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記事起，十個心眼有九個不喜歡他。

他的長相一點也不男人。矮矮的，瘦瘦的，不僅談不上帥氣，一眼看過去甚至還有點猥瑣。他文化水平也不高。跟人聊天時，常因孤陋寡聞而露怯。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旁人的哄笑竟引不起他絲毫的難堪。每逢遇到這樣的尷尬，母親總會恨鐵不成鋼地埋怨，“真是腦袋讓門擠了，一點眼力見兒也沒有?！?/p>

好在，他不常在家。即使在家，不到情非得已，他一般不愛說話。對他而言，最大的享受就是吃過晚飯，悠閑地到附近的莊稼地溜達。

暮色四合。遠遠望去，他清瘦的背影單薄而模糊，似一粒小得不能再小的塵埃，被這個世界忽略著，同時，也被世界上的人忽略著。

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母親常常埋怨自己年輕時沒睜開眼，以至于一輩子跟著他受苦受窮。

母親嘮叨時，他從不回嘴。實在心煩了，就點一支煙，騎上自行車，去清水河對面的玉米地里轉(zhuǎn)轉(zhuǎn)。

地是我家的，卻包給別人種了好幾年了。他曾說過，這輩子最想干的事就是種田。他喜歡春暖花開時把種子撒進土里，然后澆水、除草、施肥，待到金秋十月，滿眼都是豐收的果實。他還喜歡聞泥土的味道。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他捧了地里的濕土湊到鼻子跟前嗅，那種陶醉，就像我遇到最喜歡的紅燒肉一樣。

令我不解的是，既然他這么喜歡種地，又為何要把家里的地租出去，自己卻背井離鄉(xiāng)去內(nèi)蒙古修鐵路當(dāng)民工呢？

2.

長大些，問及母親。她竟長嘆一聲，答非所問道：“他去外面干挺好，在家總是惹我生氣！”

按理說，夫妻倆常年分居兩地，好不容易回來，應(yīng)該恩恩愛愛才對。他倆卻不。他不在時，母親對我總是和顏悅色。每天，她變著花樣準備一日三餐，任勞任怨做著瑣碎家務(wù)。然而，只要他一回來，母親端莊的蘋果臉立刻晴轉(zhuǎn)多云，家里常常彌漫著硝煙的味道。

他做菜，她說太油膩；他拖地，她嫌拖不干凈；他吸煙，她埋怨污染空氣；他洗澡，她又嘮叨浪費水。甚至，一家人在一起吃頓飯，她都無法容忍他發(fā)出的聲音……

這樣的硝煙，同樣也會蔓延到我身上。比如，他不在家時，我不小心弄臟了衣服，母親二話不說，笑瞇瞇地幾下就幫我洗干凈了。他在家就不同了。母親不僅批評我邋遢，還要由此及彼抖摟出一大堆的缺點數(shù)落我，說累了，每次都用手一指坐在旁邊的他，以“瞧瞧，跟你那死爹一個德性！”這樣一句傷人的話收尾。

我不敢頂撞母親，但是，我在心里卻大聲反抗著：不，我不要跟他一個樣！

是啊，雖然我是他唯一的女兒，就連血型星座都是一樣的B型雙魚，但是，我不可以跟他一個樣。換句話說，今生今世，我絕不允許自己像他那樣窩窩囊囊地活著。

可是，我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親戚朋友們都說，我長得越來越像他了。

小時候曾經(jīng)挺拔的背，不知是學(xué)習(xí)累的，還是跟他遺傳的，上了初中，竟然微微有些駝了。甚至，連走路的姿勢，都如他一樣，一點也不好看。

也許，每個人都有虛榮心，內(nèi)心自卑的孩子尤其強烈。由于他常年在外，從來沒去學(xué)校開過家長會，為了給自己撐面子，我跟同學(xué)吹噓說，我爸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一直在內(nèi)蒙古的部隊當(dāng)營長，軍裝一穿，真是要風(fēng)度有風(fēng)度，要氣質(zhì)有氣質(zhì)。

之后，因為擔(dān)心穿幫，即使他回來了，我也會以各種理由阻止他去學(xué)校。

然，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每一個謊言，最終都只有一個結(jié)局，那就是承擔(dān)被拆穿時的尷尬和后果。

3.

那年冬天，他剛回來，身上的風(fēng)塵尚未落盡，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母親又開始沖他發(fā)火。

那一刻，母親像極了被點著的炮仗，越燃越烈。

他依舊不吱聲。一個人蹲在院子里，幫我修理快要散架的自行車。

也許，他的置若罔聞比吵架更讓母親難以忍受吧？幾聲歇斯底里的怒吼之后，我趴在窗戶上看到母親一腳踢開堂屋的門，端起洗臉水就沖了出去。接著，只聽哐當(dāng)一聲，臉盆掉在了地上，頃刻，他成了落湯雞……

讓我佩服的是，即便如此，他依舊不生氣。他一邊用衣袖抹著淌到眼睛里的水，一邊對母親說，“現(xiàn)在年紀大了，你也該改改自己的性子了，傷身體?！?/p>

我真是服了他了。

晚上，睡到后半夜，他突然發(fā)起燒來。

母親披衣下床，幫他找退燒藥。即使在這樣的時候，她也忘不了再數(shù)落他幾句，“一回家就給我添亂！離過年還早呢，你不在內(nèi)蒙古好好掙錢，跑回來干嗎？”

“在外邊時間長了，惦記家里?！彼挠牡卣f，“這半年曉雨身體咋樣？”

“好像又瘦了。這孩子太要強，每天學(xué)習(xí)到半夜，12點前沒睡過覺?！?/p>

他騰地坐起來，著急地說：“這怎么能行？小孩子不能熬夜的，影響生長發(fā)育。”

“她不聽咋辦？你看看，剛上初三，眼鏡都趕上瓶底厚了?！?/p>

“明天，我去跟她說。”

我輕輕掩上門，躡手躡腳躺到床上。心想，你說話就管用了嗎？

4.

孰料，第二天，他竟然來學(xué)校找班主任了。

更悲劇的是，聽說我的凳子壞了，下了課，他跟老師借了錘子，走進教室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貛臀倚蘩怼?/p>

“這是王曉雨的爸爸，大家歡迎?！崩蠋熢捯粑绰?，教室已經(jīng)發(fā)出一片唏噓聲，接著，掌聲四起。我聽得出來，那是倒掌。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放學(xué)路上，幾個男生攔住我，挑釁地問：“王曉雨，你到底有幾個爸呀？”

我沒理他們，憋著一股勁，騎上車子一路猛蹬。到了家，剛進院子就沖他喊：“你為什么還不去內(nèi)蒙古？你能不給我和媽添亂嗎？你現(xiàn)在就走！你不在，這個家才能過上安穩(wěn)日子！”

“曉雨，你給我閉嘴！怎么跟你爸說話呢？”母親從堂屋走出來，一臉怒氣。

“媽，我真替你感到悲哀，這么多年，既然你們沒感情，為什么還不離婚？跟這樣一個窩囊男人過日子，你不覺得很煎熬嗎？”

“啪！”母親的巴掌，重重地落在我的臉上。

長到十五歲，這是她第一次打我。我捂著臉，委屈地望著她。

母親蹲在地上，竟嗚嗚地哭了。她一邊抹眼淚，一邊指著我，目光泊滿了失望：“你個沒良心的！這些年，為了給你多掙點錢，你爸忍痛把咱家的地都租給別人了，一個人跑到內(nèi)蒙古，每天起早貪黑，在鐵路上風(fēng)吹日曬，真是吃盡了苦，受盡了罪……可你呢，卻是越長大越不懂事了，竟然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還讓我們離婚！我們過得好好的，為什么要離婚？”

這下，輪到我驚訝了。天天吵架，也叫過得好？那么，恩愛夫妻是什么樣子呢？

從我進門起，他一直彎著背，埋頭清洗面前堆積如山的床單被罩。

這時，他終于抬起頭，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說：“孩子，有時，很多事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樣。拿你媽來說，她對我經(jīng)常挑三揀四、滿腹牢騷，你知道原因嗎？”

我搖搖頭。

他的眼里突然閃動著晶瑩，嘆了口氣說：“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奔波，你媽一個人帶著你，既辛苦，又孤獨，遇到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真是太不容易了。她對我發(fā)發(fā)牢騷，甚至是發(fā)發(fā)脾氣，不過是泄情緒，并不代表什么?！?/p>

真沒想到，他看起來愚鈍木訥，心思竟然如此細膩。

后來，我在書中看到這樣的話：有些人脾氣好，并不是真的脾氣好，是因為內(nèi)心有愛，心甘情愿脾氣好。有些人很任性，并不是跟誰都任性。只是在有人疼有人愛時，才選擇了以這種特殊的方式來撒嬌。

心，倏地疼了下。原來，他和母親，竟是一直彼此愛著的。

5.

第二天上自習(xí)課，班主任把我叫到了辦公室。

“我教了二十年書，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父親?！眲傉f了一句，她竟然流淚了。

原來，他昨天讓老師勸勸我，晚上一定不要再熬夜了，盡量在10點前上床睡覺。他對老師說，曉雨出生時早產(chǎn)，自小體弱多病。但是，這孩子心氣高，我知道，她遲早要離開咱這個小縣城。

老師問，你為什么不自己跟孩子說？

他靦腆地笑笑，說：“我的話沒分量，還是麻煩老師勸勸她。你跟曉雨說，別總想著考100分，也別總想著考第一名，把身子骨熬壞了，那些都沒用。對了，你幫我告訴她，以后，即使考不上重點大學(xué)也沒關(guān)系?？疾簧弦槐?，咱可以上二本；考不上二本，咱可以上三本；考不上公費的，咱可以上自費的。但是，不管以后干什么，都需要有個好身體啊！”

淚，禁不住淌下來。

我一直認為自己有個不給力的老爸，因此，這輩子誰也指靠不上，只能靠自己。然，到今天我才明白，雖然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工，雖然他的能力有限，但是，他一直在竭盡全力用自己的方式愛著我。

編輯/纖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