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眼都是金黃色的稻子。站在打谷場上,就像站在一塊礁石上,從丘陵上順坡溜下來的風(fēng),吹動了低沉著腦袋的稻子,形成一股耀眼的浪波。小村莊洋溢著稻香和青草的氣息。
七叔一臉喜悅,咬著旱煙袋,在田間踱來踱去。七叔走到自家田邊,坐在田埂上,用手撫摸著稻穗,他觸摸到了希望。這是一個豐收年啊!天不下雨,這幾天就要開鐮了。
太陽抖摟出全身的熱量,拼命地射出灼人的光。莊稼漢戴著大斗笠,脖子上掛條濕毛巾,彎下了腰桿,欻欻欻地收割著。坐在山坡上,滿耳朵盡是金亮的鐮刀割斷稻稈的聲音。十年前的那場兇猛的蝗災(zāi),敗了陣的莊稼人日夜站在田邊,眼睜睜地看著蝗蟲禍害稻子,那啃噬聲與這鐮刀聲是一樣的?;认x噬咬著人們的五臟六腑,而這此起彼伏的鐮聲,叫他們心生歡喜。
稻子擔(dān)回家,鋪在打谷場上,牛拉著石磙軋,用連枷打,三四天就打好了。
七叔把稻谷收攏成堆,用撮箕撮堆尖的谷子,往兩只蛇皮袋里裝,一袋一百斤。兩袋谷子二百斤,是按爺爺死的那年定下的家規(guī),每年每個兒子給奶奶二百斤糧食,這是贍養(yǎng)奶奶的其中一項(xiàng)。七叔正往袋里裝著,七嬸從屋里跑出來,一把奪走七叔的撮箕,把裝了小半袋的谷子倒出來,用撮箕貼著地面撮谷子,重新往袋里裝。七叔急了,又從七嬸手里搶了撮箕,從谷堆尖上撮谷子往袋里裝。七嬸把袋口卷下去,用手捧了谷子往谷堆上扔。七叔再裝,七嬸捧了再扔。
七叔換了個袋子,重新撮谷堆尖的稻子裝袋,袋裝滿了,七嬸過來奪袋,七叔不讓,兩條胳膊抱著袋子。七嬸說:“你讓開,誰讓你撮谷堆尖上的谷子給你老娘,她一個人吃得完嗎?”七叔說:“吃得完,吃不完,都得給,這是娘的糧啊,還能不給?”“我沒說不給,我做媳婦的虧待她了?就這兩百斤糧食,哪年少給了?”“是沒少給,給就給好點(diǎn)兒的,谷堆底下的土塊石粒多,不能給,要給給堆尖上的?!薄敖o好的?歹的留給誰?我們辛辛苦苦種了一年,我們就該吃剩底下的?”七叔不為所動,就是不松手,七嬸跑進(jìn)屋里抓了把鐮刀,“你到底松不松開?”“我不松?!逼呤逶捯魟偮洌邒鹨荤牭犊诚氯?,七叔的胳膊上鮮血冒了出來,血流到袋子上,浸紅了稻谷。七叔呼呼地喘著氣,兩眼瞪著七嬸。七嬸眼里的怒火瞬間熄了,飄過一絲驚慌,接著流露出沉沉哀傷,兩肩一垮,眼里擠出了淚水,她扯下脖子上的濕毛巾,摁在七叔的胳膊上,血很快浸濕毛巾,往地上滴。七嬸嘴一撇,哭道:“這日子過不下去呢!”
七叔挨了一鐮刀,裝上了谷堆尖上的糧食,照常給奶奶送去。
奶奶看見七叔纏著布條的胳膊,鞋尖上的血滴,緊皺著眉頭,撇著蒼白的嘴巴,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捌邇喊?,你這是何苦呢,為了我這老不死的遭罪,該天殺的啊!”奶奶抽噎起來,“你還送這些糧來做什么?我每天出去撿穗,早晚能撿到一年的口糧,我這張賤嘴吃不了多少?!?/p>
七叔的眼淚也下來了,“您活成了精怪,又不死,您不死,我遲早就得死。”七叔帶著哭腔說。
“你爹不帶我走啊,他把我一個人留下來,我遭罪,你們也跟著我遭罪,我有罪啊,我怎么不死啊,活成了老妖怪……”奶奶屈膝,兩只老手拍打著大腿,臉朝著大門哭了起來;她的臉抽搐著,嘴巴大張著,淚水濡濕了皺紋,從皺縮的下巴往下滴,但沒有正常的哭聲,她哪里敢哭出聲來,只是喉嚨里咯出幾個斷續(xù)的叫人心如刀絞的“啊——啊——啊……”
“您有什么好哭的!好日子還在后頭……”七叔說著,擦了一把眼淚,把兩袋糧食移進(jìn)倉屋放好。“您用木板壓著袋口,用鐵鍋蓋上,當(dāng)心老鼠,下大雨這屋頂又漏雨,不要把稻子打濕了?!蹦棠桃荒槤釡I地站在門口,點(diǎn)了兩下頭,“你不操心,我來弄。”
七叔抬頭看了看墻上爺爺?shù)倪z像,轉(zhuǎn)身出了門,快步離開了。
院里的兩棵銀杏樹眼瞅著掉光了葉子,日頭越來越短,悄悄打個盹,回過神來已是深秋季節(jié)。山嶺上開滿了野菊花,一簇簇生在山路兩旁,或是山坳的水澗邊,或是一片片地鋪開在山坡上??莶蔹S藤在風(fēng)中紛紛倒伏,金黃色的散發(fā)著清香的野菊花綴滿了山嶺,星星點(diǎn)點(diǎn),映得山谷亮敞敞的。
這是屬于奶奶的季節(jié)。這滿山滿嶺的野菊花,只等著奶奶去摘。奶奶背著竹簍,順著阡陌交錯的田埂進(jìn)了山。她用手心撫摸著菊花瓣,是那樣的輕柔,那樣的愜意,眼前的燦爛景象讓她有了片刻的寧靜。奶奶在山坡上坐了一會兒,就開始干活了,她的手指干瘦卻有勁,很快就捋完一大片菊花叢。她艱難地爬上連綿起伏的山坡,拄著竹竿下到山坳。就這樣捋了一個星期的菊花,奶奶的兩只手已被花粉染黃了。
捋菊花是奶奶在深秋季節(jié)最重要的農(nóng)活。
這一天,奶奶吃了早飯照常進(jìn)山捋菊花。出發(fā)前,奶奶往竹簍里放了幾個果子,一碟花生米和一小壺酒。她要順道去看看爺爺。
爺爺?shù)膲灥卦谳忌侥厦娴囊黄瑮棙淞掷?。棗樹林里也是菊花爛漫,爺爺?shù)膲烆^上簇生著野菊和風(fēng)信子,荒草吞沒了墓碑。奶奶拔掉墳上的枯草,在碑前擱了個盤,擺上果子,一碟花生米,倒了一杯酒。奶奶席地坐在墓碑旁,坐在菊花叢中,看著爺爺?shù)膲灦?,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昂枚嗵鞗]來看你了?!蹦棠潭似鹁票?,把酒灑在碑下?!斑@是今年新釀的谷酒,前些天托七兒打了這一壺,你嘗嘗?!薄澳闵鞍?,這酒害了你的命,在陰間,你要少喝一口,多活一年能多喝多少壺酒啊。你總不聽我的,往死里灌,你借酒澆愁,為兒女操碎了心,如今怎樣,你過去了,也算解脫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活不活死不死的,倒害死人嘍?!?/p>
風(fēng)像一只發(fā)了瘋的白駒在枝丫間跳躍著飛掠而過,把奶奶臉上的淚水吹干了,眼下邊現(xiàn)出一條通紅的印跡?;ò最^發(fā)在風(fēng)中亂舞,握住酒壺的手不停地顫抖。而后,奶奶一句話不說,就靜靜地坐在墳邊,看見幾片棗葉脫離枝干,胡亂地飄落到草叢中。
奶奶的孤獨(dú)感和原罪心與日俱增。她不再喜歡往人堆里湊,只是離人群遠(yuǎn)遠(yuǎn)地依風(fēng)佇立著,看著大家歡笑熱鬧;看見誰家的小娃娃,她也不再湊上前去抱一抱、摸摸娃娃的臉,她照看過十二個孫子,一個個從她手里學(xué)會走路,學(xué)會吃飯穿衣,被她牽進(jìn)學(xué)堂的大門??扇缃?,她看見村里的奶娃娃,總是避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說她年紀(jì)太大老得沒樣了,魂早就飛了,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哪還敢碰那些奶娃娃,她說不吉利;又說自己身上有股“老人味兒”,不敢湊大家太近,怕招人嫌棄。她若不上山去,就把大門緊閉著,獨(dú)自默默地坐在院子里,等待著天漸漸轉(zhuǎn)黑。她退縮到自己的黑暗角落,把與世界通連的那扇大門漸漸地關(guān)上了。
奶奶隔三差五上山去,她到爺爺?shù)膲炦吶?,還是坐在墓碑邊的荒草里,兩條胳膊搭在膝蓋上,風(fēng)從草尖兒上溜過,呼哧哧地響。她有時(shí)一言不發(fā),只呆呆地坐一會兒,拍拍身上的塵土下山去;有時(shí)心里堵得慌,沖著爺爺?shù)哪贡凸饬锪锏纳狡聠鑶鑶璧乜抟粓?,哭夠了,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牢籠中去。她坐在墳邊喃喃自語:“他爹啊,你在那邊看得清,你給我算算,我的陽壽還有多長……我在這邊活受罪啊,死又死不了,你快點(diǎn)兒把我招過去吧,我去那邊還是勤勤懇懇地伺候你……”
爺爺?shù)膲災(zāi)梗瞧瑮棙淞?,成了奶奶那顆老心的慰藉之所。她拄著竹竿,一次次艱難地爬上山嶺,那佝僂著的瘦弱矮小的身影,映著荒草連天和落日余暉,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里。
奶奶去世前的那三年,總是背著一個蛇皮袋走村串鄉(xiāng)地拾荒。嬸嬸們說她,說她不愁吃喝不愁穿住,一大把年紀(jì)了,去拾荒,多招人笑話;叔叔們也說她,說她子孫滿堂,都供養(yǎng)她孝敬她,她彎著腰到處撿廢品,給子孫后代丟臉。奶奶不聽勸,依然去拾荒。她拾荒的工具是一個鐵耙子。七嬸有一回悄悄地推開院門,在院子里找到了那個鐵耙子,支在臺階上,啪地一腳踏成兩截,扔到雞籠旁。奶奶第二天在雞籠邊,找到斷成了兩截的鐵耙子,她砍了兩截尺把長的竹竿,用麻繩綁縛在斷開的地方,照例收拾了蛇皮袋、水壺和幾張菜餅子,出去拾荒去了。
叔嬸見左右勸阻不住,就放任開了,說:“隨她老去折騰,只要她舒舒坦坦的,別人怎么說我們不理會?!笨珊髞硎虑橛辛俗兓?,外村的人向村里人反映說:“你們村的孔婆婆是個偷兒,拾荒的時(shí)候順手牽羊拿人東西。”剛開始大家不信,后來又有幾個外村人向村里人告狀,說“孔婆婆鉤走了我家曬在院墻上的一雙白球鞋”;說“孔婆婆收走了我家廊檐上的紙盒子”;說:“孔婆婆從曬場上拿走了我家一把鐵鏟子”。村里人把這些閑話悄悄地告訴了叔嬸,叔嬸的怨氣就更深了,說不理會是不行的,于是他們決定派人輪流守著奶奶,或提一籃子花生讓奶奶幫著剝,或背一筐紅辣椒讓奶奶剁細(xì)了撒上鹽腌漬。七嬸不讓小兒放牛了,牽去讓奶奶放,到了插秧割稻的季節(jié),則讓奶奶幫著燒飯洗衣裳。雖不是什么體力活,可奶奶手里不得閑了,她一點(diǎn)兒意見沒有,也干得樂呵呵的。
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的九月回到村莊。那天我背著行囊走進(jìn)村莊,叔嬸早在村口等候著,看見我,連忙跑過來卸下我的行李,嬸嬸拉著我的手,問我餓不餓,說他們已經(jīng)做好飯了。我沒看見奶奶。嬸嬸說先回家吃飯,我說我先去看看奶奶。
我走到院門前,看見院門關(guān)著,推了推,門上了閂。我喊道:“奶奶,奶奶……”沒人應(yīng)。我沿著墻腳一路喊著奶奶走到曬場,我看見大門鎖著,廊檐上鋪曬著野菊花,我把門推開一條縫,把頭擠進(jìn)去,一抬頭就看見墻上爺爺?shù)倪z像。堂屋里空蕩蕩的,只有幾件用了多年的桌椅和農(nóng)具。
我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掉,我想起少年時(shí)代,還沒走到院門口就開始大聲叫著爹爹奶奶,從院門口一直叫到打谷場上,我叫一聲,爹爹奶奶就應(yīng)一聲,我一溜煙兒就跑到了大門口,爹爹開了院門,聽見我的叫聲已經(jīng)到了打谷場,他們又沿著墻腳轉(zhuǎn)到大門口。可今天,我像少年時(shí)代那樣一路叫喊著奶奶,來到打谷場,卻沒有人應(yīng)我,爺爺慈祥的目光注視著,卻不答應(yīng)我,奶奶不知到哪里去了。鄰居老嬸子聽到叫聲走出來,看見是我,一臉的驚喜,說:“山娃,你回來啦!”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嬸嬸好!”
“你奶奶不在家,上山捋菊花去了?!?/p>
“在哪座山?啥時(shí)候出去的?”
“你不用去找,天快黑了,這會兒就該回來了。”
老嬸子搬了把椅子讓我坐,端了一盅子涼水讓我喝。我坐在廊檐下,抓了把菊花湊到眼前,花瓣已經(jīng)失去水分,但那金亮的色澤和沁人的香味沒有消失。我的手心沾滿黃色花粉,那清幽菊香冒上指尖,溢進(jìn)了我的鼻孔。這是奶奶的氣息。
奶奶黑瘦的身影忽然從屋旁閃出來,我喊了聲奶奶,她抬頭看見我,滿臉欣喜,“咦呀,山娃,我山娃回來了!”我從她肩上接過竹簍,是一簍金燦燦的野菊花。奶奶拉著我的手坐在臺階上,“山娃,回來了,下學(xué)了呀!”我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伴L高了哦,還是瘦,俊模樣沒變,成大小伙子了?!蔽倚α?,握著奶奶的手,“上嶺爬坡多累啊,您身子骨也不太好,以后還是少去。”“娃不擔(dān)心,我還走得動,到處走走,心里舒坦。”“瞧我這記性,忘記開門了,山娃,這是鑰匙,把門打開?!?/p>
屋內(nèi)一切擺設(shè)都沒變,還是那幾樣舊物件;院子里還是那幾棵孤零零的樹。
桌上倒扣著一個竹篩子,揭開,看見三碗菜:一碗蘿卜咸菜,一碗煮熟的黃豆,一碗南瓜片。
奶奶倒了盆水讓我洗臉,又從陶缸里舀了瓢水給我喝,我喝完遞給她瓢,她舀了瓢水咕咕咕一飲而盡,看見我笑,奶奶也笑了,露出幾顆黑黃的牙齒。
坐了一會兒,奶奶拉我進(jìn)房間,她從枕頭套內(nèi)的棉絮里掏出一個黑色的布袋,我一眼就認(rèn)出這是爺爺生前趕集時(shí)纏在腰帶上的那個布袋,是用納鞋底的白色粗線縫的,袋口一根深藍(lán)色的長布條,是用來纏住布袋,綁縛在腰間的。奶奶悄聲說:“這是我這些年攢的幾個錢,被人偷了一回,大錢都被偷走了,就留下這幾個小錢?!蹦棠陶f著解開布條,打開布袋,從里面夾出一扎錢,都是零票子,大部分揉亂了,長了霉,最上面是一張一百元,下面是四張五十元,還有幾張二十元是完整的?!澳銛?shù)數(shù),看一共有多少錢,我自己也不清楚?!蹦棠陶f,我接過錢,拿起那張唯一的百元鈔一看,發(fā)現(xiàn)是假鈔,是一張仿造得很低劣的假幣,我說:“這張不對,這張是假的,奶奶?!?/p>
“是假錢?我不認(rèn)得,這張紅錢是前些天你七嬸還給我的錢,她打麻將輸了,向我要了兩張五十,后來還了這張一百的?!蹦棠陶f。
“七嬸怎么干這種事?太不像話了?!蔽艺f,“我找她換回來?!?/p>
“算了算了,不做聲,唉,不惹她?!蹦棠陶A苏Q劬?,沉著臉說,“假的就假的,我也不會用,你一說,她就跟你鬧,鬧完了再跟七兒鬧,她不會消停的,不惹麻煩?!?/p>
“我去撿廢品,他們不讓我撿,我撿稻穗,他們也不讓,我捋點(diǎn)野菊花,曬干了叫別人收去,賺幾個錢,我為了什么?我就想為自己攢錢買一副棺材,我到死了不能沒一副棺材啊!”
“奶奶,您才八十三,不說這樣的話,現(xiàn)在的百歲老人多得很……”
“不,不賴活著,毛主席才活八十三呢,我不能久活著,給他們增加負(fù)擔(dān)。死了一了百了,安逸些。你看你爹爹,有一副杉木棺材,你父親給他立了墓碑,他多好啊,我不如他?!蹦棠陶f著,把錢放進(jìn)布包,纏好,塞進(jìn)枕頭內(nèi)里?!霸瓉淼腻X也是放在這個布包里,放在那個老木箱子里,外面還上了把銅鎖,還是被別人打開了,把幾個大錢拿完了,就剩下這幾個錢,我看放在哪里都不安全,他們都能夠找去,現(xiàn)在沒得法,就塞進(jìn)這枕頭里面。也沒大錢了,他們也看不上了?!?/p>
兩天后,一個彌漫著白霧的清晨,七叔搖響了拖拉機(jī),突突突地開到打谷場上。幾個叔叔嬸嬸陸續(xù)從白霧中走出來,聚在打谷場上,他們商議過后決定這一天就去鎮(zhèn)上給奶奶把棺材買回來,嬸嬸們說早些買回來讓奶奶早安心,別總是擔(dān)驚受怕,整天嘮嘮叨叨的。叔叔們不看她們,悶悶的一聲不吭。七叔說剛好我今天要返城,讓我坐拖拉機(jī)去鎮(zhèn)上搭車。我提著行李包爬上了拖拉機(jī)。
奶奶打開院門走了出來,看見我站在車上手里提著行李,她說:“山娃,你今天就進(jìn)城去?”我嗯了一聲,奶奶垂下了眼簾,緊閉著嘴巴,她從茅房后邊的稻草垛里扯了兩把稻草,挽成一個草靶子,塞在我屁股底下,說:“鐵板子僵寒,墊個草靶子暖和些?!?/p>
“奶奶,我走了!”拖拉機(jī)開動了,我對奶奶說,她轉(zhuǎn)過身去,擺了一下手,接著抬起袖子擦拭眼睛。我的淚水頃刻流了出來,我趕緊轉(zhuǎn)過身去,不讓嬸嬸們看見,我不好去擦拭,就任憑淚水在晨風(fēng)中流淌。
次年秋天,七叔打電話來說,奶奶身體垮了,瘦得皮包骨頭,走不動路,只能躺在床上。又過了半個月,七叔的電話又打來了,說奶奶的病情加重了,意識模糊,說不出話來了。我們急忙坐車回去。
前屋的側(cè)房里,窗戶虛掩著,只露出一條縫,外面有太陽,但照不進(jìn)屋子里來。嬸嬸在側(cè)房的地上鋪了一層稻草,草上墊了一張?zhí)鹤樱棠趟谏厦?,身上蓋著一床紅底黃花的舊棉被。我推開門,一縷暗光在奶奶臉上晃了一下,她睜開眼睛,看見了我,吃力地抬了一下手,使力說道:“山娃,你回來了……”她氣息微弱,語氣哀傷,“又讓你們操心嘍……”我坐在草鋪上,緊緊地握著奶奶那雙干枯堅(jiān)硬的手,眼淚簌簌往外流,我用手背擦了一下,奶奶看著我的臉,說:“不哭,不哭……人總有這一天的,我這下好了,不用再受折磨了?!蔽疑焓忠戳艘幢唤?,問她:“晚上睡著冷不冷?”奶奶點(diǎn)了點(diǎn)頭,“冷。腳僵。”我手伸進(jìn)被子里摸到了奶奶的腳,她穿著襪子,但還是冰涼的。嬸嬸家里沒有暖水袋,我問有沒有空的飲料瓶子,小堂妹說有,不一會兒給我找來三個飲料瓶子。我往瓶子里注滿熱水,扭緊瓶蓋,把三個簡易的“熱水袋”塞進(jìn)腳下的地毯下,奶奶動了動腳,觸碰到了熱水袋。過了一刻鐘,我把手伸進(jìn)去摸奶奶的腳,手里暖暖的,奶奶的腳已經(jīng)暖和了。
我們在家照顧了幾天,奶奶的身體竟奇跡般地緩過來了,她能一餐吃一碗米粥,能坐起身來,我把她抱到廊檐外曬太陽。小堂妹遞給奶奶梳子,奶奶自己梳理頭發(fā)。七叔見奶奶的身體漸漸恢復(fù)健康了,讓我們回城去,不要耽誤了工作,說家里有這些人照看著,讓我們早晚放心。奶奶也讓我回城去,讓我不擔(dān)心,說病重了再打電話讓我回來。我知道她說的不是真心話,她哪里舍得讓我離開?;爻悄翘?,奶奶不怎么說話,抓著我的手不放開,說好好工作,保重身體。
一個月后的一天清晨,我從夢中醒來,嗖地從床上彈起來,我告訴自己:我要回去看奶奶。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我要回去看奶奶。不知道這股意念是從何而來,一股沖動的氣在身體里突來撞去,我要馬上搭車回村去看奶奶。可那天因為種種原因,我終于沒有回去。
第二天凌晨四點(diǎn),電話鈴聲把我驚醒,是父親打來的,說,你奶奶走了,馬上趕回來。
慌亂中,手機(jī)響了一聲,我抓起手機(jī),看見是一條短信息,是一個堂弟發(fā)來的,只有四個字——奶奶沒了。我沒了魂,軟軟地坐在床頭,手指痙攣地跳動,心臟似乎被一團(tuán)火在炙烤著。我于是相信,奶奶是真的沒了。
七叔說他們夜里輪流看守著奶奶,長夜漫漫無聊,他們打了會兒麻將,散伙后去看奶奶,奶奶還在唉聲嘆氣,稻草窸窸窣窣地響。他們太困了,白天還要干農(nóng)活,他們就隨便躺了一下。天麻麻亮,七叔起來上廁所,順便推開門看奶奶,發(fā)現(xiàn)奶奶已經(jīng)走了。
奶奶孤獨(dú)地躺在那間幽暗的房間里,悄悄地離開了人世。六十五年前,她從河的下游村莊經(jīng)人介紹,嫁到河的上游這個叫松林坡的小山村;六十五年前,這間房屋是她的婚房,里面擺放著高大的紅床,貴氣的衣柜,鎏銅的梳妝臺,金銀首飾俱全,小鏡云鬢,花好月圓。她瘦小羸弱的身體在這間婚房生出了八個兒子。而如今,這間房屋是幺兒子的雜貨間,用來堆放犁靶鐮鍬、秧馬、水車等農(nóng)具。屋子收拾干凈后,媳婦用稻草打了個地鋪,奶奶就躺在那里,屋子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都消失不見了,只有身上的那床紅底黃花、畫著牡丹圖案和大紅福字的舊棉被,陪伴著她走過了最后孤獨(dú)冷寂的一夜。
一年后,我為奶奶寫了篇墓志銘——她
生於公元一九二九年臘月二十三
卒於公元二零一一年正月初七
她來過
現(xiàn)在,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