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魯鐳,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等雜志發(fā)表作品。小說集《小子日》入選2008年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作家協(xié)會理事,遼寧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大連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
閻梅明天想送女兒去峰山縣城,她想跟心悅請一天假,可這句話像泡尿似的在她肚子里鬧騰了很久,該怎么開這個口呢?人家兩口子把女兒星星弄到縣城的重點高中,那所學??闪瞬坏?,聽說再笨的蛋讓他們一培養(yǎng)都能考上大學。
閻梅是心悅家的保姆,主要任務(wù)就是看果果,一個只有八九個月大的小屁孩。閻梅想請假又找不到切入點,于是她像誦經(jīng)文那樣又把果果結(jié)結(jié)實實夸一遍,這也是閻梅最擅長的看家本事。她說這孩子多討人喜歡啊,多知道好賴啊,眉眼長得多俊俏啊,跟媽媽一樣的美人胚子,將來不迷倒他一個排才怪呢!當事人果果對這種不著邊際的夸獎全無心肝。她可管不了那么多,此時正抱著奶瓶子咕嘟咕嘟喝得香甜。
閻梅說得天花亂墜滿嘴跑火車,她這么說的時候心悅臉上就特別受看。眼睛彎彎著腮幫子上還現(xiàn)出兩個指甲蓋大的酒窩。來,閻姐,把孩子給我你吃飯吧。閻梅把桌上的大蔥折巴折巴窩成一個團兒,然后囫圇個兒塞進嘴咔咔嚼,大蔥的汁液從牙縫里鉆出來,在她嘴唇上泛起一串串綠泡。她忽然像被蔥嗆了似的對著心悅一副苦相,唉,星星這丫頭從沒離開過家,冷不丁一走我還有點舍不得。心悅不以為然,小孩子早出去鍛煉鍛煉沒壞處。你不知道,星星爸這人不拿事,明天讓他一個人送我還真不放心。怎么會,我看咱姐夫挺機靈的。閻梅一指腦門,他這兒是個空殼子,又從來沒去過峰山,人說早年那地方兔子都不屙屎。這話心悅聽著很不舒服,她把眼皮一翻說,別人舉著錢都搶不上槽,你這一說倒成鬼門關(guān)了。閻梅馬上擇口,可不,山窩里才出金鳳凰呢!人家那地方大學生一窩一窩考。這還不都是托咱果果的福,等星星掙了錢讓她第一個感謝果果。心悅一臉不屑,只要她好好學習我們也算沒白費勁。閻梅往正事上繞,你說明天又交學費又找宿舍的,你姐夫一人能行?心悅要不你自己看一天孩子,就一天。
心悅在美容院按摩時給老公果木打電話。說閻梅明天要請假送星星去。果木說想去就去吧。那誰看果果?你女兒那么調(diào)皮我可弄不好。堅持堅持不就一天嗎。心悅想與果木合作一起看孩子。果木講他這幾天正忙著,看看找你那些姐妹來行不?人家哪有時間,又不是星期天,干脆我們別讓她去了。別呀,誰家沒有個事,人閻梅夠不錯了這個面子可不好駁。這樣吧,明天下午我早點兒回家。
心悅結(jié)婚五六年了在家務(wù)這方面她到現(xiàn)在還沒成熟起來,別說看果果,對她來說就是收拾屋子做做飯那都算工程。剛結(jié)婚那會兒家里零零碎碎的活都歸果木,后來果木忙就請鐘點工。心悅干什么都靈通就是家務(wù)活別提多蹩腳了。果果一下生他們就請了全日制保姆,就是二十四小時包吃包住那種。閻梅是果果五個月時來家的,在此之前她曾先后用過三個保姆。
第一任保姆生于三年自然災(zāi)害,因為打小肚子虧空就演變成天生的好胃口。她還有個特異功能,生有一只雷達般的鼻子,每天都在尋尋覓覓中把犄角旮旯的葷星一個不落地挖掘出來,然后烹飪成美食再貓悄地就著月光饕餮。她比較熱衷魚、肉、蛋,水果一般,對蔬菜沒感情。她成天挖空心思四處覓食,所以照顧起果果來就特別懈怠。第二任保姆更有意思,她好像上輩子是個更夫,這覺讓她睡的,果果醒了她都不醒。那呼嚕打得簡直可以用山呼海嘯來形容。第三任也相當有特點,她就喜歡把心悅家里的東西往外倒動,最開始拿個小塑料袋然后是布口袋最后直接改編織袋了。閻梅算是第四任。
閻梅先前一直做鐘點工,算是有一定工作經(jīng)驗,不能說是老油條起碼也在油鍋里滾過多少個來回了。她挺愿意干保姆這活的,風吹不著日曬不著,工資也不少拿,和東家混得好還有不少實惠。有人說保姆這活下賤,其實這要看你怎么看,用什么心態(tài)看。對癥下藥看人下菜,哪個行當不都一樣?
剛來時家里養(yǎng)了只小狗,是個黑白花的小叭狗,臉是白的,頭上的黑毛絲絲縷縷披散下來,掩沒了上半張臉,活像個小姑娘,總瞪著大眼珠子在劉海后面偷偷瞅人。這狗長得俏皮,心悅倆口子也把它當小孩寵,狗糧狗衣狗繩狗筐還有洗浴用品統(tǒng)統(tǒng)是進口貨。心悅還總買“可比客”薯片喂它。這東西長相不賴性情不好,不分時間地點隨處屙尿,對它看不上眼的人是先悄悄跟在后邊,然后假模假樣往你身上蹭,就在你對它掉以輕心時撲上來哐倉一口,還不都是人慣的。最要命是它那身狗毛,撒種機似的。收拾狗屎狗毛不比侍候個小孩輕松,這狗成了前邊那些保姆的眼中釘,恨不得一腳給踢出去,而她們也只能在心里邊發(fā)發(fā)狠,動真的不敢。
閻梅來的第三天就讓這討厭的東西咬了一口,不過隔著衣服沒大事,閻梅沒吭聲,她當然有辦法,人還能叫個狗給降?。克匀娜獾厮藕蜻@家人這只狗,有天還找來紅頭繩給狗梳了條小辮子。就在當天下午心悅在沙發(fā)上看見一本雜志,一篇《寵物對幼兒的危害》把心悅臉都看白了,說什么都沒用,這狗鐵定是不能留了。閻梅說現(xiàn)在文章都愛夸大其詞,或許沒那么嚴重。心悅當然寧可信其有,為了果果什么都可以放棄。心悅為狗的去處頗費躊躇,閻梅又給她了一個頂好的建議,送到果果姥姥家吧,又放心還可以常去看看。
心悅回娘家去看小狗,閻梅一個人在家輕松多了,有時候果木不去,閻梅就給他包牛肉餡餃子,果木在家只顧擺弄電腦,對吃食不挑,再說閻梅包這餃子頂拿手,星星和她爸的最愛。她單獨和果木在家時話少多了,只摸摸索索干活。餃子包好就喊果木吃,還把蒜醬和餃子湯擺到眼前。果木讓她一起吃,她說這會兒不餓,就拿塊抹布到處擦,果木說閻姐還是一起來吧。閻梅當然不能停下手里的活,不過為了讓果木安心吃飯就和他聊幾句,話題自然是家里的寶貝女兒,說果果如何聰明可愛,說其實還是女孩兒好,越長大越貼心,我女兒十幾歲了還成天粘乎我,剛才還打電話說想媽媽了。說話時她也不看果木,就專心擦柜子。果木放下筷子,閻姐,果果正好不在,你回家看看孩子吧???,把餃子裝回去,我哪吃得了這么多。
閻梅雖有心計,干起活來卻不馬虎。她洗衣服用天然洗衣液,給果果還用消毒水泡一遍,果果的衣物不和大人混,有單獨的洗衣盆。大太陽天一家人的被褥全去外邊照紫外線,連門口的腳墊也不落下。她洗衣服知道省水,從來不開著水龍頭嘩嘩放,都是把水接在洗衣盆里。用過的水也不馬上倒掉,留下投抹布沖廁所。飲料瓶奶盒子啤酒罐廢紙舊報不當成垃圾,歸置起來放陽臺,攢多了就喊來收破爛的。賣的錢如數(shù)交給心悅。大家都這樣,屬于自己的再怎么鋪張再怎么浪費再怎么海吃胡造都是天經(jīng)地義,自產(chǎn)自銷我愿意,要是別人在他這塊地盤上大手大腳那可不行,一分一毫都算毛病。對自己的寬容包容縱容永遠至高無上,別人,你是誰?。抠u廢品也就十幾塊錢,心悅淡淡一笑,但在心里卻對閻梅給予了充分肯定,這人還蠻細心的。
閻梅飯也做得精致,她不讓心悅買饅頭,用牛奶雞蛋和面蒸。這饅頭蒸出來又甜又香,心悅一幫姐妹總上她家蹭饅頭吃,這也成了她在姐妹面前一個小小的自豪。我家閻姐蒸饅頭特棒,過來拿幾個??!閻梅還建議春天多吃蔥夏天多吃魚,肉要少吃,主食多吃面少吃米,偶爾還得吃吃粗食。這些都是在家政培訓(xùn)課上聽的,科學飲食搭配。一個保姆居然還懂得這些,心悅對她又刮目了一點,她看過一則消息,說香港一個富豪家的門衛(wèi)都受過高等教育,想到這她心里又是一陣得意。
閻梅在培訓(xùn)班里聽的營養(yǎng)課,也只有在心悅這才能得到實施,自己家不行,星星爸單位分一百斤面粉,你就得可著它先吃,直吃到生了小面蟲為止。什么科學呀營養(yǎng)呀那都是說給有錢人的。閻梅基本不讓星星和她爸上飯店。星星愛吃街上的炒燜子,她就用淀粉在家炒。星星爸愛吃拉面館的大肉面,她就用高壓鍋把肉蒸出來給他做。這樣又衛(wèi)生又省錢,她的手藝真不比外邊差,可星星說,在外邊也不光是吃味道,還有心情和休閑娛樂呢。閻梅一翻眼皮,想娛樂等你自己掙錢再說吧。
閻梅對果果細心至極,什么時候喂奶什么時候喂米糊什么時候喂果汁什么時候吃葡萄糖酸鈣什么時候洗澡什么時候日光浴……這些都是記錄在冊的。閻梅看不起那些好吃懶做愛小的同行,別的生計還有機會偷偷懶,保姆這活不行,太直白。一堆活等著,你硬躺下來睡大覺,還不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嘴饞就更沒勁了,在人家干活,人家吃什么你跟著吃什么,請得起保姆的人家會吃的太不像樣?誰信!現(xiàn)在哪家還能像黃世仁那樣給你特意弄一桌下人飯,沒那份工夫。
心悅腦子不復(fù)雜,就是覺著自己年輕模樣也說得過去老公還能掙倆錢就顯得有幾些牛氣,她們這茬人都這樣。這小娘們可知道心疼自己了,每天早上的阿膠中午的海參晚上的藏紅花,喝粥要放大棗喝水要加蜂蜜喝湯要有桂圓枸杞,牛奶一定要脫脂的,面膜一定要韓國的,內(nèi)衣一定要是純棉的。每天必須吃三種水果,兩種大果一種小果,大果如西瓜小果如葡萄,干果也要常有,像榛子松籽核桃。三天一次臉部按摩,七天一次全身按摩。半個月■一次頭發(fā),兩個月拉一回直板。還有火龍浴游泳健身操瑜伽排毒,看電影逛大街聊QQZ,閻梅看她忙火的都鬧心。對果果和果木也是一陣一陣的,來了興頭恨不得把孩子含在嘴里,興致一過卻不管不顧的,有回果果發(fā)燒她還去練了半天瑜伽。對果木一樣,最大的體貼便是像塊牛皮糖那樣在他身上多粘一會兒。
這些閻梅做不來,在家里無論什么好東西都先可孩子,然后是孩子她爸,最后才輪到自己。她眼里只有孩子和她爸,有她自己嗎?這可得好好想想。家里的剩飯甚至餿飯得裝在她肚子里,星星甩下來的衣服得穿在她身上,孩子要吃得好男人要穿體面,這才是做女人的規(guī)矩。
她比心悅才大了十歲,可這十年足以把人隔成了兩個階級兩方天。即便有這樣的條件閻梅也不會像她似的,小時候媽曾說過,男人就是家里的天,到什么時候天都是最大的。當時她常在夜里看見媽偷著在爐子上給爸烤白面饅頭吃。心悅心里根本沒有別人,閻梅最看不上這種人,主要是看不慣。看不慣哪行,自己在人家屋檐下討生活,星星的學費,醫(yī)療保險,將來動遷的擴大面積款,一筆筆都在不可回避地等著。
大體上這家人還說得過去,不是太計較也不是太苛刻,夫妻倆都有點大大咧咧,果木拚命忙事業(yè),心悅拚命忙自己。對她閻梅算是客氣了,為了前邊一個個用錢才能添平的缺口,她很愿意在這平平靜靜地做下去,在和這家人朝夕相處的過程中把即將出現(xiàn)的窟窿給堵上。
閻梅常盯著心悅的臉蛋感慨,知道果果爸為啥這么寵你不?都是這臉蛋的造化?。∫窃诠艜r候非讓皇上給收去不可。知道我為啥受窮不?她在自己癟癟的腮幫上掐一下,不中看??!喜涮涮、喜涮涮……心悅心里的花瓣喲立馬開得稀里嘩啦。女人心里一受活就特別沖動,一沖動就想出去跑瘋。心悅一揚脖,走,閻姐咱帶上果果逛街去。
心悅把閻梅領(lǐng)到“必勝客”,這里人還真多,閻梅動作敏捷地搶占了一個靠窗戶的四人臺。心悅點了兩個大芘薩、兩杯鮮橙汁、一盤炒蝸牛、一盤什錦沙拉、還有一小碟黃油羹。閻梅第一次來這地方,看著一桌子的花麗胡哨和刀刀叉叉都眼暈。心悅很在行地左手拿刀右手拿叉給她做示范。她把芘薩切成一個個小方塊,用小勺在上面涂了些黃油,然后用叉子一叉送進嘴里。那動作輕盈靈巧還透著一股子牛氣,連眼神都是居高臨下的,一般腰包里殷實的人才會有這種眼神。嬰兒車里的果果也興奮起來,心悅就朝她嘴里抹奶油。刀叉在閻梅手上一點兒也不聽話,她索性用刀子把整個芘薩挑起來轉(zhuǎn)圈咬,這可比那種忸怩作態(tài)的吃法實惠多了。說心里話,這玩意不甜不咸的有啥吃頭,這蝸牛脆生生的能抵上大魚還是大肉?中國人的錢都讓這幫洋鬼子給唬弄去了,怪不得她所在的國營燒餅店黃鋪了。閻梅幫果果擦去嘴角上的奶油,又用小勺給她喂了幾口水,還拿紙巾給心悅頭上擦汗,順便叉起一塊芘薩要往心悅嘴里喂,心悅扭身躲過去。不能不承認,自從閻梅進家,體貼和關(guān)愛就像傾盆大雨一樣砸向這對母女。心悅把自己盤里的芘薩撥給閻梅,多吃點都是好東西,一小塊就頂上一碗面條。閻梅吃驚,怎么用得了那么多面?心悅樂了,我說的是錢。那我倆這頓飯得吃下去多少錢?四百多吧。天!閻梅沒想到這么點破東西要四百多。這得買多少袋子面呀,怕是她們家?guī)讉€月都吃不了。閻梅煞有介事地咂咂嘴,還是外國人聰明把個餅做得都像工藝品了,又好吃又好看,我算長見識了。閻梅嘴巴抹蜜,她要努力讓自己臉上多一些興奮,讓心悅在她身上樂呵呵地找到感覺,讓那顆虛榮心左一圈右一圈地膨脹。這可是她當保姆最拿人的地方,每個行業(yè)都有可以稱得上學問的東西,沒有金鋼鉆還攬什么瓷器活?閻梅說,托果果的福我總吃好東西。說著從嬰兒車里撈出果果在她臉蛋上叭叭地嘬起來。心悅臉上就現(xiàn)出很成就很主人翁的笑靨來。
在百貨商場里,閻梅推著嬰兒車,心悅的眼仁如魚得水般興奮,她在“≡SPRIT”賣場上停下腳對閻梅說,知道嗎?這是大名星林青霞她老公做的牌子。閻梅說,你班同學呀?什么呀,人家是大名星,心悅把嘴撇得能夠著鼻子。不就林青霞嗎?閻梅知道,就是演《東方不敗》那個陰陽人的,星星床頭就是她的玉照,閻梅是故意這么說。保姆在東家面前彪點沒壞處,不過也得分什么事,這事她彪得就很恰到好處。心悅選了黑牛仔褲和紅吊帶背心,那褲子瘦得像雞腸子,背心小得像肚兜,兩件造掉一千多塊,這東西別說花錢,白給都沒法往外穿。要是她家星星穿這東西上街,非給她撕了不可。這娘們絕對是個小敗家子兒!
心悅又來到化妝品柜臺,在“蘭寇”那兒買了瓶面霜,也是一千多塊!現(xiàn)在閻梅終于明白心悅的小臉為什么那么嫩乎,原來都是這面霜搞的鬼。難怪自己皮糙面老呢!哪個女人這么■飭都能■出一張好臉來,等心悅不在家時也用它抹一抹,看看這“蘭寇”到底咋個蘭法,沒準兒就能舊貌換新顏呢。唉,還是算了吧,用多了心悅肯定瞧出來,用少了還沒啥效果,因小失大的事不能干。
心悅當然也有戒備心和小伎倆。有回她放桌上一千塊錢讓閻梅存電話費,其實那是一千一。閻梅把錢還她時,心悅就笑自己是個馬虎三兒,閻梅早從那眼神里看出了底牌。用保姆的人家都有警惕性,這很正常,把個不知根底的陌生人放進家,誰還不留個心眼兒。不光留心眼兒,偶爾還來個突擊檢查抽測什么的。她做鐘點工時那些雇主大都眼珠不錯地跟你一起忙,他們不說看也不說盯,叫幫忙。你在屋里搞衛(wèi)生,她就搬把椅子坐你眼前幫忙。全日制保姆可沒法幫忙,見天圍著你后腚轉(zhuǎn),哪有那份工夫?全日制一般是搞突擊檢查,心悅這里負責突擊的是果果姥姥,那老太太有家里鑰匙,說不準什么時候就人不知鬼不覺地到你眼前了,嚇你一大跳。這老太太老胖了,可腳尖輕得如棉花落地,星迸聲都沒有,像練過輕功似的。被查時閻梅要么在給果果洗澡要么就在曬衣服,總之沒讓這會輕功的老太太抓住現(xiàn)行。閻梅倒沒有前期準備,她是勞動人民出身,干活是她的慣性動作。老太太告訴心悅,嗯,這人大體還成,比前幾個要可靠。不過她還是攛掇心悅把冰箱里的海參鮑魚都備案。
心悅是真舍得花錢!上街一轉(zhuǎn)悠就轉(zhuǎn)出去閻梅兩三個月的工資,這世道上哪說他媽理去?不管心悅買什么她都隨聲附和敲鑼打鼓,反正又不花她錢,往死了花唄。話說回來,所有的敗家娘們都是讓老爺們慣的,她心悅有什么呀?要本事沒本事要力氣沒力氣,十斤豆油都拎不動,還不是仗著自己臉皮嫩。要說現(xiàn)在的老爺們都傻到什么程度了,好像一輩子摸爬滾打就一個目的,娶個漂亮臉蛋兒。娶回來還得像花一樣侍候著,稍不順心還就跑人。她就弄不明白了,那臉蛋兒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酒喝?能當被蓋還是能當衣穿?自己狗一樣累死累活全讓那敗家娘給消費了。那個果木就夠有病的,在大學里教書多好,還清閑。非要再開個什么廣告公司,他才能花幾個錢,都讓心悅給揮霍了。她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說,女人花錢就是讓男人產(chǎn)生動力,動力就是挖掘機,你要猛花他才猛挖。男人把錢一沓一沓給你挖回來,你再大把大把撒出去,男人往往在這個時候最有成就感,他的價值才能真正體現(xiàn)出來。閻梅幻想著自己在某天里也痛痛快快地揮霍一把,把星星她爸的動力和價值一并砸出來,不過那只是腦門子偶爾熱熱,哪敢動真格的!星星她爸最大的能耐就是多跑兩趟腿多換幾個煤氣罐。她想下輩子自己要是做男人,一定娶一個像自己一樣吃苦耐勞的好女人,讓那些花一樣中看不中用的女人統(tǒng)統(tǒng)玩蛋去吧,讓她們臭在家里爛在家里,永世不得翻身。
每個人心里想的嘴上說的和手上做的永遠不可能一致,這才是人的本事。沒這本事還叫什么人?說實話,像心悅這樣的人家也還難得,至于看不慣的那就不看,這世上讓人看不慣的事情太多了!最重要是把自己的位置擺正,鐵記猛勁把東家往高了捧把自己往矮里說,要始終保持虛懷若谷的心境,說白了就是多奴才點,讓他們總有紅花的感覺?!凹t花”一高興自然要給綠葉大大好處。
閻梅女兒星星今年中考,這丫頭書念得馬馬虎虎心氣兒倒高,考了四百多分還非重點不念。她這一錘子打不倒的分連普高都不夠,星星卻王八吃秤砣,說如果不上重點就棄學走上社會賣冰棍?,F(xiàn)在的孩子說什么是什么誰敢惹?閻梅愁得想死。心悅就讓果木找關(guān)系,果木自是神通,把星星辦到峰山縣一中,一個很牛的重點,連贊助費都沒用,果木硬是把人塞了進去,厲害不!
一大早閻梅一家三口就蹬上開往峰山縣的長途客車,屁股落坐閻梅才注意,車上大都是邋邋遢遢的鄉(xiāng)下人,麻袋包蛇皮編織袋把過道塞得滿滿騰騰。陽光從車窗斜射進來,把光影里的塵粒照得晶瑩舞動。閻梅一家人簡直是這車里邊的太陽,看吧,閻梅穿著心悅送的那套半新的真絲套裝,還有“百麗”涼皮鞋,方口的黑色手提包,提包帶子斷了用五■二膠粘過,但是看不出來。臨出門她還抹了點“大寶”。車廂里閻梅那不大滋潤的面孔在這套身外之物的幫襯下頓時容光煥發(fā)了。星星一身假耐克運動服,假耐克那也叫耐克。她馬尾辮上的花球球讓汽車顛得丁當響。她爸也是一目了然干干凈凈的城里人,雖是單位里發(fā)的藍卡嘰布工作服,可也熨得平平整整,此時此刻工作服都有股子休閑的味道。閻梅拿眼角掃了掃四周,她那顆始終在冰箱里被冷卻著的心喲,竟一下子飛到了六月天,她很放松地抻了個懶腰,從包里取出一袋瓜子。真是的,才幾步道怎么跟換了天似的?媽媽呀,還黃土道呢!可顛死我了,星星,快把窗戶關(guān)上,瞧這土。閻梅邊說邊往嘴里扔瓜子,瓜子皮和唾沫星子雨打梨花般往下落,飛飛揚揚,揚揚飛飛。
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跋涉,峰山縣終于被閻梅一家踩在腳底下了。這是個典型的小縣城,人不多,坑坑洼洼的土路,車站邊上戳著三三兩兩的趴趴房小飯館,用木桿兒挑著用塑料條子扎成的幌子,墻上用紅油漆刷著:水餃、包子、大肉面……幾輛褪了色的出租車以及農(nóng)用三輪車和腳踏人力車聚在出站口。還有幾掛馬車和驢車也堂而皇之地泊在路邊,有一個馬正在往地下叭叭排泄糞球,一股白氣從糞球落下的地方冒出來,裊裊升騰。
這家人一路陽光,尤其是閻梅,小風把她身上的真絲套裝那么一吹,撲啦啦掀起好幾個浪來,她好后悔沒把墨鏡帶來,對,還有那對兒銀耳環(huán)。司機們像發(fā)現(xiàn)獵物那樣蜂擁過來,上哪,上哪?坐出租?坐三輪?到一中多少錢?五塊、四塊、三塊。不同級別的車依次報出價格。不會吧,那離這多遠?閻梅問。怎么也有幾里地。 星星拖著皮箱跑到剛才屙糞球那輛馬車前喊,媽,我坐馬車。說著就把皮箱扔上去。閻梅問車夫,多少錢?那人一抬胳膊伸出兩個手指頭。兩塊?對。閻梅一推星星爸,這孩子!她對著那幾個司機擺擺手,做出一臉的無可奈何。
車夫有五十來歲,黑黑的臉膛。閻梅搖著白色手帕吁寒問暖,老鄉(xiāng),家里幾口人?五口,仨孩子。老大進城打工,老二也是從咱一中走的,在省城上大學,老三才上初中。咱這一中可神了,進去保證讓你升大學,將來老丫頭也考一中。供倆學生念書不容易呀!閻梅語重心長地說。還成,家里還有個磨坊。沒看出來你家還有實體?什么實不實體的,反正一家大小吃飯唄。緊吧幾年孩子也就供出來了。行啊,你們鄉(xiāng)下孩子懂事知道過日子。不像我們,她一指星星,這大小姐一個月光零嘴就得些錢。星星很配合地喊,媽,給我一塊泡泡糖。下車時閻梅從包里拽出一張五十的票子,你看,不好意思,我還真沒零錢。車夫說,不礙事的,我是給人送面粉捎帶著拉拉活,沒有就算了。別介,閻梅特誠懇地從兜里掏出袋五香花生米,拿給孩子吃吧。車夫半推半就,這話怎么說的?
下車后星星說,你傻了,車錢兩塊,花生米三塊七。閻梅斜了她一眼,人家也不容易。星星叭從嘴里吐破一個泡泡,多此一舉。
這是學校!閻梅看著眼前這座破爛不堪的建筑物。真不敢想象,這就是被無數(shù)個學生和家長翹腳仰慕的峰山一中!門口那個皴了臉的木牌子上的幾個宋體字已經(jīng)說得再明白不過。這是五六十年代的那種紅磚房,一共五層,蓋時就沒打罩面,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敲打紅磚已酶成了死豬血色。窗戶上都鑲有玻璃,窗框太寒酸,都腐蝕出汗毛孔了,像是一碰就能粉身碎骨似的,比城里的棚戶房還慘。側(cè)面墻上貼著的那排紅紙算是整個樓體的亮點,紅紙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風吹雨淋已經(jīng)茍延殘喘了??伤琅f抓人心肺勾人眼球,人們經(jīng)過它時難免都要駐足而立。這是峰山縣的驕傲,更是峰山一中全體師生的驕傲。圍觀的家長都由衷地咂舌贊嘆,了不起真了不起,這老些重點。然后回頭瞅瞅自家孩子,像是等著他們宣誓表個決心什么的。這些家長大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臟兮兮的,身邊的孩子也是灰不溜秋,可沒城里學生那股精神頭。兩片臉蛋上還蓋著農(nóng)民那本色的烙印——高梁紅。
有人還居然穿著黃膠鞋,肩上背的手里捧的也是些蛇皮袋子呢絨兜之類。閻梅推著帶滑輪的人造革皮箱在后面喊,起來起來,讓我們瞧瞧,讓我們瞧瞧。前面人回頭望一眼,很自覺就讓出個空位來,閻梅、星星和星星爸大搖大擺昂首闊步地占據(jù)了中心點。此時這一家三口的狀態(tài)很是瀟灑,像城里腰包鼓溜的那些人。閻梅對星星爸說,真沒看出來廟不起眼和尚倒出息不少。又扭臉對星星說,到時候你要能把名寫在紅紙上,要啥媽買啥。星星有些不耐煩,快走吧正事還沒辦呢。
他們先去財務(wù)處交了學費,又拿收據(jù)在教務(wù)處領(lǐng)了床位牌,四■五室八號。閻梅問,八號是什么意思?人家說一屋十個人,你們是第八張床。???!一屋十個人那怎么???這兒的學生都是這么住的。我姑娘從小就自己一個屋。這話不假,星星在家確實有自己獨立的房間,那是閻梅花錢把廚房挪到陽臺,又把廚房改成個小屋,足有六七平米呢!你看要不我們多交點錢,能不能給調(diào)調(diào)?閻梅問。這可不好辦,畢業(yè)班還十四人一屋呢。唉,閻梅一鼻子無奈。
小屋被十張床鋪上下一武裝,就只剩個過道。兩個人走就得側(cè)著身子,橫過來就得撞架。好幾個學生和家長都已經(jīng)到了,她們在自家的床鋪上窩窩著,看起來剛才是經(jīng)過一番折騰了,花床罩、格床罩、粗布床罩、碎布頭拼的床罩、一個個床鋪被她們打扮得像農(nóng)村炕頭, 墻上掛得也熱鬧,水靴、搪瓷臉盆、雨衣、黃瓜、大蔥、大蒜、饅頭、地瓜……幾個婦女吱吱哇哇地說笑著,這宿舍快成戲班子了。閻梅一家人洋洋灑灑走進來,她那高跟鞋走起路來像無線電發(fā)報機嘀嗒作響,有主題有重點,把滿屋的喧嘩一下子給撲滅了。閻梅很從容地吩咐星星爸,快鋪床吧,最底層鋪鴨絨褥(此鴨絨褥是用星星爸的舊鴨絨棉襖改制而成),然后是棉褥,最上邊是毛毯。把“米奇”床罩罩上。星星爸邊鋪邊嘟囔,人家都是學校統(tǒng)一買一共沒幾個錢,也圖個省心。閻梅擰著眉頭,到哪山說哪話,就這么個條件。如此這舍近求遠,孰不知效果幾何?星星爸忽然甩出一句文言文來。把幾個農(nóng)村老娘們聽得直愣,一起把眼珠子拋向這家人。
并不是他們矯情做作,一路上的輕松自如,一路上的昂揚情緒,讓他們好不得意,人得意起來往往是會忘形的。星星喊,媽,把我的周杰倫照片和芭芘娃娃掛墻上。星星床鋪被打扮得時尚俊俏鶴立雞群。閻梅告訴星星,給調(diào)宿舍你第一個給我報名,多少錢都行。這大夏天還不得中暑?哪知道是這種情況,要不怎么也帶臺電扇來。星星爸說,人家學校都有空調(diào)。閻梅問邊上一個家長,哪有賣電扇的?禮拜天集市上有,今個禮拜三。長途車站的百貨商店有,一個學生插話。閻梅邊往外掏錢邊說,她爸XWmoWLrph2VxXlA2z1IeGQ==你去買一個。錢還沒來得及碰到星星爸手指頭,她又像過了電似的把手縮回去,得了還是回去再買,電器這東西弄不好要出事的。閻梅索性把那個大皮箱打開嘩往床上一倒,星星問,媽你干什么呀?閻梅把床上的東西一樣樣數(shù)落著,電吹風不能沾水,東西壞了事小,過電可了不得。MP3不能總聽,時間長了耳膜能聽壞。閻梅已經(jīng)用余光看到大伙拿眼睛在她和那堆東西之間周旋了。她把星星的毛衣、外衣、襯衣、睡衣、內(nèi)衣一個個抖落開,然后又重新疊好放回箱子。身邊一個戴紅套袖的婦女說,城里來的?可不,都說你們一中好我們就奔好地方來了。要不還得城里人,俺們一家子也沒這么多衣服。閻梅沐浴在羨慕的眼光里,很自豪,也很沉醉。城里孩子不好養(yǎng)活呀!這丫頭得老鼻子錢了,長這么大,吃的穿的用的錢落起來比她都高。星星很傲慢地擺弄著她的MP3,媽,給我拿“小護士”了嗎?呀,真給忘了,等會兒讓你爸出去買。有幾個學生正眼巴巴地看著星星。
閻梅收拾完箱子又把一個大塑料包打開,從里邊翻騰出蜂蜜大麻花、維維豆奶、豆腐干、花生米等食物??纯丛贈]什么可倒騰的,就坐在床上和幾個婦女嘮閑篇,在一種喜悅情緒的支配下,心情格外爽朗。家長們都說現(xiàn)在供孩子念書太辛苦,一年就得好幾頭豬。有個女人問,大妹子你今年三十幾了?還三十幾,我都四十多了。媽呀!太年輕了。閻梅也發(fā)現(xiàn),在幾個農(nóng)村婦女面前她這張臉越發(fā)細皮嫩肉起來。那你看孩子她爸多大歲數(shù)?你們城里人面嫩可猜不好?閻梅一指正往上拔胸脯的星星爸,都快五十了。星星爸也一邊煽動感情,鄉(xiāng)下人苦呀!閻梅順手從包里摸出蛇油護手霜抹在手背上。一個婦女從墻上取下饅頭就著大蔥啃。閻梅瞪圓眼,這是中午飯?啊,晌午了。閻梅拍拍腿,可不好這么對付,身體可是自己的本錢,不光要吃得飽還要吃得好!飲食結(jié)構(gòu)營養(yǎng)搭配特別重要。那婦女嚼著大蔥說,俺農(nóng)村人比不得城里人嬌貴,可不瞞你說,俺還就天生稀罕這口哩。姐姐,我扛著二百斤麻袋能小跑,你能?星星叫,媽咱也吃飯吧我都餓了。星星爸囁嚅著,要不,要不咱去飯店?那當然,正好看看風景。哪有好點的飯店?車站,車站那有一排。臨出門閻梅大方地把麻花分給屋里那幾個人,吃吧,蜂蜜的,可甜了。
又是檢查衛(wèi)生又是考察環(huán)境,出出進進好幾家他們才在 “紅光飯店”落下腳。這里價錢便宜還實惠。一家人沒花幾個錢要了一桌子菜。服務(wù)員看他們出手闊氣也顯得格外熱情,給多加了一盤木耳炒雞蛋。閻梅感嘆,錢在這兒含金量太高了。星星爸還要了瓶半斤裝的二鍋頭。
他們一般不在外邊吃飯,嫌貴。偶爾心悅兩口子會拉上他們出來吃一頓,他們愛上特色小吃,什么潮洲風味傣家烤肉,星星和她爸都愛吃傣家烤肉,就是肥的瘦的連帶皮,用竹片夾著烤成一大塊,這肉星星和她爸能吃十來塊,可人家請客又怎么好意思。星星爸本來臉就小,到哪都靦靦腆腆的,星星更顧忌面子和自尊了。吃完一塊就喊太油膩了太油膩了。她在學校吃午飯,就是再愛吃的東西也不能狼吞虎咽一掃而光,一定要剩一部分,扔一部分,不然會讓人瞧不起的。
幾杯酒下肚星星爸臉就紅了,喊,服務(wù)員,再加盤肘子。閻梅也沒像往常那樣和他瞪眼,權(quán)當過年了。紅乎乎好大個肘子,足有一斤來的,他用一只筷子當中一豁分成兩半,端起盤子來呼嚕呼嚕幾口就“喝”了一半,閻梅拿眼斜他。星星爸感嘆,好久沒這么舒服了,我覺著腰肌勞損都好了。這樣的日子才像回事嗎!在城里他把煤氣罐給用戶搬上樓,人家說聲謝謝都心存感激,要是叫他坐下來喝杯水,簡直受寵若驚,如果再遞上塊西瓜,絕對要涕零了。在城里他是實實在在的底層人,需要國家需要社會需要街道需要社區(qū)來獻愛心,伸援手。換煤氣罐的活就是社區(qū)幫著解決的,當然現(xiàn)在家里已從扶貧對象行列里走出來,而那瀟瀟灑灑的日子對他來說仍是蹬高望遠遙不可及。星星也說,這地方太好了,有個MP3都算老大。從前她在學校里一直是卑微的,一個換煤氣罐和保姆家的女兒怎么能不卑微,無論在心理上還是形勢上她都無法回避。麥當勞肯德基,她一個月去不了一回,可她的同學居然能把它當成不起眼的家常便飯,身上這套假耐克還是哀求了好久過生日給她買的,再看看那些同學,她本不想跟誰攀比,可人家是硬要拉上她來比一比的,只有她的差,才顯出別人的好來,連老師都喜歡那些衣著光鮮有錢人家的孩子。星星到現(xiàn)在腦里也沒萌生過理想,但她有志向。她的志向就是將來雇傭兩個保姆,一個給媽媽一個給自己。媽媽還笑話她,你把書念成這副德行還雇倆保姆,快拉倒吧。星星在心里邊不屑地哼了一聲,這有什么,不行就傍大款去。這地方可太好了,剛才她偷偷在心里盤算,無論考上大學與否將來都在這里定居,讓生活永遠像今天這樣趾高氣揚精神抖擻。閻梅也總結(jié),我們在這里那絕對是小康。她很久沒這樣讓人仰慕了,她有智慧能吃苦才和東家處到這個份上,而一個保姆你再怎么挖空心思精雕細刻歸根結(jié)底你也是個保姆,下人。處在社會最底層,政府眼里的一片煩惱,親人心里的一個疙瘩。她目前還處吃完上頓思量下頓一分錢掰成幾瓣花的苦澀年華里。這里就不一樣了,吃菜可以去園子摘,吃糧可以去地里打,吃魚可以去河里撈,喝水有井生火有柴,而在城里,鐘表上的指針是用錢推著走的,你沒有錢日子就過不去,城里人都尊重大官羨慕大款。在這,就剛才那個服務(wù)員還給她抓了一把榛子。這榛子又飽又大,得給心悅買回去點,星星的贊助費省了不少錢,受了人家這么大個情,心里負擔也更重了,其實欠人家情和欠人家錢是一樣的道理,欠錢還有個數(shù),欠情那是沒邊的賬?,F(xiàn)在心悅又多了個向人炫耀的資本,我們家果木一手給辦的,那校長特買他賬,對,就是看果果的閻姐呀,你吃過她蒸的饅頭。好了好了,打住吧,不能再往下想了,把眼前的美景都給糟蹋了。
這一家三口走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被腳尖帶起的塵土都透著一股溫馨,連吸進嘴的空氣都是甜絲絲的。小河邊一群窩窩頭顏色茸毛未脫的雛鴨正在很放肆的游泳嬉戲,它們扇動小小的肉翅,呀呀地叫嚷,其中任何一只小鴨含了一條蚯蚓出水時,其余小鴨便互相爭奪不已。星星跑過去拿柳條逗它們玩。驢在不遠處悠閑地吃草,連咀嚼聲音都那么悅耳,閻梅采了野花別在驢耳朵上,毛驢快活地朝她打個響鼻。星星爸發(fā)現(xiàn)了一棵山楂樹,樹上的果子已經(jīng)讓太陽照熟了。田里勞作的農(nóng)人偶爾回頭望他們一眼,閻梅她們和人家擺擺手。人的生活是多么需要注視需要喝彩啊,太需要了。他們游戲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內(nèi)心的愉快像一瓶被啟了封的啤酒,無緣無故地自發(fā)地不可遏止地噴出白色的泡沫,這就叫揚眉吐氣吧。秋日里的黃昏,落日的余暉映得大地煥發(fā)出暖洋洋的粉紅光暈,一家人在光波里漫步,都有種走進霞光里的感覺。
直到晚上天黑她們才依依不舍地把星星送回宿舍,閻梅和星星爸在車站附近找了家旅店。對他們來說住店都是上輩子的事了。又不公出,誰沒事閑得住店玩?還是旅行結(jié)婚那年在北京住的地下室。今天一高興錯過了晚班車。閻梅問多少錢,一人三十。你們是一家的?當然。那就包個房吧,包房五十塊。在家時閻梅聽心悅說什么四星五星總統(tǒng)套,一開口就成百上千。這里包個房才五十塊,還有電視看,還給送茶水,真是一方水土一方天。
這一夜倆人蒙頭睡得天昏地暗,閻梅還做了個特別爽的夢,她夢見心悅給她當保姆了,又洗衣服又做飯,還連帶著給她按摩敲后背,她趴在床上二目微合哼哼呀呀,爽得想飛起來。是枕頭下邊的手機鬧鈴把正在享受按摩的閻梅叫醒了,討厭,她使勁一按手機上那個紅鍵,將美夢繼續(xù)。
責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