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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 人

2013-12-29 00:00:00修白
山花 2013年24期

碧葭回頭看了一眼大門,對陳桂芝吩咐:你在一樓盯住小徐,他什么都會偷,盯緊了。說完這些,看了一眼陳桂芝,感覺像是聽明白的樣子,轉(zhuǎn)身上樓了。

陳桂芝在碧葭上樓的時候,打開她的衣櫥,看到一款款時尚新衣 ,密密實實的各類物品,尚未拆封的包裝盒,脫口說道,搞得不得了,東西比我還多。她在心里對比一下,她現(xiàn)在不如她。她的心里有說不出的嫉妒。

陳桂芝人前人后地講碧葭,榆木疙瘩一段兒,遺傳她老子,沒得心機,不像是在社會上混的人。碧葭懶得跟她理論,也不屑跟她理論。她在一所重點中學(xué)教語文,教了近十多年,從教研組長、教務(wù)處長,慢慢升到校長秘書,一路過來,風(fēng)生水起。她在省城進修,過不了幾個月,老校長一退休,新校長非碧葭莫屬。可見碧葭在外面混得不錯。陳桂芝對此心里很不服氣。

換季。碧葭回家拿一些秋裝,準備過中秋節(jié)。順便找油漆工小徐把家里墻體有裂縫的地方修補一下。修墻是借口,重要的是找他打聽和陳桂芝有關(guān)的一件事情。碧葭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其實,碧葭心里想什么,打算干什么,陳桂芝眈一眼,一目了然。陳桂芝不過是裝遲鈍,應(yīng)付她一下子。陳桂芝壓根就不把她的話當(dāng)回事,碧葭在她心里不過是個任她擺布的丫頭片子。

時過境遷,陳桂芝像屋檐下那些陳舊的瓦礫一樣,布滿了時間的灰塵。慣性促使她頑固地拽著過去的車轅不放。以前,碧葭考大學(xué)的時候想學(xué)醫(yī),她竭力阻止,逼她上定向分配的師范。嘴上說女孩當(dāng)老師好,心里是為了省兩個學(xué)費,怕她遠走高飛。碧葦上高中的時候是快班的尖子生,她硬是不讓她參加高考,逼她上技工學(xué)校,分配到家附近的一家工廠做車工。心里盤算的是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外地,這么多年的飯白養(yǎng)了她們。后來,碧葭工作兩年后,準備考研,也被她阻止。她怕她們翅膀硬了,難以操控。她以為自己養(yǎng)的是幾只羊羔,羊羔養(yǎng)大是為了在羊羔身上謀取利益。

大寶結(jié)婚的時候,可以從單位要到房子,她不同意他搬到外面去住,一定要大寶小兩口住在他們夫妻兩室一廳的小套房里。大寶媳婦壓根就不吃她這一套,她在單位要了三室一廳的大套房,雙手叉腰,站在新房的客廳里指揮工人搬家具,嘴里不說話,眼睛里是笤帚,急于把陳桂芝掃出門外。眼看局勢失利,陳桂芝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哭訴自己當(dāng)年怎么心疼大寶,不能娶了媳婦忘了娘。算是妥協(xié),硬是在大寶的新房子里放了一張大床,要大寶給她留一個房間。休想。她剛出門,大寶媳婦說。把她買來的新床,放置了一天就弄到了地下室。

南陽臺墻面滲水的地方補好后,小徐躉了一下腳后跟,端著膩子上二樓。小徐并不是真正的小偷,他在干活的時候順帶偷主人家的一點兒東西,他覺得順帶不為偷,人家又沒有看見,沒有看見我拿東西,就等于沒有拿。

在鄉(xiāng)下,女人很少指揮男人干活。小徐以前來這里干活的時候,碧葭指著墻上的裂縫,要他逐一修補。碧葭指一條,他修一條,很被動。時不時地挖苦碧葭幾句,碧老師眼神不錯,這么小的裂縫都能看出來,到底是當(dāng)老師的人細心。離異的小徐單身,一邊干活,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一些和女人過往的事情,在沒有裂縫的地方,反倒使勁抹,像是對著女人的身體,下了狠勁。地上掉了一地的材料,踩在腳下,粘得到處都是。他討厭女人對他吆三喝四,城里的女人搞得不得了,說一不二,心里有些賭氣。現(xiàn)在情況有所改變,小徐像是換了一個人。

小徐的孩子在鄉(xiāng)下上小學(xué),成績不錯。他指望孩子將來能上大學(xué),脫離農(nóng)村。他從陳桂芝口中知道碧葭是重點中學(xué)的校長,動了心思,想依靠碧葭的關(guān)系,把孩子送到城里來上學(xué)。他試探過碧葭,碧葭未置可否,說要看孩子的學(xué)習(xí)成績。進城上學(xué)家長成本大,學(xué)習(xí)好才值得。這話留了活口兒,他現(xiàn)在來干活,基本上像是換了一個人,對碧葭一副俯首貼耳的樣子。

小徐在往墻上刮膩子粉,一鏟子上墻,反復(fù)推刮九十八下,再鏟一鏟子膩子,粘在墻上,又是九十八下,像電腦統(tǒng)計的數(shù)字一樣準確。他一秒鐘都不閑著,像是上足了勁的馬達。碧葭在暗中觀察,他跟鏟子、膩子摽上了勁兒,一坨坨的膩子粉被他揉來刮去,仿佛是被他蹂躪的女人一般。碧葭喜歡他身上的這股干勁,或者說是羨慕。男人強健,擁有使不完的力氣也是令女人羨慕的,她想知道他干活不惜力氣是裝的還是本能,她躲在他看不見她的地方偷偷觀察,發(fā)現(xiàn)他依然如故。小徐做的墻面,無與倫比的平滑。碧葭一面面墻看過來,滿意地叫他徐勞模。小徐就說,你看這墻面,白凈得跟女人的皮膚一樣。碧葭聽到這話,眼睛里生出刨子,狠狠刨他臉皮一層,掉頭走開。

估計陳桂芝在樓下,鬧不好就在翻箱倒柜找東西。碧葭低聲問小徐,上次喊你帶給我媽的茶葉,你打開過沒有?小徐說,沒有,怎么了?碧葭說,你要說真話,有人舉報我,說我收受賄賂,錢是裝在那個茶葉里面的,你到底看到?jīng)]有?

樓梯有腳步聲。碧葭聽見,對小徐使眼色,大聲說,你把窗戶下面的墻體補一下。果然,陳桂芝上樓。她剛才聽到他們悄聲說話,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鬼鬼祟祟的,心里犯疑惑?,F(xiàn)在這個話,顯然,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兩個女人對峙在那里,彼此盯著對方的臉。畢竟是在碧葭的家里,她正年輕,有些氣盛。僵持了一會兒,陳桂芝低下了頭,自言自語地說,我看看小徐還在干活,沒得事。

人嘴兩塊皮,翻過來倒過去都是它。這句話是陳桂芝串門子的時候喜歡說的開場白。她深諳一個道理,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人做出來的樣子,而是人說出來的樣子。一個人能說會道,才能在社會上站穩(wěn)腳跟,說得好比做得好更重要。只有碧葭姊妹這樣的傻子才會想著怎么把事情做好,幸虧大寶沒有那么傻。

碧葭的爸爸變成榆木疙瘩跟陳桂芝有關(guān),她有語言暴力,她把一家人每天要說的話都搶著一個人說光了。不然,老頭也不會變成會說話的啞巴。陳桂芝在家只有一個啞巴聽眾,找不到對話的目標,有些無趣。街坊問陳桂芝借錢,她很爽快,好的,沒問題,下午來拿。街坊下午來了。陳桂芝說,錢放在信封里裝好了,我拿給你。很講義氣的樣子,裝模作樣翻下抽屜,咦,錢呢?錢怎么不見了,我裝在信封里的,連信封都不見了。突然就叫起來,錢呢?老頭子,你還看到我的錢了。一定是碧葦這個死丫頭拿走了。她說過,借錢容易還錢難,十有九個都不還。一定是碧葦偷偷拿走了?;仡^,我去找她算賬。街坊沒有借到錢,悻悻地走了。心里記恨碧葦,在路上見著,裝作沒有看見她。

當(dāng)校長的事情,碧葭想瞞著陳桂芝,怕她知道后給她惹是生非。陳桂芝嘴皮子長,還是拐彎抹角地知道了。陳桂芝四處炫耀,說碧葭是校長,吹噓的時候,好像她是校長一樣。她埋怨說,碧葭攤到了好時光,自己生不逢時,要是碧葭和自己換個個兒,興許,自己早就當(dāng)教育局長了。就憑碧葭那幾斤幾兩,還不是她的對手。

后面這句話,陳桂芝不對一般人說,她只對家里人說,比如碧葭的爸爸、弟弟、妹妹、親戚和街坊玩得好的老姐妹。早年,她也對碧葭說過,碧葭聽了就生氣,碧葭嘀咕她,你連初中都讀不下去,跟我比什么,我好歹是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的,就你那點兒水平,兩行字都讀不過來,還當(dāng)教育局長?,F(xiàn)在,不是草包掛帥的年代,貧嘴耍舌,肚子里沒有學(xué)問的時代早就結(jié)束了。你的那一套少來。

哈哈,陳桂芝狡黠地大笑,唾沫星子濺到碧葭臉上。這樣的話,毛毛雨,淋不著她。她腦子轉(zhuǎn)得快,一副得意的樣子,心里早就有現(xiàn)成的話堵人:你大學(xué)畢業(yè)又怎么樣,你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不要說你當(dāng)校長,你就是當(dāng)了局長、市長,不過是我手心里的一只螞蚱,我想怎么擺仵你就怎么擺仵你。后面這句話,陳桂芝以前經(jīng)常說,自從碧葭要當(dāng)校長之后,當(dāng)著她的面,她不大敢說了,不敢說的原因是怕她真的跟她翻臉,以后就不好找她擇校,沾她的光。

張大媽家的孫子今年中考,想進重點中學(xué);李二嫂家的大媳婦的侄子小升初,快要抽簽,如果抽不到,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人家,要幫忙。只要是能攀上陳桂芝的街坊鄰居,同事的七大姑八大姨,家里有上中學(xué)的小孩,陳桂芝都滿口承諾,她靠這些關(guān)系,建立自己的裙帶帝國。

這個時候,人家就開始給她送禮。也不是什么大禮,都是一些小恩小惠,兩斤草雞蛋,兩條活鯽魚,一包栗子粉糖之類的。陳桂芝客氣一下,把人家送上門的東西推開,你看你,那么客氣干什么,找我家碧葭的事情,還不是我說了算。這些東西拿回家給孫子吃,我們家多著呢。昨天,我兒子才送來的一包羅漢果還沒有拆開。你看,這是碧葭拿回來孝敬她爸爸的香煙,我不給老頭抽,他控制不住自己,會抽上癮。

陳桂芝把孩子們送給她的東西一件件抖摟出來,在鄰居們面前炫耀一通,她的兒女有出息,混得好。她滿足于這樣的炫耀。雖然自己老了,退休了,依然是有權(quán)勢的。暗示鄰居們,不要小看她,往后是要巴結(jié)她的。

最后,收了人家的東西,再還兩個羅漢果之類的,算是扯平。讓老街坊覺得她不是個貪小便宜的人。這就是做人的學(xué)問,碧葭她們懂個屁。

此刻,陳桂芝躲在一樓,不服氣,又有點兒心虛。她壓根就不把碧葭吩咐她的話當(dāng)回事。小徐上二樓的時候,她沒有跟上去,而是暗自慶幸有了機會。她手腳麻利,飛快地把樓下廚房里的一個抽屜打開,抽屜里面亂七八糟,什么東西都有,都是些不值錢的小東西。陳桂芝翻來翻去,幾個新的耳剮子、鑷豬毛的鑷子、還有刨子、窄條的小鏟子、尖嘴鉗子、陶瓷菜刀等,都沒有拆封。碧葭去日本的時候買的,精巧實用,給過她,她不屑一顧。

當(dāng)著老頭的面,陳桂芝說,你拿走吧,我要這些東西干什么,我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買的刨子,銅的,才五毛錢一個,比你這個好用多了。陳桂芝拉長著臉,把東西推還到碧葭手上,意思擺在那兒:我們這么大年紀的人,養(yǎng)你一場,出國一趟,不帶點兒值錢的東西給我們撐臉面!你爸爸好哄,想拿這些破玩意兒糊弄我,我可不是吃素的。

東京是世界上物價最貴的地方,就這一個看似普通的刨子,頂多刨個蘋果皮、蘿卜皮什么的,折算到人民幣,也要一百多塊錢。陶瓷的納米菜刀要一千多塊錢。電飯鍋也是。碧葭給陳桂芝帶的東西實用而不光鮮,這些看起來不值錢的東西,換算成人民幣,差不多有大幾千塊錢。碧葭就是這種內(nèi)心實在的人,一個人要是太實在了,那些不實在的人就會嘲笑他,看不起他,要是他們還有一點什么親密關(guān)系,后者就要教訓(xùn)前者不會做人。碧葭就是陳桂芝眼里不會做人的人,陳桂芝要給她點兒臉色看看。

現(xiàn)在,趁小徐在樓上干活的機會,陳桂芝把搜索到的小工具,鑷子一個,鉗子兩個等,悄悄拿到自己隨身背的挎包里,包的上面放了層過期的報紙、塑料袋什么的障眼。

估計碧葭一時半會兒不會下樓,陳桂芝裝著幫碧葭燒飯的樣子,打開了冰箱的門。她把冰箱里面凍過以后,看不太清楚的東西拿出來,碼在鍋臺上,一件件仔細鑒別,想要的就拿一半出來,藏到自己包里。然后再翻冰箱深處的東西,冰箱最下層的塑料盒子里面有一包人參,拇指般粗細,數(shù)不清有多少根,一看就是人家送的。陳桂芝眼睛發(fā)亮,她不露聲色地掀開自己挎包上面的報紙,打開包裝袋朝里面倒了一半。不能倒光,倒光碧葭會發(fā)現(xiàn),她自言自語。把人參包好,放回原處。又接著翻,看看還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忽然,她眼睛一亮,看到一個黃燦燦的小東西,摸出來,竟然是一只金戒指。她立刻藏到口袋里。

陳桂芝這樣拿東西,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沒有一次被發(fā)現(xiàn)過。碧葭眼神不好,和她爸爸一樣,戴個近視眼鏡。也許,碧葭發(fā)現(xiàn)過,只是懶得和她計較,她說不過她,她說的話大多是生活的真相。陳桂芝說的話基本是慣常的詭辯。這兩種語言是無法對接的。輸家肯定是碧葭。比如,碧葭看到陳桂芝往外套的口袋里倒海參,幾千塊一盒的高檔海參,陳桂芝倒了大半盒,還剩幾只,又放回冰箱。碧葭說,放在口袋里腥氣,連盒子拿走吧。陳桂芝說,我才不要盒子,盒子占地方,我挎包那么小,什么都裝不下。碧葭說,柜子里手提袋多著呢,你裝在手提袋里拿走。陳桂芝說,我嫌重,不要袋子,我也不吃你的東西。其實,陳桂芝是不想讓碧葭看出來,自己從她這里大包小包地拿了東西。

女兒是別人家的人。要設(shè)法在沒有出嫁的時候,把她們這么多年吃過的飯錢變相贖回來。平時,她們在家只能吃最差的,好的都是留給大寶和老頭子。有一次,碧葭那會兒上大學(xué),放假回家,看到別人送來的奶油蛋糕,她第一次見到這樣奢華的點心。舔了一點兒上面的奶油,很好吃。忍不住,又舔了一點兒,舌尖就剎不住了。她成了奶油的俘虜,不知不覺中偷偷舔了一層,還是忍不住,又舔了一層。終于被陳桂芝發(fā)現(xiàn)。知道會挨罵,就是控制不了自己。陳桂芝為了處罰她,給她吃的菜里放瀉藥,為的是讓她少吃飯。碧葭持續(xù)性腹瀉了半年多,什么菜都不能吃,只能吃一點兒白稀飯,人瘦得皮包骨頭,干巴巴的兩只大眼睛深陷在烏黑的青眼眶里,像晚期吸毒病人一樣憔悴。經(jīng)常脫水,三天兩頭去醫(yī)院掛水。鄰居奇怪,好端端的姑娘,瘦得像個鬼一樣,問陳桂芝,碧葭得了什么?。咳钐粢粋€頭。陳桂芝朝碧葭乜眼,翹著蘭花指說,問她自己,這么大的姑娘,也不曉得丑,偷吃奶油,她不拉肚子,哪個拉肚子。

陳桂芝每次偷拿碧葭東西的時候,心里就琢磨,小時候,你吃了我多少飯?為了你少吃菜,我就放很多辣椒炒。她對在她碗里放了什么,已經(jīng)不記得了。過去,她在農(nóng)村當(dāng)赤腳醫(yī)生,去村里給人接生,生了女嬰就丟進馬桶了結(jié)。她沒有把這兩個丫頭弄死,帶大到今天,全是她的恩德。現(xiàn)在,我要把你吃過的飯錢賺回來,不然,是我吃虧。盡管,三個孩子都是陳桂芝親生的,但是,她固執(zhí)地認為,女兒是替別人家養(yǎng)的,是外人,不能讓她們沾了自己家的光。

陳桂芝拿女兒的東西,回家并不自己用,自己用的話,她們回家會看見。碧葭是個馬大哈,她心里面怎么想,嘴里面就會怎么問,她會讓陳桂芝當(dāng)著老頭子的面出丑,陳桂芝領(lǐng)教過她的直腸子。

陳桂芝悄悄溜到樓梯口,看到樓上的兩個人,一個不出聲在干活,一個在書房收拾課本。沒有什么好攪和的,她悻悻地下樓。心想,這回,可以好好翻翻她的儲藏室。

樓上只有小徐一個人的時候,碧葭悄悄過去問,我讓你給我媽送去的茶葉,你當(dāng)時就去了,還是過了幾天才去的?小徐沒有停下手里的活計,他往墻上刮膩子,微微側(cè)過臉對碧葭說,當(dāng)時就去了,沒有拆開看,直接交給阿姨的。碧葭說,你不要騙我,騙我,你家小孩上學(xué)的事情就不要找我。小徐大聲發(fā)誓,哪個騙你是龜孫子。哪個龜孫子舉報你,你告訴我,我去找他算賬,老子正愁沒得地方打架。小徐丟下手里的鏟刀,跳起來,比試一下膀子上的肌肉。碧葭說,好了,不要嚷嚷,不要跟我媽韶叨(嘮叨)這件事。記住我的話,不要到處韶,就你話多。小徐連連點頭,知道,碧校長,龜孫子才韶出去。

聽到樓上的動靜。陳桂芝估計碧葭在問這個事情。她豎起耳朵偷聽。兩萬塊錢藏在茶葉的下面,她收起來,沒有告訴任何人,樓下的焦奶奶除外。

碧葭在省城進修期間,遇到了一個男人。男人從講臺上走下來的時候,看她的目光,倏然間像一道閃電,直刺她的心房,心臟驟然間顫動了一下。

這就叫一見鐘情,抑或是一見如故。他們更趨于前者。后來的日子,他們互通電話,彼此探明虛實,說好了,待他出差回來再見,他請她吃飯。這個約定,令她期待。

碧葭把衣櫥里好看的,平時不敢在小城穿戴的性感的衣服一一挑出來,帶到省城去穿。女人不再是少女的時候和男人約會,更需要氣質(zhì)和體面的衣服。

碧葭的父親是個好好先生,他看報紙的間隙,聽到母女對話:超市到處都是探頭,這樣搞,遲早會被盯上的。碧葭的父親問,你媽在超市干什么?陳桂芝回道,我買絞肉給你燉肉丸子吃,多管閑事。碧葭說,她和樓下的老太學(xué),把打過價碼的兩根大蔥再塞一根進去。生姜賣到十五元一斤,她們嫌貴,就買兩份,把價格便宜的條碼撕下來,貼到貴的那份上面結(jié)賬。碧葭的爸爸就不樂意了,他的老花眼鏡架在鼻梁上,報紙還在看著:你不要跟她們學(xué),物價再漲,這點兒大蔥生姜我們還是能買得起的,你這樣做,干什么。

碧葦家的東西,陳桂芝偷偷拿走送到大寶家。有時,大寶發(fā)現(xiàn)會放到客廳門口,叫碧葦過來拿走。大寶看不上碧葦家的那些東西,都是母親自說自話,拿過去討好他的媳婦。碧葦下崗了,在別人家做鐘點工。碧葭覺得妹妹在別人家做鐘點工,面子上過不去。況且,妹妹寫得一手好文章,腦瓜子清爽。她找學(xué)生的家長,在一家民營的工廠找了個發(fā)貨的差事,這個差事只做大半天。碧葦下班后,回娘家搞搞衛(wèi)生,接弟弟大寶家小孩放學(xué)。她把原來的家,當(dāng)成自己現(xiàn)在的家。

老頭子是北方人,年輕的時候不做飯,年紀大了就更不用說了。陳桂芝年紀大了,還像年輕的時候一樣貪玩,經(jīng)常不回家做飯。她給老頭子做了一輩子飯,現(xiàn)在要革老頭的命。她跳著腳,氣勢洶洶跟碧葦說,人家老頭都會做飯,我們家老頭不會做飯,我給他燒了一輩子,總不能燒到死。我跟張大媽去卡拉OK唱唱歌,一個下午才十幾塊錢,又不貴,有什么關(guān)系。

父親在家沒有飯吃。碧葦知道后有些心疼。碧葦買了超市活動價格的雜糧饅頭送來,給父親炒個小菜,燒西紅柿雞蛋湯。父親留她一起吃飯,要她吃了再走。有時候,陳桂芝回來,撞見她在家吃飯會不高興。陳桂芝說,吃,吃,就曉得吃,大米多少錢一斤還知道???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碧葦聽了心里難過,慌忙收拾好碗筷走人。以后,就自己帶了飯菜過來。

陳桂芝看碧葦跟老頭關(guān)系走近了一些,開始嚼舌根。她跟老頭分析說,碧葦那么小氣,自己從來舍不得買好菜吃,總是買下市的倒蘿菜,衣服也是撿大寶媳婦不穿的破爛,經(jīng)常把別人家吃剩的飯菜拿來給你吃,還把做鐘點工那家父親死前穿過的衣服揀來叫你穿。老頭慌了手腳,忙問是哪一件?陳桂芝說,還沒有送來,她騙我說在商場換季促銷的時候給你買的新衣服,商標是后來縫上去的,假裝是新的。老頭說,我堅決不要,我不穿死人穿過的舊衣服。

送給陳桂芝的茶葉,沒有問出什么名堂。就算茶葉盒子里面有錢,估計小徐也想不起來拿。是哪個小人誣陷她?她常常為此失眠。眼看就要當(dāng)校長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弄出這樣的事情,很是焦慮。她找老校長打聽,又間接找到一些相關(guān)人員,總算知道告她狀的那個人,竟然不認識。又設(shè)法找到這個人的社會關(guān)系,終于找到一條線索,此人有一個老婆婆,姓焦,難道是陳桂芝常常掛在嘴邊的焦奶奶?

碧葭想起來了,焦奶奶住在陳桂芝家樓下,她的孩子上中學(xué),她確實幫了忙,拿過她的兩斤草雞蛋。當(dāng)時,是陳桂芝轉(zhuǎn)送的,陳桂芝給她雞蛋的時候說,焦奶奶媳婦講的,他們找了教育局的人,是教育局的人幫了他們的忙。一個月后,高中分班,陳桂芝又來找碧葭,要求分到快班。碧葭杵她,她上次不是找教育局的人嗎?你讓他們?nèi)フ医逃值娜?,分班憑成績,我沒得辦法。

是不是分班的事情,他們還在記恨她?可是,他們憑什么說別人送她茶葉,錢塞在茶葉下面,茶葉的品種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當(dāng)時,她并沒有翻動茶葉,直接把那盒茶葉交給小徐,叫他幫忙送回娘家。難道茶葉下面真的有錢?她問過陳桂芝,陳桂芝說沒有錢。那個送她茶葉的人,是以前教過的一個畢業(yè)生,他出差,路過母校,來看看昔日的班主任。

老人的日子是減法。父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碧葦要在父親活著的時候,多照顧他一點兒,等到哪一天,父親不在了,想孝敬他都沒得地方去,那個時候,后悔都來不及。

這個樸素的想法,支撐著碧葦每天回家給父親做晚飯,順帶洗洗父親的衣服。父親的衣服一股子熏人的老人味道,年紀大了,行動不方便,洗澡的時候沒有人能幫他。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老人,不想麻煩兒女??墒牵约翰惶岢鰜?,誰能想到這個老人的困境?他需要有人幫他洗澡,即便是在浴室?guī)退f遞毛巾、肥皂之類。浴室的霧氣使他白內(nèi)障的雙眼什么也看不見。有一次,他從大池子里上來,看不見噴淋頭下面洗浴的人,一下站過去,把人家推了個趔趄。人家發(fā)火,要打他。他道歉,像孩子一樣無助,說自己老眼昏花,什么也看不見,才算了事。以后,再也不敢一個人去浴室洗澡。現(xiàn)在,父親和母親分室而眠。父親的衣服再臟,母親也不管他。

碧葦在超市促銷酒類商品的時候,買兩瓶酒回家,精心炒了幾個小菜。酒過三巡,丈夫喝得高興。碧葦借機提出來,請他帶父親去浴室洗個澡。父親動作緩慢,在澡堂泡久了一些。丈夫回家就抱怨,嫌他洗澡時間長,耽誤自己上班,本來一個小時洗個澡,現(xiàn)在,要兩個小時還多。碧葦覺得他不能體諒一個動作遲緩的老人,三個月洗一次澡,身上有多少老肎(泥)?,F(xiàn)在,父親疊被子也感到吃力,正常的洗臉毛巾擰不動,要換成孩子用的小毛巾。人一老,就回到了嬰兒狀態(tài)。她記得父親年輕的時候盤腿坐在床上,兩只大手掌撐開,碧葭和碧葦一人站在一只手掌上。現(xiàn)在,父親成了她手掌上面的孩子。碧葦看過報道,加拿大的老人,上了年紀,每周會有兩次,義工上門為行動不便的老人洗澡。加拿大是寒冷的地區(qū),她羨慕那里的義工制度。

碧葦回娘家干活是沒有工資的,父親體諒她辛苦,把自己買報紙香煙的零用錢,悄悄省下來,塞兩個給她。父親的這個動作是背著母親的,每次碧葦都要低下頭,像是做了什么錯事,一閃身,溜到陽臺上,裝成看花的樣子,悄悄抹一會兒眼淚。

陳桂芝要是知道,會蠱述(挖苦)她??偛荒芾峡课液湍惆职逐B(yǎng),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老賴在家里怎么行。陳桂芝這樣講的時候,很得意。她有一份退休工資,身體很好,街坊鄰里都喜歡巴結(jié)她,興許,兩個女兒都活不過她的年紀。誰活到最后,誰才是真正的贏家。這是鄧小平同志說過的話。陳桂芝一直記得。

過幾天就是中秋節(jié)。碧葦和同事結(jié)伴去農(nóng)副產(chǎn)品批發(fā)市場,買一些必須的食品。自行車龍頭上掛滿了蔬菜、植物油、生鮮牛肉、魚蝦,等等。用陳桂芝說的話,都是一些不值錢的便宜貨。大寶從來不這樣送禮,大寶送來的禮品都有奢華的包裝,即便是一般的商品,也要夸夸其談,吹得云里霧里,多是從香港帶回來的名貴產(chǎn)品,或者是國際大牌。大寶在陳桂芝心里就是國際大腕。碧葦是那些不值錢的便宜貨。碧葦把生鮮果蔬送到陳桂芝樓下的時候,大寶的同事給她打電話,說大寶喝多了,現(xiàn)在人在醫(yī)院。

碧葦急了,她給陳桂芝打電話,喊她下來拿。一個人急急忙忙往醫(yī)院趕去。陳桂芝心里不悅,一個毛丫頭,不把東西送上樓,丟在樓下就不見了蹤影。太不把她這個老娘放在眼里,以為自己是撿垃圾的,這樣一想,心里就生氣。

回到家,老伴卻說,碧葦剛才來電話,叫你下樓去,她剛才匆匆忙忙,把外套丟在樓下。陳桂芝聽到這話,心里更火了,她拿起電話,給碧葦打去,氣呼呼地吼道,我剛才下去找過了,沒有衣服。

碧葦心里說不出的難過。陳桂打的這個電話的前幾秒鐘,她還給父親打過電話,問母親回家了沒有,父親說,還沒有。分明就沒有下樓去找。錯就錯在自己沒有把東西送上樓。外套的口袋里面有過節(jié)發(fā)的購物卡,她想給陳桂芝的,表現(xiàn)一下她也是能掙到購物卡的人。急急忙忙地忘記拿出來給她,是回去找外套,還是去醫(yī)院救大寶,她選擇了后者。

陳桂芝的電話不斷打來,一會兒問她外套丟在什么地方,里面有什么東西。一會兒教訓(xùn)她,亂丟東西,陳桂芝找各種借口訓(xùn)斥她。她在醫(yī)院急診室到處亂轉(zhuǎn),專找長得像大寶的男人,急診室問遍了,沒有大寶的蹤影。一定是那些酒鬼喝糊涂了,把醫(yī)院的名字搞錯了。她又換一家醫(yī)院去找大寶。找到第三家醫(yī)院,才看到大寶躺在急診室里,他在昏睡中掛水,聽到碧葦喊他,醒了,很難過的樣子。

中秋節(jié)的晚上,大寶開著小轎車,帶著老婆兒子,大包小包地回家。碧葭夫妻兩口子也開著轎車回家。碧葦一個人騎自行車來的。陳桂芝要她早點兒來燒飯,那么多菜要擇洗搭配,碧葦一大早就趕過來。她在廚房里擇莧菜,陳桂芝看見說,你買的牛肉一點也不好,紋理那么粗,我們咬不動,下次記住要買小黃牛的牛肉。現(xiàn)在才擇莧菜,昨天干什么去了?碧葦反駁,莧菜是早上買的,昨天怎么擇?

陳桂芝生氣,怎么是早上買的,昨天就買好了,強詞奪理。

碧葭聽見,走過來說,莧菜是我?guī)淼模也艁?,你怎么說是昨天買的。陳桂芝說,你沒有帶莧菜,莧菜是我昨天買的。

碧葦昨天沒有來擇菜,事出有因。她去下崗那會兒做鐘點工的人家送禮去了。大寶喊她去的。前些日子,碧葭去進修,前腳剛走,大寶后腳就約了姐夫一行去喝酒,喝高了,去夜總會,還招了小姐。遇上掃黃的,被抓個現(xiàn)行。兩個人都是公務(wù)員、黨員,如果被單位知道,問題就嚴重了。他們不敢告訴任何人,只是通知了碧葦,碧葦去銀行取了現(xiàn)金,準備贖人。忽然想起來,過去做鐘點工的人家的姐姐,在公安局里是做宣傳的領(lǐng)導(dǎo),自己還幫她寫過稿子,那段時間,她的孩子高考,她很忙。也許,她還能認出自己。

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碧葦騎自行車,直接去公安局,找那個人家的姐姐。一路上,碧葦心里忐忑不安,一會兒擔(dān)心人家不在,一會兒擔(dān)心人家不認識她。后來,又擔(dān)心起大寶在局子里受苦,腦子里一團亂麻。

急急忙忙趕過去,問了幾個人,還算順利,找到了那個人家的姐姐。人家一時想不起來她是誰,但是,寫稿子的事情還依稀記得,把她領(lǐng)到會客室,客客氣氣地給她泡茶。碧葦有些難為情,羞怯地說了大寶和姐夫被抓的事情。時間,地點,過錯。這三條,她在路上反復(fù)默念,不要說錯話,也不要絮叨,人家忙,沒有功夫聽閑話。她已經(jīng)準備好錢,馬上要去贖人,希望姐姐能幫她一把,不要在局子里留下案底,他們兩個都是公務(wù)員,這關(guān)系到他們的前途。

女人坐在碧葦對面喝茶,觀察她,漸漸想起來,過去她不止一次幫自己送過飯,從來不肯收錢,說是順帶的,已經(jīng)拿過工錢了,偶爾要她跑個腿,幫點兒忙,是應(yīng)該的。碧葦在家喊姐姐喊慣了,人家姐妹那么信任她,她就把人家的姐姐當(dāng)作自己的姐姐那樣,姐姐長,姐姐短的,叫得蠻順口的。這一聲姐姐,忽然就喚起了那個女警察的記憶,女警察先是安慰她不要著急,問了一些她的近況,在哪里做事情。然后站起來,拍拍她的肩膀,你等會兒,我去打個電話,然后告訴你具體找誰。

大寶媳婦聽到這邊在吵,用手指著廚房,戳戳大寶。大寶就過去看看,大寶說,我跟碧葭一起到的,我看到她拎了一大包菜上樓,有什么好吵的,就是擇個菜,來不及燒菜,出去吃好了,我請客。

碧葦不說話,她一個人低頭在廚房忙碌。姐姐和大寶都在數(shù)落陳桂芝,矛頭被轉(zhuǎn)移了。只要大寶開口和陳桂芝較真,陳桂芝也拿他沒得辦法。陳桂芝在心里是心疼大寶的,她一直寵著大寶,讓他三分。大寶的事情,碧葦不會跟別人說。但是,姐夫的事情,她是要告訴姐姐的。盡管姐夫一再叮囑她保密,姐夫還給了她超市購物卡,堵她的嘴巴。她要把卡還給姐姐,不然,瞞著姐姐就是不把姐姐放在眼里。

這頓團圓飯很豐盛,大家都到齊了。本來姐夫是要回自己家的,今天也特意陪碧葭來了,他擔(dān)心她們姐妹見面,碧葦說話不牙疼,走漏風(fēng)聲,所以他特意過來,全程跟蹤和監(jiān)督碧葦。過了這一段時間,等到風(fēng)平浪靜,哪怕碧葦真的說了出來,也是她說走了嘴。他們攻守同盟,絕對不會承認?,F(xiàn)在,剛過風(fēng)頭,要看緊碧葦,只要她把話題往這里扯一點兒,他們兩個爺們立刻就把話題挑開,轉(zhuǎn)移得無影無蹤。況且,要是局子里有什么情況和變故,見了面,碧葦會告訴他們,免得他們給她打電話,好像他們有事情求她一樣。

碧葦這個人憨,忠厚,但不傻。更不會傻到在一家人的團圓飯上說出這個話題。況且,還有孩子在場。只是他們心虛了。他們從來不把碧葦放在眼里,他們從來沒有這樣關(guān)注過她,這樣客氣地和她說話。她不過是一個下崗女工,最多會寫個宣傳稿子。現(xiàn)在,寫宣傳稿子算什么。只有手中有權(quán)力,有籌碼交換的人,才被重視。

晚飯后,碧葦洗碗,收拾衛(wèi)生。碧葭給大家切月餅,陳桂芝切西瓜和水果,眾人享受一番,說說笑笑。大寶媳婦是公務(wù)員,自恃高人一等,在這個家里最要強,從來不動手,走路都要踮著腳尖,大家讓她三分。

一次,當(dāng)著一桌子人的面,飯吃得好好的,大寶媳婦忽然變臉,扇孩子耳光。碧葦不知其故,勸她,小孩上初中,不能因為考不好就當(dāng)這么多人面打臉,傷他自尊心。大寶媳婦站起來說,我要錢有錢,要文憑有文憑,我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混成這個死樣兒,還管我。說完,一把推開碧葦,甩手而去。

碧葦被推倒在桌子邊,坐在地上,有些惶恐。急忙爬起來,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碧葭知道,碧葭不說,看她們表演。碧葭后來告訴她,是因為你現(xiàn)在的工作。你在私企干得好,肯出力,工資漲得比她高了,她氣不服。你一進門就告訴我,你又加工資了,她聽到不高興,她就怕別人過得比她好。其實大家都知道,大寶的媳婦連高中都考不上,運氣好,早年抵職,進了現(xiàn)在的單位,算是公務(wù)員。幾張文憑全是花錢買來的假貨。

吃月餅和水果的時候,大寶媳婦開始了新一輪炫耀,我的這個LV包是在香港買的,比上次在澳門買的那個貴,一萬八千塊錢。他們夫妻自說自話,沒有人接茬兒。陳桂芝覺得,媳婦是自己家人,媳婦闊綽,她也有面子。碧葭姐妹卻不屑她的表演。姐夫看這幾個女人的樣子,像在看一場鬧劇。輕松,有趣。女人,各有各的可愛,淺薄,未嘗不是女人可愛的一面。他一直喜歡大寶媳婦的妖嬈、媚俗。后來發(fā)現(xiàn)她還很淺薄,嫉妒心重,這樣的女人也不錯。女人,只要狐媚,他就喜歡。大寶媳婦深知姐夫?qū)λ男蕾p,她很篤定,自己能搞定他。

一大家子走的時候,陳桂芝跟著一行人下樓相送。大寶說,天黑,你在家歇著,不要送。陳桂芝不依,一定要送,找個理由,跟他們下樓。一路大聲嚷嚷,在家門口喊,大寶,你忘了什么沒有,再想一下。碧葭,你什么沒有帶,去省城要帶去送禮的鹿茸帶了沒有?

沒有人接話,各自往自己的小汽車走去,想盡快鉆進車開回家。陳桂芝終于追上他們,先是拍打大寶的汽車車窗,跟孫子說,再見,跟奶奶再見,喊你爸爸慢點兒開。手伸進窗戶,抓著孫子的手不放。沿途路過的鄰居看見,她才松手,和鄰居打招呼,介紹說,是我家兒子大寶,大寶一家回來看我。大寶終于關(guān)上窗戶,把腳剎切換到油門上。

陳桂芝又敲打碧葭的汽車玻璃,手伸進窗戶里面,跟孩子說,再見,喊你媽媽慢慢開,濕漉漉的油手在外孫臉上瞎摸瞎掐。外孫就怕她這一套,外孫靦腆,害羞,內(nèi)心憤怒,隱忍,不便發(fā)作。碧葭火了,碧葭心里悶了一肚子氣,你松手啊,汽車要開了,你擋在大路上算什么,要害我們出事故。

你看你個破嘴,張口事故,閉口事故,哪個害你出事故了?我親小孩臉一下,我喜歡,我喜歡小孩都不行,你看你那個夾生樣。陳桂芝反擊她。油膩膩的手,無趣地從孩子小臉上移開,碧葭就加了油門,一溜煙,不見了。

碧葦騎自行車過來。陳桂芝裝作沒有看見,懶得理她,下崗工人,最沒得出息的就算她了。

第二天,陳桂芝有了新的談資,街坊鄰里,炫耀兒子女兒帶給她的月餅和禮物。老太太們圍在一起咂嘴,流露出羨慕的樣子。顯擺過后,無聊了,打電話給碧葦,喊她來拿衣服。拿衣服是托詞,喊她來家腌制韓國泡菜是真。大寶媳婦喜歡吃韓國泡菜,她最近天天看韓劇,劇里都有吃泡菜的場景,吃泡菜看起來很時髦。陳桂芝竭力討好這個買得起LV包的媳婦。

大寶媳婦淘汰的不穿了的舊衣服。碧葦也不嫌棄,翻到適合的,就拿一兩件回去穿。有時候,還會穿到陳桂芝這里。大寶媳婦看她穿自己的舊衣服,心里很滿足。下次再找一些舊衣服來,給她們姊妹兩個穿,她就可以穿得更時尚,心里也覺得把她們兩個的風(fēng)頭打壓下去了。

一次,陳桂芝要碧葭找?guī)准Kf,這些衣服很新,一個洞也沒有,那么多金子銀子片片,掛在上面,富貴得很,當(dāng)校長的人要穿這些衣服才行。碧葭不要,碧葭有自己專門買衣服的店面,那是一家法國品牌。她覺得,那家的設(shè)計師就是專門為她這樣的女人設(shè)計服裝的。陳桂芝不依,非要她穿給她看看。碧葭抗不過她的絮叨,只好假裝試試給她看。她就得勁了,非要碧葭穿在身上,等會給大寶媳婦看看。

碧葭不理她,脫下來,換上自己原來的外套。陳桂芝就不高興了,覺得她不給自己面子,還沒有當(dāng)上校長,就以為自己多了不起了。大寶媳婦的衣服,料子這么好,款式也流行,你為什么不肯穿,太浪費了。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陳桂芝對著碧葭絮叨,沒完沒了。這當(dāng)口,大寶媳婦進門看到,陳桂芝更是了得,越發(fā)耍潑起來。

碧葭心里那個氣憤,一言不發(fā)。進屋和父親打個招呼。問他手指甲里的黑灰是怎么回事?父親說是頭皮屑,頭癢,抓的。碧葭聽了難過,用牙簽給他挑出來,挑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下面一層是頭皮屑,上面的一層是黑色的泥巴。他的指甲很短,泥灰鑲嵌得緊密。一定是父親一個人在外面跌倒了,或者抓著地面什么的,父親不愿意說這些顯得自己衰老的事情,這樣一個人在外面磕磕絆絆跌倒是常有的事情。人的年紀大了,總會有這么一天的,怎么辦呢?不下樓走走,一個月下來,腿都是軟的。下樓的話,樓梯又陡又高,難免跌倒。

碧葭體諒他,在他的口袋里裝了自己的名片,名片上寫了姊妹三個的電話,寫了父親跌倒如果打電話告知,她們一定會百般感激并重謝!父親把這張名片當(dāng)作救命稻草一樣裝在他的手機套子里面。

碧葭對父親耳語一番,拉著他的手,安慰他,晚飯沒有吃就走了。陳桂芝有點兒不自在,想勸阻,又下不了臺面。碧葭下了樓,打電話給碧葦,告誡她,穿別人的舊衣服,本來無可厚非,但是,別人要是以此而欺負你的時候,你還愿意穿著她的舊衣服?把你推搡到地上,罵你是下崗工人,下崗工人有什么過錯?下崗就要受公務(wù)員的氣?下次不要再穿她的舊衣服了,我有的是衣服,我上周買了五件新衣服,這兩年的新款,一上市就會寄快件給我,滿意的都留下。我衣服多得穿不了,你到我家來拿。

再過幾天,碧葭就要走了。碧葦打算在她走之前告訴她姐夫和大寶干的“好”事。那天中午,碧葦騎自行車趕到學(xué)校,一五一十地跟姐姐全部抖摟出來。碧葭問了一些細節(jié),罰款了沒有?不要欠人家錢。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是陳桂芝,陳桂芝問她,你上班了?我跟你說,我早上去拿牛奶,看到我們社區(qū)服務(wù)站請來的醫(yī)生,給老人免費量血壓。我已經(jīng)量過了,高血壓是一百,低血壓是七十,喊你爸爸下來量,他不肯下樓,我勸他,他就拿報紙刷我,這個日子,我沒法過了……

她不說個五十分鐘,電話不會掛。只好讓她說,碧葭氣咻咻地把手機放回口袋,姐妹兩個繼續(xù)剛才的話題。最后,碧葭叮囑妹妹,這個事情到此為止,不要再傳話出去給任何人。

回到家,碧葭什么話也沒有說。他們?nèi)ヒ箍倳倚〗愕氖虑椋膊皇沁@一次了。大寶是始作俑者,只要她一去外地,他就喊姐夫去找小姐,花納稅人的錢。他們公務(wù)員的工資有限,但是,有一點兒小權(quán)的人,總要設(shè)法把權(quán)力用到家。

夜總會的小姐們,那些推銷酒水的小姐一看到大寶進門,就像蝴蝶一樣往他懷里飛,大寶最受這個。他開始瀟灑地分錢,不是他的錢,花起來不心疼,厚厚一疊百元鈔票,每個小姐,見者有份,一萬,兩萬,瞬間被分光。然后開始給她們點小吃,點酒水,聽她們滴著蜜汁的廉價的浮夸的極度夸張的贊美,這是他最滿足和享受的美好時光——嬪妃相擁,左摟右抱。

他不讀書,不看報,更不會關(guān)心他人。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讀不起書的饑餓的貧病交迫的一輩子都走不出大山的孩子?;蛟S知道一點兒,都是電視新聞里看到的皮毛。他們這個群體熱衷于沉溺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nèi),弄些權(quán)術(shù)、詭計,壓榨良民。

碧葭受賄學(xué)生家長兩萬元錢的事情已經(jīng)浮出水面。而且是實名舉報。紀委找她談話,問她有沒有這件事情。她矢口否認,根本就沒有過。紀委的人讓她先回學(xué)校好好想一下,什么關(guān)口出了問題,不然,舉報人說得有鼻子有眼,那么篤定。

受賄的傳聞在學(xué)校不脛而走。老校長已經(jīng)正式辦理退休手續(xù)。碧葭的任命書卻遲遲沒有下達。教育局考慮派一個新的校長過來,也是有可能的。本來,一切順理成章。突然冒出一樁受賄案,碧葭不洗清自己,很難辦。她決定起訴那個誣陷她的女人。同時,找到那個學(xué)生,在開庭的時候,出來作證人。

陳桂芝退休前是一家單位人事科的工作人員,她本來不在人事科,人事科忙碌的時候,喊她來幫忙,幫完忙,就賴著不走了。人事科掌管人事資料、工作安排,權(quán)力不小。陳桂芝管一些信件收發(fā),打掃辦公室衛(wèi)生,整理一些普通資料。在這個口子上,并沒有什么實權(quán),但是,她善于察言觀色,一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被她捕捉到,她就去找當(dāng)事人吹風(fēng),表態(tài),耍嘴皮子,玩過不少的把戲。雖然都是一些小把戲,在她看來,只要能從中謀利,得了好處還賣乖,何樂而不為呢,這是陳桂芝一直引以為傲的做人的訣竅。

下午,五點半鐘左右,臺風(fēng)來臨。碧葭忙著學(xué)校的安全檢查,率一幫人馬巡查。把有隱患的廣告牌卸下,免得被大風(fēng)刮下來砸傷學(xué)生,出意外。這當(dāng)口,手機突然響了。她的左手打傘,右手拿了一捆電纜線,沒法接電話。電話就一直在褲子口袋里響個不停。電話鈴聲固執(zhí),不泄氣,一直要響到她頭皮發(fā)麻,響到她的電池斷電。來電不接總不是回事情,萬一是校長找她或是其他重要的事情,想到此,只好躲到屋檐下,丟下電纜。

陳桂芝打來的電話,陳桂芝問她,你下班了?啊,在什么地方,你爸爸擔(dān)心你,叫我給你打個電話……碧葭問,你有什么事情?陳桂芝說,我告訴你啊,樓下的焦奶奶的外孫,今年中考,要到你們學(xué)校,他現(xiàn)在來了,在他奶奶家吃飯,你過來看看這個娃,長得虎頭虎腦,蠻神氣的。碧葭說,我在忙。陳桂芝說,再忙回家來吃個飯就走,不耽誤你時間。

一陣大風(fēng)過來,呼啦一下,掀翻了碧葭手中的雨傘。陳桂芝還在電話里嘮叨,超市玉米搞活動,兩塊錢一斤,我買了一點兒,你還要不要?要的話,我再去給你買一些……雨水已經(jīng)把碧葭的衣服后片打濕了,往里面滲水。陳桂芝沒有掛斷的意思,又冒出來一個新的話題,新搬來的三樓的女人,她男人病了住院,她原來是二奶轉(zhuǎn)正的,她男人的兒子下午來找我……碧葭沒有關(guān)手機,她不說個夠,絕對不會掛斷電話,她把手機放進褲子口袋,讓陳桂芝慢慢嘮叨。誰讓大寶給她搞了一個家庭免費電話套餐,陳桂芝和她通電話不要錢。想省錢,活該。碧葭罵自己。

一個人在外面進修,蠻孤寂的。約好出差回來的那一天到了,她的手機響,是短信,他發(fā)的,他說:碧葭,今晚咱倆吃飯吧,我在單位等你過來。老陳。

兩句話,碧葭反復(fù)看了幾遍,咱倆,兩個字,這里表達的意義就不同了,好像他們已經(jīng)相識多年,本來就是一體的。他愿意在單位等她,一點也不見外,碧葭的心就有些波動。他也可以說:我請你。三個字,那樣會顯得生分。

她立刻給他回復(fù):好!老陳的短信又到:我在辦公室等你。碧葭回他:好。碧葭在趕往地鐵的路上,手里拎了大包的課本、書籍、資料。進地鐵的人,潮水一樣往前涌,她停不下來。短信再來的時候,碧葭正想看,手機響了,是陳桂芝的電話,陳桂芝說,你下課了?晚上還回家吃飯?碧葭煩她,不是告訴你,我在外地進修,我怎么回家?你有什么事直接說。陳桂芝說,昨天晚上,你爸爸喝大寶送來的蘇酒,喝了一瓶,喝吐了,我都嚇死了,現(xiàn)在,還睡在床上,不起來,我喊他吃飯,他不理我,你快回家看看他,帶他到醫(yī)院去,你爸爸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個日子怎么過???

碧葭知道,陳桂芝就會虛張聲勢。父親喝醉酒是托詞,又有什么升學(xué)的事情找她是真。不然,碧葦怎么不來電話通氣。她懶得理她。

背后是蜂擁而至的人群,碧葭被人推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兒栽倒。她趕緊站穩(wěn),順著人流往前跑,下班時間,大家都拼命一樣往車廂里擠,這一趟擠不上的,下一趟還是擠不上。

終于擠到車廂里,陳桂芝的電話不知道什么時候掛了。她看短信,是陳老師的,陳老師說:我在地鐵大廈邊上的六樓,韓林燒烤餐廳等你。碧葭回復(fù):我下午有課還沒到呢,等我??!

碧葭在車廂里,不停地看手機,看時間,恨不得能飛出去。每一個車站,都有那么多人上上下下,終于到了站點,輪到她下車了。她一口氣擠出人群,往出站口跑去,跑急了,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裙子下擺像旗幟一樣呼啦啦飛揚。沒有人知道,這個在大街上飛跑的女人,她要去哪里,她去做什么,她一定有什么要緊的事情趕著去做。

陳老師捧一堆書刊和打印稿,獨自坐在窗邊,心思不定,暗中注視著每一個走進來的女人。

黃昏的大街,小汽車排成長龍,碧葭行色匆匆,穿過大街,找到那棟大樓,進入電梯。她喘得厲害,上樓看見了他。裝著沒有看見,徑直步入。他抬起頭,用目光抓住了這個小逃犯。

她乖乖地回到他對面,相視一笑,算是打招呼,尚未坐定,又溜走了。她溜去洗手間補妝,整理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她仔細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然后,從包里拿出自己喜歡的那一款香水,已經(jīng)被生產(chǎn)商淘汰了的名字,往自己的兩邊耳廓上各沾了那么一小點,甩了一下頭發(fā),從容地走出去,坐到他對面的沙發(fā)椅子里。

他卻站起來,匆忙去了洗手間。他也是去照鏡子,洗了臉,才回來,忙了一整天,到晚上,連臉都沒有顧上洗一把,心里只是想著面前的這個女人。

菜單打開,他縱容她點她喜歡吃的,她看出來他的真心意,就不客氣了,點了她自己喜歡的幾個菜。她這樣做,只是表明她想靠近他,他們之間親密無間。他要了碗米飯,知道她是南方人,給她要了湯圓,怕她吃不飽,讓她也要碗米飯。那么多菜,夠了,不能浪費。他給她的小碗里揀菜,盛湯。玉米、豬肚燉的奶白色的濃湯,加了牛奶。她渴了,大口喝湯,看她碗里沒有湯了,就用金屬調(diào)羹及時給她添上。她很享受,有點兒受寵,便真的擺出一副受寵的樣子。一個女人,活了這么多年,沒有男人這樣寵過她。陳老師懂女人,這一招很厲害,一下子俘虜了她的芳心。

兩個人漸入角色。一個被濃湯喝得心里熱呼呼的。一個有了把握調(diào)節(jié)對方的掌控感。他給她講日本人的審丑,吃十六歲少女的黃金大便,人體宴,還有更甚。她有點兒難為情,不好意思,頭扭到一邊,羞紅了臉。他調(diào)侃她,你有點兒怕我了。兩個人不緊不慢地享受著這頓沒有人打攪的晚餐,陳老師甚至把一只小湯圓喂進她嘴里。她還沒有咬化,手機尖利地響起來。陳桂芝說,你爸爸還在睡,也不起來吃飯,我搞不動他,你看我怎么辦?。?/p>

當(dāng)著陳老師的面,她什么話也不好說,想了一下,說什么好呢?她說,你打電話給大寶了嗎?陳桂芝說,大寶他忙,他在外面應(yīng)酬多。碧葭說,可是,我在外地,我也來不了啊。陳桂芝就抱怨了,陳桂芝說,你也不來,他也不來,難道你爸爸病了,你都不管不顧,這樣不知理,還怎么在外面混?

陳桂芝說話的聲音很高,陳老師一定聽見了,有些為她擔(dān)心的樣子。但是,陳老師不好插話。陳桂芝還在電話里面嚷,她怕陳老師聽見,趕緊掐斷了電話。

她調(diào)出碧葦?shù)碾娫挘蜻^去。碧葦說,我剛從媽那里回家,爸爸不肯去醫(yī)院,他昨天晚上吐的,現(xiàn)在,人很清醒,只是沒有胃口,不想吃飯,沒得事情。大寶呢?碧葭問。大寶不知道爸爸吐了,媽沒有告訴他。爸爸說,你送的蘇酒不上頭,不知不覺就喝高了。媽非要說酒是大寶送的,好東西都是大寶家的。

他們離開的時候,陳老師有些不舍,心里慌亂,一不小心把方形的靠墊碰掉在地上,彎腰去揀,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慌亂,還是被她看到了。她飛快地幫他揀起,放回座位。像個小尾巴,尾隨在他身后,依偎在他身邊。走到地鐵口的時候,她落單到他身后,他不習(xí)慣地看了看她。她明白他那一瞥,他是想要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離開地鐵口,她走到他身邊,心里有點兒忐忑,不知道他下面要帶她去哪里。前面的路口停了一排排汽車,他說你在這里等我,我去停車場拿車來。

她不知道他會開一輛什么樣的汽車過來接她,她很小心地留意出口處每一輛開出來的汽車。這個時候的等待,甜蜜而刺激。一邊是到手的幸福,另一邊是未知的惶恐。終于看到了他,她打開車門坐到他的身邊。他在嚼口香糖。

她是敏感的,嚼口香糖暗示了什么。她知道他要把她送回學(xué)校,有點兒不甘心,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依戀他,不想和他分開。卻很害羞,說不出口。一頓兩個人的晚餐,他已經(jīng)成功地試探和俘獲了她。

這個晚上,她被他的氣息深深吸引,這么快,剛吃過晚飯就要分開,她戀戀不舍,卻羞于表達。他的汽車開得很慢,在她看來,還是那么快就到了學(xué)校南門附近的拐彎口。他停下車,打開中控鎖,眼看她就要開門下車,卻忽然像條扭曲的水蛇,面朝他纏了上去。

他以為她行告別禮,抱住了她。但她沒有松手的跡象,而是更緊地纏住他脖頸深呼吸。他意識到什么,輕柔地撫摸她的后背,音質(zhì)誠懇緩慢地說:碧葭,你這樣抱著我,我都不想讓你下車了。這正是碧葭一直在等待的話。碧葭聲音顫抖、細密:那就不下了。把臉貼著他的頸項,整個身體都纏了過去。她渾身散發(fā)出迷人的氣息。他動情了,還是那么誠懇的聲音:開房吧,開房好嗎?這是碧葭期待的一句話,她松了口氣:好!松開纏繞。

他們繞了幾圈才在離學(xué)校稍微遠些的地方停下來,他去開房,她在車內(nèi)等他,一會兒他就出來了,問她要身份證。她一半是耍嗲一半是哭腔地拉長了腔調(diào)對他說: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的身份證。身份證上面的照片多難看啊,像個逃犯。她不想他看到那個猥瑣的樣子。他立刻投降轉(zhuǎn)身上車說,我們再重找一家。

他們繼續(xù)在路上兜圈,兩個人開始閑聊,他談到自己的家庭,妻子無論如何不肯生孩子,一定要領(lǐng)養(yǎng)地震災(zāi)區(qū)的孤兒。而他,卻執(zhí)意要生一個自己的親生骨肉。

除了對孤兒的同情心,還有什么更深的理由?他說,怕生了孩子破壞身材,還有就是怕疼,她母親從小就跟她說,生她的時候,難產(chǎn),疼得在地上爬,差點丟了性命。這個故事搞得她心理上有陰影。她說叫她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拖著大肚子,疼得在地上爬。

也許,領(lǐng)養(yǎng)個孤兒,帶一段時間有感情了,母性覺醒,戰(zhàn)勝了早年的陰影,你們就會有自己的孩子。碧葭安慰。唉,陳老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要是能像你說得這么簡單,就好了。誰也不愿意妥協(xié),每個人都堅持自己的真理,別人家的小孩都能打醬油了,我的小孩在哪里呢?想想自己奮斗一輩子,房子、車子、票子,樣樣都有了,到老來,交給誰呢?我為誰奔波勞碌?

過年回老家,看著我哥哥、弟弟一家子拖兒帶女的。我母親就急,她說不管生男生女,生個娃兒出來,不要你們養(yǎng),趁我手腳還利索,我來幫你們養(yǎng)。母親還勸我老婆到醫(yī)院去看看,有什么毛病不怕,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問題,而且,試管嬰兒技術(shù)也很成熟,不行,就去做個試管嬰兒,多大的事兒,錢她來出。這個話講多了,我老婆就不樂意了,她覺得我們不可理喻,一家子人都不理解她,自己生的孩子和別人生的孩子,有什么差別,差別是我們內(nèi)心的魔鬼,小孩子都是一樣的,只要好好教育,都能成才?,F(xiàn)在,我老婆都不愿意跟我回老家,也不跟我住一起,她跑回娘家去住了。我一天不答應(yīng)她領(lǐng)養(yǎng)孤兒,她就一天不回來。

陳老師專注于他的敘述,汽車像幽靈一樣在夜晚的街頭溜達,他始終在長吁短嘆。碧葭很是同情,卻不知道用怎樣的語言來安慰他。為了討好他,盡量附和他的意思,陪他一起唏噓嘆息。內(nèi)心里,她真是為他難過,一個成功男人,不能有自己的親生孩子,她不知道怎樣才能夠為他分擔(dān),她在竭力思索,有什么好的法子能使他不再苦惱呢?這個世界上看似美滿的人,原來也有糾結(jié)和煩惱,就像自己一樣,只有在事業(yè)上尋找人生的立足點。

又兜了幾條街,找到一家賓館,標識跟警察有關(guān),她害怕,不喜歡。但是他不在乎,她依從了他。她收到他的短信后,裝模做樣地鉆進他的房間。兩個人終于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她的裙子高貴典雅,他試圖打開,不得要領(lǐng)。她指引他解開裙子的腰帶和拉鏈,露出腰間細膩的凝脂。他有些心動,又解開胸扣,渾圓的側(cè)乳如巨大的白銀閃落,他的心猛然間跳起來。她羞澀,讓他關(guān)好門和燈。他小心地褪去她的長裙。

他淋浴出來的時候,她躺在床上的被子里,蓋著被子的碧葭不再羞澀,看著他的臉,神情放松而專注。她一直是慌張的,現(xiàn)在,她的沉靜,讓他感到他們像老夫老妻似的。他調(diào)侃自己。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她羞怯地笑了。羞怯的女人使男人充滿自信。他上床,掀開被子的一角,矯健的身體像頭獵豹,要把她吞噬。她輕輕撫摸他的腿,像獵豹一樣的腿,他的強悍的體魄。大自然的曲線是多么美好,她這樣想,喜歡他憨厚的面容,微胖的體魄,喜歡他手指滑過她身體的感慨:多么光滑的絲綢啊。她想,即使他變成卡西摩多的模樣,她喜愛他的感覺,依然不變。

枕邊,電話突然響起來,這么晚了,誰來找她。她看了一下來電顯示,又是陳桂芝,她不接,干脆掛斷。她剛掛斷,鈴聲又固執(zhí)地響起來,她再掛斷,再響,最后,她聽到陳桂芝說,你爸爸攆我走,我沒得辦法活了。陳老師問,是誰?她說,是我媽,肯定是我爸爸醉酒的事情,碧葦去過了,根本沒得事,她嘮叨不休,每天要找我?guī)妆椤K睦镉行?,不想影響陳老師的心情,便換個話題,說些輕松的事。

她告訴他,進修班的同學(xué)來自全國各地,新疆來的同學(xué)很有趣,總是在夜晚的校園里,彈吉他唱歌,唱新疆民歌。他們唱的什么民歌呢?他好奇地問她。她笑,想不起來了,旋律很有特色,過耳不忘。他說,你哼一下。她羞澀,笑得不好意思,轉(zhuǎn)過臉去。再想想嘛,他一定要她想起來,你會唱嗎?她說,天天晚上聽,會哼一點兒。唱一下,他想聽她唱歌的樣子。她就爬起來,臉對著他的臉,輕輕哼了兩句,節(jié)奏感出來,一下子就連續(xù)哼出一段來。他說,我想起來了,你唱的是《新疆的英孜》,對,是的,烏魯木齊有三寶,馬糞牛糞芨芨草,維族姑娘滿街跑。

兩個人開始唱起來,你一句,我一句,漸漸地把一首歌的歌詞慢慢填補出來。后來,陳老師即興發(fā)揮他的表演才能,他會玩魔術(shù),玩小沈陽玩過的一些魔術(shù),逗她笑,滿屋子都是兩個人的笑聲。他在唱,唱碧葭是他從阿西巷子帶來的維族姑娘,他要把她拐走,去紅山飯店喝酒……

后來,他送她回學(xué)校,還是那個路口。已經(jīng)沒有晚飯后的慌張,他停好車說,親一下。在他快要停車的當(dāng)口,她就做好了親一下的準備,她把腿上的書包、課本、筆記全部任性地丟在腳下,為了使自己的上身能像水蛇一樣纏繞他獵豹一樣的身體,她又一次纏了上去。他沒有想到,碧葭的身體是這樣柔軟,像蛇一樣光滑,水一樣流暢,似一股升騰不休的氣流。他很久沒有這樣和女人親密過了,很是滿足。

小徐從老家回到小城。他給碧葭帶了農(nóng)村的新米,還有大灶燒飯留下的鍋巴。碧葭說,我在外地,不要客氣,你自己留著吃。小徐執(zhí)意要送,說等她回來。碧葭說,等我回來,大米都變成霉米了,你還是自己吃吧。小徐媳婦特意叮囑他,一定要送到碧老師家,不然,以后小孩上學(xué),怎么好意思去找她幫忙。小徐不敢違命,騎著電動車,一路找到陳桂芝那里。

陳桂芝很高興,笑呵呵的??吹接腥松祥T送禮,這是好事。她客氣一番,假裝推托不掉,然后幫碧葭收下。她對小徐說,你的手藝真好,我家碧葭都夸你能干,等她回來,我叫她把她們學(xué)校的一出新工程給你做。小徐一聽有工程做,大喜,臉上笑開了花,不知道說什么話是好。悶了半天,才擠出一句,阿姨,那這個事情就拜托你了,到時候,我一定會好好謝謝你的。陳桂芝說,你看你,客氣什么,我都不拿你當(dāng)外人,你也不要見外,我看你確實能干,等你哪天有空,幫我把家里的櫥柜和門油漆一下。她帶小徐看廁所的門,時間久了,門上的油漆已經(jīng)開始起泡剝落。小徐說,這個要全部鏟掉,重新來做,我?guī)湍阕鲎屑殻銤M意。

陳桂芝逮到一個愿意傾聽她說話的對象,而且是竭力迎合她的年輕男人,她來了勁頭,越說越遠。最后,連碧葭高考那年摔了一跤都扯了出來,還扯到碧葭的婚姻,怎么進的學(xué)校,先是教初中一年級,后來才升到初三。碧葭在初中部教了好多年,要不是我管她,她哪里能進高中部,怎么也輪不到她當(dāng)校長。

小徐聽到這里,瞪大了眼睛,對陳桂芝一臉崇拜的表情。他很想在城里認個干親,如果這個老太太肯收他做干兒子,他將來在城里混就沒有工地上的痞子敢欺負他,有了這樣的背景,就能理直氣壯地做油漆工,不愁接不到活干。

陳桂芝留小徐吃晚飯,小徐受寵若驚。他試探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出了他的心思。陳桂芝滿口應(yīng)承,她說,就當(dāng)是我又添了一個兒子。然后,開始接著韶大寶的出生,到工作,似乎都是她張羅的。其實,幾個孩子的工作跟她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

這座城市地脈淺,說誰,誰就到。剛才提到大寶,大寶一家就到了。小徐一看大寶和他媳婦那個架勢,他們身上穿金戴銀的樣子,嚇了一跳。他開始坐立不安,好像他是來騙老人家的騙子,他趕緊和陳桂芝打個招呼,說是有事情,急忙溜走。

大寶兩口子沒有挽留他,也沒有追問他是誰,仿佛他是隱形人一般。一會兒,碧葦也來了,她知道大寶一家晚上要來,小侄子喜歡吃她家門口的鹽水鴨,她去家門口斬了新鮮的鹽水鴨過來。

她剛進門,鞋子還沒有換,陳桂芝說,菜配好了,你炒一下。大寶從里間出來,點了根香煙,遞給父親。然后,自己點一根,說,媽,你上次給我?guī)Щ丶业幕ㄉ兹棵沽耍婞c工倒掉了。

陳桂芝大驚,?。吭趺椿厥?,我一粒一粒挑出來的,怎么可能霉呢?陳桂芝打碧葭電話,電話一通,陳桂芝就說,碧葭,我跟你說個事情,我上周給你和大寶的花生米你還吃了?碧葭說,沒有,我在外地怎么吃啊。陳桂芝說,你哪一天回來拿給大寶看看,怎么可能霉呢?

這一次,是陳桂芝主動掛斷的電話。她接著問大寶,那么多啊,都倒掉了?大寶說是的,我看到鐘點工都倒掉了,她剝開給我看的,霉得一塌糊涂,根本不能吃。大寶說完,掉頭離開廚房,不屑的樣子。幾斤花生米,大驚小怪的,老子在夜總會給小姐發(fā)錢,成千上萬。沒得見過世面。

后來,碧葦私下告訴大寶,上周走了以后,大姐把她的那份花生米給我了,都是好的,我吃了一部分。個個香噴噴的,怎么會發(fā)霉?大寶說,我們家的鐘點工是可信的,端午節(jié)的時候,你嫂子給她工資,把兩百元超市券包在里面一起給她,結(jié)果,她拿出來就還給你嫂子。她不還,我們也不知道。碧葦說,做鐘點工的女人也會在一起串,這是把房門鑰匙交給她們,又要考驗她們是否可靠的一種手段,這種小伎倆,業(yè)內(nèi)都知道。你蒙人家,人家蒙你,大家都一樣。

大寶不承認他媳婦會干這樣的事情,她不是考驗她,就是忘記了。碧葦說,現(xiàn)在女人的錢包都大,長條的,一百元理得整整齊齊,怎么可能把那么小的超市券包在里面。大寶語氣就重了,我跟你說,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你家嫂子絕對不會干那樣的事情。難道你以前被人考驗過?碧葦說,我沒有,如果人家這樣給我工資,我要看她錢包里的錢是否都是這樣亂裹亂放一團糟。不然,就是考驗我,我會立馬辭職不干。大寶懶得再搭理她,一根筋的人。哪個給錢多,給哪個干活,管那么多屁事。

下午,陳老師下課后,告訴碧葭,他要去她們學(xué)校做演講。碧葭問他幾點到,他一直沒有回復(fù)。后來告訴她,正開車。碧葭就回他,真好!注意安全。這次,陳老師立刻回復(fù),碧葭我兩點左右到。

碧葭告訴他自己的宿舍,我在房間等你。陳老師不知道碧葭是一個人住還是兩個人住,他不想遇到她的同學(xué),要不我在車里等你呢?我把書籍給你,完了我上二樓的報告廳。碧葭想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告訴他:聽您的。兩點差十分的時候,陳老師短信到:我在大門口,下來吧。

碧葭在教學(xué)大樓的一樓門口看到陳老師的車子。他在泊車,看見了她,打開車門,面帶微笑。她說,你等我一會兒,我上去拿菩提樹苗。很快,碧葭把菩提樹苗拿下來,放進后備箱,仄身鉆進車后排坐下。她大概是想陳老師也坐到后排,兩個人在一起說說話。陳老師回頭看她說,我們一起上去。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她把手搭在他膀子上。他沒有動,她抽了回來。他們各自去了自己的樓層,她在觀摩一場講課,心神不寧,不停地回頭看,期待他會出現(xiàn),最好不要在輪到她講課的時候進來。他在電梯里說過,他完了會溜上來看一下,聽聽她怎么講課。一個下午的模擬講課結(jié)束了,最終,他沒有上來。

陳老師只是給她發(fā)了個短信,碧葭我有事,先走了,講課很成功吧。喝你的酒,滋味最美了。她回道:你沒事的時候把我一起帶走。他說:好,改天。喜歡你自釀的酒。

后來,陳老師在短信里告訴她,給學(xué)生上課的時候,內(nèi)容固然重要,形式感也很重要,你悟性好,會教好課的。即便是回去做了校長,依然要兼課,不能脫離教學(xué)第一線,不然,你鎮(zhèn)不住那些老家伙,更鎮(zhèn)不住那些教學(xué)有方的年輕教師。

碧葭告訴他,蔣教授課程無聊,想睡覺,讀您的著作,來了精神?,F(xiàn)在午睡前再讀幾頁,在回味中進入睡眠。讀您的感覺真好。您讓我知道一部作品的出處,形式感的形成,兩者的差距。這樣的閱讀比什么導(dǎo)師大課都有效。你這讓人著魔的法師啊,世間美酒皆因你而釀。

陳老師說,我正喝你的酒,陳年五糧液,味道很好。

不要酒后駕車啊。

放心,下周有空去看你。

陳老師和幾個老鄉(xiāng)斗蟋蟀,正在興頭上。碧葭來了精神,不想午睡,想試試陳老師的反應(yīng)。女人一旦得到寵愛,會像孩子一樣變得調(diào)皮。她想逗他一下:下周學(xué)校散伙,明早飛機回家。

陳老師的蟋蟀斗輸了一只,用竹筒換了一只,對方也換了一只,個頭相當(dāng)?shù)?,繼續(xù)斗。他輸了一局,有些走神。啊?你明早走?

是的,親愛的,再見了。

我會想你的。陳老師記掛著他的蟋蟀。

就這么散場,原來,兩個相愛的人,這么簡單,就散場了。碧葭很傷感,立刻告訴他,要進修一年時間,才兩個月不到,還早呢。怎么會不打招呼就走,怎么舍得不見一面就走,逗鬧的,不要生我氣,對不起?。∮H愛的,我還等你來,等你帶我走呢。她打他電話,想告訴他,后天,她和同學(xué)去大理的洱海。

陳老師的蟋蟀反敗為勝,連勝了兩局。來了勁頭,索性關(guān)了手機。

已經(jīng)無法午睡,碧葭心里有些亂。下午的課,她沒有心思聽,兩眼直勾勾地看著黑板。晚飯后,過了很久,陳老師的短信才到:我到達銀川了,要去額濟納。

在大理的洱海,碧葭和各地來的同學(xué)一起唱歌,喝茶。男同學(xué)請她跳新疆舞,她不會。新疆的女同學(xué)能歌善舞,站起來就跳。后來,輪流唱,每個人所知道的民歌,都要唱一下。碧葭第一次發(fā)現(xiàn),新疆的民歌那么多,真是好聽。還有甘肅同學(xué)唱的民歌,也是那么有趣,貼近生活的本質(zhì),貼近人性。后來,就亂了,你唱你的,我唱我的,有人唱起了《新疆的英孜》。

碧葭沉湎其中,她突然想起一個場景,想起陳老師和她同唱這首歌的時候。那是一個女人一生中多么美好的記憶。心里像被折斷的樹枝戳了一下。

蒼山印在湛藍的天幕上,山頂猶如豎立的刀鋒;洱海,像一條綿延彎曲的藍色緞帶,柔韌,無邊。碧葭的同學(xué)三三兩兩,成群結(jié)隊,暢游在這條風(fēng)光帶里,唯有碧葭在風(fēng)光帶之外。她的心不在這里,她期盼這里的旅行早早結(jié)束,重返學(xué)校。

大理人家安靜的四合院,她住在樓下的房間。大家游興正高,不想回來。她借口頭暈,一個人溜了回來,體溫漸漸升高,渾身發(fā)燙,人卻怕冷。沮喪地躺在床上發(fā)愣。

窗外,微風(fēng)吹進來

小狗安靜地臥在花叢邊

雍容的牡丹在窗口眺望

有一朵,從窗口探身而入

她們對視,無語,時間靜止一般

良久,那朵花的葉片撲閃了幾下

似乎說了些什么

微小的聲音,一些窸窣

一些馨香的暗示。

她忽然明白要做什么。她想,他是那么的優(yōu)秀,而自己的基因,異常健康,如果他們兩個人生的孩子,一定會是完美的結(jié)合。這個想法確定的時候,內(nèi)心漸漸平靜,平靜得能聽見花葉根部的聲音。算好了時間,她想,只要一次,一次就能懷上他的孩子。等生下孩子,滿月就可以交給他,越快越好。

當(dāng)一個女人想去為一個男人生孩子的時候,這個女人就在火魔身邊。她燃燒自己,全然失去這個世界的理性。她給陳老師發(fā)短信,要給他泡酒的老參,新疆的雪蓮,卻沒有談生孩子的事情。陳老師回復(fù):跟我別那么客氣啊,我在草原。

碧葭和同學(xué)們在外面聚餐。她覺得陳老師在找借口回避她,她的直覺告訴她,陳老師哪兒都沒有去。他就藏在某個地方,他甚至不需要藏身,該干啥就去干啥。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內(nèi)心憂傷,眼淚像凋謝的花瓣,大滴滾落下來。心口有無數(shù)的錐子扎在上面,她又開始給他發(fā)信息。明天上午我們返回,下午就可回家。買周一的票是想周三四能見到您,沒有您的日子是多么孤獨憂傷,內(nèi)心絕望。陳老師說,唉,好遺憾。

QtvV0kTQImo0zD+Xh35sr+ELp63ql/3/jbPVQbKipOc=上,碧葭被同學(xué)拉出去喝了酒?;氐阶√帲衷诖罄砣思业乃暮显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下半夜回房睡覺,夜里醒來,想起他上次出差前他們在電話里的約定,那是一個肯定不止一次的約定?,F(xiàn)在,只有一次,就要結(jié)束。想到此,很傷感,又發(fā)信息。雖然,她知道這個信息也許永遠都不會得到回復(fù),那樣,她會更加絕望,但她忍不住要賭一把,不然,她無法度過這個失眠之夜。

想念你的擁抱/想念你寬厚的容顏/親密的聲音/結(jié)實的胸膛/你的味道和扎人的胡子/夢見到你來/夢醒濕衣裳。

醉酒的人,就是那么固執(zhí),甚至是偏執(zhí)。碧葭不斷地給陳老師發(fā)短信,發(fā)到最后,陳老師也沒回。

陳老師有些不懂碧葭了。他怕被人糾纏,出門在外,看風(fēng)景都來不及,他的心情和碧葭的心情,風(fēng)馬牛不相及。

發(fā)完信息,碧葭躺在床上無眠,怕同學(xué)看見她屋里的燈光,他們還在院子里喝酒,這會兒在唱歌。她壓低聲音,哭了一會兒,然后起來,坐在桌前發(fā)呆。直到天蒙蒙亮,才迷糊睡去。臉上滿是淚痕。

戀愛中的碧葭,神情恍惚。她體內(nèi)的化學(xué)指標上竄下跳,嚴重失常。陳老師喜歡散淡的女人。而這個碧葭,是塊不懂得疏離感的玉石,縱然再剔透,溫度過高,也難免羈絆在雜蕪中。

大寶的媳婦上午在辦公室里悠閑地上網(wǎng),喝茶,突然被外面來的兩個男人請走。樓下停的是檢察院的車子。她走后,她的電腦、辦公桌抽屜被查抄。有同事看到,一個漂亮的點心盒子,打開的時候,里面有銀行卡、購物卡、儲值卡等有價值的卡片,累計起來有幾尺高。

碧葭中斷了行程,從麗江趕回家。大寶跟她商量對策。大寶說,那些卡片,有的是分管單位送給他的,有的是送給她的,她全部拿到單位。連用完的都集中在一起,燒包,拍照片,發(fā)在微博上炫耀?,F(xiàn)在,出事情了,全部成了罪證。

碧葭手機響了,是陳桂芝的電話,我告訴你啊,上次那個三樓女的,她男人前妻的兒子今天上午來我家敲門,要送我兩袋麥片,一袋奶粉。我哪兒敢要,莫名其妙送上門來,那個男孩喊我奶奶,你就收下吧,是我爸爸喊我來給你的,我爸爸住在醫(yī)院,我爸爸叫我問你,還看到有叔叔來找媽媽嗎?陳桂芝的電話,來得不是時候。碧葭焦慮,有些惱火,心急,手機滑掉在地上,踢了一腳,真想踩扁。

大寶說,她一個人肯定扛不住,從實招來,自己也要受到牽連。那些儲值卡,有的是去年送的,現(xiàn)在,想不起來是誰送的,要不了兩天,檢察院肯定會來抓我。大姐,你就說是你送給我的,我就沒得事情了。

碧葭說,怎么行。檢察院的人問我從哪里來的,送你這么多有價值的卡做什么?你這樣,把我連累進去,自己也脫不了干系。想串口供,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

唉,碧葭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都到了這樣的地步,你要我怎么辦?唯一的辦法就是老實交代,你們證據(jù)都在人家手上。沒有證據(jù)的案子還能想想法子。那些卡,是賴不掉的。你家里的房產(chǎn)證,票據(jù),有價值的,需要轉(zhuǎn)移的,時間容不得你細想了,快快回家操辦。

兩個人分手的時候,大寶急促地說,大姐,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兒子就拜托你先照看一下,或者叫碧葦接回家過。不要給媽知道,不然,會更麻煩。她要是找我,就說我出國了。大姐,你要想辦法幫我們找找關(guān)系,拜托,我現(xiàn)在全靠你了。

大寶剛走,陳桂芝就找到碧葭學(xué)校。絮絮叨叨,狀告老伴。碧葭只好趕回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陳桂芝高八度嗓門,又蹦又跳指責(zé)老伴攆她走。父親低頭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才說,我就擔(dān)心大寶,他總是在外面喝酒,花那么多錢,他哪兒來的錢,又是買汽車,又是買房子,還要送孩子去國外讀書。

一些不堪入耳的話從陳桂芝嘴巴里蹦出來,接二連三炸響在碧葭頭上。碧葭很崩潰。父親八十多歲的人了,他怎么承受得了?他的手背上有女人指甲的深深摳痕,皮下的血跡瘀在那里。一定是陳桂芝摳的,她想。小聲問父親,父親說,還不至于打我。男人再老,也是要面子的。后來,碧葭發(fā)現(xiàn)父親的食指斷裂,要送他去醫(yī)院,他怎么也不肯。他說,大寶很久沒有回來,他去了哪里?我要在家等他,要是我出去,他剛好回來怎么辦,真是為他擔(dān)心啊!

近一個月的時間,陳桂芝沒有在家做飯。她現(xiàn)在和老伴分室而居。老兩口矛盾的焦點,姊妹兩個理不出頭緒。陳桂芝除出門逛街以外,就是在家發(fā)飆,破口大罵。碧葦回家,見她哭哭啼啼的,說老頭欺負她,伺候他一輩子,到頭來,攆自己走,真是不想活了,要不是怕她們姊妹出丑,早就跳樓了。碧葦心想,就怕你不跳,你要是跳樓,天下就太平了。她不理她,送一包面食給父親,怕他不會做飯,餓著。父親動作越來越遲緩,她蹲在父親腳邊,輕輕摸著他受傷的手,眼淚在眼眶里纏繞。父親身上一股尿騷味和老人味兒,她問他多久沒有洗澡?父親說,有個把月。

陳桂芝還在罵,碧葦頭要炸了,她勸父親和她下樓,出去吃個晚飯再回家。父親低聲說,就怕出去了,再也回不了家。碧葦聽不懂父親的意思。陳桂芝卻喊,我跟你出去吃飯,我現(xiàn)在沒得地方住,我要住到你家去。說著,就去換衣服,并數(shù)落起碧葭來。碧葦崩潰了,落荒而逃。

陳桂芝這段時間對老頭的態(tài)度越來越惡劣。姊妹兩個不知道原因。只是在心里估猜。第二天,碧葦往家里打電話,沒有人接。下午再打,父親接的,說他上午在家洗澡。碧葦說媽到哪里去了,她怎么不接電話?父親說,她不在家。父親的聲音有些不對勁,她很擔(dān)心,告訴碧葭。碧葭說,晚上回家看看。

下班回到家,剛進門,就聽到陳桂芝在嚎叫,你作死了,你洗的什么衣服,水也不擰干,都滴到陽臺里面。碧葭說,我來擰,他手骨頭是斷的,你叫他怎么洗衣服。陳桂芝就哭了,我的衣服,哪個幫我洗過,我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你們不管我,還護著他。我不想活了,我去死算了。

既然你們都不能洗衣服,找個鐘點工回家洗。碧葭說干就干,她付工錢,找來鐘點工。連續(xù)三個,都被陳桂芝吵得頭暈,她們前后來找碧葭要錢,一天都不肯再干。父親沒有吃的,碧葦在家做好了菜送去。她要上班,自己的孩子,大寶的孩子,兩個都要接送。不能天天給父親送飯,買一大包面食送回家,放在冰箱里。父親吃了一個月的玉米、蕎麥、燕麥、黃豆等各類雜糧饅頭。老人在南方生活久了,習(xí)慣了瓜果蔬菜,突然沒有這些果蔬,他開始便秘。

大寶受媳婦的牽連,很快被請了進去。證據(jù)確鑿,沒有什么好抵賴的。碧葭在升職的節(jié)骨眼上,無心給他們兩口子找人。她在準備自己的官司,洗清自己的冤屈,不然,她在學(xué)校里永遠抬不起頭來。

法院開庭的那天,碧葦上早班,沒有到場。她給碧葭發(fā)了短信,叫她安心打官司。父親睡不著,一大早起來,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艱難地下樓,顫巍巍地站在街上,攔出租車。沒有空車,即便有空車駛過,都忙著掙錢,誰愿意帶他這樣的老人。

站了很久,站不住了,跌倒在地上。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看到,去拽他,拽不動。一個中年男子看到,過來,三個人,把他拖起來。他堅持要到法院。一個開私家車的女人路過,停車載他,把他送到法院。他給那個女人錢,女人堅決不肯要,趕著上班的樣子,匆忙離開。法院的門還沒有開,他活了一輩子,沒有進過這種地方,他很擔(dān)心和害怕。他為碧葭擔(dān)心,雖然,她已經(jīng)長大成人,還是他的孩子。他來這里,把拐杖跺得“咄咄”響,給她撐腰,以父親的名義。他的心跳得厲害,臉上卻竭力做出平靜的樣子。

碧葭沒有請律師。她自己去辯護。她覺得,這是一樁誣陷狀,案子很簡單。八點整,法官已經(jīng)到場。父親,陳桂芝,焦奶奶以及她的媳婦,學(xué)生,均已經(jīng)到場。

起訴書念畢,法官問被告,讓她陳述碧葭受賄事實。被告陳述完畢,法官問她,你看見碧葭收錢沒有?被告說,我沒有,但是,是婆婆看見的。焦奶奶坐不住,站起來反駁。法官命她坐下,問她和被告的關(guān)系。被告說是婆媳關(guān)系。婆婆告訴她的,婆婆親眼所見。

法官問焦奶奶,是你告訴她,你親眼看見的嗎?焦奶奶搖頭,我沒有告訴她茶葉里面有錢。法官問,你告訴了她什么?焦奶奶說,我告訴她,碧葭給她媽的茶葉很高級,是金駿眉。法官問,你怎么知道原告送茶葉給陳桂芝?焦奶奶說,那天,我們一起買菜,回家擇菜的時候,陳桂芝給我看的。法官問,你看到了什么?茶葉。除了茶葉,你還看到什么?焦奶奶搖頭,沒有,只有茶葉。

法官問陳桂芝,你和原告的關(guān)系?碧葭是我女兒。法官問,她送你茶葉是嗎?是的。你把茶葉里面的錢拿走了?陳桂芝急起來,我沒有。你是沒有拿錢還是拿了?聽到這里,碧葭有些憤怒,法官怎么能這樣誤導(dǎo)陳桂芝。法官的提問偷換概念,他假設(shè)兩種可能,一個是拿錢,另一個是沒有拿,前提是不論拿,還是沒有拿,錢是客觀存在的。碧葭抗議法官的暗示性誤導(dǎo)。

住嘴。法官打斷她。法官繼續(xù)問訊陳桂芝,原告什么時候送的茶葉,誰看見了,里面有沒有錢,你是否給被告婆婆看過。陳桂芝逐一回答,基本上和焦奶奶口供一致。

現(xiàn)在,被告站在不利位置。被告對焦奶奶翻白眼,憤怒地盯著她。焦奶奶低下了頭,她不敢直視媳婦的目光。她已經(jīng)找陳桂芝打聽過,即使媳婦敗訴,原告要求賠償一百元精神損失費,最多再加上一個訴訟費幾十元,焦奶奶來給媳婦墊付。這個錢,自己出,媳婦是冤的,是她告訴媳婦茶葉里有兩萬元錢。但是,她在這里不能講真話,她不能毀了碧葭的前程,況且,她的孫子進這所名校念書,是碧葭幫的忙,怎么能恩將仇報?做人要有點兒良心。

現(xiàn)在,傳證人學(xué)生出庭。學(xué)生相信他的真話一定會打動法官。學(xué)生陳述他和碧老師的關(guān)系,他是碧老師過去的學(xué)生,因為家境貧寒,碧老師資助過他上大學(xué)?,F(xiàn)在工作了,路過母校,回來看看昔日的老師。學(xué)生有些激動,以前,上高中的時候,同學(xué)們中午去食堂吃飯,我一個人躲在教室里做作業(yè),因為父母生病,沒有錢給我上學(xué),讀完高一可能要面臨輟學(xué),我很珍惜這一年的學(xué)習(xí)時光。

碧老師發(fā)現(xiàn)我沒有吃午飯,就給我申請了助學(xué)金,這個錢給父母拿去還債了,我還是沒有吃上午飯。碧老師就每天從家里給我?guī)б环莺酗?,高中三年,我是吃碧老師家的飯長大的。

每天中午,別的同學(xué)到食堂吃午飯,我到碧老師的辦公室吃午飯,因為碧老師已經(jīng)給我在微波爐加熱好。有時候,碧老師有課,我就自己去加熱。碧老師看我瘠瘦的樣子,總是給我的飯里帶足雞腿、排骨和魚。

每次我考好了,碧老師會有額外的獎勵。我在碧老師那里,有過很多第一次,比如,第一次吃到進口巧克力,第一次吃肯德基,第一次看3D電影,第一次聽演唱會。這些,對城里的孩子不算什么,但是,對一個鄉(xiāng)下的孩子,很重要。學(xué)生說了這么多,是在為他下面的真話做鋪墊。

法官有些不耐煩,上午有好幾場官司要判,他沒有時間聽這個年輕人講故事。他打斷學(xué)生的敘述。問他,你送老師茶葉沒有?學(xué)生說,有。法官緊接著問,你送老師錢沒有?學(xué)生的情緒還停留在先前的敘述里,他說,我把自己生平第一次的年終獎學(xué)金,學(xué)生說到這里,看到碧老師瞪著驚恐的眼睛看他,學(xué)生在心里急忙改了口:我只給老師送了茶葉,沒有送錢。

法官追問他,你的年終獎學(xué)金交給誰了?這一次,學(xué)生恢復(fù)了理性。學(xué)生說,交給父母了。法官反問,既然碧老師資助過你學(xué)費,你現(xiàn)在工作了,有沒有想過歸還老師過去的資助?學(xué)生說,努力做個好人,報效社會是對碧老師最大的回報。法官無語。當(dāng)庭責(zé)問被告還有什么話要陳述,被告說沒有,心里卻是不平。法官宣布判決結(jié)果,勸原告和被告接受調(diào)解,達成和解。碧葭堅決不同意,她需要一份判決書,需要澄清自己的無辜,這關(guān)系到她的政治前途。

法官當(dāng)庭宣布碧葭勝訴,擇日去法院拿判決書。

碧葭請學(xué)生一起出去吃個便飯。學(xué)生回想起中學(xué)時代,他想在學(xué)校食堂吃個便飯,他很懷念那個地方。他相信碧老師沒有收到這個錢,但是,錢去了哪里?他想把真相和自己的懷疑告訴碧老師,況且,他也是有一點點私心的,他想要報恩的心沒有得到認領(lǐng)。他猶豫了一個中午,見了幾個任課的老師,他沒有說。他決定,在對的時間里說正確的話。碧老師需要的是正義的真相,而不是事件的真相。他在教室門口,用手機跟碧老師拍了一張合影。像這個時代的孩子們熱心的自拍那樣,很滿足,心里想好,回去傳到校園網(wǎng)上,讓過去的同學(xué)們分享一下。

大寶夫妻被抓的事實,終究是被父親知道了。老兩口矛盾的焦點更加突出。碧葭稍稍猜出幾分。因為,父親求過碧葭,希望她能站在大局的關(guān)口,幫大寶退賠一部分贓款。父親把自己一生的積蓄全部拿出來給大寶退賠,陳桂芝不同意,陳桂芝覺得自己辛苦一生節(jié)約下來的幾個養(yǎng)老的錢,全部給了大寶,往后自己老了怎么辦?

碧葭說,大寶自己有存款。他想減刑,自己會退賠。父親說,他平時大手大腳慣了,吃頓飯就幾千元,去澳門給媳婦買個包,花好幾萬元,他沒有存款,不然,不會受賄。碧葭說,他就是沒有存款,也有兩處房產(chǎn),賣掉一套房產(chǎn),足夠退賠的。父親說,我擔(dān)心他買房子的錢也有問題,所以,你一定要幫他退賠。我已經(jīng)沒有錢給他了,不然,不會求你。碧葭說,受賄的人,不是因為沒有錢,而是因為貪婪。如果沒有錢就受賄,下崗工人都要受賄,農(nóng)民更要受賄。問題是他們有受賄的土壤。父親不語,良久才說,碧葦是靠不住的,只有靠你。我這把老骨頭,要是能換幾個錢,你幫我打聽一下,我想捐獻器官,我已經(jīng)活到歲數(shù)了,再活也沒有意思,把我的身體捐出去,換幾個錢給大寶退賠。

碧葭難過,心里說不出的難過。碧葦是個靠譜的人,大寶才不靠譜。父親辯解,她那天晚上來送年貨,衣服沒有掉,非要你媽下樓去找,她總是跟你媽過不去。誰說的。你媽說的。你就相信她的話,她衣服肯定掉了,不然,她神經(jīng)病啊?她就是沒有掉衣服,不可能掉的。碧葭沒有想到父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把父親的話用手機錄下來。他一再囑托碧葭,我活著已經(jīng)沒有意思,現(xiàn)在要為大寶做一點兒事情,就是幫助他退賠贓款,你幫我打聽著捐獻器官的事情。

父親在家重重摔了一跤,癱瘓在床上。他說他的器官是好的,他想全部捐獻出去,要給大寶籌錢退賠。碧葦要母親交出父親的工資卡,她好把父親接回家照看。母親大吵大鬧,口口聲聲說把工資卡給她,就是不拿出來。

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餓死,最后,碧葦妥協(xié),即便是沒有父親的工資卡,她也要把父親接走照料。但是,父親不肯跟她走,他不想連累她,他說他活夠了,要是碧葦還能聽他一句話,就去打聽一下捐獻器官的事情,他想換幾個錢,再少都行。碧葦給碧葭打電話求助,希望得到她的聲援,勸父親跟她回家。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碧葭知道。碧葦在電話里哭,哭求碧葭勸父親一下。碧葭實在無奈,只好把那天錄音的一段話,播放給碧葦聽。碧葦只聽了一段,就坐在地上掩面大哭,她沒有想到,原來,她在父親眼里是這樣的不堪入目。她把父親當(dāng)作神明一樣,而她在父親眼中,卻是這樣一個荒謬的人。

這是什么原因?她雙手抱頭,追問碧葭,也追問自己。每天,她都在想這個問題。過去,她不能接受父親的離開,現(xiàn)在,想到自己在父親眼中是如此荒謬,這荒謬給了她一些安慰,教導(dǎo)她,這個世界上要發(fā)生什么的時候,一定會發(fā)生,她是阻止和改變不了的。她還在找理由,這個理由使她想到一些從未想過的問題。被掩飾與被遮蔽的,她在心里反復(fù)重復(fù)這句話:被遮蔽的,真相是什么?

判決書下達的第二周,新來的校長報到。碧葭即便是洗清了自己,也錯過了升職的機會。她又回到省城進修,開始她的學(xué)習(xí)生涯。以后,還會有機會的,好好學(xué)習(xí)才是正道,她安慰自己。

陳桂芝除了晚上回家睡覺,白天不見蹤影。打她手機,她就一個勁兒告狀,破口大罵。越勸,罵得越兇。想到父親一個人,孤單單躺在床上等死的樣子,碧葭潸然淚下。她請了幾天假,趕回去看看,不然能怎么辦?

那天,她路過地鐵車站,趕火車回家。地鐵里形色匆匆的人流從地下通道走上來,走了一段路,像是被風(fēng)吹散的落葉,人流忽然消失。她看到了那天和陳老師吃飯的那棟大廈。大廈在晚霞中呈斜線在漂移,大廈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心里有些感慨。天黑了,也差不多是上次見面的那個時間,那個地鐵口,他們就是一前一后地從這里經(jīng)過。那個晚上,發(fā)生過嗎?她開始懷疑?,F(xiàn)在,只剩下她一個人的影子。她一個人走在從前的路上,有些恍惚。一切進入眼簾的景物都和他有關(guān),都使她絕望,人生真的沒有意思。她想盡快離開這里,一分鐘都不能停留。

這個時代,情感是虛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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