住了。雪上罩著濃濃淡淡的霧,就像天地是一個口袋,口袋里都充塞著雪。他突然覺得雪真是美。他真想仔細地看看雪,看看門口的那棵酸棗樹,看看皚皚白雪中的樹林,和那些躲在屋檐下嘰嘰喳喳和他作了一輩子對的麻雀……他想,要是能不死就好了。
經(jīng)過火弄屋時,他站住了。他突然覺得,走,也要跟倪香兒一起。哪怕是在火膛邊,哪怕他們根本洗不了臉。他突然覺得這個冷如冰窖、沒有火也沒有水的破屋也很好,這個一輩子都在嘰哩咕嚕聒噪的丑老婆也很好……
倪香兒端了五六碗雪倒到炊壺里,這時重又爬到堂屋里拿柴??蓻]等倪香兒把柴拿夠,坐在椅子上的嚴七爺就倒到地上了。倪香兒聽見響動,爬回來,爬到嚴七爺身邊,又是掐又是拍,可到底也沒把嚴七爺叫醒過來。
倪香兒知道嚴七爺這回是真走了,眼里一酸,有淚要漫出來,可是她忍住了。她拍了一下嚴七爺?shù)哪槪炖锕緡i_了,“死鬼,不是叫你回床上嗎?”
又說:“說是要一路走的,你怎么先走了,不講信用!看我,我生了火,弄了水,不給你洗臉,就讓你花著個臉走。”
倪香兒咕嚕了幾句,便坐到地上。突然,她耳朵里嗡嗡地叫起來,她眼前又出現(xiàn)了周瘸子、老書記廣銀抬著那架桿子上爬滿了小人兒的篼子。他們在屋里擠擠攘攘、吵吵鬧鬧,說來接她來了……
好一陣,才醒過來。她意識到剛才是又暈過去了。她怔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把腿收回來,轉(zhuǎn)過身,朝門外爬去。
她意識到她的時間可能不多了,動作比先前快了許多。她去堂屋里又拿了幾塊柴進來,然后,摸著了地上的柴刀,抓起一個柴塊,咣咣地砍起來。
手太軟了,眼又不好,倪香兒這次又砍了手,而且都砍到骨頭上去了,血流得到處都是,可是她沒有停。就像那只手不是她的,她感覺不到疼痛,感覺不到流血。直到把一塊木柴砍得只剩下一半,才丟了刀。她把散落在地上的木簽攬起來,捏在手里,把它們?nèi)交鹛爬锏哪静裣旅?。然后,揭開棉襖外面的罩衣,手鉆進襖兜里掏出了火機。
她雙手握住火機,開始打火。打了幾十下,終于打出了火苗。倪香兒沒有想到會這么順利。她慢慢地將火苗移到火膛里,移到木簽下面。然后,她望著死鬼嚴七爺說:“你個老東西,今天一定是你幫了我吧。我曉得你會幫我的,我曉得你也想洗臉的……”
火苗開始在木渣上跳躍,一會兒燃了起來。倪香兒這才把火機攥緊,掀開罩衣,將火機放進襖兜里。
火燃了,倪香兒眼里出現(xiàn)了一團毛茸茸的紅,感到有一叢叢溫軟的針扎到身上。她終于成功了,她有些遺憾死鬼嚴七爺沒有看到她生的火。
疼痛這時也蘇醒了。倪香兒感到她的腿、她的手疼痛難當。她拍一拍嚴七爺,“死鬼,你享福哩,走的時候還烤上了火?!?/p>
她去抓他胳膊,把他的胳膊往火邊送??蓢榔郀斁拖窕钪?,她把他的胳膊拽過來,他就收回去。
“你還真犟。死了還這犟。”她說。
火慚慚燃旺起來,木塊發(fā)出呵呵的歡笑聲,火苗在木柴上跳躍,在炊壺底舞動?;鸸獍鸦鹋荨褔榔郀敽湍呦銉憾颊樟亮?。她感到身上漸漸回來了一點力氣。她坐到嚴七爺身邊,手緊緊抓著嚴七爺?shù)氖帧?/p>
“他爹,你說,下輩子,我們還在一起不?”
這個問題,嚴七爺活著時,倪香兒問過幾次,可是嚴七爺沒有回答。嚴七爺總是說:“誰曉得有沒有下輩子啊?!被蛘哒f:“哪個曉得下輩子是變豬變狗啊?!边@種話,倪香兒沒法判斷真假。這個老東西可能真不相信人有下輩子的。倪香兒問:“如果真有下輩子呢,下輩子我們還是人呢?”又說:“我想下輩子還是變?nèi)耍覀円惠呑?,沒做過缺德事,不會變豬變狗的?!眹榔郀敃f:“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p>
倪香兒對嚴七爺?shù)倪@種態(tài)度有點不滿,甚至有點耿耿于懷。所以現(xiàn)在她又問這個問題。她話說出來了,似乎才突然想起老東西已經(jīng)走了,就把他的手往火邊一扯,“我曉得你開不了口了,你愿意,你就莫動,不愿意,就把手拿回去?!?/p>
可死鬼嚴七爺把手拿回去了。
倪香兒自己笑起來。“死鬼,你不愿意,你以為我愿意?我早就受夠了。人又犟,又不講干凈,還打過我的臉?!蹦呦銉喊褔榔郀?shù)氖炙﹂_。
一會兒,倪香兒又把嚴七爺?shù)氖肿プ?,“死鬼,我記得——你是丁卯的吧,今年是八十三,還是八十四?八十三?我是己巳的,就是——八十一了?!?/p>
“走,我們也值得了,是高壽了。這一輩子,我們也沒有什么好遺憾的。雖然你罵過我,打過我,可到底你還是心疼我的,沒少過一頓飯,沒少過一次藥,磕磕絆絆地一起過了一個花甲子還要多。兒們雖然沒有大出息,可都有一口飯吃,在雨水荒還算是有頭臉的,而且也還孝順。唯一的不如意,就是沒在我們跟前端茶遞水??蛇@你得替孩子們想,現(xiàn)在不是從前了,兒女們有兒女們的前程,也有他們的難處……”
倪香兒說的也是實在話。文城剛在兩河口置店子那會兒,說以后發(fā)了財就去鎮(zhèn)上買房子,把爹媽都接到鎮(zhèn)上去,可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開始幾年,要培養(yǎng)兒子讀書,后來兒子大了,又不爭氣。大兒子慈松,一直在外頭漂,不落屋,只每年帶一個女朋友回來過年,大前年過年回來,沒再帶女朋友,帶回來一個孩子,說是他的,要父母幫他照看。孩子現(xiàn)在四歲了,要上學(xué)前班,學(xué)校又搬到鎮(zhèn)上去了,遠,又不負責孩子食宿。六十多歲的文城只好去學(xué)校附近租房子,去照看小孫子上學(xué)前班。二兒子慈柏和別人合伙做生意,虧了幾萬,要債的不離門,文城老婆只好靠喂豬種花生來替慈柏還債。他們現(xiàn)在每天都找報紙看,看報紙上有沒有認領(lǐng)尸首的公告。
二兒子武城,嚴七爺和倪香兒都去過他家里。住的是那種火柴盒房子。武城曾要把嚴七爺和倪香兒接到他那里養(yǎng)老去,可嚴七爺沒有答應(yīng)。房子小,人在里面打不過來轉(zhuǎn)轉(zhuǎn)。同時嚴七爺也不習慣出門就是馬路,車子橫沖直撞。武城也有一些窩心事。一個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四年了,沒找到工作,一直漂在省城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每個月都找家里要八百塊的房租錢,說這還是住的城中村,而城中村現(xiàn)在都在拆,要住那些小區(qū)的房子,房租起碼還要翻兩番。更讓人惱火的還是他老婆采芹,五年前得了腦溢血,有后遺癥,沒記性,一個人上街就尋不著路回來。
而雙城,老公酗酒死了。兩個兒子一個到貴州倒插門,一個在外面挖煤。挖煤是可以掙到錢的,可他好賭,每年過年回來,帶回來的不是錢,而是要賭賬的人。全城的情況也不妙,一個兒子在縣城里漂,不務(wù)正業(yè),已進過幾趟號子了……
看著二老不能將東西弄到嘴里去了,四個孩子在一起商量,準備各自出點錢送他們?nèi)ユ?zhèn)上的敬老院,可嚴七爺和倪香兒不同意,他們不想讓孩子們花冤枉錢,而且覺得他們?nèi)プ【蠢显簳尯⒆觽兡樕蠠o光。后來終于說通了,去找文書馬大嘴,馬大嘴告訴他們,有兒有女,不能住,出錢也不行,敬老院只管那些孤寡……
倪香兒說到這兒,喉嚨有些哽,她又想起了她和嚴七爺說的那個老問題——他們走了,文城武城他們會不會回來的事。
她咳了一下,“他爹,都到這個時候了,我得說實話了。我們現(xiàn)在走,文城武城他們回來不了。這大的雪,連馬大嘴也不會來。其實,我給你說的是,這樣也好,就像雪,悄悄地下,悄悄地化。你不要怨孩子們……”
說了一會兒話,倪香兒伸手去摸炊壺,她想炊壺里的雪應(yīng)該化了,水也該熱了。他們該洗臉上路了。
“他爹,我——去拿臉盆?!蹦呦銉赫f著,爬出火弄屋,拿來臉盆和毛巾,坐到地上,伸手去拉火頭上的炊壺,倒了一些水在盆里。
水冒著熱氣。倪香兒先洗掉了手上的血,把水倒掉,然后又倒了一些水在盆里,把毛巾丟到盆里,濕了水再擰起來。
倪香兒這時遲疑了。她想先給自己洗。她眼前又浮現(xiàn)出周瘸子和老書記廣銀了,她不知道她胸間的一口氣什么時候走。
可就在她把毛巾抖開,就要蒙到自己臉上時,她卻把手放下了。她下意識地挪到嚴七爺跟前,用毛巾在嚴七爺臉上擦起來。
“死鬼,我是真不想給你洗呢?!彼贿叢烈贿呎f,“你不是不起來嗎,不是還笑話我嗎?”
“你就是個享福的命?!庇终f,“你曉得我怎的硬要洗臉,曉得嗎?不是我這輩子做了什么虧心事,不是還記著你打那一耳光。嘿嘿,那是什么?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楚,我就是覺得要洗個臉,走的時候,人要干干凈凈的……”
倪香兒把嚴七爺?shù)哪槻亮?,又解開嚴七爺?shù)囊律?,擦洗嚴七爺?shù)纳碜?,將嚴七爺擦洗好了,又摸摸索索給嚴七爺把衣服穿扣好,再把水倒掉,換了一盆水,準備給自己洗。
可當她擰了毛巾,正要把毛巾蓋到臉上時,手中的毛巾掉了,人也倒下了。她眼前又出現(xiàn)了周瘸子和廣銀,出現(xiàn)了那架篼子,那些跳躍著的小人兒,還有一些吹吹打打的隊伍,滿天的火光……
似乎有一只黑狗躥到她身邊來。她不知道那是周瘸子那只在他下葬時跳到墳坑里的狗,還是文書馬大嘴的狗……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