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上進行性肌無力癥的人，身體會慢慢地失去功能——人稱“漸凍人”。馬文仲17歲時因為這種家族遺傳病而癱瘓在床，行動不便的他靠著強大的毅力創(chuàng)辦了一所希望小學。20年來，幾千名家庭貧困的孩子通過這所學校走出了黃河灘。導演謝晉以馬文仲為原型拍攝的電視劇《牽手人生》，在海外38個國家展播后引起巨大反響。

馬文仲預感到，自己的病癥也會遺傳給兒子，他所經(jīng)歷的不幸將一一在兒子身上重演，他要趕在離世前，在兒子心里種下堅強的種子，即使有一天疾病肆虐，兒子也能頑強地活下去。

跪著的是腿，挺立的是胸膛

“哪怕我的生命/短若流星/我也要像流星那樣/放出瞬間的光明/哪怕我渺小得/如一滴清露/我也要像清露那樣/璀璨晶瑩/我希望歷史的長河中/能有我蕩起的一圈漣漪/古老的大地上/能有我留下的一串足跡。”這是馬文仲最愛的一首詩。

1966年，馬文仲出生在河南省長垣縣苗占鄉(xiāng)馬野莊，在家排行老三，兄妹五個當中，數(shù)他學習成績最好，17歲那年，他以全鄉(xiāng)第一名的成績升入高中。

可命運沒有厚待馬文仲，就在那年，因為母親的遺傳，他患上了發(fā)病率僅為二十萬分之一的進行性肌肉營養(yǎng)不良癥。隨著時間的推移，馬文仲的雙腿關(guān)節(jié)嚴重變形最終癱瘓在床。

病中日月長，馬文仲努力地想給自己找點事做。他看見村里很多孩子因為貧困上不起學，就動起創(chuàng)辦免費小學校的念頭。父親支持他，把家里最好的一間房騰出來當教室。然而，村民不相信馬文仲能把學校辦起來，甚至有人嘲笑他異想天開。癱瘓的馬文仲就用棉布纏住膝蓋，半跪半爬地沿著村路挨家挨戶做動員。沙粒將他的膝蓋磨得血肉模糊，雙腿被泥水浸濕結(jié)冰，他仍然堅持著。村民們被他的誠心打動，將孩子送到他那里學習。8個別人不愿教的調(diào)皮蛋，這就是馬文仲親手帶的第一屆學生。

幾年后，8名學生中有6名考上了初中，這在這個偏遠小村引起轟動，家長們爭相把孩子送到馬文仲的希望小學。

就在這時，馬文仲又收獲了愛情。通過一則征友啟事，他認識了漂亮的湖南姑娘古慶玉。古慶玉背著父母來到馬野莊，當她親眼看到爬著給學生上課的馬文仲，內(nèi)心感到強烈的震撼，她決定留下來。

1988年，馬文仲和谷慶玉結(jié)婚了，夫妻倆共同打理著馬野莊小學。第二年，兒子馬會朝降生。孩子的出生本意味著新的希望，可由于進行性肌肉營養(yǎng)不良癥具有很大的遺傳性，馬文仲的憂慮遠遠多出欣喜，他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兒子也會遭遇和他同樣的不幸。

命運沒有格外開恩。馬會朝7歲時開始莫名其妙地摔跤，經(jīng)過診斷，他也患上進行性肌肉營養(yǎng)不良癥。馬文仲心如刀割。自己的不幸將在兒子身上一一重演，兒子也會癱瘓，整天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那一小方天空，會因為疼痛生不如死，到那時，他會不會怨恨自己？

痛苦過后，馬文仲決定和病魔賽跑，要在疾病徹底占據(jù)兒子身體前，給他打造一顆強大的內(nèi)心，讓他成長為一個堅強的男子漢，不至于成為生活的逃兵。馬文仲知道，這不是一兩句話就能完成的，這是一項沒有期限的工程。

從那天開始，馬文仲專門讓兒子推著他去給學生上課。對于當時只有7歲的馬會朝來說，從家到教室上百米的距離實在太遠，每次他都要花上半個小時的時間。因為疾病的原因，他一個人走路尚且不穩(wěn)，更何況還要推著坐輪椅的父親。一路上，馬會朝不停地摔跟頭，身體磕在輪椅上，鼻子、嘴巴常?？某鲅?。

馬文仲因為常年坐臥，身上常起褥瘡，上課時，他不坐輪椅，每次都要從輪椅上挪下來，靠著變形的雙腿跪在地上，一只手支撐著身體，另一只手寫字。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乞討者伏在地上。

一天，馬會朝和往常一樣把父親從輪椅上挪下來，馬文仲一個重心不穩(wěn)，一下壓在兒子身上，父子倆掙扎了半天也沒起來。一個同學坐在下面撲哧一聲笑了。馬會朝頓覺受傷害一把推開父親，爬起來沖上去給了對方幾拳。馬文仲無法阻止，抓起粉筆擦就往兒子身上砸。馬會朝氣得兩眼發(fā)紅，握緊拳頭從教室里跑了出去，直到天黑也沒回家。

晚上九點多，馬會朝才溜回家，餓著肚子鉆進被窩。一直未睡的馬文仲聽到聲響，把兒子從被窩里揪了出來，讓他第二天給學生道歉。馬會朝倔強地看著父親說：“我沒錯，要道歉你道，我不道歉?！薄澳愦蛉肆诉€有理，誰教你動手的？”“誰讓他笑話你的？”馬文仲一下子噎住了：“他小不懂事，但你不能跟他一樣以錯制錯。今天晚上，你就在這好好反省，明天不道歉不許吃飯?！瘪R會朝氣得大哭起來：“你天天趴在地上給他們上課，他們憑什么笑話你？以后別人說你叫花子，我也不管，說你瘸腿，我也不管，說你什么我都不管……”馬文仲看著兒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隨后的幾年，馬會朝與父親朝夕相處，他發(fā)現(xiàn)，父親即使發(fā)病時身體再疼也從不哼一聲。在馬野莊，人們對待父親沒有一絲輕慢。他病了，學生們圍在他身邊給他說笑話；他累了，學生們給他捶背；天冷了，學生家長給他織毛衣；天熱了，大家給他扇扇子……父親從不說教，但每個人都佩服他。

馬會朝慢慢長大，每每看見父親給學生上課，心里總有一股熱流在涌動，他說不清那是什么，但他明白，父親跪著的是腿，挺立的是胸膛。

一根手指擊出生命強音，要讓兒子《站起來》

在馬文仲的辛苦努力下，馬野莊小學成了遠近聞名的優(yōu)秀村小學，馬文仲的事跡感動了無數(shù)人。2002年，謝晉導演特意趕到馬野莊，跟馬家人同吃同住三個月，拍下了以馬文仲為原型的電視劇《牽手人生》。該劇在海外38個國家展播，獲得了一致好評。此時，馬文仲全身上下僅剩右手的中指尚能活動。不再授課的馬文仲依然堅持備課，他口述，兒子幫他記錄，馬會朝為此不勝其煩。

此時，13歲的馬會朝也四肢無力，不得不依靠拐杖出行。雖然聰明伶俐，卻沒有一所中學愿意接收馬會朝。馬文仲只好買來大量中學教材，自己在家教兒子。

馬會朝覺得父親有意在折磨自己。2003年，謝晉導演送了一臺電腦給馬文仲。馬文仲讓兒子兩星期內(nèi)學會了打字。此后，他每晚逼著馬會朝給自己記錄一千字。父親給自己的自傳取名叫《站起來》，寫了兩三個月后，馬會朝也漸漸進入了父親的故事里，并且越來越著迷，他能沉下心來記錄了。看著他自己敲出來的那些關(guān)于過去年月里父親身體的苦難，馬會朝有時也會陷入沉思。整整兩年的夜晚，父子倆在電腦前，一個絮絮叨叨，一個敲敲打打。

小說一寫就是三年。2006年3月的一個夜晚，困倦的馬會朝坐在椅子上睡著了，等他醒來一看，父親倒在地上，被子捂住了臉，已經(jīng)不省人事。家人趕緊將他送到醫(yī)院搶救。醫(yī)生說，病人因長時間窒息，搶救過來的可能性不大。聽到這個消息，馬會朝全身發(fā)抖，不知如何是好。

馬文仲最終奇跡般脫離了危險。可是，兒子卻由于勞累，病情逐漸惡化，如果不加以控制，很快他將無法行走。醫(yī)生告訴馬文仲，雖然進行性肌肉營養(yǎng)不良癥目前仍無法治愈，但積極的心態(tài)能減緩病情的發(fā)作，是治療的良方。馬文仲牢記醫(yī)生的叮囑，天氣好的時候，他讓兒子推著自己到黃河邊散心，父子倆常會就小說中的某個細節(jié)討論一下午。躺在柔軟的河灘上，看著坐在輪椅上的父親，馬會朝的心里無比舒暢，常扯著嗓子給父親唱幾句黃河小調(diào)。

小說即將完成時，因為電腦故障，丟失了幾萬字的文章。馬會朝很心疼，勸父親別寫了。馬文仲卻說：“這點兒事算什么，以后也許你會遇到比這更痛苦的事，如果每次遇到難題就放棄，栽了跟頭就退縮，那最終會被生活逼到絕路。”馬文仲硬是加班加點，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把這章節(jié)補齊。

2006年6月，馬文仲22萬字的自傳體小說《站起來》順利完成，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發(fā)行。拿著辛苦得來的20萬元稿費，馬文仲建起了馬野莊幼兒園。

為了照顧父親，馬會朝高中畢業(yè)后選擇在家自學本科課程，并在幼兒園里任教。也許是父親的開朗影響了他，他的病情沒再加重。

父親泉下有知，兒已讀懂你的堅強

2008年4月5日，馬文仲給學生上完課后，因為心臟衰竭栽倒在地，再也沒有醒來。

父親的去世對馬會朝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他摸著父親的輪椅，感覺整個世界都塌了。

三天后，母親把馬會朝和妹妹叫到一起，含著淚說：“爹有信給你們，是他幾年前就寫好的。他說沒有什么財產(chǎn)能留給你們，就這，兩封信……”

馬會朝接過信，信封上寫著：“給我親愛的大兒子?！瘪R會朝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展開，是父親反復涂改的字句：“寶貝，自從你7歲以后，我就沒有這么叫過你了。我知道，這些年你心里怨恨我，我不怪你，我心里的苦衷有天你會懂的。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媽帶著你出去看牙嗎？那只是我們對你說的一個謊，當醫(yī)生告訴你母親，你得了和我一樣的病，我的痛苦和不幸將一一在你身上重演，我知道我得為你做點什么，不然我死不瞑目。兒子，我很想在你心里種下一個太陽，讓你不論遇到什么，心里都是明亮的?；蚴前讶松械拇蟮览矶颊f給你聽，或是把我總結(jié)的人生經(jīng)驗傳授給你，但我知道那樣收獲很小，我只能用一種殘忍的方式對你，讓你摸爬滾打，讓你流血流淚，讓你自己長出翅膀，長出脊梁。所以我讓你替我寫了那本書，讓你真正地進入父親的苦難史，奮斗史，一個男人的成長史。《站起來》是我專門為你寫的，我希望你能堂堂正正站起來，不只身體還有內(nèi)心。兒子，你是老大，爸要是走了，你得擔負起這個家庭的重任，爸對你只有一個要求，好好活著！”

讀罷父親的信，馬會朝失聲痛哭。他將父親的照片揣進懷里，開始接手馬野莊小學的管理工作。可家長們對年輕的馬會朝并不信任，紛紛為孩子轉(zhuǎn)學。短短一學期，馬野莊小學從幾百名學生銳減到一百多，學校面臨關(guān)閉的危險。

2009年暑假，馬會朝帶著水和干糧，像父親當年一樣，挨家挨戶做動員。8月的一天，馬會朝聽說有個孩子轉(zhuǎn)學后常被大孩子欺負，父母正準備再給他轉(zhuǎn)學。馬會朝得知后，連夜趕到那戶人家。當時已是晚上八點多，人家已經(jīng)睡下。馬會朝剛一拍門，一頭大狼狗就從院里沖出來狂吠。馬會朝隔著鐵門朝里喊，狼狗邊叫邊撲上來，一口咬住馬會朝的腿。呼喊聲驚醒了狗主人，他用木棍把狗趕走，要送馬會朝去醫(yī)院打針，馬會朝只用冷水洗了洗傷口，對學生家長說：“你能不能把孩子送到我們學校來，孩子一開始就在我們學校讀書，成績一直不錯，我爸雖然走了，但我一定盡力把學校辦好……”孩子的父親扶著馬會朝坐下：“這點事你啥時候不能說，非要晚上趕來。”馬會朝不好意思地說：“早點來我心里妥當。”

一個暑假，馬會朝勸回32名學生。有人認為他圖的是錢，馬會朝也不解釋，父親生前常說：人在做、天在看。他相信，只要自己問心無愧，不怕別人說三道四。

為了提高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馬會朝想方設(shè)法為老師“充電”，自己也抓緊時間學習。

就在這時，病魔悄悄降臨。馬朝會先是雙手無法動彈，緊接著雙腿也邁不了步。馬會朝知道，自己注定要和父親一樣，終生與輪椅為伴。想到這些，他心痛無比，一連幾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

谷慶玉跟兒子說了很多開解的話，但都不管用，馬會朝還是跨不過心里那道坎兒：“這事要是擱在別人身上，大道理我也會說，可管用嗎？現(xiàn)在我只知道我會癱瘓，以后再也不能走路，像個廢人一樣躺在床上……”母親把飯菜往桌上一摔：“你父親也不能走路，可他是廢人嗎？我跟他生活了這么多年，我覺得他比正常人都活得有意義！”馬會朝不吱聲了?！澳愫煤每纯茨惆謱懙臅?，也許就知道以后該怎么走了?！?/p>

母親走后，馬會朝打開父親寫的書，扉頁上，父親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切磨難都會給強者讓路。那筆跡看上去就像蚯蚓，刺痛馬會朝的心。他摩挲著父親的字跡，心里忽然澄明如鏡——雖然他做不到像父親那樣灑脫，但卻可以努力生活。如果生命的終點就在前方，他也要在到達終點前綻放出最美的光亮。這是父親教會他的，也是父親對他最大的希望！

第二天，馬會朝早早起床，在門口鍛煉身體。白天，他忙學校的工作，晚上回家他又埋頭苦學。2011年下學期，馬野莊小學的學生人數(shù)重新上升至五六百人，馬會朝自己的學業(yè)也有所收獲，他終于憑自學獲得本科文憑。馬會朝松了口氣，他心里也萌生出寫小說的想法，不為別的，只為紀念父親。

2012年1月13日，馬會朝開始動筆寫《黃河灘上的父親》。

“小的時候，每次感到害怕，我就拼命去想父親的模樣，想著想著，膽子便大了，好像有了抗拒鬼怪的能力。我一直不明白父親咋會有這種超能力，可能是父親對我太兇了，我理所當然地以為鬼怪也會怕他。年幼時，父親對于我，便是保護神，即使他不能走路，只要他在那里，我便什么也不怕?！?/p>

開始寫書后，馬會朝的日子過得更加充實。就在這時，他和鄰村一位姑娘相愛、結(jié)婚?？墒?，這段婚姻沒有持續(xù)太久便以分開收場。離婚后，馬會朝很快從陰影中走出來，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投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來。2013年3月，《黃河灘上的父親》終于完成，包括作家出版社在內(nèi)的多家出版社先后給馬會朝打來電話，要求出版這部作品。

第一次，馬會朝覺得自己追趕上了父親的腳步。馬會朝知道，這是父親想看到的?！安还軐碓鯓樱詈卯斚隆?，這是馬文仲的人生格言，也是馬會朝的。

編輯/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