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城的日頭毒得很,夏日里的正午更是蟾蜍吞了蝎子,毒上加毒。幾掛赤條條的豬肉在烈日下呆呆地承受著烘烤,隱約發(fā)出吱吱的聲響。
“大胡子,兩斤豬肉!”
一個光亮的腦袋聞聲從另一個鋪子底下鉆過來,一把銀亮亮的刀一陣風般落在豬肉上。來人的話音剛落,豬肉條已經攔腰系上了紅繩,“二斤二兩,給二斤?!眮砣丝┛┬α诵?,“大胡子的肉,你舍得?!眮砣撕竽_剛消失在人群里,光腦袋就把錢摔進木頭匣子里,他伸手把油膩膩的零碎錢從底翻到天,沖著人群在心里罵:“大胡子的錢,我也舍得!”
這就是林大胡的豬肉鋪子,主人斷斷續(xù)續(xù)空了十年。只有黑咕隆咚的清早,他從豬戶手里接了豬,片了豬,掛起來,再叮囑幾句買賣上的事兒,就急匆匆跑回家里去。白天的空當,也許他會跑回來望一望。
今天,從清早到正午,林大胡搖搖晃晃來了三次,這十年里幾乎是破天荒的。光頭剛剛鉆回他的肉鋪子立在案子前一邊掛豬肉,一邊洪亮地吼著:“豬肉,賣豬肉,新鮮豬肉!”林大胡就像一堵墻瞬間砌在他面前,悄無聲息,白慘慘的臉讓人想到遭瘟疫而死的豬被棄到河水里浸泡多日。光頭一個高兒蹦起來,“啥時候來的?鬼氣!”林大胡沒有回答,他沖著山巒般連綿的豬肉鋪子望了一個圈兒,靜靜地走進自己的豬肉鋪子里。
其實,他自己并不覺得他的出現(xiàn)有什么奇怪,他也并沒發(fā)覺,人是習慣性的動物,一旦某種習慣形成,又被打破,正常與非正常就要顛倒是非。就像這個豬肉鋪子,因十年里沒有人站立著吆喝反而成了一種正常,顧客可以想買哪塊兒買哪塊兒,光頭可以替他想給顧客多少就多少,又有什么呢。這些致命的變化,都是因為老母親癱瘓了十年,十年算起來三千六百五十多天,每天都像磨鐵杵一樣,把林大胡先前的小氣如針尖的秉性一口口磨光了,啃碎了。
他獨自在案子前立了一分鐘,他只有躲到豬肉鋪子里,才能恢復正常的思維,才能分辨清楚昨晚發(fā)生的事是真實的。林大胡立刻蹲下身子,仰著頭看一掛掛的豬肉,大盆里一團團豬的心肝肺離開了軀體,依然活蹦亂跳地呼吸著,這讓他想起昨晚上母親驚恐得波瀾起伏的胸脯,胸脯里的五臟六腑幾乎要跳出來。到了最后,竟然把那雙混濁的老眼睛都瞪得窒息般地挺直了。
昨晚,天熱到讓人扒光身上所有的衣物,赤裸裸地靜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都無法解恨。林母依舊在延續(xù)她慣常的啊啊大叫聲里繼續(xù)度過她的日子,人一旦習慣了,這聲音不知不覺就會變得柔弱,以致成為家里人不可或缺的依賴。也許是炎熱更容易讓人產生躁動,或許是家里過于安靜,讓林母的聲音倍感孤獨,屋里屋外,除了這叫聲,仿佛沒有別的人存在。叫聲就摻雜了呼喊,變得痛苦而綿長,仿佛一撮棉花被撮成一股股上勁兒的棉線,帶著針頭活生生扎進人的耳朵,“??!啊……”
聲音再尖銳,屋子里的人還是各干各的,像鐘擺一樣保持著慣常的習性。林小胡穿著白大褂鬼魂一樣飄進自己的屋里,再不出來,他下班也不把白大褂脫下來,從醫(yī)院到街上,再到家里都穿著,甚至睡覺,他就是要和林大胡分個清楚。他躲在自己的小屋里一邊帶著耳機聽奶奶的叫聲,一邊上網到處亂逛。
林大胡的妻子利落地收拾完碗筷兒,飄到林母的床前一勺勺喂她流食吃。林大胡正蹲在洗手間里洗尿布,尿騷和大糞的腥臭彌漫了整個屋子,像一個糞便發(fā)酵池。然而林大胡早已習以為常,他眼睛不眨,鼻子不蹙,對起那雙大手捉住一塊塊小巧的尿布,就像捉著一塊塊香手帕。
一陣尖叫聲蓋過了林母的叫聲,將林大胡、林小胡一下子招到林母的床前。一碗熱乎乎的流食灑了一床,正朝著地上滴答滴答摔出清脆的聲音。五顏六色的流食像彩帶一樣,橘紅色的胡蘿卜汁兒,綠色的菠菜汁兒,淡黃色的土豆汁兒,白色的大米汁兒……從林母的歪嘴邊,流到林妻的手臂上。
十年里,這個家從沒有像這一時刻這樣寂靜過,仿佛每個人都被定格了。林大胡挓著一雙碩大的手,手上的肥皂泡泡一個個在半空里炸響破滅。林小胡不屑一顧這樣的突然混亂,準備立刻離開這間臥室,卻被母親搶了先。林妻一箭射到客廳里,將電視打開,把聲音調到最高極限,整個屋子就成了一個生活電臺。
“把電視關了!”林大胡吼了一嗓子。將林母翻了一個個兒,把衣服和床單換掉。林母緊緊閉著眼睛,滿肚子的氣憤把她的臉高昂地歪向一邊,身體的痛苦已經讓她無處發(fā)泄了,林妻又剝奪了她不愿進食的想法,她忍無可忍了。
電視機剛剛一關,林妻就坐在客廳里大罵,“折磨活人算哪門子本事,有本事早早走了!”
林大胡哐當將碗摔向了客廳,粉身碎骨的聲音之后,林妻開始痛哭,“砸,砸死我,省得活受罪!”林妻抱著腦袋鉆進自己的臥室里,再不出來。
自此,林母的叫聲里多了仇恨,尖利利的像一把鋒利的殺豬刀子,將活著的每個人剝得體無完膚。那尖叫聲在后半夜突然間變成聲嘶力竭的吼叫,林大胡、林小胡竄進林母的臥室里,只見林妻正趴在床邊,將一個碩大的枕頭堵在林母的腦袋上,兩個人都在拼命地抖,一個奪命,一個逃命,一個全身的力氣都用在這個枕頭上,死死地按住下面的掙扎,一個在床上拼命地蹬著,床單破了個大洞,一只枯瘦成骨架的腳掌,反反復復鉆進洞里又踢出來,黑色的洞就越來越大了。
兩個男人一來,林妻發(fā)瘋地喊起來,“了了你,一了百了!”她發(fā)狠地盯著顫抖的枕頭,兩只胳膊像一把鐵鉗,牢牢鉗住枕頭的四個邊角,“讓你活,讓你折磨活人,我讓你……”
“你他媽的畜生!畜生!”林大胡呼嘯著,將林妻一把抓出去。瘦小的林妻被丟到客廳里,打了幾個旋兒,跌在桌腳,悄無聲息。
林小胡不記得自己是否幫了父親一把,狠狠地將母親丟出去,他感到他剛剛伸出了自己的手,架住了母親的一個臂膀,他又感到他一直站立在原地未動,看著母親把奶奶蓋在枕頭下,那一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現(xiàn)在,母親趴在客廳的地上蜷縮成一個團兒,渾身瑟瑟地抖,糟亂的頭發(fā)把她的臉遮蓋得亂七八糟,像是一個被蹂躪的戲子。奶奶癱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吸氣,她的頭發(fā)伸進了嘴里,仿佛是鉆到嘴里討空氣去了。她的眼睛放射出筆直的光,直逼虛無。她的胸脯激烈地上下躥動,而父親正鋪開他的大手掌,一下下捋平自己的那份躁動。
林大胡的大手在自己的胸脯子上下捋,卻始終無法平息內心的驚恐。到現(xiàn)在他都覺得昨晚上的一切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就像這十年間,常常半夜夢見母親死去而驚醒一樣。
這時,光頭鉆進了林大胡的豬肉鋪子,他朝著縮在墻角的林大胡豎了一扇刀片手,在一個豬脖子上表示咔嚓一下,“我要是你,咔嚓,親娘親爹這么耗活人的命,也不行。”林大胡的眼睛如兩把尖刀迅速地明晃晃地殺過去,旋即又哆嗦成一團兒,突然想到他這次來鋪子的目的。他朝著光頭所在的方向迅速伸出手,在案子下將他那把雪亮的殺豬刀子抽出來,朝著光頭晃了晃,“畜生!畜生!”像瘋子一樣沖出了豬肉鋪子。
一輛嶄新的時風雙排座車停在樓下,林大胡握著殺豬刀子,低著頭剛剛掠過車廂,車斗里的藍條床單包裹成一個團兒,生生地扎了他的眼珠子,他心里咯噔一下,“這是我家的床單?!彼崎_那個床單,他要把那個床單從車斗里卸下來,重新抱回自己的家。
家門打開了,一個幾乎和他一樣虎背熊腰的男人一手捉著一個包袱,身后跟出來的是快樂的林妻,正穿著一身嶄新的裙子,像個得了解放的新娘子。林大胡的刀在瞬間下意識地揮舞起來,就像他殺豬、片豬肉一樣朝著男人利落地揮過去。
“爸!”林小胡急促地喊了一聲,躥在了最前面,他一只手捉住林大胡的刀,一只手捉住男人的衣領。他這雙手和林大胡的一樣碩大,卻很修長,白得像是得了白癜風。再看他夾在兩手中間的這副身坯,單薄削瘦,走到哪里,都像是一股風吹來的一件單褂子。為此,林妻曾面對自己弱弱的兒子詛咒:“老太婆活得精神,把孫子的壽命都奪了去!”林小胡并不領情,他對抗這個茍延殘喘的家庭的有力方式,就是不斷地重復和鞏固他的一個信念,尤其是在矛盾激化時,激動地說:“愚昧太可怕,屠夫和醫(yī)生的區(qū)別就是一個害命,一個救命?!边@次,他清醒地知道,他伸出了他的大手,阻止了這場血案的發(fā)生。
“爸,讓媽走吧!”林大胡唬著眼睛,眼睛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破裂聲,一會兒竟溢滿了淚水。而林小胡的手流出了血。
林妻驚慌失措地抱住兒子的手,用嘴一下下吸住流出來的血,“快,兒子,快,上醫(yī)院?!绷中『﹂_母親的手,朝著車子揮了揮,“走吧,媽!”
時風牌雙排座兒,拋給林大胡和林小胡一股沸騰的屁股煙。車上散發(fā)著豬的腥臭,還有豬拉的屎已經風干,混在一窩亂草里,和剛剛扔上去的包袱抱在一起。幾縷豬毛掛在車斗的把手上,隨著車身的啟動在風里飛得越來越快。
蠟黃干瘦的林妻坐在車頭里,將腦袋伸出搖下的玻璃窗外,對著立在地上的兩個人說:“第一,不能一輩子活在血腥里,第二,不能害在一個老太婆手里。尋自由去了?!绷执蠛鷮⒇i刀子朝著車屁股狠狠摔過去,刀子和車廂、水泥路面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他憤恨地對著漸遠的車屁股狂吼:“收了豬,也是要殺,逃不出一個樣!”林小胡甩了甩滴血的手,打開門,徑自走進樓道,他拋給身后的林大胡一句話:“但是,沒有叫聲!”
夜晚,林大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母親身邊守護,他朝著廚房里喊了一聲,“把媽的流食端來,該吃晚飯了?!蔽葑永餂]有回聲,只有母親在床上發(fā)出的痛苦的叫聲,一聲連著一聲,和往常一樣,讓他忘記了妻子已經走了。他猛然間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兒,頭發(fā)在中心地帶越發(fā)稀少,他又用手托住下巴,望著母親那一張痛苦的臉和不間斷地抽動的身體。他長了一臉濃密的胡子,仿佛給腦袋上日漸稀少的頭發(fā)注明了出處。他記起妻子從結婚的第一天起就說過一句話:“一直耷拉著一張死豬臉!”竟說了大半輩子。他突然對這句話有種強烈的渴望。
他跑到洗漱間里把圓鏡子取了來,在母親面前左照右照。一張五十多歲粗糙生硬的臉,泛白而腫脹的臉,在鏡子里膨脹,變得無限大,大到鋪天蓋地,大到沒了自己了。他木愣愣地看看鏡子里的自己,對著床上的母親說:“媽,我的臉耷拉嗎?”干瘦的母親躺在床上沒有感覺到任何風吹草動,她平靜地聽著兒子說話,又平靜地閉目,仿佛視而不見,很快又開始不間斷地向著世界呼喊著她的痛苦。
林大胡還是覺得妻子是出了趟遠門。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一連串發(fā)生的事情像上演的幾幕戲劇,天一黑,幕就該謝了。他需要回到現(xiàn)實里,他獨自到廚房熱了備好的分餐流食,盛在妻子每日都用的透明玻璃碗里,五顏六色的汁液在碗里爭奇斗艷,若不是他用一雙大手捧住,這活生生的顏色就會躍出來。他捧著這碗流食站在客廳的燈下一圈圈地看著,他似乎從沒有這么認真地看過這份流食的美麗,就像從沒有認真地看過妻子怎樣把一樣樣果蔬榨成汁,又混進大米面、小米面,做成這樣一份流食,日日如此,年年如此。鮮艷的顏色突然間扎疼了他的眼睛,讓這個粗糙的高大的男人淚流滿面。
給母親喂流食,擦身子,洗尿布,林大胡一個人寂靜地做著,像個上了一套程序的機器人。他所制造出來的叮叮當當?shù)穆曇?,絲毫沒有驚動憋在屋子里的林小胡。屋子里的林小胡正握著纏了紗布的一只手發(fā)呆,兩眼瞪著床頭柜一個緊閉的抽屜。白大褂緊緊裹在身上,抵抗著奶奶一聲高過一聲的叫喊,仿佛把他這身白色一絲絲剝得支離破碎,把他的血肉和筋骨都敲打粉碎。在強大的死亡面前,這身白就像落在地上的一根白色雞毛,卑微可憐。他無法接受一個生命這樣漫長的疼痛,他本想給奶奶一個活路,他只要打開這個抽屜,取出那個小藥瓶,奶奶就會頃刻間安樂地死去,所有的痛苦和活人的痛苦一并消失。他也堅信:“延續(xù)病人極限痛苦的生命,如同一個毫無血性的殺人犯在殺人!”
整個夜晚,父子倆沒有碰個面兒,沒有說一句話。林大胡不想離開老母親半步,仿佛每個人都有可能在尋求機會要殺掉老母親,包括他的兒子林小胡。他驚恐地像個迷失的魂魄在臥室里飄來飄去,床上的老母親痛苦地扭動著身子,身子離開床鋪的間隙,散發(fā)出腐肉的腥臭。母親干瘦的脊背上,因為長年臥床而腐爛成瘡,大片大片的潰爛向著身體的深處蔓延。
林大胡在母親的耳朵根輕聲喚了一聲:“媽,媽!”老母親并不想取悅這個世界了,她聽不到兒子的話,只顧自己的疼痛,將臉吊得像一根絲瓜,身體在疼痛劃過時,猛然抖動一下,叫聲就會顫抖一下。林大胡趴在昏暗的燈光下,認真地看著母親千瘡百孔的身體,從那一個個的黑洞深入下去,都足以將人的心臟肺腑掏出來。他對著黑不見底的殘體戰(zhàn)栗,感到內心從未有過的恐慌。他這個粗大的男人,他這個一輩子以殺豬為生的屠夫,眼下像一塊廢掉的鐵,孤獨得銹跡斑斑。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把母親最喜歡的一盆蘆薈從陽臺上端下來,擺在床邊的木凳子上,他找了把破蒲扇,給母親扇打蚊蠅,暗夜里,也有勤快的蒼蠅尋著氣味,盯住這副腐爛的身體。在蒲扇搖搖晃晃間,林大胡歪在林母的床邊,昏睡了。
一把雪亮的刀子憑空劈下來,將老母親從頭劈到腳,母親的呼喊幾乎把天掀翻了。只見刀落小腿處未完全劈下去,又將刀向上挑起,又下劈,腿和腳趾處的肌肉徹底劈開,肌肉發(fā)出哧哧的撕扯聲,筋骨和肌肉絲絲連連被剝離,疼痛讓瀕臨死亡的人渾身打著寒戰(zhàn)。
林大胡醒了,是疼痛把他叫醒了,他感到心口堵塞的疼痛難忍,手里的蒲扇已經落了地,他就捂著自己的胸口,把母親的屋子落了鎖,走出家門。
銀城的炙熱在夜里也是極其強悍的。夜里的豬肉鋪子安靜得像一處處兇殺現(xiàn)場,除了血腥的案子,就是披掛的血腥的帆布,一個連著一個,炙熱把這股子血腥氣烘烤得更加刺鼻。他鉆進自己的豬肉鋪子,開了燈,在一片黑暗里,獨獨他這一個鋪子亮了起來,就像這十年間,獨獨他的豬肉鋪子前沒有叫賣聲,幾乎沒有主人。
他的心里實在亂,他一時還無法從現(xiàn)實與夢境中的種種疼痛中清醒。他自始至終都覺得很多事情就是那樣的,最近,比如,豬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最終讓人來吃掉的,而他就需要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把豬給宰了。而林小胡卻把豬和他奶奶聯(lián)系在一起,把豬面臨的痛苦和他奶奶面臨的痛苦,把豬面臨的死和他奶奶面臨的死全部聯(lián)系起來,當時,他幾乎氣瘋了,他斷定,林小胡不是他親生的,他胡家都是一根筋,沒這么些胡亂的心思。
他在鋪子里不停地打著晃,粗大的身形被燈光拉出細長的影子,看起來單薄得像一根風箏線,悠來蕩去。賣剩的豬肉都被光頭收進了冷藏間里,一些豬肉的碎屑凝結在案子上,看到這些個碎屑,他幾乎能斷定是豬身上的哪塊肉脫落的,這樣的豬肉組合成如何壯的豬。他殺了一輩子豬,他對豬的一切了如指掌,卻被林小胡的一句話給擊垮了。
當時,林小胡穿著他的白大褂,直挺挺地站立在鋪子前,那是林小胡第一次在林大胡的鋪子前站立這么長的時間,他對林大胡說:“面對死亡的痛苦,豬和人有什么區(qū)別!”林大胡說:“那是豬,是牲畜?!绷中『终f:“那是你把豬看得更賤?!绷中『ζ鹚陌状蠊樱L一樣刮走了,他回頭惡狠狠地飄來一句話:“你不是一輩子都在害命!”
林小胡的話反反復復倒流到他的耳朵里,他看著那幾粒豬肉碎屑,凝結的干巴的碎屑,被空氣和時間抽干的碎屑,他突然意識到,他從沒想過豬在臨死前對著人在哭號著什么,更從沒有想過,豬是否想死。他像一塊木頭一樣,無視豬的真正存在。就像如今,因為想要母親的生,而無視她承受生的痛苦。
林大胡突然抱著自己的腦袋,蹲在鋪子的地上大哭起來。從母親癱瘓在床,十年間,他除了聽到豬的號叫聲,母親的喊聲,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自己發(fā)出牲畜一樣的號叫聲,在黑夜里,劃破整個夜空。
妻子離去的家?guī)缀鯚o法稱之為家了,林大胡的生活亂成一團,尿布還在手里揉搓,一盆盆的臭水差點淹沒了整個家,床上的老母親流食還沒有進,已經快要被蒼蠅包圍著吃掉了,而一攤屎尿又宣泄在剛剛換過的單褲和床單上。散發(fā)出來的惡臭把蒼蠅樂瘋了,成群結隊地叮在糞便和老母親的身上,幾乎吞噬了她整個人。母親只能在蒼蠅的包圍圈里發(fā)出她唯一的抗爭,啊啊地大叫。面對著一片狼藉,林大胡感到自己像一顆雞蛋砸在碩大堅硬的石頭上,他力不從心,他手足無措,他將那雙臭哄哄的大手在自己的腦門上狠狠胡嚕幾巴掌以保持自己的清醒。那套殺豬的精湛本領,在這個混亂的家里絲毫顯示不出優(yōu)勢。
林大胡站在這一切面前,做了數(shù)次深呼吸,他拋下手里洗著的尿布,給老母親換掉內褲和床單。老母親輕飄的身子骨,因為部分失去生命如灌了鉛般沉重無比。后背和屁股爛得一塌糊涂,尋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還沒來得及結痂的地方,又被新生的瘡膿沾了去,反反復復。林大胡憋著痛苦,一邊給老母親翻身,擦洗,一邊重復,“媽,叫吧,疼了就叫吧!”
尿布和內褲已經沒有干凈的了,都在水盆里浸泡著,或是在窗臺上濕漉漉地滴著水。林大胡跑到自己的臥室里,把床上的床單一把揪起來,枕頭和幾件衣物嘩啦啦滾落了一地,他還沒來得及返回去,就聽見一個重重的物體砸在了地上,尖叫聲立時變成渾沌的號啕大哭,混雜著斷續(xù)的呼喚:“兒子!兒子!”
“媽!媽!”林大胡失魂落魄地飛奔到老母親的臥室里,一具骨架跌在地上,發(fā)出咔吧咔吧斷裂聲,那痛鉆進了老母親的身體里,憋住了她的哭號,甚至讓她安靜下來。
林小胡被林大胡的一個電話從醫(yī)務室里拽了回去。父子倆長期的冷戰(zhàn),因為這場意外不得不臨時打破。林小胡穿著他的白大褂,給奶奶包扎胳膊,一條條紗布在紗布卷上做著減法,在奶奶的右胳膊上循序增厚,松弛的老皮像滿是褶皺的塑料袋子被封口繩束縛起來。他的那份利落和嫻熟,讓林大胡的內心有了一種安全感。
林大胡像一個木樁擋在床前,呆立了一會兒,瞧見林小胡的手顫抖起來,肩膀顫抖起來,整個身子顫抖起來,整個床鋪,整個地板,整個家,都像一輛急速的火車馳過而被震得發(fā)抖。林大胡聽見床上的母親沖著林小胡喚了幾聲:“兒子,兒子,叫我死吧!死吧!”林小胡包扎好后抹了一把鼻子,疾馳而出。
林小胡的臥室里,床頭柜兒的抽屜再次被最大限度地打開,一個小小的藥瓶站立在里面,獨占了這個抽屜的所有空間。林小胡把藥瓶取出來,自言自語:“安樂死,安樂地死去有什么不好!”他把小藥瓶舉得高高的,仰著臉看著里面的一小撮藥粉,在透明玻璃里溢出和他的白大褂一樣的白色。他翻動著他修長的手指,將藥瓶在手里轉了一圈又一圈,那白色放射出陽光一樣明媚的亮光,照射在奶奶滿臉的痛苦之上,那痛苦就變得幸福而明亮了。
“咱老林家有句祖話:好死不如賴活著!”林大胡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林小胡再不像以前一樣將抽屜鎖起來,或是藥瓶從不拿出來在人前看。他褪去了先前的暴躁,他父子倆曾因為此事大打出手,幾乎要了對方的命,他的母親曾經因為和他站在一條線上,被父親打得遍體鱗傷,他們曾經斷絕過無數(shù)次關系。此時,他平靜地把藥瓶放進抽屜里,任憑它展露在父親面前。
他并不看林大胡一眼,他將目光放到地上,或者墻角,或者窗外?!澳蔷洳粚儆诶狭旨业淖嬖?,是中國的民間諺語!”
“反正人不能幫著另一個人去死,那是殺人?!?/p>
“你不是一輩子在‘殺’!”
“豬和人怎么能一樣?”
“命都是一樣的,都要有起碼的尊重,尊重死等于尊重活著!”
林大胡無話可說,他始終無法接受幫助瀕死的活人解除痛苦的想法,他也無法明白兒子那句“尊重死等于尊重活著”,這個歪道理到底說了什么。這是父子倆不可調和的矛盾,又仿佛是隔代難以溝通的癥結所在,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繼續(xù)冷戰(zhàn)下去。
從此,林母的叫聲變成一種哀求,她再不喊叫,滿身的瘡痛,加之骨裂的刺痛,僅用一個啊字已不能詮釋,更不能削弱了。她滿心地喚著她的兒子,是臨死前的不舍,又像是向她的兒子索要一種解脫。
這連綿的哀求聲,像一把把刀子刺向林大胡,戳中他的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經,每一塊肌肉和骨骼,當然還有五臟六腑。
林大胡幾乎窒息了,終于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他從鋪子里又一次摸出了殺豬刀,站在母親的床頭。床上一副因為長久不能活動而萎縮僵硬的身體,露著黑灰的臉和手臂。面對這樣一個給他生命的人,努力地把她想象成案板上的一頭豬,他就是一個屠夫,他可以大刀闊斧地將這具身子剖開,分成幾塊??墒?,現(xiàn)在握著刀子的手卻纖弱無力,像紙扎的一樣。
床上的母親微微顫了顫眼皮,鼻孔里散發(fā)出死亡的氣息,那氣息瞬間抽了他渾身的骨頭,讓他瞬間柔軟酥化,化成了一張剛剝下的人皮。林大胡將閃亮的刀子一把按在大腿上,“媽,我給你宰雞去,補補身子!”他汗毛聳立,機械地旋轉了床板般的身子,朝著門口擺過去。床上的母親又一次發(fā)出長長的哀嘆聲,那哀嘆聲像一記馬鞭從身后抽過來,甩在林大胡的額頭上,一掛掛汗珠子流了下來。
從此,一碗碗的流食在冰箱的冷藏箱里取出來,放進去,凍了又緩,緩了又凍。一勺勺的流食再怎么跳躍著美麗的舞姿,也無法打動被疼痛抽干的林母。林母拒絕進食,當一勺勺流食從嘴角流淌到脖子上,衣領上,床鋪上,林大胡終于耐不住了,他把腦袋塞在林母那只被紗布包扎的臂彎里,聳動起兩個碩大的肩膀,“媽,吃吧,為了我,為了活著!”林母緊閉的干澀的眼皮下,流出了兩行淚,她昏昏沉沉地說:“兒子,叫我死吧!死吧!”林大胡雙腿跪在了地上。他一個人面對著在床上哀號的母親,一遍一遍胡亂地沖著她叫:“叫我死吧!叫我死吧!”他像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無能為力地面對著痛苦地活在世上的人。
一段時間里,林大胡像林小胡一樣,沉默得像個幽靈,各自在家里寂靜地穿來穿去,他幾乎再不去他的豬肉鋪子了,他的全部世界就是這個充斥著母親呼喚的家,以及家里母親的床鋪。家里什么都沒有變化,像是時間停在了固定的空間里。
直到有一天清晨,林大胡像往常一樣早早起床為母親打流食,他的眼角掃過母親臥室的床頭,床前的那盆蘆薈竟然開了花,白黃色的小花,沿著一根花莖從蘆薈粗壯的葉子間抽出來,像一只修長的手臂伸在半空里。他興奮地蹦跳著跑到林小胡的房間里,睡眼惺忪的林小胡被揪到床前,瞇著眼看到一株開花的蘆薈,自言自語地說:“蘆薈是不開花的???不會輕易開花的?!?/p>
林大胡像往常一樣無法理解兒子的話,只好保持沉默,但他還是感到振奮,他端著流食來到床前。被痛苦折磨得幾乎萎縮掉的老母親掀了掀眼皮,看到這束生長在眼前的蘆薈花,她的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一束微笑,她閉著眼睛吃了幾口流食,這讓林大胡高興得哭起來。模糊的眼睛里,他看到母親那根被包扎得愈發(fā)細瘦的小胳膊充滿了生命的力量,紗布被新長出的皮肉掙破,露出水潤嫩白的皮膚。像母親當年粗壯結實的手臂一樣,那株彎曲的蘆薈花竟然長到了母親的胳膊上,向著窗外的陽光伸展開去。
因為那棵開花的蘆薈,內心注入了一絲快樂,林大胡似乎重新回到了生活的軌道上,他終于推開門走出去,輕盈地滑過街道,一路上,他看到每個人都活得急促而奔忙。匆匆的時間的縫隙里,他猜想一定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一棵開花的蘆薈對人的作用,他幾乎對自己這樣一個粗枝大葉的殺豬人,能體會到這樣的細膩而心滿意足,同時也覺得自己傻乎乎的。
四十多歲的光頭正在林大胡的鋪子里給顧客稱豬肉,他一邊收了錢一邊往木匣子里摔進去,一邊熱火朝天地吆喝著:“賣豬肉,新鮮豬肉!”仰在眾人面前的臉,總是浮腫得像泡發(fā)的死豬皮,加上溜光的大腦袋,那張臉粗得就沒有翻身的時候了。
林大胡高喊了一聲:“光頭!”光頭一個哆嗦,終日沉重得像個沙袋子的林大胡會發(fā)出這么清脆的聲音,實在讓人聽了難解得幾乎難過,他一把將林大胡拽到鋪子里,對著林大胡的身子上下穿梭了一個遍,輕聲安慰,“我說,妻子走了,兒子冷戰(zhàn),老母親癱瘓,這都不是啥大事兒,殺豬,賺錢,生活,還得繼續(xù)。”
林大胡扒開光頭緊扣的手,微微一笑,熟練地整理案子上的豬肉,他把案子上幾掛最新鮮的豬肉掛上了高高的案頭,他就沖著那幾掛豬肉條微微一笑。
光頭慌了,他從未看到過林大胡這樣的微笑,那微笑和他長久沉重下拉的臉極不相稱,都說殺豬的人一臉冷相,死相,這笑附在冷相上,就像一刀子沒有捅死豬,而豬又脫了錨到處逃命的樣子。
來來往往的人群從每一個豬肉鋪子前經過,他們都在用自己的眼睛考量著每一掛豬肉條的命相,這讓站在鋪子里的林大胡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揪過光頭,光頭驚恐的嘴一直張在半空,他對著這張黑洞洞的嘴說:“伙計,告訴你個天大的秘密:我殺了大半輩子豬,有一次,有一頭豬在臨死前,流了眼淚?!绷执蠛鷦倓傉f完,光頭就一臉的茫然,望著神經兮兮的林大胡,他認為林大胡瘋了,一頭笑翻到地上,把整個腦殼都拱到地里去了,而那張黑洞洞的嘴終于合上了。
一個和尋常一樣的傍晚,經過幾次輾轉,林大胡終于推開了兒子的門,靜靜地坐在林小胡的床頭,眼睛盯著那個抽屜,林小胡領會父親的意思,他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飛濺在父親蒼老的脊背上,他如釋負重地打開床頭柜里的小藥瓶,“爸!”
“嗯?!边@是長久的冷戰(zhàn)以來,父子倆第一次做到會心,在林大胡和林小胡的心里,或許,他們始終都是一對能夠會心的父子。
林大胡把藥瓶奪過來,努力地撐著那對腫脹的眼皮,舉著那個小玻璃瓶翻來覆去地看,瓶子里的白色粉末泛著幸福的光亮,他那雙粗糙的大手,在光亮里被照耀得迅速變得像只女人的手般細膩而溫柔,如一只干凈的白藕,這只白藕就擎著小藥瓶走出了房門。
林大胡尋到自己多年前的一個墨鏡,戴上。他一如既往地走進廚房,將一碗冷藏的流食倒進垃圾桶,學著妻子的樣子,選了紅色的胡蘿卜,白黃色的土豆,綠色的菠菜和萵苣,紅色的西紅柿,黃色的小米面,白色的大米面……為老母親做了一份新鮮的流食,他平靜地將小藥瓶里的白色粉末倒進去,就像是加入了一種神奇的調料,他反反復復地攪拌,鮮艷奪目的顏色在玻璃碗里透出蔬果各色生命的鮮亮,把他的臉映在里面。
老母親吃了大半碗,林大胡繼續(xù)用小勺子向嘴里送著。九十八歲的林母向自己的兒子伸出那雙證明了她操勞了一輩子的大手,一根干癟的手骨,在林大胡一對墨色的眼鏡前晃了晃,告訴她的兒子她再不吃流食了。
寂靜的夜里,林大胡靠著一副墨鏡的遮掩,一直守在老母親的床前。塞在床腳的林小胡縮成一團兒,閉著眼睛望這個世界。他們從黑暗里看到,老母親緊縮的眉頭陡然舒展,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在她的身體上顯現(xiàn),她緊繃了幾年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血液似乎也流得舒暢了。
那天之后,林大胡找了極其平常的一天,平靜地到豬肉鋪子和光頭碰了個面,他告訴光頭,“關了我的豬肉鋪子?!惫忸^一直不解地看著林大胡走出整個市場。夏日里吹來徐徐的涼風,穿過林大胡前后悠蕩的碩大的手指間。林小胡像一棵綻放的棉花秧栽在路口,他脫下自己的白大褂披在林大胡的身上,目送著林大胡徑自朝派出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