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不是動土,很多事也許就像謎一樣埋在地下,永遠也不為人知。
這鄉(xiāng)間,稱遷墳為動土。這動土是有講究的,不是想動土就能動土,而是非得在每年的冬至或清明節(jié)方可進行。而且動土也不是隨便就可以進行的,除非是到了非動土不可的地步才可動土。當(dāng)然這都是老規(guī)矩了,老規(guī)矩是幾十年甚至數(shù)百年前傳下來的,也不是不能改變,后輩們的做法埋在土里的一代代先人們當(dāng)然是不知道的,他們早已在地底下化為了泥土。但陳德不這么認為,更不會像比他年輕一輩或幾輩的人那么做。
在陳德給祖先動土的那一天,按節(jié)氣上說雖是冬至,卻像是個金秋十月的天氣。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很完備,加之天氣又好,他的心里很激動。
將近上午十點鐘的光景,他已在村子北邊的那片叫作谷倉頭的高地上工作了兩個多小時,期間脫去了外套,之后又脫去了羊毛衫。他將衣服掛在了墳地邊的一棵蟠龍般的老桑樹上,望了一眼遠處,往日里葳蕤的莊稼早已不復(fù)存在,村子里的墳一大半已經(jīng)遷走了。遠處也有在動土的人,隔著一百多米遠,彼此都沉默地揮動著手里的農(nóng)具。周圍就顯得有些空曠。這片方圓三百多畝的地不久就會被推土機推平,然后流轉(zhuǎn)出去,成為規(guī)模種植或承包給專業(yè)養(yǎng)殖的農(nóng)業(yè)大戶耕作。
眼前這是片大墳地,雖沒有上畝,但處在谷倉頭高地上就顯得突兀而顯眼。記憶里的墳地四周圍被一些灌木包圍著,只留了面陽的一面可以進入。墳地里邊,不知是人為的還是自然長出來的樹木,零零散散分布在除墓之外的空隙上?,F(xiàn)在灌木和樹木已經(jīng)被人砍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三座墳。從最西邊數(shù)起,共有三座,都并排著,其中最西邊的兩座墓顯得最為高大。從最西邊數(shù)起,依次是祖宗的墓,曾祖母夫婦的墓、大爺爺陳碩昌的墓。二爺爺姜其根的墓沒在這片墳地里,而是在離墳地東邊十米開外的地方。而丹鳳奶奶的墓在另外一塊地里。三十多年前劃自留地的時候,村里是將已有的墳地除外的地劃分到各家各戶的,所以這墳地在后來的幾十年里得到了較好的保存。陳德自己父母的墓,并沒有在谷倉頭,而在村子西南方向的高地上。眼下要遷移的是大爺爺陳碩昌的墳。
氣溫已經(jīng)升上來了,加之揮動鐵耙,渾身上下早已都是汗了。渾身的肌肉很久沒這么活動了,晚上需要喝點白酒解乏,陳德心里這么想著。大爺爺陳碩昌的墳規(guī)模中等,高約兩米,直徑三米有余,用非常干凈的泥土填成,墳上的茅草旺盛,茅草根強勁地交織在一起,牢牢地抓住表層泥土,使得泥土異常堅硬。這堆泥土過了半個多世紀,都被夯得非常的結(jié)實,所以沒多久,即使是已經(jīng)干慣了體力活的雙手也火辣辣地疼。
好不容易將大半個墳頭放平了,可還是沒見著大爺爺陳碩昌的影子。陳德知道,大爺爺一定還在離現(xiàn)在的地表一米深的地方安靜地待著。果然再往下挖,不久就碰到了棺木。說是棺木,其實早已腐化成了朽木。于是小心翼翼翻開表土,拿了鐵耙慢慢將稀土連同腐朽的棺木扒掉,大爺爺陳碩昌就顯現(xiàn)在了陳德面前:哦,這是生于光緒二十一年的大爺爺陳碩昌!如果他能活到現(xiàn)在的話,已經(jīng)有一百二十歲了。
按規(guī)矩,是先將腳放入事先準備的甕中,翻了很深一個坑才找到了他的雙腳,早已不可分辨。之后逐漸地露出了灰色的大腿骨,也已經(jīng)高度腐化,幾乎稍一用力就要散開,趾骨早已化為泥土不可分辨,得十分小心地用火鉗將骨和泥一起拾揀入甕中。盡管如此,他灰黑色的顱骨看上去卻依舊顯得堅硬且飽滿。陳德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來。
爺爺?shù)娘B骨本來是水平的。因為要移動身體的原因,在放入甕的過程中,將顱骨傾斜了一下。于是,有一個物件不經(jīng)意地滑了下來,倏地一下插向了腳下的松土中。等放好了顱骨,陳德蹲了下來,他撿起那物件,仔細地看了看,發(fā)現(xiàn)是一支耳勺。
這是一支白銀質(zhì)地的耳勺,一頭是耳勺,另一頭是尖的。在頭部的一端過來點兒的地方,寬了許多,上面雕刻著一些花紋,頗像一只鳥展開的翅膀。雖是耳勺,卻像極了女性發(fā)髻上插的發(fā)簪。
陳德在起先的時候并沒有多心。先人們下葬的時候還沒普及火化,都是穿戴整齊了放入棺木下葬的,有一些陪葬的物品也不是不可能的。但轉(zhuǎn)念想到,剛才的一幕,這長約三十多厘米的銀質(zhì)耳勺竟是從爺爺?shù)娘B骨里面掉下來的,他的心不由地一緊。而且,耳勺尾部尖銳的長長的一端是朝里的。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
想到這兒,他背上的汗瞬間變得冰冷起來,再不敢往下想。而幾乎在同一時間,在他的視線里,剛才盛了爺爺骨殖的甕,好像也隨風(fēng)晃動了一下,發(fā)出了一聲嘆息般的響聲。
二
傍水而居的陳村,一條算不得寬闊的大河在陳村的前邊呈東西方向緩緩流過,這河水流了數(shù)百年。在最近的半個多世紀里,它見證了六十多年前只有十多戶人家的村莊像一棵樹的自然成長,集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日長夜大,最終成了如今枝繁葉茂的一個大村落。
在中國的南方鄉(xiāng)村里,陳村的存在實在算不得是件重大的事件。陳村已知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清康熙年間。當(dāng)然也許更長。在陳村,歷來沒有編家譜的習(xí)俗,所以老一代的故事都是靠一代代人的口傳。據(jù)說,陳家功名最高的一個人曾做過朝廷里的翰林,但只是沒等到外放,留長辮的清廷就壽終正寢了。之前,還隱約聽說出過一位做過朝中大官的人物,在本家的田地遠到十公里外的同安橋,祠堂修到更遠的二十公里外的鳳凰山。因為沒有文字記載,加之年代久遠,這些家族的歷史也就陳家少有的幾個人知道,即使說起也是當(dāng)作傳說,后代里已經(jīng)沒有對此感興趣的人了。
現(xiàn)在,陳村即將在一場“新農(nóng)村”的改造中消失,取代它的是在隔著河流的南邊建起的一個現(xiàn)代化的新農(nóng)村。當(dāng)“新農(nóng)村”在村里開始全面鋪開的時候,留在村里的、本家的、往上數(shù)的第四代人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了。在健在的上了年紀的人里,陳德屬于往下數(shù)的第二輩。如果要說對土地最熟悉而且心里最割舍不掉的人的話,陳德就是一個,不僅僅從出生到年逾花甲一輩子在田地里勞作,這土里更埋葬著前幾輩子的親人。即使這些親人早已經(jīng)和泥土化為了一體,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現(xiàn)實的發(fā)展不可阻擋,在村里將搬遷通知發(fā)下來之后不到半年的時間里,先后有評估小組和拆遷小組進駐。之后便是村里向各家各戶發(fā)放意向表和房屋土地等的評估事項。村子將整體搬遷,建統(tǒng)一樣式的房子,田地全部被征用后將被流轉(zhuǎn)出去。茶店里,小賣部,以及從陳村出去的人,見了面問候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家評估了幾萬?”年輕人有的是興奮,而上了些年紀的大多在起初的興奮之后,采取了觀望態(tài)度。當(dāng)然這都是自愿的。搬遷不同于拆遷,不愿意搬遷的可以照常在原來的房子和土地上生活工作。
人們在經(jīng)歷了幾十個白天和黑夜的談?wù)撝?,在決定簽字的當(dāng)口,竟有超過百分之九十的人家簽了字。余下的幾戶大都是有老人在,舍不得田地的。到最后也就只有兩三戶人家沒有搬遷,但問題是,當(dāng)一個熱鬧的村落都搬遷了之后,剩下的這兩三戶人家孤零零地在地里矗著,夜晚風(fēng)在嗚咽,仿佛周圍這一片地已成了一片野地。于是,過不多久,整個村子就都搬遷了。
陳德家是屬于晚搬遷的。陳德本來是不打算搬遷的。他給城里的兒子打了電話,兒子的話讓他一下子就下了簽字的決心。兒子在電話里說:“都搬走了,就剩我們一戶這不是獨戶了嗎?”去村委簽字的時候,陳德看到那幾戶本來不打算搬遷的也都來簽字了,大家相互望了望,仿佛即將久別。
房屋經(jīng)過評估,賠償之后是不需要自己來拆遷的,就像已經(jīng)賣掉了一樣。但先人們的墳?zāi)故且约簛磉w移的。村里一年前早就建好了安息堂,專門用于存放骨灰盒和骨殖。
關(guān)于遷墳的通知村里老早就發(fā)了,他就候著這冬至的到來。兒子在城里的一家公司做外貿(mào),起早摸黑的,等他有了年休假,孫子學(xué)校也快放假了。陳德的老婆林華在城里帶孫子,本來說好回來一起遷墳的。為這事他還專門去了趟城里,去了之后看到兒子真是忙,沒個人幫助打理,家里亂成了一鍋粥。他就對老伴說這事他一個人可以干好,就回了陳村。
還是老習(xí)慣,城里他是一天都待不下的。城鄉(xiāng)公交車隨著一聲悠長的剎車聲之后在柏油馬路的一側(cè)停了下來。陳德腦袋里昏昏沉沉的,下了車,被風(fēng)一吹,精神豁然開朗起來。他吸了口氣,又緩緩?fù)鲁觯路鹨獙⒃诔抢镂M去的污濁的空氣吐掉,而展現(xiàn)在眼前的道路、樹木和遠處的房屋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陳村景象。
在老屋的床上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他清掃了庭院,撣凈了房脊。心里想著,等在這房里過了這年,這老屋也要拆除了,上面來的人半年前就來評估過了。因為,老伴大半年來一直在城里,家里也沒有喂養(yǎng)牲畜。往日里雞飛狗跳的小院顯得有些冷清。他坐在屋前一個凳子上,點燃了一支煙,心里估摸著,等太陽再升起來一點兒的時候,他就出發(fā),開始去做那件事情。為了使事情辦起來不至于出差錯,他做了很多的準備工作。他扳著手指算了算,顯得毫無頭緒的樣子,后來他身前多了幾個原本以前用來腌菜的甕和喂養(yǎng)小豬時買飼料拆下來的編織袋。他在院子的角落里到處轉(zhuǎn)悠,看到還是今年春上在竹園里砍來的一根竹子,做了鐵锨的柄,應(yīng)該是在雨季里,鐵锨放在雨中,它的柄上竟冒出了新芽。
夜里,他睡不著,搬了把竹椅,在老屋的門前坐著。大地一片沉寂,在沒有月光的黑夜里,陳村所有事物的面目都是隱秘的。風(fēng)從河面上、樹梢頭生出來,有些涼意,從呈一團墨黑狀的房子、樹木、瓜架間穿過,掠起了他背上的汗衫下擺。他心底突然涌起了一絲擔(dān)心,想到搬遷之后會不會再有這么自在的風(fēng)吹來。
如今因為遷墳而意外出現(xiàn)的這一個細節(jié),卻成了陳德的心病。他再沒有了因為要遷墳而有的一絲激動。他匆匆將剩下的爺爺墓西邊的兩個墳掘了,拾了能拾起來的骨殖分別放在兩個編織袋里,就去了安息堂。下午他趕回家吃了午飯,又去了村西邊的高地上將父母的墳也遷到了安息堂。
從爺爺顱骨里面掉下來的那支銀耳勺被他用肥皂洗干凈,又用抹布擦了幾遍之后,用一塊紅布包了,放在隨身拎著的一個黑色包里。做完這一切,他仿佛大病了一場。怎么會有這么個事情出現(xiàn)呢?他覺著隱隱的不安,但同時心頭的一塊石頭仿佛落了地。
等一切平靜下來之后,在遙遠記憶里的奶奶丹鳳的一張臉驀地閃現(xiàn)在了陳德的眼前。
三
對奶奶丹鳳的回憶從她的葬禮開始似乎可以更清晰一些。
記得二十多年前奶奶丹鳳死的那天,是正月十五過后的第二天。在村子里,死人是和婚娶一樣的喜事,被稱為白喜事,何況丹鳳奶奶是高壽。村里的老人能活到丹鳳老太這個年紀走的不多。丹鳳奶奶究竟有幾歲,就連她二兒子陳天孝都不太清楚。陳德還記得,那一年是縣里開始實行做身份證的時候。夏天里,村里的人都去照了相,奶奶丹鳳因為腿腳不便,沒有去照。村里的人說等過了年會下村來給丹鳳奶奶照相的。不想過了年,才過了正月十五的第二天,丹鳳奶奶就去世了。如果丹鳳奶奶做身份證的話,這身份證上應(yīng)該寫的出生日期是一八九八年。后來陳德想,這對于經(jīng)歷豐富的丹鳳奶奶來說,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丹鳳奶奶臨終前是安詳?shù)?。在她最小的兒子陳天孝所修建的四間平房的最東邊一間里,她的床安放在北半間,上面一年四季掛著頂藍色的尼龍蚊帳。那會兒,尼龍的蚊帳是很稀罕的,一般人家,即使是壯年也鮮有掛尼龍蚊帳的。還有就是這居住的習(xí)慣,在陳德看來也很是奇怪。按照三十年前的習(xí)俗,新房子落成的時候,家里小孩還未滿十五周歲的,最東邊的房間都是給家里的壯年住的。像丹鳳奶奶那樣的年齡,住的應(yīng)該是最西邊的房間才對。丹鳳奶奶最寵愛的兒子在她活著的時候給予了她最體面的生活。這在整個陳村都是罕見的。
她在走之前應(yīng)該是幸福的。南半間屋里都站滿了人。她的兩個兒子圍在她的床前面。陳德到的時候,聽說她在喊痛。他擠到了床前,叫了聲奶奶,孫兒來看你了。人們的身體一動,陳德順勢跪在了床前的木板上。丹鳳奶奶的大兒子宋天喜的頭湊到了丹鳳奶奶睡的枕頭那里,對她說:“陳德來了?!币膊恢浪袥]有聽到。宋天喜的身體側(cè)了過來,陳德就將前身探向了丹鳳奶奶,她嘴里嘰嘰咕咕。陳德隱約間聽到了痛字。他下意識就伸出了手問:“哪里痛?”他將手伸進了丹鳳奶奶的被子里,便觸到了她的腹部。他輕輕地來回按摩了一會兒,見她不再喊痛,就抽回了手。
之后就發(fā)生了丹鳳奶奶臨終交代的事情。如果不是親耳聽到,陳德是不會相信丹鳳奶奶會有這樣的臨終遺言的。
她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犯的唯一的微小錯誤是將陳德當(dāng)作了她的二兒子陳天孝。而這似乎早已不是秘密的臨終遺言由丹鳳奶奶的嘴說了出來,進入陳德的耳朵,他還是一瞬間激靈了一下。
丹鳳奶奶仰躺著,一直以來梳得整齊的白發(fā)那會兒很凌亂,她說:“不要……不要……把我……我就要一個人的。”
丹鳳奶奶臨終前的話含糊不清,但最后的幾個字倒是非常的清晰。在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宋天喜的身體緊貼著陳德的后背一起湊了上來。他對他的媽媽丹鳳說:“曉得嗨,你放心好了……”只見丹鳳奶奶的眼睛慢慢地閉上了,隨后,頭明顯偏向了一邊。身背后站著的陳天孝的哭聲最先響了起來。
畢竟年歲是村里最大的,老人的遺言一時間成了頭等大事,在丹鳳奶奶的葬禮上,葬禮的操辦者宋天喜和陳天孝最先考慮的就是這件事。在陳德還是一頭霧水的時候,陳天孝已經(jīng)帶了前來相幫的鄰居幾個男人去了谷倉頭的地里為丹鳳奶奶的下葬開掘墓地了。
這谷倉頭本是老陳家的根基所在。多少代以來,是陳家的墓葬的地方。谷倉頭是高地,方圓有五公里的范圍。田地分到戶以后,村里的每一戶人家都在那里劃到了一兩塊地,種棉花、玉米或高粱、毛豆什么的。據(jù)說丹鳳奶奶在劃地的那會兒就已經(jīng)開始在醞釀自己百年之后的安息之地了?,F(xiàn)在想來,這事對她來說是件大事,至死都念念不忘。去世前的幾年,丹鳳奶奶的腿腳不很靈活了,卻每年都會在油菜花開的時候,拄著拐杖去一趟谷倉頭。她的身體比年輕時縮小了將近三分之一,挪動著身體在家和谷倉頭之間一個來回要半天的時間。沒有人知道,她這么虔誠地一次次前往自己看中的那塊墓地時心里的真實想法。
丹鳳奶奶看中的墓地實在是很普通。村里按各家各戶的人口數(shù)劃地的時候,因為人數(shù)和考慮到地的朝向搭配問題,不能將一戶人家的地劃在同一個地方,于是,在擁有了一塊較大一點兒的地之后,就會在另一個地方劃到一塊不太規(guī)則的小一點兒的地。丹鳳奶奶看中的竟是劃到戶的那塊很小的地。
那是一塊呈三角形的地,三角形的兩個角分別在東北角和西北角,一個角斜斜地處在南邊。這個不太規(guī)則的三角形,面積也不過三十來平方米。最不適合做墓地的是,這塊地處于進出谷倉頭的一條必經(jīng)之路的旁邊。但丹鳳奶奶不僅看中了這塊地,還看中了這塊地向南斜插出來的一個角!這事情當(dāng)時很多人不解,也許是人老了,腦子也糊涂了,而且還倔強?!拔揖鸵粋€人的”,老人的遺言無論如何是要尊重的。后來丹鳳奶奶就葬在了這個不倫不類的三角地里。
因為還沒實行火化,丹鳳奶奶入土用的是棺材。因為提倡從簡的原因,也因為條件的限制,沒有在家里多停留,就直接下葬了。丹鳳奶奶的墓不高,沒有墓碑,墓前栽了兩株柏樹。
關(guān)于丹鳳奶奶的遺言,后來的很長時間里都停留在陳德的腦子里,揮之不去。及至他在為大爺爺碩昌遷墳時發(fā)生的一幕,他覺得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丹鳳奶奶已經(jīng)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
四
圍繞著丹鳳奶奶,一直以來都布滿了種種的疑點。盡管,對于一個已經(jīng)去世三十多年的長輩,有這樣的懷疑本身就是對她的不敬。但歷經(jīng)了幾十年的所見所聞,現(xiàn)在回憶起來,很多事實都不得不促使著陳德去回憶和推斷。
在丹鳳奶奶漫長的人生里,共有過兩個丈夫。
大約在一九二零年左右,她從遠鄉(xiāng)的宋家嫁給了陳村的陳碩昌,生育了一個女兒。丹鳳奶奶的第一任丈夫陳碩昌自縊而死的時候,他的母親,也就是丹鳳奶奶的婆婆還健在。之后,丹鳳奶奶又招贅了第二任丈夫姜其根,并生育了兩個兒子。
丹鳳奶奶和第一任丈夫陳碩昌所生的女兒,就是陳德的媽媽莉娥。丹鳳奶奶的長女莉娥成年后招贅了張松,有了陳德。
丹鳳奶奶和第二任丈夫姜其根所生育的是宋天喜和陳天孝。她的兩個兒子宋天喜和陳天孝,成年后分別娶了媳婦成了家。
在被陳德稱為大爺爺?shù)年惔T昌去世之后,或者是在丹鳳奶奶第二次婚姻后,或者還是再之后的一段時間里,當(dāng)時尚還健在的婆婆強烈要求:分家。不管是出于何種情形,于是乎,隨后在陳村就有了這么兩戶相鄰的人家:一戶是由年邁的祖母拖著一個年幼的孫女過日子;另一戶人家則是夫妻健全,而且膝下又有兩個男孩。這景象在陳德的媽媽莉娥還健在的時候不止一次聽她說起過。
許多年之后,陳德在最初對家史的復(fù)雜產(chǎn)生興趣的時候,就是從丹鳳奶奶的婆婆的分家開始的。據(jù)說,分家是由丹鳳奶奶的婆婆提出的,并且當(dāng)時她的要求是很強烈的。
從曾祖母的角度出發(fā),她關(guān)于分家的要求是“強烈”的這一點,陳德曾在本家的福貴伯那里得到過證實。而且,從記事開始直到陳德成家的漫長時間里,丹鳳奶奶一直以來對他都是沒有一句言語的,即使是他的兩個兒子,宋天喜和陳天孝,在陳德面前也一直是形同陌路。即使是自己親生的女兒和嫡系的外孫,也要當(dāng)作仇人來看待,這是丹鳳奶奶的態(tài)度;而從陳德的曾祖母這邊,自己分家之后面對丹鳳奶奶一家的態(tài)度也是如出一轍——可見當(dāng)初的分家在丹鳳奶奶的心中留下的積怨之深。
不管怎么說,從丹鳳奶奶這一代傳下來的一代共有三戶:丹鳳奶奶和大爺爺陳碩昌所生的女兒莉娥一戶、丹鳳奶奶所生的大兒子宋天喜一戶、丹鳳奶奶和二爺爺所生的兒子陳天孝一戶。
分家之后的莉娥一戶,不久莉娥的奶奶,也就是丹鳳的婆婆去世了。
當(dāng)初分家的時候在老人的堅持下,莉娥一家得到的是八間房的東邊四間。從表面上看,兩戶人家的房子間數(shù)是相等的,這邊只是在房子的質(zhì)量上比西邊屬于丹鳳奶奶的好一些,如房頂?shù)牧耗敬执笠恍?,而且臥室的地面是鋪了木地板的。屬于丹鳳奶奶一家的西邊四間房子,其中的兩間甚至是用來養(yǎng)牛的。婆婆在財產(chǎn)的分割上明顯的偏心因素或許就為后來丹鳳奶奶和自己的大女兒莉娥的反目成仇埋下了伏筆。但陳德想,以當(dāng)初曾祖母的角度去考慮原因所在:兒子不在之后,媳婦又有了丈夫和孩子,而這些名義上的后代在血緣上是和她的家族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的,以這樣方式分配財產(chǎn)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在傳統(tǒng)的觀念的隱約作用下,這也是人之常情。
但僅僅是這些原因?qū)е碌P奶奶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埋下這么深的隔閡,又不太合理。
五
……一陣嗩吶聲伴著有節(jié)點的打鼓聲,由遠及近,于上個世紀的二十年代初,在陳村上空響起。迎親的隊伍蜿蜒盤旋,一路吸引了各家的大人小孩,都奔向了大路旁看熱鬧。這隊伍是從相隔兩個村子之遠的宋家村回來的,隊伍中的一頂大紅的轎子顯得異常醒目。而轎子前行走的男人胸前掛著大紅花,他臉色紅潤,神情里除了喜悅還有一種書生氣質(zhì)的沉穩(wěn)。
這迎親回來的隊伍,才靠近村口,就有事先安排好的人手在村口放起了炮仗。半空中連續(xù)的幾聲震天響的爆炸聲過后,青煙散去,空氣中充滿了一股火藥的味道,這是喜慶的氣味,過年才有的氣味。
隊伍走走停停,來到了陳村唯一的一戶八間大屋,兩廂房的大門前。屋檐、廳堂上早已掛上了紅燈籠,柱子上貼了大紅的對聯(lián),院子里的空地上攤滿了竹匾,里面有碗、碟、筷子,而再旁邊攤放著只有大戶人家辦喜事才置辦的十斤以上的大紅鯉魚、已經(jīng)被廚子料理好就等著下鍋的東坡肉。院子里,隨著一串小鞭炮的響起,煙霧中,披掛大紅花的新郎官雙手交疊,握著一根大紅帶子緩緩走來,在帶子的另一端,是蓋著紅頭布的同樣是一身大紅裝束的新娘。
在人頭攢動的大廳里,一番繁復(fù)的新婚禮儀過后,一對鑼镲撩人心魄地敲了起來,余音繞梁,樂聲漸漸弱去,婚禮的司儀高喊道:“送新郎新娘入洞房……”這對新人便步入了東廂早已布置停當(dāng)?shù)臐M地鋪著十里八鄉(xiāng)少有的朱紅地板的新房……
撥開了歷史的層層迷障,大爺爺碩昌和奶奶丹鳳舉行婚禮的情景在陳德的腦海里如夢幻般地出現(xiàn)。而大爺爺碩昌的身影幾乎是突然之間就出現(xiàn)在了陳德的眼前。
因為大爺爺才三十二歲就離世,陳德沒有見到他老人家的容貌。傳說中,大爺爺是個讀書人。媽媽在他小時候不止一次這么說起過。據(jù)說,他會在一家人都睡熟以后,一個人在廳堂里點一盞燈看書,看到自認為絕妙處,會哈哈大笑起來,驚醒全家人。這個細節(jié),陳德總是記著。因為是媽媽的講述,他深信不疑。但年代太久的緣故,陳德曾經(jīng)在家里翻找過爺爺?shù)倪z物,希望能找到書籍、筆墨之類的。可惜一無所獲。
家里有幾條老舊的長凳,歷經(jīng)歲月的雕飾早已沒有一絲油漆的成分。但翻過凳子來,在凳子的背面,會發(fā)現(xiàn)一行毛筆字跡:
陳碩昌民國六年置
這字雖是行書,卻不太潦草。墨跡早已滲入了木質(zhì)。很多次,陳德看著這一行字,想象著爺爺?shù)臉幼樱核贻p氣傲,詩書滿腹,雖身處鄉(xiāng)野,卻寧靜致遠。少時,家境殷實,他無須從事體力勞動。只是遠離京城,要不可以博取一定的功名。娶了宋家的丹鳳之后,可謂郎才女貌,舉案齊眉,比翼雙飛。
這樣的情形,無論是誰,都不會想到他竟會在三十二歲時上吊自殺了!
媽媽在世時,陳德問起有關(guān)大爺爺?shù)氖虑椋恢敝M莫如深,但偶爾也會透露一些信息出來。據(jù)說,大爺爺自殺前,家里一直吵架。據(jù)說是婆媳關(guān)系很不好引起的。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兒的丹鳳奶奶和婆婆之間存在著很大的齟齬。在這爭吵中,大爺爺不可能會處于事外。對于大爺爺來說,一個是自己的母親,一個是自己的老婆,他夾在中間很難做人。因為不堪爭吵,遂選擇了自殺,這樣解釋大爺爺?shù)妮p生也有道理,但在陳德看來似乎缺少了一些條件。
因為是家里單傳的原因,大爺爺小時候一直得到家里的寵愛。加之沒有做事的原因,娶進門的媳婦又在各方面的能力處于強勢,那么做婆婆的和媳婦之間存在矛盾也是正常的。那么會是,那些煩躁不已的家庭矛盾使大爺爺感到無法在這個家里待下去了,從而選擇了自殺嗎?這個原因看來不會存在,因為按照當(dāng)時家里的條件,即使是離家出走,或到較遠些的親戚家里去居住也未嘗不可,絕不會將他逼到了要自殺的地步。
如果大爺爺陳碩昌的死因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得到了,那么再進一步,是否能夠知道家里為什么而爭吵嗎?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時陳家在陳村屬于家境富足的人家,宋家的條件未必能夠比得上。嫁到了比自己家條件更好的夫家,應(yīng)該不會為了物質(zhì)上的原因而和婆婆產(chǎn)生矛盾。那么剩下來的只有一個原因了,那就是關(guān)于孩子的問題。丹鳳先生了一個女兒,在陳家看來對生男生女的問題一定是非??粗氐?。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而使得婆媳關(guān)系不和的話,這似乎是條能站得住腳的理由,但仔細一想也不盡然,因為在當(dāng)時的年代里還沒有計劃生育的概念,只要能生,是可以不斷地生育的,直到生到男孩為止。
無論如何,婆婆和丹鳳之間的關(guān)系是微妙的,微妙到只有三個人知道當(dāng)時的情形。這其中,大爺爺碩昌因此而自殺了,丹鳳的婆婆也早已不在人世。這其中的原因,有一個人是最清楚的,那就是丹鳳奶奶。丹鳳奶奶還在世的時候,陳德從來沒想過就這個問題去問問她,現(xiàn)在想知道也不可能了。因為高壽的丹鳳奶奶雖活了一百余歲,但現(xiàn)如今離她去世也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
因為大爺爺是早婚,他輕生的時候女兒莉娥才十歲。關(guān)于自己的父親自殺的事情,也就懵懵懂懂知道一些,加之為了避先人諱,她雖然隱約告訴了兒子陳德一些,但終究沒有將她知道的和盤托出,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
而現(xiàn)在,一只從大爺爺碩昌頭顱里面掉出來的銀質(zhì)耳勺會和他的死因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嗎?這個謎團,就像一個無法打開的結(jié)。
六
丹鳳奶奶第二次婚姻所生的大兒子宋天喜不是她和第二任丈夫所生的,一度有很多的傳聞。因為傳聞的存在,有關(guān)丹鳳奶奶的大兒子宋天喜的身世,陳德曾作過很多的推斷:
如果宋天喜是她和大爺爺陳碩昌的遺腹子的話,那么在分家的時候,他不會分在丹鳳奶奶第二次組織的家庭里邊,而是應(yīng)該在丹鳳奶奶之前所生的一個女兒這邊。事實是,宋天喜在丹鳳奶奶健在的時候很得她的寵愛,陳德看到他在成年之后一度挑起了他們一家之主的擔(dān)子,直到他的弟弟陳天孝成家,兄弟二人分家,丹鳳奶奶隨陳天孝生活為止。那么,他是丹鳳奶奶和大爺爺陳碩昌一起生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
宋天喜雖不是丹鳳奶奶和大爺爺陳碩昌所生的孩子,但也不像是丹鳳奶奶和二爺爺姜其根所生的。在陳村的風(fēng)俗里,只有一種情況是將母親的男人稱作“叔叔”的,那就是這個男人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即使他和自己的母親是夫妻的關(guān)系。宋天喜就是這個情況。
在二爺爺做了上門女婿和丹鳳奶奶成為夫妻之后的很長時間里,宋天喜都稱呼二爺爺為“叔叔”。這個稱呼保持了幾十年,直到二爺爺病逝前兩年,才由“叔叔”變?yōu)榱恕鞍职帧?。稱呼后來的變化原因會是丹鳳奶奶的要求嗎?如果是的話,那么當(dāng)初在宋天喜剛剛學(xué)會開口說話的時候稱呼“叔叔”也是丹鳳奶奶起的作用了。宋天喜不是丹鳳奶奶和二爺爺所生的直接證據(jù)是,他的長相和二爺爺相去甚遠,二爺爺據(jù)說祖籍紹興,在陳德的印象里他長得身板高大挺直,標準的國字臉;而宋天喜卻身材不足一米六十,臉部上大下小,特別是下巴那里的尖細,全然不是丹鳳奶奶或二爺爺或二者結(jié)合的遺傳。
如果是二爺爺自己親生的孩子,為什么要以“叔叔”相稱,并稱呼了幾十年呢?還有一個直接的證據(jù),宋天喜的姓氏竟是那么的獨特。如果按陳村的規(guī)矩的話,兒子突然沒有之后,媳婦即使是再招女婿的話后代依舊是原來的姓氏,即陳姓;如果說丹鳳奶奶后來的婚姻是脫離了原來的家庭和觀念的束縛了,那么應(yīng)該是姓她的第二個男人的姓氏,姜姓。奇怪的是,他竟跟了丹鳳奶奶的姓氏,姓宋。而丹鳳奶奶的第二個兒子姓的卻是陳。
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以前的鄉(xiāng)村,文化娛樂生活大多為田間地頭間的家長里短,陳德聽到的關(guān)于丹鳳奶奶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關(guān)于宋天喜的身世的故事。一個行將喪失勞動能力的女人身上發(fā)生的故事一度成為了其間的主題。不久以后就分了田地,以前的故事隨著人們?yōu)榱烁髯缘募彝サ拿β刀饾u地淡忘了,就像村子里每年到來的臺風(fēng),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宋天喜不是大爺爺陳碩昌所生的事實成立,宋天喜不是二爺爺姜其根所生的事實也成立,那跟丹鳳奶奶有了宋天喜的男人又會是誰呢?事實是不是正如陳德的推測一樣呢?
陳德腦海里再沒有一個可疑的對象。但在陳德的腦海里,隨著一張張面孔的不斷閃現(xiàn),在和丹鳳奶奶家來往的親戚里,有一條可疑的線索浮出了水面。
那是在丹鳳奶奶的葬禮上,曾經(jīng)有過奇怪的一幕。有一個八仙桌,正好坐了八個人。他們沒帶孩子來,都是大人,吃飯時埋著頭,不久就在葬禮上消失了,連晚飯都沒吃。這些人陳德似乎很眼熟,但卻想不起來是本家的哪路親戚,他們和丹鳳奶奶是什么關(guān)系。不久以后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才得知這些人是丹鳳奶奶大兒子宋天喜的干爹方面的親戚。
宋天喜在很小的時候就過繼了一門“干爹”的親戚。被宋天喜稱呼為干爹的這個人是河南邊的郭村的,據(jù)說是木匠,繼承了祖?zhèn)鞯哪窘臣夹g(shù)走村穿鄉(xiāng)于方圓一二十公里之內(nèi),據(jù)說他打得一手好家具。這個身材不高的男人,成為了丹鳳奶奶家里的客人是宋天喜出生之后的事,因為他們兩家之間攀了親戚的原因:宋天喜稱呼他為“干爹”。這層親戚的關(guān)系,使得他們兩家成為在逢年過節(jié)或?qū)Ψ皆旆?、紅白喜事等時候的座上客?;蛟S是丹鳳奶奶長壽的關(guān)系,這個男人先于丹鳳奶奶去世了幾十年。兩年后,二爺爺也離世了。
宋天喜的“干爹”他們的后代,在丹鳳奶奶去世的時候,來送了紅包、出了拜一堂懺的錢,送了一個花圈。他們的后代,來的人正好是八口人,占了一個八仙桌的位置。
在丹鳳奶奶葬禮上的一幕與陳德的推測不謀而合,讓陳德浮想聯(lián)翩。
為了使推斷有個明晰的方向,在丹鳳奶奶去世后的某一年里,陳德到在村里年紀比丹鳳奶奶小五歲的福貴伯那里求證,福貴伯其時已經(jīng)到了晚年,他說話吞吞吐吐,諱莫如深。他說:“你的小叔叔陳天孝是你丹鳳奶奶和二爺爺?shù)膬鹤印!笨粗YF伯棕樹顏色的臉色,陳德追問了一句:“那么宋天喜呢?”“宋天喜不是你大爺爺生的……”福貴伯答非所問,并嘆了口長氣,再不多言語。
福貴伯這么吞吞吐吐,意思是宋天喜不是大爺爺生的。如果不是大爺爺生的的話,就可以直接說是二爺爺?shù)木涂梢粤?。為什么婉轉(zhuǎn)地說“宋天喜不是你大爺爺生的”這話呢?
圍繞著丹鳳奶奶產(chǎn)生的關(guān)于他的大兒子宋天喜的故事如果僅僅止于此,也就罷了。福貴伯的話讓陳德產(chǎn)生了大膽的推測,并結(jié)合著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鄉(xiāng)村流言,事實就這么驚人地清晰起來:丹鳳奶奶在第一任丈夫去世后,肚子里懷上了一個別的男人的孩子,而這個男人也是有家庭的,丹鳳奶奶隨即和第二任丈夫組合了家庭。為了彌補在孩子的生活中沒有親生父親的遺憾,稱呼她的第二任丈夫為“叔叔”,而將孩子的親生父親稱呼為了“干爹”。這個孩子就是丹鳳奶奶的大兒子、在輩分關(guān)系上陳德稱呼為叔叔的宋天喜。丹鳳奶奶生前有過三個男人,并且都為他們生下了子女,前后的兩個是丈夫,而中間的一個不是丈夫……
夜晚喝下去的幾兩白酒的酒勁正在上來,陳德覺得腦袋昏昏沉沉。
七
陳德是丹鳳奶奶和大爺爺碩昌唯一的后代。丹鳳奶奶唯一的女兒莉娥招贅后所生的兒子就是陳德。
最早在陳德心里烙下深刻記憶的事情是童年時期家庭生活的貧苦。據(jù)說歷史上老陳家的產(chǎn)業(yè)除了田地,還曾經(jīng)在村頭開了店鋪,經(jīng)營著雜貨生意。在母親莉娥的奶奶輩,曾富甲全村。到大爺爺碩昌成年的時期,村里能夠有大木房子住的沒有幾戶人家。陳德出生的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歷經(jīng)了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江南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一片蕭條,陳家早已不再從事商業(yè),唯有的幾畝水田和旱地也就維持溫飽而已。在記憶深刻的大躍進后期,全家人食不果腹。
一九五五年,陳德四周歲的時候父親肚子痛。在人民公社的衛(wèi)生所看過后沒有好轉(zhuǎn),直接去了當(dāng)時的地區(qū)醫(yī)院。地區(qū)醫(yī)院認為是盲腸炎,就進行了手術(shù)。手術(shù)后一個星期,他出院回到了陳村。卻不料,在隨后的幾年里,父親的肚子便不再恢復(fù)如初,逐漸喪失了勞動能力,終于在拖了三年后,病情惡化,去世了。
兒時的有些記憶是永難忘記的。記得是在大約七歲的時候,陳德為父親煎中藥。廂房的北窗口外有一個固定的煤爐,因為火口很小,很適合放一個藥罐。因為是固定的,也就從來沒有將底部掏空過。那一天,陳德在為父親煎好了一服中藥后,心血來潮將爐子做了個清底的工作,等清理到底部的時候,火鉗在陳年的灰燼底部碰到了一個硬物,扒出來一看是個布袋子,打開,里面是一百個銀元。因為這一百個銀元的關(guān)系,父親的身體又得到了一年多的維持。
因為父親是上門女婿,加上當(dāng)時的物質(zhì)條件的限制,父親的喪事辦得很簡單,可以說是草草了事。那時候,曾祖母也過世了,父親甚至都沒有埋到祖墳,而是在遠離祖墳的村西邊的一塊種了小麥的地上下了葬。
于是乎,在后來的十多年里,家里就只有陳德和自己的媽媽兩個人生活。而當(dāng)時的丹鳳奶奶那邊,丹鳳奶奶有了第二任丈夫后,家里又添了兩個男孩,外人全然看不出有什么異樣。
在陳德四歲的時候,丹鳳奶奶的肚子里,正懷著她最后一個孩子,那孩子就是她的第二個兒子陳天孝,陳德應(yīng)該叫二叔的。二叔的童年生活就不像陳德那么地辛苦了,他父母健在,年紀雖大了些,但都是當(dāng)時的“全勞力”。而在憑勞動力的多少分得口糧的時代里,陳德和母親莉娥兩人相依為命的生活情形就可想而知了。
在很多情況都不太明朗的情況下,還在陳德的童年時期,他就覺得丹鳳奶奶一家和自己家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盡管后來,丹鳳奶奶一家拆除了屬于他們的四間老房,搬到了村西口的那片地上,一戶后來又變?yōu)榱藘蓱?,平房后來又分別變?yōu)榱藰欠俊?/p>
在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里,實行大鍋飯政策的后期,遍地都是為了食物而掙扎的人們。如果父母健全又家境殷實的人家,自然不會有挨餓的經(jīng)歷。但陳德不同,他和自己的媽媽莉娥兩人相依為命。因為媽媽是女性,一年勞作到頭的收成換回來的只有三百五十斤米和兩百斤柴。在最為困苦的日子里,他割過榆樹皮、外出淘過地(去很遠的村子,在已經(jīng)收割過的地里刨漏下來的蘿卜、土豆等物),最為困難的六十年代初,他為了活下來,甚至嘗遍了本地各種植物的可食性。他食用了長在河里的“羊倌草”而幾乎喪命,他為了敲打下榆樹根上的皮而被鐵榔頭砸爛了大拇指,留下了終身的印跡。再大些的時候,勉強有了一些力氣,便充當(dāng)起了村里的牛倌,整日趕著村里的幾頭耕牛去放牛,每日掙零點三分的工分。
在陳德眼里,丹鳳奶奶一家和自家有著一種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媽媽也從來沒在他面前說起。有時候,陳德問起,媽媽莉娥也守口如瓶。村里有涉及丹鳳奶奶家的事情時,媽媽莉娥總是要陳德回避。媽媽既是這樣的態(tài)度,他也就不再追究了。一個從小沒了父親的孩子,知道對媽媽的尊重并且為了過上好的日子,正頑強地長大起來。
艱苦的日子在陳德十九歲那年得到了改變,那是一九七零年,他被來村里招工的六里山石場的工作組發(fā)現(xiàn),開始前往離村三十里外的六里山石場做了搬運工。石場搬運工的工作辛苦,雖沒有工資,但可以在村里抵一個半的勞力。三年后的夏天,他回村拆除了剩余的四間老屋,在原地修建了新的四間平房。老屋實在是太老舊了,是大爺爺陳碩昌結(jié)婚時候建的。
房子建好時,福貴伯還在。在一個夜晚的時候,他在自家周圍的幾戶鄰居處串門,邀請他們第二天來喝上梁酒。在福貴伯家,他叫住了陳德。陳德至今還記得福貴伯和他說起的話:
“現(xiàn)在你長大了,趁著擺上梁酒,你該去叫你奶奶一聲?!?/p>
陳德一頭霧水,哪里來的奶奶呢?自己自小就是和自己的媽媽相依為命,如果有奶奶的話,應(yīng)該早已死去幾十年了。
于是,在福貴伯家昏暗的煤油燈下,他給陳德說起了幾十年前的老陳家的家史。福貴伯最后說的話是:“她,是你的的確確的親奶奶?!甭犃烁YF伯的講述之后,陳德幾乎蒙了。當(dāng)他回家,將福貴伯的話轉(zhuǎn)告給媽媽的時候,媽媽問:“他還說了什么?”福貴伯當(dāng)然沒有說更多的內(nèi)容,只是將關(guān)于陳家已經(jīng)故去的人物身份做了介紹而已。媽媽嘆了口氣,對陳德說:“你長大了,這事你來決定吧?!?/p>
陳德很快做出了決定,在第二天上午來到了陳天孝家。歷經(jīng)了貧窮、饑荒、親人亡故之后,陳德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的一個夏天的上午,走進了丹鳳奶奶的屋子。他叫了一聲:“奶奶。”
陳德看到,丹鳳奶奶起初并沒有認出是誰來,當(dāng)認出是陳德——這個幾十年前她嫁到陳村來與丈夫嫡傳下來的第三代子孫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在一瞬間顯得有些迷茫。再品味這一聲“奶奶”所包含的滋味時,陳德看到丹鳳奶奶一直以來瞇著的眼睛里,有眼淚由不得她控制地淌下來。
陳德說:“奶奶,孫兒新房修好了,請你過來喝上梁酒!”
她恢復(fù)了正常,嘴里應(yīng)答著:“哦,哦?!?/p>
就這么,丹鳳奶奶開始了和自己的孫子陳德家的來往。說是來往也并不確切,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或?qū)Ψ郊依镉惺裁捶ǚ课?、新起灶頭等事情的時候去個幫手,出個勞力,一起吃飯時候的稱呼和交談,在不是本家的人看來顯得熱鬧而吉慶而已。這是一九七三年。
八
丹鳳奶奶的二兒子不能生育的事情,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整個村子都知道。
丹鳳奶奶的二兒子陳天孝,從年齡上說,他比陳德小了整整五歲。陳德是丹鳳奶奶的孫子,而比陳德小了五歲的陳天孝是丹鳳奶奶的兒子。如果說宋天喜不是丹鳳奶奶和大爺爺所生、也不是丹鳳奶奶和二爺爺所生的事實成立的話,那么陳天孝是她和二爺爺所生的事實是不容置疑的。這僅僅從丹鳳和二爺爺對陳天孝的寵愛就可以看出來。
陳天孝體質(zhì)不好,也許是因為父母晚育的原因,加之父母的寵愛,自小他的身體一直比較金貴。在上個世紀的很多年代里,在陳村,同齡的男孩學(xué)騎牛、在大河的水面上鳧水、爬樹等,陳天孝都不會參加。因為從小失去了父親的原因,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陳德處在大自然之中,貧困的生活反而造就了他堅韌的筋骨,雖然出發(fā)點僅僅是為了填飽肚子??嚯y也許對于陳德來說是一筆財富,使他在他的人生里養(yǎng)成了堅韌的性格特點。而這些,在陳天孝身上沒有丁點兒的存在。
陳天孝身上有一種文弱之氣,雖然本家的男孩子們在大爺爺碩昌之后的幾代里都沒有讀很多的書。他的文弱之氣不僅從小就顯現(xiàn)了出來,而且在他結(jié)婚之后都依舊如此,主要的依據(jù)就是他在婚后一直沒有生育。而他的哥哥,也就是丹鳳奶奶的大兒子宋天喜倒是會耕耘,婚后一口氣生了四個孩子,可惜都是女孩,之后就不再見動靜了。隨著時間的流逝,陳天孝夫妻沒有生育已經(jīng)成為了別人的笑話。于是乎,在丹鳳奶奶點頭之后,他們從來本地捕鱔魚的江北人的船上抱養(yǎng)了一個女孩。女孩有四五歲大小,那江北來的捕魚船第二年還來過,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女孩長到六七歲的光景,陳天孝的女人就懷上了,第二年春上生下來,是個男孩。這真是應(yīng)了當(dāng)?shù)氐囊痪涔胖V:抱養(yǎng)的孩子,會帶出個孩子來。
但問題就出在了這個孩子的身上。隨著這個男孩慢慢長大,越來越不像他的父母。從眉眼和長相看卻像極了一個人。特別是他的鼻子的樣子,簡直就是和那個人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那個人也有個兒子,陳天孝的兒子和那人的孩子在一起,沒有人會否定他們不是兄弟倆。這人便是丹鳳奶奶一家搬家之后的一個新鄰居,在村里做著電工活的戴張明。事情本是明擺著的,但所有的人沒有去點穿它的存在。直到陳天孝的老婆和戴張明的老婆吵架,這件事才在村里浮出水面。人們再看陳天孝的兒子時的目光就有了內(nèi)容。
在陳天孝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發(fā)生過一件意外的事情。在一個冬天的早上,陳天孝不行了。陳德被來人匆匆叫走了。在那個冷氣逼人的早晨,陳天孝的身上突發(fā)了一種鄉(xiāng)間叫作長氣發(fā)的毛病,路都不能走了。幾個男人將他抬到了一艘五噸的水泥手搖船中,眾人輪流搖船,將他送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在醫(yī)院里,陳德第一次聽到醫(yī)生叫出了一個古怪的病名:陰疝。并且看到了因為疝氣,陳天孝的睪丸大得就像公羊的睪丸,據(jù)說是腸子都跑到里面去了。醫(yī)生后來為陳天孝動了手術(shù),將腸子放回了腹腔里。陳天孝長氣發(fā)的事情,直接導(dǎo)致了人們對他沒有生育能力的結(jié)論,盡管人們在丹鳳奶奶那里看到的一直是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而在他們的家之外,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之初,在陳村的田間地頭里,流傳得最多的是陳天孝老婆的風(fēng)流韻事,那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陳村,不能生育男孩對于女人來說是件不能容忍的事情,如果不能生育孩子那將是件可恥的事情。鄉(xiāng)間對此最毒辣的說法是稱這樣的女人為不會下蛋的母雞。這樣的情況在丹鳳奶奶的媳婦身上出現(xiàn)的時候,丹鳳奶奶的壓力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每一個黃昏或者清晨,陳天孝的老婆聽到丹鳳奶奶在雞窩處喂雞時,嘴里含沙射影地謾罵:“瘟雞,就知道吃,不會下蛋?!边@情形籠罩了這個嫁過來五年之久的女人,久久不散,直到她生下一個兒子為止。
丹鳳奶奶在世一百虛歲的時候,曾經(jīng)過過一次規(guī)模不小的壽。那天陳德也參加了這個壽辰。鄉(xiāng)間的物質(zhì)條件正在好轉(zhuǎn)起來,本家的親戚里并不是全家都來的,陳德去是代表了陳德全家人的意思。那天,丹鳳奶奶因為高興,午飯后覺得有些累,去房間休息了。陳德和陳天孝、宋天喜同在一個桌子上吃飯。陳德多喝了幾杯,還沒醉到說醉話的程度。陳天孝沒有喝酒,卻假裝喝醉了,開始說起了酒話:“做人啊,要對自己的娘好。”大家隨聲附和。
陳天孝說:“做人只需要對自己的娘好就可以了。”
大家相互看了看。
陳天孝又說:“一定要對自己的娘好?!?/p>
陳德聽了他的第三句話后不由地埋下了頭。當(dāng)時,陳天孝的兒子也在場。這話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也是說給他兒子聽的。陳天孝的話入了每個人的耳朵,語氣里似乎還有勸誡的味道。陳德心里突然感到了釋然,以前的傳聞和事實在陳天孝的這句話里得到了統(tǒng)一。
但陳天孝的話倒引起了陳德對自己的媽媽莉娥的回憶。在他建起四間平房的第二年,經(jīng)人介紹,娶了東興村的姑娘林華。在隨后的幾年里,林華生下了一兒一女。及至看到兒子成家立業(yè),媽媽莉娥才五十五歲,卻因為積勞成疾,在床上躺了半年后,去世了。之后的日子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幾十年的變化了,在陳德的兒子十八歲的時候,村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樓房,并且以雨后春筍般的速度遞增。在陳德結(jié)束了六里山石場的工作后,農(nóng)村已經(jīng)實行了責(zé)任田制度,取消了大食堂、取消了生產(chǎn)隊、取消了工分制,在操弄自己的責(zé)任田的同時,陳德進入了本鄉(xiāng)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工作,并且推倒了此前的四間平房,還是在原地修建起了四開間的二層樓房。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時候,鄉(xiāng)里來人向下面推廣一種叫作水杉的樹木,那時候陳德要了很多的樹苗。這水杉真是個好樹種,種下去才三五年就成材了,且樹干筆直。除了造房子砍去了一些,在屋前離房子五米處還留著三棵。那三棵樹是媽媽莉娥親手種的,他舍不得砍。
空閑的時候,他總是會蹲在房前的一片水泥地上看那三棵樹,樹影每天從西移向東,日子也就一天天這么過下去。直到如今,陳德自己也已步入花甲之年,他兒子女兒早已成才,孫子孫女也已分別讀中學(xué)和小學(xué)。
九
關(guān)于丹鳳奶奶那蹊蹺的臨終遺言,陳德的記憶里還保存著一個小插曲。那是在丹鳳奶奶去世已經(jīng)有十年的光景。有一天,陳德去谷倉頭的地里干活時,經(jīng)過丹鳳奶奶的墓,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停了下來,并且向遠處望了望。這一望,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特的景象:原來丹鳳奶奶的墓地是斜對著陳家的祖墳的,從丹鳳奶奶的墓地往北,三角形分開的兩條直線上正好是大爺爺碩昌和二爺爺其根的墳地!由此看來,這樣的布局,丹鳳奶奶的安排是有深意的。丹鳳奶奶臨終前的遺言很清楚,不和兩個男人中的任何一個男人同眠。這似乎說明了她當(dāng)時心里的想法:無論和哪個男人同葬都不合適。
從丹鳳奶奶的角度看來,當(dāng)時她的丈夫死了,婆婆領(lǐng)著她生的一個女孩。等她再次有了丈夫之后,婆婆就提出來要分家,不久她有了第二個丈夫。陳村只是陳村,并不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或并不有名的文化古村落,不見得會有女人為了死去的男人守寡,以博得貞潔的后名。況且在當(dāng)時的歷史時期,家里沒有男人是無法生存下去的。這些陳德都是理解的。
那么,現(xiàn)在陳德心里解不開的結(jié)就剩下一個:大爺爺碩昌的死因。它就像一個謎一樣困擾著他。
在過去的歷史時期,所有的事情都是合理的,但如果這些事情在時間上出現(xiàn)了一定的錯位呢?這些事情就會顯得很不正常。但正是這樣的不正常,卻很好地解釋了本來不能合理解釋的地方。從這樣的角度出發(fā),陳德開始了大膽地推測:
丹鳳奶奶為大爺爺生下了一個女孩之后,因為多種原因婆媳關(guān)系不和;這時候丹鳳奶奶又懷孕了,而大爺爺發(fā)現(xiàn)這不是他的骨血,在爭吵之中一只銀質(zhì)的耳勺插入了大爺爺?shù)亩?,?dǎo)致大爺爺失去了性命。當(dāng)然大家看到的事情是大爺爺是自縊身亡的。其后,丹鳳奶奶的婆婆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端倪,但兒子已經(jīng)下葬,沒有證據(jù),她所能做的,就是分家,從而適當(dāng)?shù)乇W鹤右幻}的骨血,并且與兒媳婦丹鳳劃清關(guān)系。而丹鳳奶奶因為事后被婆婆察覺,不得已另找了一個男人成家。因為肚子里的孩子的父親不是任何一個丈夫,就干脆姓了她的姓氏;而為了照顧大兒子的感情,她又想辦法將兒子過繼了一個“干爹”,即兒子的親生父親。她對第一任丈夫的愧疚在婆婆發(fā)現(xiàn)端倪并刻意分家之后被相互抵消,而且在漫長的時光里她心底里生出了恨,導(dǎo)致了搬家和對包括親生女兒在內(nèi)這一血脈的隔閡。因為孫子陳德的重續(xù)親情,她對第一任丈夫開始感到愧疚;而因為大兒子身世的緣由,她對第二任丈夫也心存愧疚。于是她留下了讓人感到費解的遺言。
如果是真的如此,那么很多疑點也就都可以合理解釋了,包括在陳德的記憶里丹鳳奶奶對待陳家態(tài)度的原因也就明了了,包括從大爺爺顱骨里掉落的銀耳勺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如果還有什么沒有搞清楚的話,那就是,大爺爺碩昌去世的時間是否緊挨著丹鳳奶奶生宋天喜的時間?;蛟S其中還會有另外的隱情存在。但這些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無足輕重了,即使要弄清楚也已無證可查。沒有人會想到歷史會在現(xiàn)在得到重現(xiàn),當(dāng)時的這根銀質(zhì)耳勺最后會在陳德的手里被發(fā)現(xiàn)。這似乎是冥冥之中大爺爺?shù)耐鲮`的寄托。
從時間上推斷,丹鳳奶奶是大約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出生的。在上個世紀的二十年代嫁到陳家的歲月里,有了一個女兒,然后死了丈夫。再后來的幾十年里,女兒和女婿先后死了,之后是第二任丈夫。等到她和前任丈夫的女兒成家的時候,她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她依舊健在,直到將近一百余歲的時候,她的兩個兒子和女兒的兒子一起為她送了終。她歷經(jīng)了晚清、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多個歷史時期,可謂歷經(jīng)滄桑,閱遍了人間百態(tài)。丹鳳奶奶從宋家嫁入陳家,為爺爺生下了一個女兒之后,因為意外,她懷上了別的男人的孩子,因此而引發(fā)了一場家庭危機。這危機以她故意或失誤殺死了自己的丈夫而結(jié)束,她僥幸逃過了懲罰;重新建立了家庭后,卻要面對沒有生育能力的兒子的香火問題,于是難以啟齒的一幕在她的兒媳婦身上得到了重現(xiàn),她不得不容忍甚至慫恿兒媳婦的出軌……冥冥之中,一切仿佛是她的人生的輪回。在她一百余年的人生里,經(jīng)歷了婚姻、家庭、富貴、生育、失夫、分家、入贅、通奸、私欲、借種、饑餓、貧窮……在她在世的時間里,必定在內(nèi)心里承受了漫長的煎熬;在不斷地對生活的容忍和生活的輪回之中,她必定也是看透了人世。
不管怎么說,她兒孫滿堂,自己又是高壽。她應(yīng)該很滿足了。雖然她活著時候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的生活條件和現(xiàn)在相比,遠遠地不如,但在當(dāng)時的社會條件下,人們都是這么活著的,并一代代傳宗接代下來了。她就像是一棵老樹,枝枝葉葉盤根錯節(jié),自己已經(jīng)枯死,卻在周圍衍生了很多的樹苗,并且還在衍生下去。
在陳德的心里,一直以來對丹鳳奶奶沒有很好的印象,雖然因為他的緣故和丹鳳奶奶一脈重續(xù)了親情,但因為早先的隔閡的存在,他心里總感到一種別扭在隱隱發(fā)揮作用。多少年來,這鄉(xiāng)村的恩怨讓他很費心。但現(xiàn)在,想到丹鳳奶奶的一生,他覺得一天來背脊上不斷冒出的陣陣涼意消失了,反之卻有了一種放下重負似的釋然。
十
他是在第二天的下午一點左右再次來到安息堂的。昨晚的前半夜他睡不著;后半夜倒睡得很踏實,醒來也就晚了。夜里的寒氣早就消了,依舊是一輪炫目的太陽。他凈手,撒塵,換了身干凈衣服,隨身拎了兩個大籃子,籃子里分別裝著紅燒鯽魚、白切肉、饅頭、碗筷和黃酒,還有香燭紙錢等物。原來昨天送來的先人的遺物還需要妥當(dāng)處理一下,并記下位置,并且因為昨天的匆忙遺下的拜祭需要補上。
因為人不多,他就占了屋子中央的大桌子。這祭祀的酒換了三次,紙錢也化了三次。第一次上酒、燒紙錢是祭祖宗;第二次換酒、燒紙錢祭的是兩位爺爺和丹鳳奶奶;第三次祭的是他自己的父母。雖然丹鳳奶奶和二爺爺?shù)膲炇嵌尻愄煨⒃缇瓦w過來的,但拜祭是少不了的。管安息堂的金觀老頭進來了兩次,表情莊重,陳德和他一起抽了兩支香煙。兩人都沒有說話。趁著換黃酒的間隙,陳德仔細地看了這安息堂的布局。四面到頂?shù)墓褡樱恳粋€都比家里寫字桌的抽屜還小一倍,一個柜子就是一個曾經(jīng)在村里活靈活現(xiàn)的人。他昨天帶來的骨殖分別占了三個格子。本來他想找到丹鳳奶奶的位置的,但柜子多得無法尋找,也就作罷。燃燒的香燭煙霧繚繞,而燒紙錢時候的煙霧熏得他直流眼淚。末了,他在外面點燃了一掛小鞭炮。他將供桌上的東西簡單收拾一下,只拿了碗筷,余下的都給了管安息堂的金觀。
冬至實在是個奇怪的節(jié)氣,雖說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jié)的開始,但也預(yù)示著一年中最適宜的季節(jié)已經(jīng)不遠了。過了這冬至,白晝會一天比一天長,大地上陽氣開始逐漸回升,氣溫雖低了些,但讓人看各種事物都感到實在。視野里,陳村的房子變得稀疏了很多,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開始搬遷走的那些戶人家,不久以后往日里熟悉的這些房子都將消失。這村莊原來的一切都會消失。將來的村莊會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