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邊是屋角,另一面栽了一棵櫻桃,掉光了樹葉。路面坑坑凹凹,積著小水塘。小光明用滑輪車在幫鄰居三伯家轉烤火煤。瞧見水塘他來了精神,眼里放著光。他加了點兒勁,把滑輪車推得飛快,一鼓作氣連沖幾個水塘,在屋角靈巧地一轉彎,進了曬壩。三伯家是新蓋的紅磚平房,只是躲在一大片老房后面,路又窄,無論買煤收糧食都只能用馬馱。黑黝黝的混合煤在烘房旁邊已經堆成了小山。三伯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頭上包著塊分辨不出顏色的毛巾,正操著一把洋鏟把煤歸攏到屋檐下。小光明把車上裝煤的竹筐翻轉倒煤的時侯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味,知道是三伯一邊鏟煤一邊偷著喝酒。幸虧三伯娘不在家,她正在村口岔路邊替他們的兒子長修裝馬垛子,一邊也幫著往小光明的筐里裝煤。叉路口裝煤那地方有兩把洋鏟,那把卷了邊口、火棘樹把的又滑潤又重的就是光明家的。光明沒事常折騰這些,手也巧,家里的鐮刀把、鋤把、扁擔、千擔、柴叉,他都弄得又結實又好用。他家沒馬。本來還養(yǎng)著一頭小黃牯,去年春天,父親老五上山放牛的時侯多喝了幾口,醉得不省人事,黃牯去追趕一頭發(fā)了情的稚牛,不小心掉進了望天洞。牛還是向鄰村開小賣鋪的大火炮家賒的,錢一直都沒付清。大火炮的婆娘也已經上門討要過三回,而在鎮(zhèn)上趕場攔住謝老五的次數快數不清了。沒錢就是沒錢,又不是滿山遍野的樹葉,熬夜加班多摟些回來。錢到窮人手,要等窮人有,老五向來認賬,有錢立馬還。倒也數不清有多少個馬上馬下了,大火炮威脅要抬糧食,但是老五家根本收不到幾口袋毛包谷,一半又讓他換了包谷酒,拿他自己的話說,酒是命,命都是用酒泡著的,否則命也沒了。養(yǎng)個兒子謝光明,生活可是一點兒都不光明,大半年包谷沙煮老南瓜,小半年盡吃洋芋。燒洋芋、煮洋芋、包谷沙烘洋芋,再怎么變花樣連放個屁都是臭洋芋味。自打小光明記事,家里從沒有殺過年豬。光明七歲那年,母親跟個挖煤匠跑了,父親老五就越發(fā)破罐子破摔。他爺倆都特別喜歡去寨上別家?guī)兔?,借機改善生活。父親上午也在三伯家?guī)兔Γ栽顼埖臅r侯喝醉了,滿臉通紅不說,連頭皮都通紅,走路怪地不平,說話舌頭不聽使喚,隔十分鐘還學后山的野豬長聲吆吆喊叫,如此一來,三伯的兒子長修只好打發(fā)五叔先回去睡覺。
謝光明才十六歲。這半年,他的個子躥起好大一截,包谷沙煮南瓜把他催得十分壯實。他是圓圓的娃娃臉,常曬太陽,所以皮膚紅黑,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些兒。他眉如臥蠶,又濃又黑,黑得油亮。他的鼻梁挺直,鼻頭很大,嘴唇不厚不薄,寨上的小媳婦常當面夸他的嘴唇性感。偶爾有人開玩笑說要親他一口,弄得他臉紅筋漲,慌忙逃走,躲到遠處去笑。小光明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齒,有一顆并不顯眼的小虎牙,長在他嘴里一點也不難看,甚至十分可愛。家族的兄弟們有時干脆直接喊他帥哥,姑娘們補充說,因為那顆好看的虎牙,謝光明不單是帥,還顯得有幾分酷。他發(fā)育得早,于是媳婦們又多了嚼舌根的料,從他的大鼻子議論開,轉幾道彎談到他胯襠底下那東西,有道是鼻子大陽物也大。媳婦們笑開了,這個說張三瞧見過,那個說李四拿一盒方便面哄小光明去柴房摸過了,自然無論誰的話都當不得真,大小也只有謝光明自個兒才清楚。其實小光明只是個頭兒大,老成少語,論性子依然是孩子。比方替三伯家轉煤,他偏喜歡用滑輪車。推滑輪你倒老實地推,他不,他拼命沖,遇水塘也不讓,故意濺起水花,灰白的一片,兩邊墻已經分不清眼目,連他自己,也弄得跟個挖煤匠差不多,只剩兩個眼珠子是亮的。此刻,謝光明突然聞到一股臭氣,真是奇臭無比。那曬壩里除了煤,牛圈門前還有兩堆半牛屎,櫻桃樹下有一地馬糞。那匹馱煤的大青馬每一趟都在老地方翹起尾巴,擠幾坨屎出來,緊接著又讓滑輪車碾得一片狼藉。牛屎馬糞都構不成奇臭的理由。另外一堆豬屎也不太臭。雞屎鴨糞集中在屋檐下的風播旁邊,火鴨們躲在風播底,兩只雞,一只蘆花母雞和另一只大紅公雞則飛到風播上面,通通在午休。還有一只蘆花母雞看不見,或者是跑到屋后,鉆進了青菜地。不是扁毛畜牲屙的屎臭,肯定是長修的兒子剛屙了屎,小家伙,早晨就搞過一回好事,偏要屙在路中央,恰好是滑輪車轉彎的地點。果然,滑輪上有,光明再看,自己滿鞋都是,于是心里帶氣,暗罵道,也是個讀不進書的家伙,他媽的,真是吃得多屙得多,不滿四歲,已經成了沙鍋肚。小家伙躲在廂房拉開一道門縫偷著樂呢。恰在這時候,謝光明聽見了汽車喇叭聲。他熟悉這聲音。是支書家的兒子風其又回來了。
謝風其在外面是包工頭。不逢年不過節(jié),又不是他老爹生日,他回老家只有一件事,招工,找人架電線。大伙兒私底下覺得,架電線的活要說危險也危險,畢竟常在幾十米的高空作業(yè),但凡事小心就談不上危險,俗話說小心駛得萬年船。想找錢,哪有一點兒不冒風險的道理,走路樹葉還要掉下來砸著腦袋。謝支書家的兒子,那沒說的,本方一塊土,沾親帶故,至少結工資沒問題。聽說謝風其在外面后臺更硬,他舅舅是電力公司的大官。現在外出打工,是得多長個心眼兒,白干了半年活,老板狗屙屎一趟馬拉松不見了人影,多少人淚眼汪汪也只好自認倒霉。工資低點兒不要緊,最主要是拿錢過硬,何況架電線給的工資不算低,中等的每天也給一百五到兩百元,在建筑工地打小工才幾十塊錢。光明坐在滑輪車上發(fā)了陣呆,突然,他不想幫三伯家轉煤了。長修的兒子屙的屎太臭,奇臭無比。他收拾了滑輪車,找樹枝把車輪掏干凈,在路坎擼一把冬青樹葉揩干凈解放鞋,用一只腳踏車板上,另一只腳在地下蹬,朝家去。轉過堰塘遇見長修打馬回來。長修問:
“光明,還要加把勁才轉得完。你干什么去?”
謝光明懶得回答,低著頭,一聲不吭,蹭地的那條腿蹬得更快,只聽見滑輪車輾過水泥路面“嘩嘩”的響聲。一條黑狗從他前頭躥過,差一點兒撞上,他腦海里這才又有了比較清晰的畫面。謝光明想,燒水洗個澡,換一雙鞋,晚上到謝支書家去一趟。
在一家私營農場里,謝老板給工人租了一間雞圈。附近沒有能住得下百十號人的大房子,據說養(yǎng)雞效益不好,這里三年沒養(yǎng)雞了,農場老板樂得收幾個房租。說是雞圈,倒也當真聞不到一點兒雞屎味。只是潮濕,有股很濃很濃的霉爛氣息。謝光明不在乎,這間大雞圈雖然潮氣重,至少比自己家的木板房暖和,而且不漏雨。不料長修哥也出來了,只是他不習慣,開頭幾夜他怎么都睡不著。謝長修原本是不打算來的,以前別人相約他也從不答應,原因在于他父親,小光明也好幾次聽三伯親口說過架電線這活有危險的話。三伯喝醉酒,甚至開口罵過:“想錢!想錢!你想錢,錢想你,遲早摔死一個?!泵慨斶@種情況,三伯娘會立馬朝地下“呸呸呸”連吐三口,迭聲罵他老不死的多嘴管閑事。其實他是在妒忌支書家。兩家是還未出五服的堂兄弟。長修和風其是小學、中學的同學,一直玩得好。長修的老婆一直吵著要把三間平房升二樓,還差錢。過完年,她也不跟家里商量,丟下兒子,悄悄跟人跑福建打工,到那邊打電話回來說等攢夠升樓的錢才會回家。三伯一家正急得不行,以為媳婦被拐賣了,接到電話才松了口氣,勸不住,全家一合計,為讓媳婦早日還家,只好老人幫帶孩子,長修也出來打工,攢錢可以快點兒。眼下唯一的兒子要去架電線,真是現世報,據說三伯還是想攔的,沒攔住。
轉煤那事過后,謝光明就一直沒有去三伯家,在路上,大老遠見到長修哥或是他家的其他人,自然而然地就躲了。他也并不恨這一家人,若要他找個理由,恐怕還當真弄不清楚。小光明只是感到自己有些委屈。那天在縣城火車站碰頭,他瞧著謝長修愣了一下,鬧明白他也是打算參加架電線,不知怎么地,心里頭的結一下子就解開了,也輕松了。長修哥還是老樣子,說話愛夸張,喜歡咋咋呼呼。
雞圈里睡的是大通鋪。工人喊冷,謝老板用東風車拉一車谷草,鋪厚厚一層,除了潮氣,又有股濃烈的草香。大多數人只帶一床被子,不帶墊絮,嫌麻煩。于是小光明的被子用來墊,兩人合蓋長修十二斤重的被條。頭一夜謝長修睡不著,眼睛睜得溜圓。他拼命找光明說話。謝光明想,長修哥,你一輩子也沒同我說過如此多話呢。
“小光明,只怕你有半個月都沒搭理過我了,也不去我家。是誰招惹你了?!?/p>
“我自個兒不想說?!敝x光明有點兒猶豫。他又隱約恨起謝長修來,總這樣得理不饒人,甚至沒道理也常逼得人退無可退。“你不要問!”他語氣生硬地說。
“那天轉煤你中途就跑了,晚上喊也不來家吃飯。是我爸喝醉酒胡打亂說吧,你又不是不了解,人老話多。你用得著往心里去?!?/p>
“是你兒子!”
謝長修奇怪透了,兒子才四歲,這事跟他怎么扯得上關系。
“那小家伙你也和他計較?”
“你兒子屙了一堆屎。”
謝長修更加糊涂,顯得可憐巴巴的樣。光明快活極了,忽然發(fā)現長修哥其實人也算不錯的,從前多半是誤會他了,那就原諒他吧。小光明的眼皮沉得都快撐不開了,很快就聽不見長修哥再繼續(xù)嘮叨的內容。他睡著了,甚至連夢都沒做。謝長修卻徹底失眠了。底下墊的谷草他不習慣,已經多年不睡谷草了,又硬又滑,總感覺悉悉嗦嗦響,像是有許多小蟲子在里面爬,不論是誰翻個身蹬蹬腿,都會弄出一大片響聲。更要命的是許多人打呼嚕,高高低低,幾十處響動匯集起來,仿佛一場雜亂無章的音樂會。他想起了在福建打工的老婆,是否也跟自己一樣無法入睡,同樣睜大眼睛瞪著天花板。他又想到留在家中的兒子,今夜會不會哭著鬧著要找爸爸。想完人,他又接著想房子,升樓是應該的,只不過要考慮自家的經濟狀況。全寨沒有修房子的占一半,自己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況人比人氣死人,老婆就是死要面子。謝長修內心深處,甚至有點兒恨這個自己曾經喜歡得不得了的女人,恨她不通商量,恨她薄情,毅然決然就丟下丈夫和兒子走了。他突然有些擔心,人都說外面花花世界,她單獨在外待久了,孤獨不屑說,誰能保證不生變故?這種事他聽得多了。他想打個電話,不等接通他忙又掛了,接通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想說的早就說過無數遍,說得滿嘴血泡她也只當你吃了紅莧菜水。談戀愛時侯的山盟海誓都跑到哪兒去了呢?錢真的就如此重要?重要到連一點兒親情都不顧。在家時,好幾次父母催他打電話都使他心煩,不想打,沒理由。他總想,是為了兒子才打的,兒子不能沒有媽媽。福建和貴州有兩三個小時的時差,想必老婆快要起床了。她也時常在電話里抱怨,老板太苛刻,上班時間甚至都不準接電話,每天起得很早睡得很晚,腰快累斷了,等等。謝長修憋了半天,最后說,你他媽怨個屁,又沒人趕你去。老婆愣了愣,也不是省油的燈,頂嘴說,怪我,嫁了個太有出息的男人。在電話里吵過后,兩人的心情似乎都要好過些。只是一來二去,想打電話的沖動越來越少了,最糟的是,彼此都深深察覺到對方也是同樣的心情。謝長修清楚地聽見了遠處傳來的雞叫。
大家住的地方離最近的村寨大約也有二十分鐘路程,山里霧濃,看不見,但聽得到隔空傳來的任何響動。路很窄,爬坡上坎,有一段從一堵白巖下過,是順繞山渠的溝幫走,一邊是大溝。謝老板不停地提醒大家,走路小心,落腳看準,別掉巖下去。溝渠里有水,清晨氣溫太低,否則直接走水溝最安全。所幸這段路并不長,爬過很陡的一小片人造松樹林到了半山腰,地勢突然變得開闊,坡形舒緩許多,甚至有東一片西一塊開墾出來然后又丟荒了的瘦土,土里長出稀落的揚樹。揚花快要開放了。有一只野兔快速躥過小路,鉆進了枯萎的草籠。緊接著聽見狗叫。有個扛火槍的青年獵人牽著他的下司狗從另一條岔路過來,站路邊等他們/+FdexLQYVwcMPXo3w0ZVA==先過。他們看見了升到一半的那座鐵塔。
謝光明摸出電子表來看時間,從住處到鐵塔要走五十分鐘。雞圈旁邊有個鐵塔,標47號。升到一半的塔是49號,想來兩座塔之間還有座48號,但是看不見。有人說就在這面坡背后另一座小山頂上。新來的辨不出東西南北。
“走到櫻桃林就能瞧見48號塔了。”老工人說。
“還有一棵櫻桃樹?”謝光明覺得有點兒怪怪的。
“是好大一片櫻桃林。”別人說,“還有一家人,土墻房。那家人姓任。49號塔就是立在任家的櫻桃林里,我記得還砍了三十五棵樹。任建軍發(fā)了?!?/p>
“不過任建軍家那幾個姑娘倒的確長得漂亮?!庇腥瞬遄煺f。
大家哄然大笑。有人罵:
“老鬼,你他媽奔四的人,替你兒子物色還差不多??茨闶抢吓O氤阅鄄?!老蓮花白,任家那幾個姑娘才多大?”
“有個大的,在城里讀中學?!?/p>
“你見過幾個???吹降氖悄莾蓚€讀小學的?!?/p>
“三個,好像有四個。”他朝地上吐了口痰。“他媽的老任真能整,躲到大山里,栽果樹是假,種人才是真的。計生辦的來,他婆娘跟人家躲貓貓?!?/p>
來到塔下,稍事休息就準備上塔。上之前,安全員小宋和謝老板都再三強調注意安全,高空作業(yè),一定要系好腰皮帶。新來的都由師傅帶著上,一個負責一個,主要是幫著檢查安全帶,隨時提個醒。謝長修和小光明同在49號塔,工作枯燥也很簡單,就是用一把扳手擰緊間隔棒,假如打滑,用另外一把扳手卡住再擰,擰緊。師傅作個示范,交代幾個要點,連傻子都能學會。千叮萬囑的,仍然還是安全問題,正如宣傳畫上所寫的:安全為了生產,生產必須安全!或者是:安全是企業(yè)的生命!就連住地,雞圈迎面磚墻上也用紅油漆刷著一條標語: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下班!
兩天后,謝光明和大伙一道,在返回住地的小路上見到了49號塔下那片櫻桃林主人家在村上讀小學的女孩。兩個。天下起了小雨,打滑,所以老板叫提前下班。一長溜架線工行走在山道上。地上像踩瓦泥,稍不留神就摔跟斗。大部分人東倒西歪,沒人穿雨衣,渾身里里外外濕透了。恰在這時侯,那兩個女學生脫了外衣,頂在頭頂,每個人的雙手仿佛是傘的骨架,她們一路小跑,和架線工們擦肩而過??礃幼樱瑐z姐妹也摔了不少跤,滿身上下敷著爛泥,倒像是兩只從山林里突然跑出來的奇怪動物。腦袋上披著的衣服遮住了兩人大部分面孔,只是和大家相互讓路,側身的時侯,冷風掀起了蓋頭的一角,才有人偶爾偷看到兩只冷若冰霜的眼珠子,或者兩人中的一位同樣冰涼的腮幫。此刻,無論哪一方都十分狼狽,哪怕是相當熟悉的,也沒人跟兩姐妹打招呼。一時鴉雀無聲,只能聽見大家呼哧呼哧喘粗氣的聲音,鞋底踏爛泥弄出的響聲和細雨灑落在常青小灌木樹葉上面的沙沙聲。謝光明跟姐妹倆擦肩而過的瞬間,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氣。
雨水的氣息很潮,很黏,他覺得脖子那一截仿佛纏了幾圈線,簡直快透不過氣來。原來是肩上扛著的蛇皮口袋里固定的活動的大大小小六七把扳手,實在太沉了,他換了個姿勢來扛。長長呼了一口氣,他甚至都沒有回過頭去瞧那兩個跳來跳去像野兔、現在早就走遠了的女孩。只是在下山通過那段長著青苔的水渠時,謝光明偷偷想到,她倆只怕走進櫻桃林了。接下來,不到一個月他就掌握了其中的門道,難怪總有幾個跟小光明一般大的小伙不是頭疼必須提前下班,就是肚子不舒服早上非得遲到,他懂其中的奧秘。特別在星期五,大女孩要從城里回來,好些人都提前請了假。聽說有個小伙兒已經跑她的學校去找過了。謝光明偶爾聽老工人講,從前的確也有成功的例子,好女怕難纏,是有人從工地附近帶走過姑娘,幾個隊都發(fā)生過,家里找也沒用,報案派出所也頭疼,說拐帶你得拿出真憑實據,姑娘愿意,戀愛自由。但無論如何,謝光明不會去想那兩個還讀小學的孩子,太小,用別人的話粗野地說,連毛都沒長,有意思嗎?他回想起初來乍到的時侯,那個毛風細雨的下午4點多鐘,那兩個女孩和他擦肩而過,濕漉漉的潮氣里聞到的一股雪花膏味。到底是哪一種牌子的雪花膏呢?真的,就那么肯定只是涂抹上去的一層香氣,難道就不會是她們的體香。有一次休雨班,謝光明隨大家去縣城趕場。他為了證實一下自己的想法,趁他們上網的上網,匯錢的匯錢,多數人是買點兒日用品,也有人去喝酒,還有幾個去那種地方找雞,謝光明悄悄溜進一家賣化妝品的商店,折騰再三,也沒找到相似的氣味。
后來,當然還有過好幾次同樣的擦肩而過,甚至前后隨行,有睛天也有雨天,但是他真的再也聞不到曾經聞過的氣息。當初還在冬天,漫山遍野死氣沉沉。轉眼間,山溝里的揚花漫天飛舞,河溝兩岸的柳條先是嫩黃,次日開出了翠綠的新葉。是誰在坡頭看見了第一朵黃花?不料,東一團西一簇,水紅的、紫色的、大紅的、粉白的野花紛紛朝著太陽笑了。茨藜類植物和芭茅草爭先恐后地從路兩邊的泥土里冒出來,一下子滿眼的綠了?;ǖ臐庀悖莸那逑銚浔嵌鴣?。謝光明猜想,這也許是再也聞不到女孩體香的原因吧?;蛘?,原來就根本沒有那股香味,是自己的鼻子出了問題。讀中學的大姐少有回家,假若撞上,自己定要求證一番的。胡思亂想中,49號塔底那一片櫻桃林默默地蘇醒了。
這天半夜,刮起了大風。次日是個艷陽天。天亮得早了。吃過早飯,出發(fā)的時侯,太陽已經悄悄地露出了半張臉。草葉上面的露珠閃爍著金燦燦小小的十字花。陽光寧靜地灑在山坡和稀稀落落的高大喬木上。幾只小鳥在路邊的松樹椏枝上歡歡喜喜撲騰,被打擾了,又飛到稍遠的樹上去。又碰到那個年輕獵人了,牽著他白毛的下司老狗,閃在路旁等大家過。他不停地提醒說,別走兩邊,當心他安的鐵夾。熟悉的人還一個接一個地同他打招呼。大老遠就瞧見了櫻桃樹林。
大家覺得格外刺眼。現在這地點照道理還遠,本來看不見櫻桃樹,不料真看見了,大家感到奇怪。猛然省悟,是櫻桃花開了。無邊無際的白色,白里又透著一道淡淡的紅暈,不仔細你真感覺不到。而那一抹紅是需要用心才能夠體察的。周圍的山坡早已經綠了,櫻桃林所處的位置比較特殊,風吹不到,氣溫相對低些,所以開花遲。前幾日大家就私下算計,該開花了,不料總盼不來,漸漸失去興趣。忽如一夜當真被春風吹開,漫天飛雪一般映入大伙兒眼簾,反倒透著幾分虛假,不真實感。49號鐵塔已經升到68米高度,爬到68米高處低頭一瞧,嘩,一片白得晃眼的海洋,突然就茂密了許多,厚實了許多,連那幾間破敗的土墻青瓦房也看不清了。風吹來,花海翻起了波浪。不知怎么,謝光明內心深處躍躍欲試,產生一股想飛翔的沖動,在空中自由地飛,張開雙臂像奧運會上那些跳水英雄那樣,在空中做著一連串的翻轉動作,姿態(tài)美妙地插入水中,濺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
謝光明忽然感到某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懼,整座鐵墻仿佛都在春風中顫抖。他開始后悔爬到68米高處。好幾次他拼命閉起眼睛,然后緩緩睜開,努力使自己心情慢慢平靜。他不敢再低頭去瞧那無邊無際,洶涌翻滾的白色海洋,真的深不可測,充滿妖氣。謝長修站在他的斜上方,相距2米。塔上總共8人,都在用扳手擰間隔棒。他看見了長修哥屁股上沾著些東西,仿佛是草汁,也可能是汗斑,興許是誰使壞,替他用油漆畫的什么圖案。那圖案像個動物?看不出來。謝光明覺得倒像是個脫光屁股的女人在跳舞,你瞧那是瓜子型的臉蛋,細長的脖子細長的腰,手臂舒緩地舞弄著,腿抬起來了。再仔細瞧,那圖案上的眼睛、鼻子和嘴都分辨得明明白白。長修哥不賭錢,喝酒也從不喝醉,但是他喜歡“捉麻雀”,輸了喝水,在臉上貼紙條,或者用墨汁畫花臉。光明想起他的長修哥被畫烏龜的情景突然笑了,心情也豁然開朗。還是昨天晚上吧,謝長修心情不好,坐著抽悶煙。雞圈里開了七八鋪牌在炸金花。幾個經濟負擔重的無事可干,想睡太吵也睡不著,只好拖長修打牌,老規(guī)矩,輸的喝水和畫花臉任選其一。喝水害怕起夜,謝長修被畫上三只烏龜的時候到了睡覺的時間。
謝長修褲包里的手機響了起來。謝光明聽得很清楚,手機的鈴聲很急促,響三聲后,看見長修哥把扳手交到左手,用右手去掏手機,不料手機是裝在左邊的褲包里的。手機接著響了第四聲。看到他的動作明顯有些混亂。謝光明忽然感覺長修哥的身上少了點兒什么,一時想不起來。是腰間,的確少了樣重要的東西??匆娝膬蓷l腿晃了幾晃,手在他腦袋附近亂舞。摸著了鋼架,但是沒抓住,又摸著了一下。他的一條腿彎曲了,腰部下滑到鋼架下面。“腰皮帶!”謝光明猛然想起來了,他腰間沒有系皮帶。他嘴里咕噥了一句,連自己也聽不清楚說些什么,嘴就那樣張開成個O形,再也合不攏來,定格一般,僵硬了。看見長修哥已經掉到了自己的腳下。什么物件搶先飛了出去,是他的一只鞋,或是他手中的扳手。他好幾次揮手狂抓,好幾次差一點兒夠著一根間隔棒,好幾次摸著大角鋼。謝光明出自本能地伸出右手,仿佛只差一點點就觸摸到長修哥衣服的一角。他的衣服在風中翻卷起半邊,在鋼架什么地方掛了一下,一瞬間都能清楚地聽見撕布的聲音,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伸出的一只手一時半會兒僵硬得也不知怎么收回。只見謝長修越落越快,迅速變成一小團,開始還在橫一根斜一根的鋼架上撞來撞去,彈了幾彈。仿佛一陣風吹來,他就徹底離開了鋼架,像斷線的風箏那樣,斜斜地栽下去?;ê0椎么萄?,一抹紅暈若隱若現。謝長修已經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個黑影,被雪白翻滾的波濤一口吞沒。但他瞬間化成了一朵妖艷無比的紅花,在腳底怒放。耳邊只有風的聲音。他們突然聽見一聲清脆的槍響,是那個每天在附近山坡轉悠的年輕獵人,開槍打中了一只鳥。鳥斜斜地栽了下去。謝光明徹底忘了自己是怎么從68米高的塔上回到地面的,以后也再記不起來。那一天的整個上午成為空白。偶爾,他會站在已經長出了黃綠色小櫻桃、枝繁葉茂的櫻桃樹林里,仿佛置身水底,拼命憋住呼吸,實在憋不住了,才長長吐一口氣。那地方收拾過了,再沒有任何痕跡,抬頭看看塔頂,自己仿佛從來都沒有上去過。白云在空中像一群綿羊,被風驅趕著,悠閑自在地游蕩。
謝光明確實也參加了為死者爭取權益的斗爭。在那些日子里,據說打工仔們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抱成一團。從老家還來了許多人,他也分不清誰是誰,反正一律都黑著面孔,聲音嘶啞,一臉倦態(tài),彼此很少說話。長修哥家里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舅舅,戴副眼鏡,聽說還是個記者。謝光明不喜歡這個人,感覺他像一部電視劇里日本鬼子的翻譯。平心而論,謝風其謝老板倒是從一開始就是站在死者家屬一邊的。不知誰是頭,這里再沒有了隊長、班長、工長和普通工人的區(qū)別,通通是架線工,是憤怒的受害者。有人提議抬著尸體去縣城,去市里,去省城游行。戴眼鏡的“漢奸”跳到石臺上,用喇叭筒喊:
“大家安靜!請安靜!我們要派出代表,跟公司領導談判?!?/p>
“我們要一齊見市領導!”
此起彼伏的聲音,現場一團糟。有人開來一輛面包車,大家七手八腳地把用白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尸體從殯儀館搶出來,放進了車里。殯儀館不開大門,用鐵鏈把道路封死,幾十個架線工就像平時人工拉線那樣握住了,有人喊:“一、二、三,起!”三下五除二,鐵鏈連同拴鏈子的水泥樁被掀翻了根,丟在路邊,大門也被推倒了。白色面包車緩緩前行,百十個工人和老家來的親戚手挽手緊隨其后。政府和電力公司的人又勸又攔,但是沒用。好幾撥人甚至發(fā)生了肢體接觸,政府一名女的在推拉中摔了一跤,跌破了眼鏡,公司兩名保安被人打了,一個眼睛青腫,被送去醫(yī)院,另一個滿臉鼻血,輕傷不下火線。所幸局面暫時尚未失控。突然開來好幾車防暴武警,同樣手挽著手,攔住通往市里的大路。大家推推搡搡,形成僵局。從半夜到天亮,又從天亮到中午,大家又餓又困?!皾h奸”跑前跑后,跳上跳下,三番五次用喇叭筒喊話,吐字都已經含混不清了。
“各位親戚、朋友,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們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更高層的領導重視,現在這個目的已經達到。我們一定要把握好談判的時機!”
對方的條件是必須先把死者送回殯儀館。政府的態(tài)度很明確,穩(wěn)定壓倒一切,要求有關方面慎重處理,一句話,局面不準失控,事態(tài)不準進一步擴大。拖的時間不能太長,處理要果斷,先要安撫好家屬。緊接著,公司甚至派人派車專門送來了水和飯菜。而且聽說謝風其在電力公司當大官的舅舅也轉變了態(tài)度,替死者說話。原本公司只答應賠了65萬元,而家屬要求100萬元,最后雙方妥協,最終賠89萬元,全部額外費用由公司支付。于是,皆大歡喜。
事后謝光明一連睡了半個月,太困了。他回想起那幾天吵吵嚷嚷的日子,多數人熱血沸騰,自己呢,腦海里是一片空白,完全像個木偶。躺在床上,他想,長修哥不知是否愿意自己血肉模糊的尸體用白布裹了一層又一層,然后被大家當成道具搬來搬去。好在現在他的骨灰已經被三伯和三伯娘帶回,據說已然安息在他小時侯時常放牛的后山,這是春天,想必他墳上的小草用不了多久就會返青,轉眼生機盎然,世界復歸寧靜。長修哥再也用不著替家里升樓的事考慮了。而謝光明一直沒有上班。他想到了謝長修的那個手機,想看看最后是誰打電話給長修。他去49號塔轉過,找不到。許多人害怕,走了,另謀出路。謝光明走也可留也可,現在他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淡。若說走,以后到哪里去,他自己沒想好,只有一件事十分肯定,反正絕不回家。不知不覺,櫻桃們悄悄地圓了,也變大了,淡黃色,起了淡淡的一抹紅,看上去很像小女孩的臉蛋兒。
有一天,謝光明肚子痛,睡到中午過后才起床。起床后他鉆進臨時伙房,找到剩飯冷菜,將就對付著吃了點兒。他本想看電視,結果停電。偏偏雞圈里面除他之外沒有別人,實在無聊。謝光明走出門,很快到了坡上。太陽開始西斜。
原本是再熟悉不過的山路。幾天不見,雜草瘋長,又厚又密。小灌木枝繁葉茂,與野葡萄、獼猴桃、土茯苓和雞血藤之類藤本植物相互糾纏,難舍難分。偶爾點綴其間的一些高大喬木,緊挨旁邊生長著大蓬見血飛或是妹娘刺。見血飛的藤盤根錯節(jié),每隔一尺間距,生著鵝蛋般大的瘤子,怪模怪樣,東倒西歪。蜂糖罐開滿了白花。芭茅草、白茅草和絲茅草高低錯落,蔥蔥蘢蘢。各類蒿草:苦蒿、白蒿、艾葉,有毒的蛇包谷和耗子頭草,在荒地里成片生長。本來已臨近春耕大忙季節(jié),可是幾乎所有的壯勞力都外出打工,農村只剩些老弱病殘,一大半田地丟荒數載,眼下絲毫見不到翻耕的跡象。蛇包谷妖艷的花蕾含苞待放,粉黃的花蕊外包裹著大半圈粉嘟嘟雞血紅的花瓣,仿佛能揉出一攤血來,對采蜜的野蜂或翩翩起舞的大小蝴蝶來說,那深深的喇叭口真像是一個陷阱。溝邊開放著一簇簇紫色的蝴蝶花和大團大團不知名的黃花,黃花的臭味很濃,聞久讓人頭昏眼花。再朝上走,蕨類植物鋪天蓋地,每天都在和行人爭搶這些山道。野桃花和苦李花已經謝掉,黃綠色的樹葉早已蓋滿樹冠??齑蛱锪?,繞山溝里時時刻刻流淌著滿渠的清水,溝坎上面的青苔更厚了。陽光更暗,空氣更陰了。還有一條菜花蛇躲到了溝坎下,正欲鉆進一道石縫。一般人都寧肯繞兩三公里大路,也不愿抄這條近道。有一窩五彩斑斕的野雞被他驚擾了,在母親的帶領下撲騰著,“咯咯”叫喚著倉皇地逃向對門坡。瞧見那幾株山楊梅的時侯,謝光明摸摸褲包里究竟帶沒帶衛(wèi)生紙。他想解手,于是鉆進了草籠。
他先是聽見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兩個女孩。不用看,謝光明知道是櫻桃林的兩名小主人,放學回家。幾天不見,想必她們家的櫻桃已經熟了,踏進去時也可以隨便摘些來嘗鮮,路邊果,江邊桃,果農的規(guī)矩只許吃,管飽,但不準往家?guī)?。謝光明剛蹲下去,一切都還沒有開始,突然又不想了。要命的是,他又聞到了那一股熟悉無比而又十分陌生的雪花膏味,而且越來越濃。她倆越走越近。他蜷縮成一團,像只刺猬那樣,生怕別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樣。他一動不動,閉住呼吸。不料,姑娘們走到他面前卻停了下來。
穿碎白花襯衣的那個對穿粉紅色連衣裙的女孩說了句:
“我方便一下,你替我把風?!?/p>
后者“咯咯”笑起來,說:“大的小的,大的我走遠點兒。臭死人!”
話音才落,忽然聽見一聲慘叫。接著仿佛是那個穿件碎白花襯衣的姑娘“嗚嗚”哭出聲來。她被蛇咬傷了?謝光明不曾細想,一只手提著褲子猛地沖出去。
原來是任二姑娘的一只腳被獵人安的大鐵夾夾住了,血直流。她坐在一叢草上。謝光明慌忙上前幫忙。他忘了褲子是用手提著的,手一放,褲子松松垮垮掉到了腳背上。姑娘正抬眼睛瞧他,實然大聲號起來,越哭越傷心。男孩子愣在當地,動彈不得,臉紅筋漲,一時不知該怎么辦?穿連衣裙的小姑娘看見姐姐哭,再看看架線工,恍惚明白了些什么,也跟著哭了起來,亂成一團。謝光明聽見身后噼噼叭叭的腳步聲,能感覺到小路在震動。聽得見猛然一聲斷喝,聲音像天上打雷:
“小雜種,你想干啥!”
謝光明回過頭去,看清楚是那個年輕的獵人,站在兩丈開外的一塊巖石上,正平端著他的那把火藥槍。槍口閃著陰冷的光芒。他全身的血頓時涌上頭頂,腦袋里“嗡”的一聲。同時,沉悶的一聲爆響劃破了傍晚的空氣??斓沟氐膭x那,謝光明心里在想,他的那條白色卷毛的追山狗到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