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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眼鏡

2013-12-29 00:00:00張銳強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3年5期

燒吧。垃圾。回想高中生活,趙天舒腦海里只有這四個字,背景是焚燒垃圾的黑煙,以及黑色的灰燼,和隱隱的熱風(fēng)。

那天下午他到校時,衛(wèi)生清理已近尾聲。道道黑煙茍延殘喘,焦糊味兒隨風(fēng)勢而若隱若現(xiàn)。腳蹬皮鞋咔咔噠噠地來到辦公室,他還沒開口,那個戴著深度眼鏡、頭頂半禿的中年男子,已經(jīng)皺起眉頭。

“報到?你先看看學(xué)生守則。男生不準燙發(fā),不準留長發(fā)、大鬢角、大背頭;不準穿奇裝異服,尤其是喇叭褲和火箭頭皮鞋!”

“我頭發(fā)不長啊,也沒有奇裝異服?!?/p>

“還不夠長?再長就不是男生,而是女生!你這褲子不是喇叭褲,勝似喇叭褲!請你注意,信陽縣第一高級中學(xué),是全縣的重點。要想在這兒成才,首先得學(xué)會守紀!”

此人乃大名鼎鼎的老溫,教導(dǎo)處主任,轉(zhuǎn)業(yè)軍人。在縣一高,你可能不怕校長,但不可能不怕老溫。他有三樣寶貝,兩樣是明的,高腰水鞋和大號手電筒;還有一樣是暗的,槍。據(jù)說他立過戰(zhàn)功,現(xiàn)在還有一把槍。夏天的夜里,流痞學(xué)生最為猖獗。爬墻頭、偷東西、打架斗毆、抽煙酗酒,各種各樣的麻煩事。這時溫主任就腳蹬高腰水鞋,手持四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在學(xué)校周圍巡查,如同兇神惡煞。

新學(xué)期開始,化學(xué)課趙天舒最喜歡。那些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內(nèi)中竟有規(guī)律可循,只要找到規(guī)律,方程式便可以隨意推演,這讓他很有成就感。而化學(xué)老師比化學(xué)課還有意思,名字極具職業(yè)特色,劉德汞。搜羅天下姓名,完全可以開個五金鋪,金銀銅鐵錫都不乏其例,但“汞”字入名,難免新鮮。

劉老師是諸葛亮的老鄉(xiāng),滿口濃重的南陽腔。他不到三十歲,身材修長,頭發(fā)也長,接近現(xiàn)在的足球明星。夏天里,他將短袖襯衣的下擺掖進褲腰,褲線筆挺、長發(fā)飄飄地屹立于講臺,其神其韻,盡可想象。

劉老師不知道浪費過多少粉筆。他喜歡捏著粉筆的末端,露出長長的一截,面對大家,背對黑板,信手板書。粉筆剛剛用去一多半,他便隨手扔掉,再換根新的。到底是化學(xué)老師,他可能不太懂物理,比如杠桿原理:就書寫本身而言,那樣拿粉筆力臂短,不省力。他總是面帶笑容,好像不是講化學(xué),而是講故事。這讓趙天舒很是著迷。慢慢地,他的進度大大超出班級的課業(yè),課本最后的元素周期表背得滾瓜亂熟,被劉老師擢升為課代表。

按照英語老師的節(jié)約勁,劉老師浪費的粉筆他完全可以二次利用,但實際上卻不。英語老師只顧節(jié)約自己的煙頭。大家背地里都叫他賤老師。該師之賤,確非學(xué)生污蔑,而是他主動自首:同學(xué)們好,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本人不貴姓謝。不貴者,便宜也;便宜的通俗稱謂,豈不就是賤?

賤老師跟劉老師完全兩樣:矮而且偏胖,總是愁眉苦臉,牢騷滿腹。衣服單調(diào)自不必說,最讓同學(xué)們惡心的,還是他的煙頭。上課鈴響后,哪怕煙頭比粉筆頭還短,也要掐滅放好,下課再讓它發(fā)揮余熱。他總是抱怨工資低,說魯迅那時候每月工資多少銀元,可以割多少斤豬肉;他現(xiàn)在的工資多少人民幣,可以割多少斤豬肉。話說三遍狗都嫌,趙天舒實在忍不住,便冷冷地接腔道:“你講的課,比魯迅咋樣?”

賤老師一愣,但并未立即發(fā)作。頓一頓,徐徐道:“我講的課肯定不如魯迅精彩。因為魯迅的學(xué)生不像你這么多嘴。”

從那天開始,趙天舒開始對英語課實施自殺式制裁。每次上英語他都看化學(xué)。英語課文也讀,單詞也背,但都是在自習(xí)課,賤老師看不見的時候。彷佛讓賤老師看見,在己便是天大的恥辱,在人則為天大的便宜。

可越不想見誰,就越要碰見。學(xué)生打籃球,賤老師還非要湊熱鬧。他不是球技差,而是根本不會打。帶球過人也好,突破上籃也罷,一樣都不行。這樣的人作為同伴,別扭,因為他耽誤買賣;作為對手,同樣別扭。比如他帶球試圖突破,你認真阻擋有損師道尊嚴;不認真阻擋又有傷同伴感情。左右都是個別扭。

剛開始趙天舒肯定要多少給老謝同志留點面子。自從關(guān)于魯迅工資的口舌之后,他便轉(zhuǎn)而公事公辦。有次場上相遇,他主動要求負責(zé)賤老師,一場下來,蓋了他好幾個帽。論個頭,雖然賤老師比劉老師矮一頭,但趙天舒對他也不占優(yōu)勢??蛇@個舍不得煙屁股的猥瑣男人實在是笨。他根本就沒有運動天分。他最合適的位置,要么教小學(xué)數(shù)學(xué),要么去市場賣菜,以便充分發(fā)揮斤斤計較的特長。

趙天舒與初中同學(xué)賀文龍結(jié)伙吃飯。因為食堂很擠,開飯時隊伍排得老長,需要戰(zhàn)術(shù)配合。下課之后,一人沖向食堂排隊,一人跑回宿舍拿碗。不光節(jié)省時間,還能節(jié)約菜金:葷素搭配,貴的便宜的各買一份。趙天舒雖然并不需要刻意省錢,他當(dāng)文化站站長的爸爸趙德修有工資,但賀文龍不行。

伙食的質(zhì)量可以想象。趙天舒氣憤的似乎不是飯菜本身,而是其名稱。比如土豆燒牛肉。這本是典型的偏正詞組,土豆是偏房,牛肉為正室,可實際情況正好相反。趙天舒覺得要是能改成牛肉燒土豆,自己的心情可能會好很多。

土豆燒牛肉的問題,也就是肉少了點,味兒還是有的。盡管有時牛肉的歷史悠久了點,意味深長了點;更惡劣的還是米飯。飯里常常有煤油味兒,原因不明。在趙天舒的印象中,渣滓洞白公館里的米飯或許發(fā)霉,或許有沙子或者老鼠屎,但也沒聽說含有煤油,何況今日?

這還不是全部。有天的早飯中竟然安詳?shù)靥芍恢焕鲜?,?dāng)然已經(jīng)壯烈犧牲,熟不熟無人確認。中彩的那個同學(xué)跟趙天舒同級不同班,叫王新斌。面皮白凈,身材高大。模樣好,打扮更不落伍。雖然成績墊底,但看上去倒是文質(zhì)彬彬。盡管趙天舒暗懷嫉妒,也不得不承認他有點人中呂布的意思。

王新斌腦袋比較大,人稱大頭。他父親在地委工作,盡管未必是啥官兒,但地委二字本身便是震懾。這樣的學(xué)生,無事尚要尋釁,何況有事。大頭立即轉(zhuǎn)身質(zhì)問大師傅這份意外之財?shù)挠蓙???梢韵胍?,不會有答案。師傅只答?yīng)再打一份,實質(zhì)是概不退換。因為盆里的那些米粒,都是跟老鼠一同就義的難友,距離有遠近,本質(zhì)無區(qū)別,依舊無法下咽。大頭手持飯盒轉(zhuǎn)體三百六十度,讓周圍的同學(xué)都做過見證,然后大罵一聲,完璧歸趙,潑進窗口:“他媽的,豬食里也沒有老鼠啊,這飯怎么吃!”

趙天舒第一個擊缶響應(yīng),用勺子猛敲搪瓷碗:“絕食,絕食!”男生們紛紛跺腳高呼,同時敲擊餐具伴奏,食堂頓成喧囂的工廠。

絕大多數(shù)同學(xué)還是只能低頭。眼不見為凈,你別無選擇??善鸷宓碾m只是一小撮,影響卻有一大片。這足以引起當(dāng)局震動。課間操結(jié)束后,溫主任手持大喇叭,怒斥害群之馬:“我警告你們,誰再敢起哄鬧事,該處分處分,該開除開除,絕不姑息遷就!”

大喇叭帶著電磁的嗡嗡聲,回蕩在操場上空,趙天舒覺得無比刺耳。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惡心前面的同學(xué)王學(xué)東:“早飯味道咋樣?你們真先進,向老廣看齊。那老鼠肥得很,肯定很香吧?”

王學(xué)東有副看起來很高級的金絲眼鏡,在課堂上或戴或不戴,但在外面都戴著。眼鏡是上海產(chǎn)的,灰色布制的鏡套上寫著商標。鏡套里面還有塊黃色的絨布,用來擦拭包裹鏡片。他在教室里偶爾跟人閑聊,一般都會伴隨著擦眼鏡的經(jīng)典動作。這是他的寶貝,他絕不讓人觸摸或者試戴。有些人的眼鏡上帶著一層又一層的圈,但他的沒有。他羞澀地解釋過:“我近視不厲害,所以要特別注意?!?/p>

趙天舒的提醒,讓王學(xué)東本能地嘔了一下:“你惡心不惡心?滾!”趙天舒越發(fā)來勁兒,用手比劃著說:“那老鼠有恁長,身材健康,表情悲壯,一膘油?!闭f完故意嘔了兩聲,以便拋磚引玉。

正在這時,溫主任的訓(xùn)斥兜頭澆來。王學(xué)東冷笑道:“等著去跟老溫形容吧?!弊詈罄蠝毓婚_始點將,讓幾個人下課后到教導(dǎo)處。不用說,趙天舒和大頭全都榜上有名。

“你們這樣做,有一點跨世紀接班人的樣子嗎?老山前線的英雄們,條件不比你們艱苦?人家能堅持,你們咋就不能堅持?刻苦刻苦,求學(xué)生活,肯定是苦的嘛。同學(xué)們,我們今天桃李芬芳,明天是祖國的棟梁。棟梁總要有點棟梁的樣子!比比老山前線的英雄,你們難道不慚愧?”

這番訓(xùn)斥,是百分之二百的暴風(fēng)驟雨。趙天舒站在前面,不時能感覺到雨露滋潤。那是溫主任的唾沫星子。這種摧殘已經(jīng)令人不堪,更何況還有邏輯缺陷。他趁溫主任端起茶杯準備滋潤喉嚨的空當(dāng),立即展開反擊:“老山前線的英雄浴血奮戰(zhàn),是為了后方人民能過上幸福生活。如果我們還要吃有死老鼠的早飯,那他們的流血犧牲還有啥意義?還不如把敵人放進來?!?/p>

不知道是泡著信陽毛尖的茶水,還是趙天舒這話,嗆住了溫主任。他喉嚨咕隆幾下,使勁咳嗽一陣,哆嗦著放下杯子,猛地一轉(zhuǎn)身,原本負責(zé)防守后方的那唯一一綹頭發(fā),隨即在空中一飄,耷拉到腦門上。他沖到趙天舒跟前,簡直要手舞足蹈:“反動言論,反動言論!這要在前線,我馬上就可以槍斃你!趙天舒我告訴你,這里是縣一高!你馬上回去,給我做深刻檢查!我就不信堂堂縣一高,制不住你一個小刺頭!”

趙天舒的反抗,就像狗情急之下咬主人,只是一口,然后就低眉順眼,等著挨訓(xùn)。而因為這冷不丁的一記絕殺,同學(xué)們突然間對他刮目相看,尤其是大頭。而在此之前,兩人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不愉快。沖突的起因在于圍棋。

大頭下圍棋的歷史,自然早于趙天舒。不過說實話,算不得高明。趙天舒學(xué)棋之后沒多久,就不懼他。雖然兩人未曾交手,但寢室相鄰,在里外間。別人下棋時,趙天舒和大頭都在旁邊觀戰(zhàn)過。雖然知道觀棋不語的規(guī)矩,但有一回大頭還是技癢難耐,便忍不住支招:“叫吃,叫吃!”趙天舒忍不住接腔道:“好,叫吃!然后呢?”大頭再一看,這才意識到叫吃的確沒用,黑棋粘上,白棋還是沒辦法。那顆叫吃的白子,不過是徒勞的犧牲。

那排寢室過去是教室,趙天舒他們住的那間在最邊上,大約是辦公室,分作里外間。大頭他們班有十幾個住在里間,趙天舒則住在外間。有天晚上,趙天舒跟人下棋,下著下著爭論起來,圍繞一塊棋的死活。他們雖然壓低了聲音,但爭論就是爭論,肯定還會有噪音污染。大頭不耐煩,凌空問道:“六班的,你不休息,別人也不休息?你們用的是誰的棋?是不是我的?”趙天舒聞聽不覺語塞。棋的確是大頭的。他的棋擱在鋪下面,并非秘密。

“不好意思,是你的。”

“誰讓你拿的?我同意過嗎?我認識你嗎?”

大頭的棋經(jīng)常有人拿去下,趙天舒并非始作俑者。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若是警察破案,趙天舒肯定能指認大頭,大頭也能指認趙天舒。但他所謂的“認識”,顯然不是這樣的指認。他說的是,兩人有沒有過具體的交往,比如當(dāng)面稱呼過對方的名字。如果非要答案,那當(dāng)然只能是no。

趙天舒無法回答。他不能貿(mào)然高攀,說對方認識自己。那局其實已經(jīng)拿下的棋,只能就此放棄。他趕緊拾掇好棋子物歸原主,滿懷憤恨但又有苦說不出。當(dāng)然,大頭也不高興。

可是如今,剛剛走出教導(dǎo)處,大頭就在趙天舒背上砸了一拳:“哥們兒,有種!從今天開始,我的圍棋你隨時可以用。”趙天舒夸張地白他一眼:“哥們兒,你是誰,我認識你嗎?”

二人相視,哈哈一笑。

趙天舒沒買圍棋,是因為零花錢另有去處。當(dāng)時多數(shù)人都迷戀血染的風(fēng)采,對國防綠情有獨鐘,但趙天舒不。他的理想是當(dāng)警察,亨特與福爾摩斯那樣的神探。小時候爸爸打媽媽,警察叔叔劉學(xué)兵過來說句話,還是很管用的。趙天舒甚至還訂了份《人民警察》。不過等雜志到手,他又大失所望。里面沒有他所需要的內(nèi)容,多數(shù)文章他都不喜歡。好在每次接收雜志都能吸引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也算廢物利用,聊勝于無吧。

雜志雖然奢侈,也只是一次性支出,還有經(jīng)常性消費:看錄像、打臺球、劈甜桿。這些流行的娛樂項目,都屬于玩物喪志的類別,劈甜桿還有賭博性質(zhì)。所謂甜桿,無非甘蔗。信陽當(dāng)?shù)夭怀霎a(chǎn),都是從南方運來的,算是個稀罕物。選出一棵甘蔗,稱好斤兩,用刀壓在頂端,將之暫時固定,然后猛地揮刀劈下,劈到哪里算哪里,就此剁掉,另外一個人來。最終以劈到的總長為依據(jù),長的白吃,短的付錢。當(dāng)然,誰劈到的歸誰。好在無論誰掏腰包,結(jié)局都是甜的:兩個人各自抱著邊走邊啃,留下一路垃圾。

劈甜桿、打臺球、看錄像,趙天舒一般都帶著賀文龍。那時大家普遍住校,周末回家接受補給。返校時多數(shù)人會帶點家里炒的菜,好歹也增加點油水。家境好的,有葷菜或者咸蛋帶來;反之只能以臭豆腐或者咸菜抵擋。趙天舒從不帶菜。沒人做。賀文龍倒是帶,但那些菜淡鹽寡油,趙天舒不甚感冒,只能勉強佐餐。

吃飯趙天舒花錢多,娛樂肯定也得他出大頭。不過他沒有算細賬的習(xí)慣。死老鼠事件過后,有個傍晚,大頭約趙天舒出去玩。京廣鐵路從學(xué)校旁邊經(jīng)過,鐵路兩旁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兒。趙天舒和賀文龍趕到時,大頭他們幾個早已支好攤子。重頭戲是大頭的雙卡收錄機,墊在紅布上播放靡靡之音,比如《美酒加咖啡》。

這種裝備對于他們而言,簡直就是航空母艦。賀文龍的眼珠子險些沒掉下來。他一聲驚嘆,伸手欲觸收錄機,被大頭擋開:“別動。新買的,弄壞了你賠不起?!辟R文龍訕訕而退。大頭把趙天舒拉到一旁:“帶他來干嗎?他好玩兒嗎?”趙天舒笑笑道:“好玩兒不好玩兒,都是我的玩伴兒,不能扔下。”大頭眉頭皺皺,然后又舒展開:“好吧。那就先玩玩兒看。”

正是暮春時節(jié),綠色蔥蘢,黃花生動。左邊的鐵軌漫長,閃著亮光,右邊是金色池塘,吃飽欲歸的牛群正在飲水??諝鉁嘏紤?,而鄧麗君的歌聲又甚于空氣。它像物理實驗中的低壓電流,直接接通心房,令人戰(zhàn)栗。趙天舒突然明白了磁帶名稱的由來:歌星的嗓音都帶著磁性。組成歌曲的并非音符,而是物理書上的電荷,無論正負,總之都是電荷。至于好聽程度,則相當(dāng)于電量。好聽的電量大,不好聽的電量小,就這么簡單。

大頭帶來的女玩伴兒杜蕓,效應(yīng)也近乎雙卡收錄機。在學(xué)校里,見識女生最方便最直接的場合,就是擁擠的食堂。一天三次,日復(fù)一日,趙天舒已經(jīng)注意到杜蕓。她個子不高,留著披肩發(fā),體態(tài)偏胖,但不過分,正好匹配豐滿一詞。就像《紅樓夢》上對寶釵的描述:合中身材,肌膚微豐。盡管平常總是冷若冰霜的樣子,少有笑臉,但那嘟嘟著的嘴唇,還是讓她顯得很可愛,簡直像個玩具洋娃娃,誰見了都忍不住要動一動。而她臉上的那種表情,恰似假裝生氣,但又無法真正掩蓋內(nèi)心的喜悅,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撲哧一笑。

杜蕓外號小四兒。因她眼睛近視,戴著隱形眼鏡。她拿著瓊瑤的小說《窗外》,沖趙天舒點點頭,臉上還是慣常的表情,或曰沒有表情。不過兩人的眼神有過短暫的碰撞。就這驚鴻一瞥般的偶遇,竟讓趙天舒一陣心慌。好像他賴了對方很多很久的賬,突然被人拿住。

趙天舒沒再正眼看杜蕓。他一改往日的習(xí)慣,不停地大聲逗樂,反常地活躍。大談中日圍棋擂臺賽上江鑄久的神勇表現(xiàn);索爾茲伯里的書《長征:聞所未聞的故事》,以及英國軍情六處特工彼得·賴特寫的《抓間諜的人》。大頭聽得頭大,便放支舞曲,說要跳舞。趙天舒聞聽連連擺手:“你們跳吧,我不會?!贝箢^一把將他拽起來,點上一支煙,塞到他嘴邊:“小四兒,來,帶帶他!”

趙天舒抽口煙,立即嗆出眼淚。也不是嗆的,主要是風(fēng)向多變,煙熏了眼睛。春風(fēng)復(fù)多情,吹我羅裳開嘛。大頭他們哈哈大笑,杜蕓也暗自抿嘴。趙天舒使勁抽口煙,然后吐出來:“風(fēng),風(fēng)太大?!彼杂X那動作很像煙客,其實卻像魚吐氣泡,杜蕓又是抿嘴一笑。她撇撇嘴道:“不就是跳個舞嘛,你咋這么緊張?沒勁兒。”“我有啥好緊張的。老溫我都不怕,還怕啥?你只管帶!”杜蕓冷冷一笑,沒再吭氣。結(jié)束之前,她在趙天舒耳邊輕聲說道:“別以為你裝橫,人家就看不出你的軟弱?!闭Z氣難辨鄙夷,還是挑釁,或者,或者……趙天舒一愣。這話像支毒箭,正中命門。而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杜蕓已飄然而去。

收錄機寂寞地對著夕陽吟唱。是首粵語歌。大頭他們準備了瓜子汽水,趙天舒頭一次來,不明就里,任啥沒帶,有點不過意,這支粵語歌突然給了他無盡的靈感。他問大頭道:“敢不敢吃蛇肉?”大頭表情遲疑,小四兒沒有吭氣。趙天舒盯著大頭說:“人家老廣蛇肉貓肉都吃?!贝箢^表情游移地說:“想吃也沒有啊。”趙天舒說:“樹底下草叢里,到處都是。說不定咱屁股下面就有?!倍攀|一聲輕微地驚叫:“討厭,你別嚇唬人好不好?沒勁兒。”

趙天舒心里突然既得意又舒坦。他掃了杜蕓一眼,對著大頭說:“一言為定啊?!?/p>

除了大食堂,學(xué)校還有個面向教師開放的小食堂。這里的菜肯定好吃些,當(dāng)然,一分貨,一分錢。學(xué)生也可以使用,不過老師無條件優(yōu)先。有一回剛要輪到趙天舒,同學(xué)們無比敬愛的賤老師又凌空而至,他們只得再讓。禿頂師傅給賤老師盛上飯后,正準備把菜蓋在上邊,賤老師卻要回飯碗,用勺子使勁壓飯,以便給菜留出更多的空間。根據(jù)那個勁頭判斷,如果旁邊有碾子或者重錘,他一定會借用的。他需要這個字眼:夯。

當(dāng)局者專注認真,旁觀者只覺惡心。在那以后,趙天舒老長時間沒再去小食堂,改去小賣部。小賣部就在食堂旁邊,老板也是董家河人,叫劉軍,大約四十歲,下巴刮得鐵青,上唇卻留著濃密的黑須。趙天舒沒覺得這個老鄉(xiāng)有多親,但劉軍對他卻不乏熱情。大概因為他女兒初中時跟趙天舒同學(xué)吧,趙天舒每次打菜,劉軍總給饒上半勺。

趙天舒并不情愿到小賣部打菜。劉軍每次給他添頭時,總要提示地看他一眼。有時眉眼里帶著笑意,有時人多,可能顧不上,便沒有表情。無論有無表情,那一眼給趙天舒的感覺,都不是如坐春風(fēng),而是嗟來之食。之所以還要過去,除了大食堂的菜不好吃,花樣少而且擁擠,還跟另外一個也叫劉軍的人有關(guān)。

這個劉軍是學(xué)生,中途轉(zhuǎn)學(xué)來的體育生,人稱小劉軍。他簡直就是籃球場上的泥鰍,籃球打得不是一般的好。若非個子矮點,身體稍顯瘦弱,他一定會成為球隊的核心。因為他實在是靈活。在人群中左沖右突,明明就在眼前,可你就是無法阻擋。就像泥鰍或者鯰魚,你越用勁越抓不住。背后運球、胯下運球、急停躲閃,絕活很多。另外還有真假難辨的小動作。有時他聳聳右肩,你以為他要停下傳球或者投籃,結(jié)果他身子再一晃,揚長而去;他個子不高,很少強攻籃下,三步上籃時,第一步不是避開對手,而是直逼對手,直接跳到你跟前,讓你無法判斷他第二步的動向。此時除非犯規(guī),否則等你搞明白,他肯定早已越過你,瀟灑地起跳上籃。

就是那句話: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小劉軍幾乎每天都在小賣部吃飯,餐具也擱在那里,跟老板儼然一家。碰上人多,他也排隊。雖然獲得的分量并不明顯超常,但很少見他付菜票。閑聊時記不得誰說起這事,劉軍不以為然地笑笑:“很正常啊,都是朋友。他是個人才,我愛才?!?/p>

操場上的那一長溜籃球架,都架在泥土地上,只有最東邊那個籃球隊專用的燈光球場是水泥地面。水泥跟土泥的區(qū)別,就像狗跟熱狗,實在沒法比。初次領(lǐng)略小劉軍的球技就在那里,趙天舒是看客。小劉軍快速溜底線,用一記舒展的轉(zhuǎn)身單手上籃贏得全場喝彩。趙天舒做夢都想掌握那種本領(lǐng)。他內(nèi)心有無數(shù)的虛擬觀眾。打到現(xiàn)在,他在非專業(yè)領(lǐng)域已經(jīng)小有名氣。不是因為技術(shù)高,而是因為特點明顯。他有兩個外號,一個說氣勢,叫“小炮”;另外一個說技術(shù),叫“大轉(zhuǎn)身”。一聽名字就知道,他善用轉(zhuǎn)身閃躲。可這些所謂的特點,都不是技巧,更非技術(shù),頂多也就是伎倆。

那不是正規(guī)比賽。結(jié)束之后,趙天舒趁機上場過了會兒癮。小劉軍也沒走。打到最后,只剩下他們倆。此時暮色四合,飯點已過,食堂人去,宿舍樓空,教室燈亮。趙天舒的飯當(dāng)然有保障,賀文龍已經(jīng)打好,就在寢室里,但小劉軍初來乍到,既未結(jié)成伙食對子,也沒買下小賣部的長期飯票,只能借重方便面。趙天舒聞聽,一定要請他吃面條。學(xué)校外面也有不少小賣部。熱干面、胡辣湯、牛肉面、茶雞蛋、油條、餡餅,該有不該有的都有。

小劉軍很靦腆,執(zhí)意不去。一個真心要請,一個執(zhí)意辭謝。趙天舒說:“走吧走吧,我請你吃面條,回頭你教我打籃球,公平合理!”費了半天功夫,終于把他請進小賣部。

小劉軍不是城鎮(zhèn)人,也是農(nóng)村孩子。農(nóng)村學(xué)校幾乎沒有體育設(shè)施。泥腿子能把籃球打到這個程度,那只能說明他確實有運動天賦。趙天舒注意到,小劉軍的籃球鞋已經(jīng)很舊,鞋帶子完全變色,前部受沖撞最多的地方,已經(jīng)開膠。

大頭不知咋回事,突然就長了棋。當(dāng)他用“倒脫靴”的手段,莫名其妙地吃掉自己的一大塊棋時,趙天舒簡直有點惱羞成怒。失敗來得未免突然。他會“倒撲”,“倒脫靴”也知道,但還沒有實用過,它畢竟要復(fù)雜很多。

那天他們是在寢室下的。盡管在室內(nèi),大頭依然穿著那件舉世聞名的漂亮風(fēng)衣,并且豎著領(lǐng)子。風(fēng)衣配著喇叭褲和皮鞋,你想象不到有多帥。趙天舒一直想買件風(fēng)衣,但風(fēng)衣并非甜桿,那是大件,即便不算固定資產(chǎn),至少也屬于耐用消費品。他出不起錢,爸爸也不可能支持這項預(yù)算。理由很簡單,風(fēng)衣不是學(xué)生的標配。那是地痞流氓小混混的打扮。

大頭的風(fēng)衣和“倒脫靴”,莫名其妙地讓趙天舒想到了杜蕓,確切地說,是小四兒。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的第一印象完全錯誤。她根本不是可愛的洋娃娃,而是美麗的冰雕。誰見了都有把她焐熱的本能沖動,但是想想又覺得不能:一旦焐熱,它就會化掉, 哪里還會有小四兒?當(dāng)然這都是看唱本流淚,因為只有大頭可以接近她。

趙天舒很想看看小四兒的隱形眼鏡。那玩意兒信陽根本沒有,據(jù)說來自廣州。他對此無法理解。有些人明明視覺良好,也非要戴個平光鏡假充斯文,她咋會想到把眼鏡隱藏起來?隱形眼鏡到底啥樣子,是不是跟正常的眼鏡啥都一樣,你能摸得著,就是看不見?或者就像真正的皇帝的新裝,你看不見也摸不著?

這些問題當(dāng)然不能問。它們就像一塊史前的寒冰,埋在趙天舒的內(nèi)心深處,永遠無法融化。他的本能反應(yīng)不是詢問大頭或者小四兒,而是直接按照雜志上的廣告,郵購了一本《少年兒童圍棋精進》。翹首企盼二十天,終于接到郵包。書姍姍來遲,他如饑似渴。背定式、學(xué)手筋、練死活。此時已經(jīng)進入高二,開始學(xué)習(xí)有機化學(xué)。無機化學(xué)有規(guī)律,有機化學(xué)無規(guī)律。不說別的,就那些迷宮般的分子結(jié)構(gòu),就足以讓人頭暈。其實即便無機化學(xué),趙天舒的考試成績也并不突出。誰也說不清楚,他學(xué)得那么超前,為何考不出成績。他自己不明白,劉老師搞不懂。

那天的化學(xué)課,趙天舒打野食看棋書。定式比分子式自然更有意思。以往身著花襯衣的劉老師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講課內(nèi)容似乎能跟襯衣上的花朵重疊融和,最終沁人心脾,可今天情形完全兩樣。甚至他襯衣上的圖案,都像分子結(jié)構(gòu)那么晦澀。

趙天舒把課本攤在桌面上,棋書擱在抽屜里,抽出一點點。他自以為動作足夠隱蔽,但奈何劉老師的居高臨下就像空中偵察,正所謂草枯鷹眼疾,他那些伎倆不過是掩耳盜鈴,而且越小心就越可笑。他正入迷,一粒粉筆頭破空而至,正中腦門。前面說過,劉老師每次上課都要造成很多粉筆的死難。這些粉筆頭其實也沒有完全浪費,還有強大的剩余價值,那就是暗器。他笑嘻嘻地講著講著,隨便在哪個角落發(fā)現(xiàn)目標,順手一丟,便彈無虛發(fā)。

劉老師的飛彈其實并非嚴正警告,更像友情提示。他發(fā)射飛彈時,總是面不改色。一旦臉上變色,便不再使用暗器。他的飛彈規(guī)則,是只再一再二,不再三再四。趙天舒到底是課代表,劉老師給他留了面子,先后三次點撥,見他實在不堪點化,方才開口。

“趙天舒,你要是再不把閑書收起來,我馬上就給你撕了。該學(xué)啥就學(xué)啥,別好高騖遠。從高一到高二,你在化學(xué)課上栽的跟頭,還不夠吸取教訓(xùn)?”

原來劉老師對自己的印象,就是好高騖遠。他超前學(xué)化學(xué),背元素周期律,竟然結(jié)局如斯。劉老師還說,沒有過硬的翅膀,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會粉身碎骨,會死得難看。當(dāng)時趙天舒面無表情,看似無所謂,其實內(nèi)心恥辱翻滾。那是化學(xué)老師,化學(xué)課啊。他雙眼茫然地看著黑板的方向,但卻沒看見板書內(nèi)容,只覺得劉老師襯衣的圖案不斷旋轉(zhuǎn),逐漸加速,然后重重地砸到地上,激起陣陣塵埃。

塵埃當(dāng)然不是重物砸起來的。光柱里,那樣的塵埃何可勝數(shù)。但是趙天舒很清楚,如果按照劉老師的說法,自己的下場就是那樣。高空墜下,自由落體,他沒法喜歡。從那以后,他將化學(xué)課與英語課同等對待。隨之而來的,是他失去了唯一的官方頭銜,化學(xué)課代表。

要長棋,得找高手。市內(nèi)的工人文化宮棋攤眾多,當(dāng)有高手隱藏其間。據(jù)說江鑄久、江鳴久兄弟倆當(dāng)初就是這樣,騎著破車子四處挑戰(zhàn),最終脫穎而出。江鑄久一度挽狂瀾于既倒,在中日圍棋擂臺賽上取得瘋狂的六連勝。

同學(xué)們一般都是周末回家,但趙天舒不。他差不多每個月才回去一次。趙德修來過一回,但趙天舒沒給他好臉。相看兩生厭,還是互不干擾為好。既然不回家,那就有大量的時間。他到文化宮下過好幾回棋,碰到過高手,也嘗過勝果。有一回竟然巧遇學(xué)校食堂的某個師傅,死老鼠事件中演對手戲的男二號。尸體就是從他手下進了大頭的飯盒。此人姓高,也是農(nóng)村孩子,年齡尚輕,比趙天舒大不了幾歲。很難想象,區(qū)區(qū)一個做飯的,竟然也會喜歡圍棋。這讓趙天舒對黑白世界的興趣,愈發(fā)濃厚。

小高模樣倒是不丑,就是青春美麗疙瘩豆多了點,紅得發(fā)紫,貨真價實。若非因為圍棋,趙天舒無論如何也不會跟他打交道,但乘此機緣,慢慢也就有了私交。有一天趙天舒到他的窗口打飯,他跟賀文龍每人一碗四兩,合計八兩,但他付出一斤飯票,小高找回來的兩張飯票,面額卻并非一兩,而是一斤。趙天舒一怔,以為他花了眼睛。若碰上別人,他會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開,但對方是朋友,就要拿捏拿捏。他俯身探頭,見小高微笑著飛快地一眨眼,立即明白過來,隨即不動聲色地離去。

劉軍是小老板,并非運動員,可是卻常年身穿運動服。沒事的時候,他也經(jīng)常湊到燈光球場旁邊看熱鬧。他對小劉軍如此優(yōu)待,大大超出常規(guī),人們都說他是在招女婿。說他看上了小劉軍,將來要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他。

傳說不知真?zhèn)?,也無法確認,趙天舒只有惋惜。他跟劉軍的閨女初中時同學(xué),見識過其尊容。按照當(dāng)時的說法,她應(yīng)當(dāng)屬于心靈美的行列。干瘦干瘦的,像根老絲瓜,或者小核桃,咋配得上小劉軍?要知道,人家可是球場上的飛將軍啊。

不過趙天舒也很理解小劉軍。運動員活動量大,又趕上成長階段,整天就沒有個飽的時候;另外還有運動服,學(xué)校只發(fā)一身運動裝,外加褲頭背心各兩件,這些肯定不夠,尤其是運動鞋。每天下午都要集訓(xùn),類似雞蛋碰石頭,你想想會磨損多少雙鞋。

趙天舒買了兩雙同樣的籃球鞋。鞋底上帶著吸盤,一看就是專業(yè)裝備。他自己穿一雙,另外一雙送給小劉軍,作為拜師禮。小劉軍也確實指點過趙天舒,只要有機會,他教趙天舒背后運球、胯下運球和轉(zhuǎn)身運球的技巧。尤其是轉(zhuǎn)身運球,過人效果明顯,但難度也大。趙天舒人稱大轉(zhuǎn)身,但只能用于投籃,還不能過人。

要出去看錄像打臺球劈甜桿,偶爾還要對小劉軍意思一把。預(yù)算外開支增加,而家里給的錢有數(shù)。此時天降小高,簡直就是天使。從那以后,趙天舒有意識地到他的窗口打飯。一年下來,他幾乎不用掏飯錢。只是時不時要請小高看場錄像,或者下盤圍棋。有個周末,同學(xué)們基本都回了家,偌大的校區(qū)頓時干癟,彌漫著死亡般的沉寂。趙天舒獨自坐在床上,打《圍棋天地》雜志上刊登的,聶衛(wèi)平對石田芳夫的對局譜。盡管有講解,但那些棋還是太深,更兼沒有觀眾,他很快就沒了興趣,信手扔下棋,朝床上一歪。想想不定又爬起來,出門朝鎮(zhèn)上走去。

走進新華書店,兩個售貨員聊得正歡。門41bd9b4ec48be597ca09177dfa92d3c3外天氣陰沉,店內(nèi)顧客寥寥。趙天舒讓售貨員拿來幾本書,安靜地挑選,最終的結(jié)果還是最初的預(yù)想,紅色皮面的三卷本《紅樓夢》,定價兩塊四。大頭他們只看金庸梁羽生,所以趙天舒不想局限于武俠。他一定要做二月的花朵,標新立異。

收款員坐在售貨員對面,位置用木制的柵欄圍著,形似堡壘,或者牢獄。半空中有根鐵絲,是他們的交通工具。售貨員開好小票,用夾子夾著,順手一送,小票隨即唰啦一聲,沿著鐵絲到達收款員的頭頂。收款員收好錢蓋上章,再把小票撕下一聯(lián),原路返還。趙天舒付了一張五元的票子,收款員跟售貨員大約聊得太投入,錯認為十塊,又找給他七塊六。趙天舒心里怦怦直跳,抓起錢和書,出了門便一路狂奔。

十塊錢是筆巨款。趙天舒決定馬上揮霍掉,犒勞犒勞自己的緊張。他拐彎要去錄像廳,結(jié)果迎面碰上小高。趙天舒一把拉住他:“走走走,我剛才賺了十塊錢,咱們?nèi)タ翠浵??!?/p>

看完錄像,還剩七塊,兩人便到小飯館炒了兩個菜,喝了點啤酒。趙天舒過去基本沒喝過酒,兩杯啤酒下肚,不覺有點暈乎。他說:“小劉軍家里也很可憐,你不能關(guān)照關(guān)照他?”小高放下筷子正色道:“趙天舒,你可別害我啊。你別覺得我是圖你的小恩小惠。我是看你有骨氣,老溫都敢頂,才把你當(dāng)朋友的!你要是說出去,我還活不活?”“你別著急,我誰都沒說,賀文龍都不知道。我是嘆息小劉軍。他籃球打得多好!”“劉軍不是照顧得挺好嗎,還用你一個窮學(xué)生咸吃蘿卜淡操心?”“你不知道劉軍的女兒長得多丑。那不委屈人家嘛?!?/p>

小高本來正在吃菜,聞聽笑得險些嗆死。趙天舒不明就里,連問原因,小高只是搖頭不說。他脫衣服一般換成嚴肅的表情:“都是些閑話,我也不知道真假,不能亂說?!?/p>

化學(xué)課和英語課的損失,圍棋都有補償,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趙天舒跟大頭相約下五盤棋,結(jié)果大頭只贏了一盤,還是因為趙天舒太貪,吃炸了。這樣的戰(zhàn)果當(dāng)然令人鼓舞,可是誰也想不到,最后一盤尚在收官,大頭就對自己的整個圍棋生涯投子認輸。他把棋子一扔,就地躺下:“無聊,我以后再也不下圍棋了。棋送給你,我不要了。”

那副圍棋是云子,不是普通的有機玻璃制品,光澤溫潤,價值不菲??墒沁@樣一份憑空而得的禮物,卻只能讓趙天舒揪心。如此結(jié)局,他絲毫沒有料到。恰似一局棋,布局序盤中盤都絕對占優(yōu),最終卻在官子階段翻盤。他突然覺得,圍棋的確沒啥意思??此朴形幕?,其實很無聊。贏了又能如何,照樣還是業(yè)余棋手,不可能以此安身立命。至于輸棋,那就更加無聊。一盤棋差不多要一個小時,計算緊張而且復(fù)雜,很費腦子。有這功夫,還不如用在學(xué)習(xí)上,那樣至少老師不另眼相待,將來考警官大學(xué),也能多掙兩分兒。

趙天舒暗暗自我寬慰,說大頭放棄圍棋,不是因為圍棋無聊,而是他下不過自己。也就說,自己已經(jīng)在棋盤上將他擊敗,不管他承認與否。

大頭此后果然沒再下圍棋。有個周末,兩個人沒去上課,反鎖在宿舍里。本想睡懶覺,可真正躺下,又覺得睡意全無,便隔墻閑聊。大頭問趙天舒將來想干啥,趙天舒略一猶豫:“警察?我還沒想好?!贝箢^撲哧一笑:“無聊!”“那你說說,干啥有聊?”“我要是知道,還至于這么無聊?不過我想,開公司肯定不錯。很賺錢。”“找你爸爸批點條子?你愿意當(dāng)?shù)範??”“保守!我不開皮包公司,要開真正的公司!賺大錢的!”“那賣啥呢?”

大頭一時語塞,有點氣急敗壞:“無聊!”趙天舒突然坐起身子說:“咱們這樣才真是無聊。野炊去吧,抓蛇吃蛇肉!”

夏日天長。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是自習(xí),溜走不會引起注意。趙天舒叫上賀文龍,大頭叫上小四兒,以及其余幾個跟班,五六個人溜出校門,沿著圍墻上了后山。簡單的炊具和調(diào)料,趙天舒有辦法。些許小事,小高有求必應(yīng)。他們各人自帶飯盒,買了方便面和雞蛋,準備煮面,以蛇肉佐餐。賀文龍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邊,那架勢簡直就像新時代的領(lǐng)路人。他手持一根木棍,不時停下腳步,輕輕撥開草樹,就像電影上的鬼子排雷。每當(dāng)他停下,小四兒都要低聲驚叫一回:“這行嗎?碰上毒蛇呢?”她先看看大頭,然后兩個人一起看著趙天舒。趙天舒在農(nóng)村生活的時間短,也很少干農(nóng)活。大人抓蛇那是常事,但他尚且未諳此道,心里也是怦怦直跳。

“沒事!信陽毒蛇少。真正碰上,只要別跑,也不要緊。你不攻擊它,它肯定不會攻擊你?!毙∷膬亨哉Z道:“蛇肉有啥好吃的,我也不知道。沒勁?!?/p>

大頭和小四兒并排站著,確實有點金童玉女的感覺。小伙子頭發(fā)在長短之間,上身是帶著暗花的襯衣,下身配條白褲子。襯衣掖進褲腰,清晰地勾勒出屁股,無比精干。小四兒的打扮倒不出格,但是衣服鮮艷新潮,正好襯托出臉蛋上的冷峻。她正在不可抑制地生長著,胸罩的帶子看得清清楚楚。一年四季,她身上總是香氣四溢。當(dāng)然并不濃烈,是那種持久的暗香。

趙天舒看著看著,內(nèi)心不覺洶涌澎湃。他想不明白,小四兒咋會喜歡《窗外》。他不喜歡瓊瑤的小說,盡管沒有真正讀過。他還是更喜歡《紅樓夢》。若說《紅樓夢》太死板太正經(jīng),那也應(yīng)該是《冰川天女傳》。他覺得《窗外》簡直辱沒了小四兒。這事兒就跟隱形眼鏡一樣,令人費解。

趙天舒突然想起初中時期對他很好的兩個女生,蔡新華和方錦。捫心自問,他覺得很對不起她們。尤其是蔡新華。她沒有考上高中,據(jù)說已經(jīng)去了東莞,在那兒打工。方錦沒能考進縣一高,現(xiàn)在二高。那一刻,趙天舒很想見見她們,問問近況,可惜已無可能。他咽下一口口水,轉(zhuǎn)身跟著賀文龍的腳步,繼續(xù)向前。

賀文龍剛抓住蛇尾巴時,蛇的腦袋猛地昂起,大家一片驚呼。小四兒恰好在趙天舒身邊,她一把抓住趙天舒的胳膊,尖聲驚叫。在那個瞬間,趙天舒的心就像突然搖開的手扶拖拉機的發(fā)動機,沒命地狂跳。他尖銳地感覺到,小四兒的手冰涼冰涼,跟蛇的感覺完全一樣。他的下體頓時朝氣蓬勃起來,褲子前面迅速支成帳篷。

這真是要命。要知道那是夏天,每個人都衣衫單薄。趙天舒的褲子雖然不像大頭那樣緊繃繃的,但也差不許多。突出部不可阻擋,無處躲藏。

還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賀文龍身上。只見他抓起蛇使勁一抖,然后就勢在空中繞圈。那顆試圖昂起的丑陋蛇頭,隨即被拉成直線。大頭他們都在側(cè)后,無人察覺破綻。趙天舒趕緊用左手將那枝小鋼棍摁進褲襠,用大腿緊緊夾住。

賀文龍制服蛇,轉(zhuǎn)身夸夸其談:“使勁甩兩圈,它的關(guān)節(jié)全部脫臼,就不能動了。杜蕓,要不你來試試?”小四兒本能地朝后一躲,松開抓住趙天舒胳膊的手:“你算了吧。惡心!沒勁!”

他們圍著賀文龍高談闊論,趙天舒不想引人注目,自然也不敢動彈,更不便插話。這讓他頗為不快。半天之后恢復(fù)常態(tài),他試探著抓起蛇,感覺果然是冰涼冰涼的,就像小四兒的手。他不覺又渾身起滿雞皮疙瘩。

在此之前,趙天舒確實做過飯,當(dāng)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可那主要是熱剩飯,而且為數(shù)不多。如何燉蛇肉,他一點譜都沒有。好在他看過殺豬,《生物》課上也學(xué)過蛇的結(jié)構(gòu),想來道理相通。他湊合著剝掉蛇皮,挖去內(nèi)臟,留下蛇膽,然后切成段,放進飯盒里燉。

水是現(xiàn)成的,信陽處于淮河流域;柴火也是現(xiàn)成的,環(huán)“廚”皆山嘛。不過山上樹木雖多,但濕柴燒不著。他們得借助農(nóng)家的柴禾垛。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只能交給賀文龍。當(dāng)然,他也非常愿意承擔(dān)。洗蛇的工作,由大廚趙天舒負責(zé)。大頭和小四兒他們在山上鋪好攤子,打開收錄機,播放《萬里長城永不倒》、《上海灘》和春節(jié)晚會上爆紅的新歌《思念》,空氣隨即溢出淡淡的甜味。

這個山坡他們過去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遠眺過,兩山夾角處有幾戶人家,白墻紅瓦的房子掩映于綠色之中,遠遠看去頗有感觸。不過真正走進來,還是頭一回。附近還有清潔水源,汩汩山泉在此積成一個不大不小的湖泊,然后再慢慢下流。不消說,這水捧起來就能喝。他到湖泊跟前蹲下,剛準備洗蛇,一個中年農(nóng)婦遠遠走來。這人有張足以令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全都陽痿的臉,一副令屠夫眼睛放光的身材。她沖趙天舒喝道:“別在這兒洗!別弄臟了水!”

“那到哪兒洗?”

農(nóng)婦用手指指湖泊的出口:“惡心不,吃長蟲?”

清洗干凈,然后舀點水回去埋鍋造飯。等蛇肉出鍋,趙天舒說:“女士優(yōu)先,杜蕓你先嘗嘗?!毙∷膬哼B連搖頭。趙天舒笑笑說:“這是看得起你,才給你的機會。你不吃,我吃!”說完隨即夾起一塊,做第一個吃螃蟹的勇士。

說實話,那所謂的蛇肉,真沒啥吃頭。天知道老廣是咋回事。不過趙天舒沒有明說。他有滋有味地嚼嚼吞下,帶著幾分惡心。大頭咬了幾口,便呸地一聲吐掉。杜蕓只聞了聞,便夸張地身體后仰。賀文龍倒是頗為受用。他在蛇湯里加了點調(diào)料,不管胡椒味精精鹽香油,只要有就全部放,然后攪攪,將大半條蛇都吞了進去。蛇膽沒有扔掉。趙天舒捎回去給小高,由他孝敬大師傅。據(jù)說這東西可以入藥,能治風(fēng)濕,是寶貝。

野炊當(dāng)然有樂趣。大家伙有說有笑,你挖坑他添柴,你點火他扇風(fēng),煞是熱鬧。雖是夏天,但樹陰下山風(fēng)習(xí)習(xí),天已經(jīng)落涼,肯定比教室宿舍舒服。然而他們快到學(xué)校時,小四兒偶一回首,忽然發(fā)現(xiàn)那里火光沖天。一定是他們沒能徹底滅火,火星被風(fēng)吹到柴禾垛或者草垛上,引發(fā)了火災(zāi)。

大家的本能反應(yīng),當(dāng)然不是救火,更非報警,而是逃離。第三天,學(xué)校就開始追查罪魁禍首。溫主任沒在大喇叭上號令天下,而由各個班主任悄悄調(diào)查。小高反饋回來的情報說,老鄉(xiāng)找到學(xué)校,因為沒有證據(jù),校方矢口否認。

這樣的調(diào)查自然不會有結(jié)果。但趙天舒很想知道細節(jié)。比如哪里起了火,燒了啥,等等。當(dāng)然,不能貿(mào)然前去,那是自投羅網(wǎng)。緊接著的暑假,是天然的緩沖。開學(xué)之后,縣里舉辦傳統(tǒng)的職工籃球賽,電廠客場對陣磷肥廠。這兩家企業(yè)在全縣傲視群雄,財大氣粗,養(yǎng)得起人才,所以這兩支球隊是兩雄并立,實力在伯仲之間,比賽令人期待。

磷肥廠離學(xué)校很近,下了坡拐個彎就是。有上好的籃球隊,自然也有上佳的運動場。那個燈光球場寬敞平整,不是水泥地面,而是標準的塑膠,彈力十足,簡直就是個舞臺。

這樣的場合肯定少不了趙天舒。他約賀文龍,賀文龍不肯。已是高三,他終于有了點臨戰(zhàn)的緊迫。最終趙天舒買好瓜子和汽水,約到了小劉軍和大頭。當(dāng)然,大頭會叫上小四兒。

一晚上兩場球。電廠跟磷肥廠的這場排在前面,傍晚已經(jīng)開始,還沒結(jié)束,小四兒已生去意。她撇撇嘴道:“有啥意思,十個大男人搶一只皮球?無聊死了。走吧走吧。沒勁?!?/p>

小四兒非要去看錄像。她抬起眉毛看看趙天舒,趙天舒卻沒有迎合。他回望著小四兒,也不知道是看她本人,還是試圖尋找傳說中的隱形眼鏡。片刻之后嘻嘻一笑,艱難地說:“你們?nèi)グ?,我們不好打擾?!毙∷膬河忠黄沧欤骸皼]勁。那我們走。”

第一場太精彩,第二場就顯得沒法看。兩人相約回去。走到半路,趙天舒渾身是汗,突然想起上次的那個湖泊。那里的水肯定干凈。學(xué)校周圍不是沒有池塘河流,但水都不夠干凈。最主要的問題,是底下多為淤泥,一腳下去,水泡四起。從前池塘由生產(chǎn)隊公有,每年組織社員放水挖塘泥。一來分魚分藕清淤;二來塘泥可以肥地。自從包產(chǎn)到戶,這樣的活動無人組織,處處皆成死水。

活水果然干凈,下面沒有淤泥。因從未下過,按照本地習(xí)慣,這是所謂的“生水”,不能隨便下的,否則可能會被冤死鬼拖住腿,它好去投胎。但是一個初生牛犢未必不怕虎,兩個初生牛犢一起,只能不怕虎。

水不深不淺,就是有點涼。畢竟時令已是初秋,又是泉水。好在下水撲騰一會兒,他們就能適應(yīng)?;鹆崖?。兩人游一陣打鬧一陣,也不穿衣服,就那么上岸躺在草地上,權(quán)且休息。

有些人臉長得愚蠢,有些人是身材愚蠢。但這些愚蠢都跟小劉軍無關(guān)。到底是運動員,小伙子身材確實好,完全可以當(dāng)作生理衛(wèi)生的活標本。那些肌肉的位置,全都清清白白。尤其是肱二頭肌、胸肌和腹肌。而這些部位,正好全是趙天舒的羞處。就好像他身上的肌肉,不是人類的標準配置。

趙天舒摸摸小劉軍的胳膊,小劉軍本能地一緊張,那里的肌肉越發(fā)有力。趙天舒贊嘆道:“看看你這肌肉。咋長的!”小劉軍吃吃一笑,突然抓住趙天舒毛茸茸的下體,那里立即挺拔起來。

趙天舒心里一激靈。小劉軍的身子也湊了過來。趙天舒把他朝后一推:“神經(jīng)??!你要干啥?”小劉軍又暗笑著慢慢湊來:“假正經(jīng)!你不就是也想學(xué)劉軍嘛。”

天已擦黑,趙天舒腦海里卻一片亮堂,就像電影里的照明彈。他一陣惡心,幾欲嘔吐,但下面依舊威武不屈地挺拔著,讓他既羞且憤。他推開小劉軍,剛要說點啥,遠處忽然過來一個人,正是那個中年農(nóng)婦。她也不顧這兩個半大男人都赤身裸體,過來就一把揪住趙天舒:“拿著家長的錢,不好好上學(xué),你這個禍害精!上回?zé)也窈潭獾?,不就是你嗎?還敢來糟蹋我們的水!走,咱們?nèi)ヒ娦iL!”

趙天舒抓來衣裳蓋住下體,想要反抗,但勞動人民的力量之大,令人敬佩。中年農(nóng)婦吆喝著招呼援兵,立刻跑來兩個男人。他們將趙天舒和小劉軍押回學(xué)校,直接送到了教導(dǎo)處。

趙天舒的直接經(jīng)濟損失,是溫主任剪了他的褲腳??陀^地說,那確實不算喇叭褲,盡管口徑也不小。溫主任盛怒之下,咔嚓兩下,趙天舒瀟灑的褲腳,便一剪沒了。

回頭想想,趙天舒當(dāng)時應(yīng)該緊咬牙關(guān),死不認賬??伤睦锒眠@些世故曲折,既然被人抓住現(xiàn)行,那就只有承認。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也是風(fēng)范所在。年復(fù)一年,中年農(nóng)婦肯定還遭遇過其它的摧殘,比如雞被偷過,菜被摘過,棗被打過。如今既然抓住一個,那么所有的損失,無論真實的還是虛擬的,全部賬單都得朝他名下記。若是農(nóng)村孩子,他們也不會這樣,偏偏趙天舒來自城鎮(zhèn),這一點他們有把握。農(nóng)村孩子,誰能提著雙卡收錄機四處晃悠?

溫主任是怒發(fā)沖冠,七竅生煙。一恨學(xué)生不上進,到處惹事;二恨趙天舒不老練,不該松口。這樣以來,學(xué)校不免被動。盡管他們店大欺客,足以對付農(nóng)民,但終究要費點唇舌。而那些唾沫成本,可以想見,最終都要在趙天舒身上攤薄。這就是第三恨,趙天舒竟然頑固如此,該招供時又不招供。

溫主任逼問趙天舒,還有誰參與此事。他比劃了一個拔槍的姿勢,恐嚇道:“我告訴你,你的錯誤性質(zhì),不是逃課野炊,而是逃課縱火!你們不是都學(xué)過《法律常識》嗎?縱火罪的最高刑罰是死刑!最低也要判好幾年,你的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你可能還在牢里!老實交待,都還有誰?學(xué)校只看你的認錯態(tài)度。態(tài)度好,還能教育,就由學(xué)校處理;態(tài)度不好,不知悔改,只能移交派出所。擺在你面前的有兩條路,你看著辦吧。”

最后那些話,對于趙天舒類似黑色幽默??磥頊刂魅我蚕矚g看電影,關(guān)于地下黨或者破案的電影。那樣的電影趙天舒也曾喜歡過,但都是過去完成時?,F(xiàn)在他們更熱衷于香港的電影錄像,警匪、槍戰(zhàn),或者武俠,比如《上海灘》、《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還是槍林彈雨血雨腥風(fēng)更加刺激。因此溫主任那些很像臺詞的話,聽起來要多傻有多傻,就像成人看待孩子的游戲。

趙天舒當(dāng)然沒有笑,但也沒有說話。死不供認同黨。他們的班主任姓蕭,教數(shù)學(xué)的。蕭老師也很年輕,剛剛?cè)鲱^,身材氣勢雄偉,第二性征明顯:胡子厚,喉結(jié)高,身邊常備一支很漂亮的黑笛子,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垂著大紅的絲穗,只是從來沒有響過,不知音質(zhì)與音色。一問原因,他總是面帶近乎羞澀的微笑,謙虛地解釋那是年輕時的愛好,現(xiàn)在肺活量不足,吹不好了不能再吹。他也喜歡打籃球,技術(shù)雖然不如小劉軍全面,但戰(zhàn)術(shù)欺詐卻遠非小劉軍所能比。突破時碰到同學(xué)們阻擋,他就嚴肅地低聲說:“讓開呀,我也擋?”趁同學(xué)發(fā)愣,他借機溜過。跟他打球的同學(xué),幾乎都受過類似的戰(zhàn)術(shù)詐騙。

蕭老師自然要做耐心細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但還是不行。趙天舒就是油鹽不進:“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在家在外,都只有朋友可靠。本來就是我起的頭,咋能連累人家?”蕭老師問道:“嗯?你啥意思?小伙子,你這話會讓父母傷心死的!有啥苦衷,就不能跟我說說?”趙天舒咬咬嘴唇,搖頭不語。蕭老師無奈,只得拍拍高足的肩膀:“小伙子,有種!講義氣有壞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希望你能走正道,把精力稍微朝學(xué)習(xí)上挪挪。高三眼看就要過半,你的時間確實不多了?!?/p>

深刻檢查必不可少,但這還不夠。溫主任的殺手锏,就是召見家長。趙德修過來時,帶著幾斤茶葉,好歹的算是滅了火。

十一

趙天舒洗澡沒洗干凈自己,反倒洗出一身麻煩,大頭和小四兒看錄像也看出了毛病。他們倆在錄像廳碰上鎮(zhèn)中學(xué)的一幫痞子,那些人對著小四兒擠眉弄眼吹口哨。對于他們來說,這就是戰(zhàn)表。

對方人多勢眾,大頭息事寧人:“哥們兒,都在平橋混,注意點啊?!蹦沁叺倪@個說:“我們這不很注意嗎?”那個說:“我們要是不喜歡注意呢?”大頭微微一笑:“那好,咱們回頭再見?!?/p>

辱罵和恐嚇絕不是戰(zhàn)斗,這可是魯迅先生的教誨。毫無疑問,必須反擊。但那兩天趙天舒還陷在風(fēng)暴眼里,時機不對。等事態(tài)徹底平息,他們商議對策,大頭看著趙天舒說:“小炮,你說吧,打不打?”

打就打,誰怕誰。受電影《少林寺》的影響,趙天舒初中時期就買過《武林》雜志,對著上面的分解圖,照貓畫虎地學(xué)過拳術(shù)。雖沒練出名堂,但卻練出了膽量。那年月,誰沒讀過《云海玉弓緣》、《冰川天女傳》和《七劍下天山》。趙天舒最喜歡《云海玉弓緣》,并且暗暗以其中的主人公金世遺自命。因為他們的身世多有相合。有此背景,你想他怎么會回避戰(zhàn)斗。尤其這事兒還牽扯到小四兒。

趙天舒在溫主任心目的形象有多臭,他在兄弟們跟前的威信就有多高。上回的死不招認,與慷慨就義何異。大家的眼睛都盯著他。他慢悠悠地說:“他們幾個人?”大頭說:“那天去的是五個,但核心分子不下十人。”趙天舒說:“他們兵力占優(yōu)?!辟R文龍插話道:“要不,和了?”這是賀文龍最后一次過組織生活。從此以后,小伙子徹底金盆洗手,改邪歸正。

趙天舒哼了一聲:“那也得先打回來,叫他們和?!毙∷膬赫f:“打打打,你們就知道打!沒勁!”大頭說:“他們要是惹我,你說句話,咱們不打就不打;惹的是你,打不打,那就由不得你,也由不得他們?!毙∷膬赫f:“你們愛打你們打,有我啥事?”趙天舒笑道:“本來嘛。戰(zhàn)爭讓女人走開?!毙∷膬阂欢迥_:“大轉(zhuǎn)身,現(xiàn)在需要你轉(zhuǎn)身,不需要你拼命!沒勁?!?/p>

這話就像一滴化凍的雨水,滴入趙天舒溫?zé)岬男念^,要多醒目有多醒目。這是小四兒第一次稱呼這個技術(shù)外號,也是唯一的一次。它基本屬于球友專用。小四兒并不喜歡籃球,她從來都不是球場旁邊的看客。上回之所以去磷肥廠,與其說是籃球好看,不如說是教室無聊。她和大頭不過是湊個熱鬧,就像飛蛾必然撲火。

趙天舒努力克制著自己,才沒有在小四兒的眼睛或者眼鏡上出神。他怕那會讓自己軟弱,因而松口。誰先松口,誰就等于軟蛋叛徒,怎么能行。他們給對方下了戰(zhàn)書,約定雙方各出七人——七劍嘛——無論死傷,都不準告家長或者學(xué)校。不準報警這一條,根本沒提。大家心里根本無此概念。這是最最基本的前提。

對方回復(fù)同意,隨即約期開戰(zhàn)。幾番信使往來,已經(jīng)是深秋。開戰(zhàn)之前,趙天舒找小高要了兩把菜刀,大頭使勁盯他一眼:“小炮你傻呀,這玩意多扎眼。拿回去拿回去!”

小四兒沒到現(xiàn)場。她把隊伍送過橋,便停下腳步。其實也不是送,而是勸:“算了吧。一點小事兒,我都不在乎,你們何必呢?沒勁!”

明月高照,河水日夜不停地撞擊著石頭與河岸,在橋洞里發(fā)出汩汩的回聲,那聲音因黑暗而洪亮。書上說,人不能同時踏進兩條河流。此刻這些流水跟他們一起,但很快就會被人忘懷,然后就是他們自己。趙天舒滿懷傷感地掃一眼小四兒,只覺得她依舊冷若冰霜,語氣雖然認真,但因為沒有表情而難辨真?zhèn)?。他不再看小四兒,只是盯著大頭。大頭對小四兒揮揮手:“你回去吧。給我們準備點汽水?!?/p>

對方果真只來了七個。他V2iFLvdP96/JIuMQh8AxLXqIpld/OpBWkWZF179sYx0=們大約也有過偵察,知道對手不甚好惹,因此還是先禮后兵,派出使者,試圖和解。使者上來遞棵煙,但大頭沒接。使者說:“咱們和了吧。大家都在平橋混。”趙天舒說:“除非你們跪下認錯?!笔拐咝π?,將煙塞進口中,掏出火機準備點上,大頭突然飛起一腳,將他踹倒在地:“滾!”

對方一愣,隨即撲上來,展開混戰(zhàn)。常規(guī)武器是裝在書包里的磚頭。也不完全是混戰(zhàn),每個人都在尋找對手,就是評書上說的捉對廝殺。大頭的目標,是當(dāng)時騷擾小四兒最囂張的那個家伙??烧l都知道,戰(zhàn)爭的進程無法預(yù)料。敵我雙方的形勢總是瞬息萬變。比如那一刻,占盡上風(fēng)的趙天舒就突然被人包圍,除了自己的敵人,還有大頭的對手。大頭當(dāng)然沒閑著,他已被新加入的一個家伙牽制住。原來對方還有一個預(yù)備隊。他們不是七劍,而是八仙。

趙天舒被人一磚頭拍中額角,當(dāng)時不覺得疼,只覺得有股暖流流過,確切地說是在下流。他不覺啊地一聲驚叫。大頭如聽號令,突然一聲怒吼,從兜里掏出常備的水果刀,掙脫糾纏猛撲過去,在對手身上接連捅了十一刀。

十一刀,這個技術(shù)統(tǒng)計,來自事后醫(yī)院的報告,也得到了派出所的證實。當(dāng)時誰也沒功夫計算,無論大頭還是他的對手。這樣一來,僵局立刻在瞬間打破,戰(zhàn)斗匆匆結(jié)束。

小四兒早已買好汽水,等在橋邊。他們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后,都躲進橋洞,似乎那里能提供終身的庇護。趙天舒覺得心臟狂跳,隨時都可能從嘴里或者哪兒蹦出來。下體也在茁壯成長。好在是夜晚,橋下看不見。他確實緊張,但更多的還是懊悔。大頭能動刀,他咋就不能?《雪山飛狐》上的胡斐,不過是胡一刀,大頭竟然捅了十一刀。十一刀啊。

那天晚上,趙天舒抽了平生的第二根煙,上面帶著小四兒的體香。小四兒手忙腳亂地掏出手絹,給趙天舒擦拭血跡、掩蓋傷口。趙天舒靠在橋墩上一動不動,像母親跟前的乖孩子。他不可惜自己的傷痕,但可惜小四兒的手絹。多香啊,這樣糟蹋掉,豈非暴殄天物。

草草拾掇好,小四兒掏出煙,先遞給趙天舒,但趙天舒沒接。小四兒順手遞給大頭,然后自己含上一根點著,再遞給趙天舒。趙天舒接下煙猛吸一口,動靜弄得很大,幾乎像是親嘴,然后品味半天才吐出來。

小四兒也點上煙吸一口,嘆道:“你還真是個小炮??蛇@一炮打出去,咋收場?沒勁!”橋下幽暗,大家看不見,但能根據(jù)聲音判斷,大頭是徐徐吹出了一口煙:“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跟你們大家都沒關(guān)系。前有車后有轍,小炮能挺住,我大頭就挺不???”

還好,水果刀很小,而且已經(jīng)進入秋季,他們的衣服比較厚,那十一刀都不致命。但盡管如此,學(xué)校還是沒法掩蓋,只能讓警方處理。

不知道大頭的父母做了何種努力,反正學(xué)校對這次流血事件的處理比較低調(diào)。光榮負傷的趙天舒,以及其余幾名勇士都受了處分,從嚴重警告到警告;大頭開除學(xué)籍,移交公安機關(guān)處理。有人說他在喝稀飯,也就是坐了牢;也有人說他啥事兒都沒有,暫時轉(zhuǎn)到二高,不過是避避風(fēng)頭,二十天后再出來,還是一條好漢。

對于嚴重警告的處分,趙天舒似乎并不遺憾。他唯一遺憾的是,因為這次作戰(zhàn),他只能放棄自己的神探夢。中國人民警官大學(xué)的招生條件之一,是面部無明顯標記。這是神探或曰偵察員的職業(yè)要求。他們有可能去當(dāng)各種各樣的臥底,模樣必須普通,道理人所共知。

這樣也好,大學(xué)夢本來就虛幻無比,早點醒來就像早點擠掉膿包,于健康有利。

趙天舒慶幸的是,從高一下學(xué)期開始,他便沒再訂閱《人民警察》。

十二

斷絕與小劉軍的聯(lián)系后,趙天舒不再去小賣部打菜,甚至還捎帶著扔下了籃球。有天晚上,他獨自泡在球場上,直到教室里燈光四起,眼看就要打鈴。沒有訓(xùn)練,球場自然不會開燈。幾步之外的實驗樓上漏出稀疏的光亮,借著它們的指引,才能看見球上分瓣的黑線。趙天舒獨自運球,急停、轉(zhuǎn)身、跳投、上籃。巨大的回聲響在耳邊,他滿心茫然。他突然感覺到,小四兒的那個口頭禪簡直就是絕對真理:沒勁。

的確沒勁。劉軍和小劉軍固然沒勁,籃球也很沒勁。那時所謂的運動服,其實就是在秋衣秋褲的袖子和褲腿上,分別綴上兩條白線,如此而已。秋冬季節(jié),小劉軍他們就身穿這樣的衣服,在場上發(fā)泄青春。曾幾何時,趙天舒覺得他們的樣子無比瀟灑,無比帥氣??墒墙裉欤切┫敕ň拖駳馇?,被偶然的針尖不經(jīng)意地刺破,頓時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從那以后,趙天舒幾乎沒再摸過籃球。很多人逗引他:“大轉(zhuǎn)身,來呀。咋的,打不贏,打怕了?”趙天舒只是搖頭,冷冷地搖頭??粗麄冊趫錾掀疵鼡屒颍袝r還要吵架,乃至動手,他總是滿臉的悲憫。彷佛他已經(jīng)知道底牌,而那些不明就里的人,還在愚蠢地朝注定要輸光的賭局上不斷加碼。

大頭的離開,是典型的不辭而別。他走后,趙天舒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當(dāng)然,少不了還有些寂寞。他沒有主動聯(lián)系小四兒,一次都沒有。有時偶然跟她碰面,趙天舒盡管驚喜,也只是微笑點頭,很少開口。那時已是冬天,小四兒臉上的表情,比天氣更冷。這使得她回應(yīng)趙天舒的微笑,多少有點像是嘲諷。有次上課,趙天舒悄悄請教物理老師,隱形眼鏡是啥原理,物理老師略一愣怔,滿懷慈悲地看著他說:“很簡單,就是高考不考的原理。”說完這話,他提高音調(diào)面對全班說,“皇帝一絲不掛,還自以為衣著華美。高考是啥?高考就是那個只說真話的小孩兒。到時候誰一絲不掛,誰衣著華美,都將揭曉。那個對比將會十分殘酷,希望你們心里有數(shù)?!?/p>

這話險些沒把趙天舒噎死。在最初那個瞬間,他恨的不是自己不識趣,而是小四兒不該戴隱形眼鏡。彷佛那是故弄玄虛。片刻過后,憤恨才從虛擬的小四兒,轉(zhuǎn)移到現(xiàn)實的物理老師身上。

小四兒的那條手絹,趙天舒早已洗凈疊好,收藏在行李箱內(nèi),還有那本《窗外》。這是他向小四兒借的,或曰是與《紅樓夢》的對調(diào)。瓊瑤的許多小說,趙天舒都翻過,但都沒有真正讀完,除了這本《窗外》。因為小四兒很喜歡,經(jīng)常提起。

從頭到尾讀完《窗外》,趙天舒只覺得惡心。其中的男主角竟然是個老師,他如何能接受?他腦海里的老師,都是老溫老謝那樣的級別。讓他接受《窗外》,就像讓小四兒吃蛇肉,絕無可能。

趙天舒遲遲沒有歸還《窗外》,是因為他無法跟小四兒交流讀后感。說惡心呢,小四兒必定要惡心;說喜歡呢,他自己會更加惡心。彷佛那樣的直接損失,就是導(dǎo)致小四兒屈身事賊,嫁給老溫老謝這樣的角色。這是他的青春不能承受之重。于是他將《窗外》和手絹都擱在行李箱中,假意已經(jīng)遺忘?!洞巴狻凡贿^一本,而《紅樓夢》則有三冊,他反正不占便宜。

從高二開始,風(fēng)衣便逐漸成為趙天舒的心病。時間在推移,病灶也在發(fā)展。他在信陽市內(nèi)的北京商場看中了一件灰色風(fēng)衣,看樣子像是毛呢,立領(lǐng),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試衣之后,再脫下來的感覺,簡直就是扒皮。然而它的價格更加漂亮,八十八塊錢。幾乎是他父親兩個月的工資,是正經(jīng)八百的巨款。沒有辦法,只得割愛。

這件風(fēng)衣肯定不值這么些錢,完全可以講價。但在趙天舒眼里,講價是很丟人的事情。那是小市民家庭婦女的做派,比如那個相貌出奇的中年農(nóng)婦,比如賤老師。他絕對不能。他頂多這樣反問一句:“不能便宜點?”如果對方點頭,那算他占了便宜;如果搖頭,那他要么掏錢,要么走人,再無二話。

最便宜的風(fēng)衣,也要四十塊左右。巨款的一半,同樣還是巨款。這筆開支別說向父親申請,就是他完全自費,也不敢穿回家。趙德修看到這個樣子,一定會活剝他的皮,尤其在他去過一次學(xué)校、趙天舒又受了嚴重警告的處分之后。

咋辦呢?趙天舒自有財源,那就是小高。只要可能,他每頓飯都到小高的窗口打。小高只肯細水長流,每次多找回來的飯票數(shù)目基本恒定,差不多等于白送兩份飯。

十三

大頭突然出現(xiàn)時,已是寒冬。小伙子一襲風(fēng)衣,騎著嶄新的“永久牌”輕型自行車,白色的合金鋼后座閃著寒光,真是光彩照人。而在此以前,小四兒也已經(jīng)讓趙天舒脆生生地心折過一回。

那是午飯時間。前兩天下過雪,太陽一起,屋頂上的積雪開始融化,雪水不斷滴落,房檐上的冰柱子就像沒擰緊的水龍頭,大聲滴答。地面上的雪已經(jīng)化成暗流,踩上去呱唧呱唧響。趙天舒端著飯盒回宿舍,路上迎面碰見小四兒。她身著雪白的滑雪衫,渾身好像鼓著許許多多的面包;脖子上系條紅紗巾,下面是啥褲子趙天舒沒好意思仔細看,反正是黑的。

如此強烈的對比,簡直要引起雪盲。趙天舒真是驚為天人,不敢直視。那一刻,他恨不得融進冰涼的雪水,最好是自己從來沒有存在過。他的穿著可能不時髦,但也絕不落伍:上身是深藍色的滑雪衫,拉鏈沒有拉到頂,以便露出月白色襯衣和紅色領(lǐng)帶。請注意,是真正的襯衣,而非當(dāng)時流行的假領(lǐng);領(lǐng)帶也是真正的領(lǐng)帶,不是常用的一拉得。是否原裝正品不好說,但商標的確是金利來。盡管英語學(xué)得不好,但GOLDEN LIONS他還是認識的。

上半截?zé)o懈可擊,下半截也堂堂正正,是牛仔褲,屁股和關(guān)節(jié)上帶著特制的白印,以冒充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摩擦。裝備都不錯,可滑雪衫是他自己買的,偏大。這還在其次,最要命的是,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洗澡,頭發(fā)翹翹著,腦后有一綹,雖然幾經(jīng)鎮(zhèn)壓,但依舊不屈不撓。他兜里隨時帶著一面小鏡子,背面是彩色的《紅樓夢》劇照。中午放學(xué)前,他照照鏡子,發(fā)現(xiàn)腦后的亂臣賊子尚未平息。因為溫飽問題急需解決,只能匆匆蘸著雪水抹幾把,作為應(yīng)急措施,現(xiàn)在肯定又已樹起反旗。雖是細枝末節(jié),但你要知道,小四兒是戴著隱形眼鏡的。

趙天舒怎么可能不自慚形穢。那個瞬間,他對小四兒滿懷憤恨。恨她不該看見這樣的自己。他極度掛念初中那兩個對他很好的女同學(xué),方錦和蔡新華。可這還沒結(jié)束,小四兒后面那句話更加要命。她沖趙天舒笑笑:“大頭這兩天可能要過來?!壁w天舒不置可否地嗯啊兩聲,便端著飯盒逃離案發(fā)現(xiàn)場。

那天晚上,趙天舒遲遲未能入睡,一直對白天的邂逅耿耿于懷。夜里他做了個夢,賈寶玉在秦可卿床上做過的那種,其中有小四兒。這在他還是第一次。夢里的小四兒頗為熱情,笑吟吟地打來開水,給他洗頭,洗好之后,又遞給他自己用的雪花膏。等他整頓衣裳收斂容,小四兒轉(zhuǎn)身準備離開,他突然從背后將她抱住。不是兩手抬高,放在她顯眼的胸部,而是雙手自然下垂,環(huán)著摟住她的腰。小四兒的腦袋朝側(cè)后一偏,熟悉的香氣頓時如云一般涌來。趙天舒喃喃地問道:“隱形眼鏡到底啥樣,咋戴?”小四兒嫣然一笑:“你想知道?”趙天舒點點頭,小四兒突然變了臉色,滿臉嚴肅,彷佛那個秘密的揭開,將會帶來不可估量的風(fēng)險。那臉色嚇住了趙天舒。他突然產(chǎn)生了強烈的尿意,塵根猛起。等從夢中驚醒,雙腿間已是一片令人沮喪的黏黏糊糊的冰涼。

第三天大頭便神奇現(xiàn)身,騎著嶄新的自行車,就像跨著赤兔馬。他說他馬上就要去當(dāng)兵。原來他根本沒喝稀飯,更不是開除學(xué)籍。到派出所旅行一趟,便去了二高。那是“嚴打”的歲月,動不動就有人游街。對于他父母而言,部隊是現(xiàn)成的保險箱,也是唯一的保險箱。

“小炮,我不在,你多照顧小四兒啊?!?/p>

“我又不是孩子,照顧啥?沒勁!”

“小四兒,別賭氣?!?/p>

“好好的我賭啥氣?我誰的照顧都不需要。沒勁。”

趙天舒聞聽心如刀絞。他艱難地笑笑,看看周圍的人又看看大頭:“我有啥本事,也沒法照顧她。這任務(wù)你還是交給別人吧?!贝箢^詭秘地笑笑:“你辦事,我放心?!?/p>

十四

十一刀。趙天舒有事沒事,心里經(jīng)常念叨這個技術(sh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他很想知道,那十一刀的位置,刀口形狀,以及深度。是捅的,還是劃的?或者,捅了幾刀,又劃了幾刀?大頭當(dāng)時的表情如何,動作怎樣?彼時大家各自為戰(zhàn),再說光線也暗,無人能說清楚。

大頭莫名其妙地離開,是溫主任的偉大勝利。他或明或暗地不斷強調(diào)著。雖未點名,但誰都明白目標指向。趙天舒的挫敗感因此而越發(fā)強烈。被十一刀的寒光遮蔽的感覺,就像正在愈合的傷口,一次又一次地被溫主任的提示血淋淋地剝開。最要命的是,大頭已經(jīng)離去,趙天舒并無目標。就像二人對弈,對手贏了一盤便起身走掉,他如何能心甘。

就在此時,他收到大頭的來信,里面夾著照片。照片上的他一身軍裝,背后捆著降落傘包,笑容燦爛精神十足,確實有點鋼鐵長城的樣子,讓人看著不光放心,而且傷心。他問趙天舒把小四兒照顧得咋樣。趙天舒很久沒有回信,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他知道他絕對不是接到照片的唯一一人。他等著別人提起這個由頭,但始終未能等到。

跟大頭的照片一塊到來的,還有久違的春天。溫度一天天地升高,這讓趙天舒很是焦慮。買風(fēng)衣的錢還沒有攢夠。這幾天一耽誤,至少要半年,而那時他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不知將置身何處。他等不起,可是又有啥辦法。

暖風(fēng)醉人,晴光耀眼。趙天舒坐在學(xué)校背后的小山包上讀《冰河洗劍錄》。這本書中也有金世遺的影子,盡管不是主角兒。讀一會兒,歇歇眼睛,想想心事。比如風(fēng)衣與大頭。不過大頭的形象總是很模糊,頭不大,反倒逐漸縮小,背景因此而慢慢清晰,浮出女性的形象。冰川天女,或者小四兒。

這也是他們過去的據(jù)點之一。坐在這里,面南背北,迎風(fēng)受日,遠望學(xué)校如同模型。京廣鐵路靜臥于腳下,像無邊的思念,接通遙遠的南北。趙天舒正在出神,突然發(fā)覺小四兒并非冰川天女的幻象,而是真實的存在。她獨自一人,正向這里走來。

趙天舒趕緊掏出鏡子,整頓衣衫,梳理頭發(fā)。反光在瞬間耀了他的眼睛。還好,一切正常,就是上唇的髭須日益茂密,未免惱人。其中有一根最為囂張,用鶴立雞群來比喻太便宜它,簡直就像丈八蛇矛。他毫不猶豫地將其連根拔掉,然后捧起書,做專心閱讀狀。

的確是多日不見,有點初見的驚喜。小四兒在附近坐下,用手絹擦擦額頭,然后再扇扇風(fēng)。一口氣走來,她已經(jīng)面色潮紅。寒暄已畢,各自看書??上∷膬簬У牟皇恰都t樓夢》,還是瓊瑤的書。

兩人的距離不遠不近,面向呈銳角。趙天舒掏出小鏡子,先看看自己的臉。那上面也有紅色的斑點。醫(yī)生不讓動,說那樣只會刺激其生長,并且留下疤痕??傻览黼m然如此,但誰又能容忍眼中釘肉中刺。他暗暗嘆口氣,信手翻過鏡子,看背后的《紅樓夢》劇照,寶玉和黛玉并肩共讀《西廂記》。翻過鏡子的那個瞬間,里面不經(jīng)意地出現(xiàn)小四兒的形象,像流星一般閃過。

趙天舒突然一陣心跳。他慢慢調(diào)整鏡子的角度,反光隨即悄悄爬上小四兒肉嘟嘟的耳垂。雖然從未摸過,但他手上依然有熟悉的記憶殘留。小時候,他就那樣牽著媽媽的耳朵,直到睡去。那種柔軟與彈性的感覺,就像魚刺深深地扎入記憶之喉,此生已注定無法取出。

趙天舒繼續(xù)調(diào)整鏡子,反光像撤軍那樣,從她腦后一點點呈弧形下滑,滑到胸部時略一停頓。她的目光被書本遮擋著,肯定看不見。沒錯,他和小四兒都已經(jīng)年滿十八周歲,是正兒八經(jīng)的成年人。小四兒早已不再是孩子,而是個大姑娘。那身春裝下面的胸部,蘊藏著溫暖的豐滿。

反光并未在小四兒胸部停留很久。趙天舒很快便悄悄收起鏡子。他剛將作案工具藏好,小四兒忽然開了口:“無聊。你照我干嗎?沒勁。”

趙天舒一愣,片刻之后才回應(yīng)。那個短暫的間隔,在他幾乎就是天涯:“隱形眼鏡啥樣子?咋戴呀?”

小四兒撲哧一笑:“那你過來看嘛。就在我眼球上?!?/p>

趙天舒頓時一陣激烈的心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過去的,反正到了小四兒跟前,距離基本消失。在化學(xué)上,兩種化合物如果達到這種距離,那一定會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緩慢地,從局部到全體。

“馬上就要畢業(yè),你打算咋辦?復(fù)讀不復(fù)讀?”

根據(jù)成績,小四兒和趙天舒都已經(jīng)自動放棄高考的希望。這也是絕大多數(shù)學(xué)生都要面臨的現(xiàn)實。能通過高考固然主要在于勤奮,但高考失敗,卻未必是因為不努力。原命題正確,否命題未必正確。多數(shù)人不能通過高考,其實都與勤奮程度無關(guān)。

“上學(xué)還有啥意思?我不想復(fù)讀?!?/p>

“那你有啥打算呢?現(xiàn)在招工的機會很少,除非當(dāng)兵。”

這些問題,趙天舒從來沒跟父親溝通過。兩個人很難平心靜氣地商量問題。就像兩只刺猬,必須保持距離。可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這些話,他如何對小四兒開口?又不是啥光堂事。

“我還沒想過。不過我不喜歡當(dāng)兵。沒意思。”

“你咋這么不成熟?沒勁。都是人生的關(guān)鍵問題,咋能不想呢?你看看大頭,就很有心計。你以為他就喜歡當(dāng)兵?”

突然之間,趙天舒對隱形眼鏡沒了半點興趣。

十五

那年春末,趙天舒攢的飯票已經(jīng)超過三百斤。這樣等到下秋,他不但能買一件上好的風(fēng)衣,甚至還能配雙新皮鞋。他正摩拳擦掌地等待冷空氣,首先到來的卻是一股熱風(fēng):電影《搖滾青年》。

若非親身經(jīng)歷,你很難想象這部電影的熱度。就這么說吧,溫主任如臨大敵,事先專門召集各個班長開會,三令五申,嚴防死守。膽敢違抗,就地正法。殺無赦,斬立決,一口價,無二話。高三(六)班的代表是王學(xué)東。他在會上說:“《搖滾青年》能有多好看呢,不就是一幫不務(wù)正業(yè)的年輕人,群魔亂舞嗎?即便好看,也沒有學(xué)習(xí)重要啊。等高考結(jié)束考上大學(xué),啥樣的好電影看不到?我保證堅決不看,也監(jiān)督全班同學(xué)遵守規(guī)定?!?/p>

王學(xué)東能當(dāng)班長,成績自然不差。從高一到高三,成績未出前六名。但是趙天舒對他一直不感冒。在他的印象中,王學(xué)東就是那種書在腦子里化為漿糊的人。他學(xué)習(xí)努力,偶爾也看點閑書,比如從趙天舒手中借閱《大清洗: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們》,以便增加談資。那天趙天舒在化學(xué)課上遭遇劉老師的飛彈襲擊,課后王學(xué)東便拿本書急急忙忙地趕來:“你看的啥?是不是《七劍下天山》?看完了咱們換換!”

王學(xué)東拿的是《花園街五號》。這本書看到最后,趙天舒印象最深刻的,是這個初聽起來莫名其妙的字眼:哈利路亞。書當(dāng)然不是王學(xué)東買的。他不可能為此而花錢。他也并非真正喜歡梁羽生的小說,那種與高考全然無關(guān)的書。他想借《七劍下天山》,只是因為他不知道七劍都有誰,有時又想插話。對于他而言,重要的不是讀沒讀過《七劍下天山》,而是別人知不知道他曾經(jīng)讀過《七劍下天山》。

如果沒有溫主任的強調(diào)重申,沒有王學(xué)東的信誓旦旦,趙天舒未必一定要去看《搖滾青年》。至少可以等到周末再看。但問題在于,溫主任和王學(xué)東都放了話。關(guān)鍵時刻,向來若隱若現(xiàn)的小四兒,也來火上澆油。她急急火火地找到趙天舒:

“《搖滾青年》都演瘋了,你看不看?”

“這還用說,當(dāng)然要看啊。”

“你能搞到票?夜場票很緊俏!”

“沒問題!”

“聽說老溫領(lǐng)著人每晚上都巡查呢。叫他碰見咋辦?他有槍啊。沒勁!”

出校門容易,進校門難。晚上那里先把守再上鎖,只能翻墻頭。翻墻難不倒趙天舒。萬里長城擋不住異族騎兵,一圈圍墻也別想擋住調(diào)皮學(xué)生。但是誰都說不準,萬一撞見老溫,他喝令站住你不站住,他會不會真開槍。要知道,那是“嚴打”的時代。

趙天舒脫口而出道:“我把他的槍偷過來。”這話一出口,他和小四兒都嚇了一跳。小四兒豎起食指,左右搖擺:“小炮,你可千萬別害我,更別害了你自己。會要命的!沒勁!”

難怪小四兒這么緊張。上次的十一刀事件,只有她僥幸漏網(wǎng)。已有案底,自然得老實點。可趙天舒越想越覺得沒有退路,越想越刺激。真槍他不是沒見識過。死刑現(xiàn)場,他光臨過不止一次。警察白手套里的小手槍,戰(zhàn)士們背上的沖鋒槍,汽車上架著的那挺機槍,跟電影上演的完全一樣。

溫主任不可能有沖鋒槍。最多是支破手槍。真正的好槍,上邊不會派給他用的。他的級別不夠。據(jù)說縣長那個級別,才給配發(fā)防身手槍。但無論啥槍,都要偷過來。他留多久不要緊,要緊的是傳示小四兒。小炮是假的,但槍是真的。

有限的樓房,都用于教學(xué)和實驗,老師們只能棲身平房。普通老師的房子成排連片,外貌與學(xué)生宿舍類似,只有少數(shù)人能安居獨院,包括老溫。獨院的圍墻都不高,只能防君子,擋不住趙天舒。他輕而易舉地翻越墻頭,來到門前。門當(dāng)然鎖著,可這哪能難住有心人。門上的玻璃便是漏洞。他用玻璃刀輕輕一劃,隨即門戶洞開,一片坦途。

一進門,首先看到的是那雙著名的高腰水鞋,以及手電筒。水鞋在門旁邊,手電筒擱在桌上。家里沒啥了不起的家具,值錢的除了那臺十七吋的電視,就是嶄新的電唱機。夏季的周末之夜,這臺電視便是黑暗中的太陽,實驗室中的磁鐵,被認識不認識的觀眾包圍。大家一起看《霍元甲》、《射雕英雄傳》。電唱機里的歌聲,也曾流入趙天舒的耳朵。有意思的是,它播放的也是老溫在大喇叭中一再怒斥的流行歌曲,《小城故事》、《鐵血丹心》,《千言萬語》、《昨夜星辰》,等等等等。

電視機也好,電唱機也罷,都不是趙天舒的目標。他在抽屜以及柜子里翻來翻去,并未找到想象中的槍,只看到一張老溫穿軍裝的黑白相片,臉蛋和嘴唇上涂著不自然的紅色。那上面的老溫挎著槍套,但趙天舒不敢斷定,里面究竟有無手槍。這樣的相片,他也曾照過。

趙天舒突然明白過來,老溫所謂的槍,不過是個美麗的傳說而已。他根本沒有槍,也不可能有。自己咋就那么傻,兩年多了都沒弄清楚?

趙天舒產(chǎn)生了強烈的被愚弄的感覺。離開之前,他順手帶走了那支手電筒。盡管這玩意兒對他基本沒用。

十六

真正進了電影院才知道,風(fēng)靡一時的《搖滾青年》,實在不過爾爾。拿老謝同志的話說,就是Just so so!

那天晚上,趙天舒的注意力始終不能專注于銀幕。那些舞蹈動作,帶給他的感覺并不舒服。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旁邊的小四兒身上。電影院里座無虛席。但在后排,還有很多情侶悄悄示愛。終究已近九十年代。

趙天舒不時閉上眼睛,那一片黑暗反倒更加光明。他能清晰地嗅到小四兒身上的香氣。他想,那大概就是紫羅蘭牌的雪花膏。

“你咋不看電影?”小四兒的聲音,翻開了趙天舒的眼皮。他咽下一口口水:“我覺得不好看。眼睛花了,休息一會兒?!闭f著話順勢抬起手,揉揉睛明穴。

“你真是個膽小鬼。”小四兒又飛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趙天舒當(dāng)然不是棒槌。初中時期,他就跟女生通過那種沒有情書名目但有情書實際的信函,對象不消說是方錦和蔡新華。可是眼下,他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他在黑暗中輕輕一笑:“老溫的手電筒都在我手里,我還膽小鬼?”小四兒哼了一聲:“破電影。咱們走吧。沒勁。”

那天的月亮分外溫柔,雖然還不到十五??諝馑坪醵急辉鹿鉂駶?,一切都顯得含情脈脈,如沾春露。趙天舒幾乎沒有說話。他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和心跳。他突然產(chǎn)生了流淚的沖動。他希望像傳說中的孤獨狐貍,對著明亮的月光,和無法返回的巢穴,失聲痛哭,悲涼長嘯。當(dāng)然,他不能那么做。這不可能。

小四兒也不咋說話。皮鞋踩在路上,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清脆回聲。大門肯定有重兵把守,他們拐個彎,沿著水田的田埂,準備繞到后面,從那里攀登高峰。

到了墻根前,趙天舒朝地下一蹲,示意小四兒踩著他的肩膀,將她馱起來。小四兒一陣驚呼,但最終還是爬了上去,騎在墻上,等待趙天舒過去接應(yīng)。趙天舒后退幾步,然后加速猛跑,縱身一躍,抓住墻頭,也順利地攀援而上。

這一圈圍墻本來都埋有碎玻璃,如今幾個地段相繼出現(xiàn)空缺,可以想見都是適合翻越的地形。頂端已被磨平。墻頭就是用來翻的。如果翻不過去,那還叫什么墻頭?

趙天舒和小四兒都騎在墻上。趙天舒自然而然挪到她身邊,準備先下去接應(yīng)。這時他偶一抬頭,看見燈火通明的教室與星光點點的宿舍,突然心有靈犀,或曰若有所悟。他很希望時令比現(xiàn)在晚點,他已經(jīng)穿上那件灰色的立領(lǐng)風(fēng)衣;他也希望圍墻能再高一點,他能張開雙臂,讓風(fēng)衣像降落傘那樣,帶著他從墻上緩緩飄下。無數(shù)的思緒涌來,就像秋天地里的紅薯。他還沒來得及挖出最大的那一只,小四兒突然在他臉頰上若有若無地親了一下,就像電影上的西方禮節(jié)。

“我知道,你不像他們說的那樣。你不是小劉軍那樣的人?!?/p>

小四兒的嘴唇似乎也像她的手掌,冰涼冰涼。她可能就是一個極度需要溫暖的孤獨而且可憐的女孩兒。那個恍如記憶的突如其來的吻,就像釘子,突然將趙天舒釘在圍墻上,不能動彈。片刻之后,他剛要開口,忽見遠處有手電的亮光,以及熟悉的聲音。

那些聲音非常熟悉。有老溫的普通話,也有老謝的河南腔。老師輪流巡邏,今天大概趕上此公。平常這種口音主要用于牢騷,程度頻繁到了讓趙天舒心生錯覺的地步:他很懷疑老謝同志是不是要募捐,向?qū)W生伸手乞討。此時此刻,這兩種口音同流合污,突然就讓趙天舒心生恐懼,毫無來由的恐懼。他彷佛親眼見到了老溫的槍,跟警察白手套里的槍完全相同。黑洞洞的槍口,已經(jīng)瞄準自己。

掃射趙天舒和小四兒的不是子彈,而是手電??磥砝蠝夭恢挂恢?,還有戰(zhàn)略儲備。好在他們都在圍墻里面。趙天舒趕緊脫掉小四兒的皮鞋,然后自己跳出圍墻,再照應(yīng)她也脫險而出。他跳下去的時候,伸展雙臂,兩腿自然分開,身體成“大”字,就像電影上的空降兵跳傘。那時,他還在想那個來自書本上的詞語:騎墻派。

接連兩聲響動,引起了敵人的警覺。他們在里面不斷咋呼:“誰?站??!我都看見你了!”趙天舒幫小四兒穿上鞋,然后拉著她就跑。彷佛黑槍還在背后。彷佛他們不知道有圍墻的阻隔,老溫他們不是望塵莫及,而是根本連塵土都看不到。

趙天舒號稱小炮,當(dāng)然能跑。但他沒有想到,從來不愛體育的小四兒,竟也如此能跑。她腳下彷佛不是皮鞋,而是風(fēng)火輪。兩個人的手拉在一起,慢慢地出了汗,溫度就像物理課上說的兩杯水的混合,逐漸同步。

兩人在一處山丘停下。小四兒一屁股撂在草地上,趙天舒也在她身邊安坐,自然而然地躺下。小四兒也順勢躺下。他們面前是無垠的夜空,星月同輝,閃著冷色調(diào)的光亮,李賀十二門前所融的冷光;背后是潮濕的大地。一列火車風(fēng)馳電掣地經(jīng)過,留下跳躍的光斑。大地在微微顫抖,像心臟的脈動。

趙天舒轉(zhuǎn)過身子,趴著遙望遠去的火車,對它滿懷羨慕。羨慕它日行千里的速度,羨慕它斬釘截鐵的決絕,甚至還羨慕它閃閃發(fā)光的鋼軌。因為它不需要思考,也不必自己選擇。彷佛那不是限定,無關(guān)自由。

這些想法肯定很傻,所以趙天舒沒有說。他也沒有動彈,彷佛每個動靜,都會提醒并且破壞那種美麗的曖昧,像嬰兒一般熟睡著的曖昧。

“你剛才說啥?我不是小劉軍那樣的人,你啥意思?”

“誰讓你跟他走這么近的。沒勁?!?/p>

“切,可能嗎?滑稽?!?/p>

這半年來,他逐漸不再三五成群地活動,越來越接近獨狼的特征。跟賀文龍,也只是一塊兒吃飯而已。獨行獨坐,獨倡獨酬還獨臥。這不止是古人作品,也是他的寫照。他本以為那是自己的主動選擇,誰知道也是別人的暗自拋棄。當(dāng)然,這無所謂。他不在意。趙天舒想想,一陣冷笑。

“小四兒,你咋這么冷?簡直像座冰雕。”

這是趙天舒頭一次當(dāng)面叫杜蕓的外號。小四兒哼了一聲:“沒勁,你也這么說?!毕胂胗终f,“別叫我小四兒。我又不是沒有名字?!?/p>

“我說的不對?”

“別人可以這么說,你不能。我對你夠熱的了。”

趙天舒頓時覺得臉龐發(fā)燙。他很奇怪,剛才那記飛快的奇襲一般的吻,明明是冷的。小四兒嘴唇的溫度并不高,可是此刻他卻覺得已被燙傷。他彷佛剛剛意識到,小四兒的胸脯已經(jīng)豐滿如同成人,正如他唇邊不可遏制的淡淡髭須。

“我倒是覺得你像冷血動物。別模仿高倉健,沒勁?!?/p>

趙天舒險些潸然淚下。他當(dāng)然知道自己心如雪原,只恨不能在里頭生把火,讓它溫暖起來,亮堂起來??墒?,這怎么可能。

“我確實喜歡高倉健。但模仿還談不上?!?/p>

“跟你說件事。我馬上就準備退學(xué),到我媽單位接班。她想讓我明后年考糧食干部學(xué)校。反正高考我也沒啥指望。這事兒你別說出去。目前只有你知道?!?/p>

鐵路方向重新陷入無邊的黑暗。短暫的光斑,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大頭也不知道?”

“沒勁。你老提他干嗎?我又不是他女朋友。”

“大家都這么說呀?!?/p>

“這世上笨蛋多。”

“那你過去咋從來沒說過?”

“你問過我嗎?”

“你們單獨出去過吧。”

“單獨出去就是女朋友?咱們倆今天晚上不也單獨出來了嗎?沒勁?!?/p>

唰啦一下,那里又飛來一串亮光。京廣鐵路,總是那么繁忙。

“哪天我把《窗外》還你吧?!?/p>

“你喜歡嗎?”

“你看沒看過《云海玉弓緣》?”

“你們男人就喜歡打打殺殺,沒勁。”

“不光是打打殺殺,人物很有意思的?!?/p>

“我不喜歡武俠小說。沒勁。”

十七

那天晚上兩人似乎說了很多話,但又似乎啥都沒說。因為過后再想,趙天舒根本想不起都說了些啥。在那個難忘的夜晚,從他身上流過的似乎沒有時間,只有那種強烈的犯罪的刺激。他無法辨別罪惡感、負疚感與愉悅感的比例組成。就像個蹩腳的廚師,突然之間味蕾失敏,而不識咸淡。他甚至沒有詢問隱形眼鏡,彷佛不忍揭開那個哀怨的秘密。他愿意繼續(xù)活在期待之中。

趙天舒用口哨輕吹《鐵血丹心》,雙眼望月,徒勞地尋找嫦娥的影子。慢慢地,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先后幻化出兩個女人的形象,但不是嫦娥。她們都穿著現(xiàn)代的衣服。也不是小四兒,而是方錦和蔡新華。究竟怎么回事,趙天舒也說不清楚。后來他呆頭呆腦地從月亮上收回目光,本能地握握小四兒的手:“落涼了。咱們走吧?!?/p>

小四兒的手還是一片冰涼。她沒有把手抽走,笑著嗯了一聲。片刻之后,趙天舒站起身來,兩人的手自然分開。

“還翻墻頭?”

“翻墻頭吧。這還是我第一次翻墻頭。不對,如果一會兒再翻,那就是第二次。”

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這話正合趙天舒的心境。他似乎也喜歡上了爬墻頭。頓了一頓,他說:“你說是第一次也對。剛才咱們畢竟沒翻進去?!?/p>

趙天舒再度蹲下時,小四兒要脫掉鞋子。趙天舒說:“不用。你拿著不方便?!钡人刃刑M圍墻,準備接應(yīng)小四兒跳下,幾步開外的樹影之后,突然閃出道道手電筒的微光。其實如此月夜,何須手電筒。那種虛張聲勢的恫嚇,完全是浪費公家的電池。真是難為了老溫同志。他竟然可以這樣守株待兔,直到那時。

小四兒似乎突然失去了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她堅決不肯跳下。彷佛老溫他們幾個,會對她的跳下造成無法預(yù)料的傷害。老溫說:“那你就在上面呆著吧。明天早上起來,讓同學(xué)們都見識見識!”小四兒突然試圖在圍墻上站起來。她不疾不徐地說:“溫主任,我要是掉下去,學(xué)校有沒有責(zé)任?這是我的主意,跟趙天舒無關(guān)。”

說得再好聽,怒火最終也只能朝趙天舒發(fā)泄。終究是男女有別。況且趙天舒名聲在外,有前科更兼頂風(fēng)作案,適用從嚴從重從快。

第二天,老溫帶著保衛(wèi)科的人進入趙天舒的宿舍。停課檢查的趙天舒沒有想到,他們還會搜查行李。最終手電筒和糧票都成為光天化日之下的鐵證。

逃課看電影是一種性質(zhì),盜竊財物完全是另外的性質(zhì)。手電筒沒辦法抵賴,是賊贓,飯票本來可以說清楚,但趙天舒又如何能說出口。老溫怒氣已去,和風(fēng)細雨地說:“趙天舒,我最后問你一次,你想清楚了?”趙天舒沉默片刻,點了點頭。老溫長出一口氣:“那好吧。我也可以解脫了,交給派出所處理。”

進了派出所,就得接受審訊。警察按照慣例,詢問他的基本情況。姓名、年齡、籍貫、家庭成員,等等。

“你父親的姓名,職業(yè)?”

“趙德修。董家河鄉(xiāng)文化站站長”。

“你母親呢?”

“我沒有母親?!?/p>

“老實點!這是派出所,不是縣一高!”

“我娘十幾年前就死了。吊死在我們家的房梁上。”

警察一愣,彼此對了對眼神。那一刻,趙天舒心潮澎湃,幾欲落淚。但他使勁咬住嘴唇,關(guān)閉了淚水的閘門。

“嗯?究竟咋回事?”在旁邊記錄的那個警察插話道。

“我爸逼死的?!?/p>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與本案無關(guān)。說說你自己吧。知道為啥到派出所了吧?”主持審訊的那個警察看來根本沒把趙天舒當(dāng)回事,希望一鼓作氣,拿下交差。

十八

從派出所出來時,趙天舒人雖還貌似完整,但其實已經(jīng)少皮沒毛,丟了很多東西。首先就是警察夢的徹底破滅。

雖然不再訂閱《人民警察》,不再做神探夢,但到派出所當(dāng)個民警還是不錯的。不考警官大學(xué),照樣也能當(dāng)民警。董家河派出所有兩個小伙子,都是招工進去的。他們能進,趙天舒應(yīng)該也行。然而在那以后,他便沒了興趣。主持審訊的那個警察,巴掌真狠,手勁真大。對于課文《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趙天舒算是有了切身體會。何謂切身?就是把你身體的某一部分切開,讓你瞧瞧究竟有多疼。

魯提轄打了三拳,該民警只扇了兩掌。魯提轄的三拳,給鄭屠開了兩個鋪子,外加一個全堂水陸道場。先是油醬鋪,咸的酸的辣的,一發(fā)都滾出來;再是彩帛鋪,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最后是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婶斕彷牣吘共蝗缛嗣窬臁H嗣窬斓男手辽偬岣吡巳种?,兩巴掌解決了三拳的問題。

“像你這樣的流痞孩子,就是欠揍!小時候多挨幾頓打,也不至于這樣!高中有多緊要,你難道不懂?物價這么高,你父親一個人供應(yīng)你上學(xué),容易嗎?你難道就沒長良心?老實交代,你還有個出路,否則你只能進去喝稀飯!”

“我沒打算偷錢,主要想偷他的槍。”

兩個民警一對眼,做記錄的那個飛快地皺眉苦笑。

“還敢偷槍!幸虧沒偷到,要不罪加一等!他的槍是派出所配的,就是為了對付你們這些小流氓!”

在派出所的漫漫長夜里,趙天舒徹底死了當(dāng)民警的心。別說招工,就是拿八抬大轎請,他都不當(dāng)。

其次則是王學(xué)東的離開。這個書呆子竟然成功地通過招飛的所有體檢和政審,被某個飛行學(xué)院錄取。也就是說,他不必參加高考,一樣能成為大學(xué)生。今后他將像歌中唱的那樣,駕駛銀色的戰(zhàn)鷹,翱翔在祖國的藍天。那比大頭氣派很多。這讓趙天舒滿懷酸楚。王學(xué)東的體格咋能當(dāng)飛行員呢?他不是近視眼嗎?他整天苦讀,幾乎不參加體育運動!再說他只知道死記硬背,咋能靈活處理空戰(zhàn)中的各種緊急情況?那些負責(zé)招飛的頭頭,負的究竟是啥責(zé)?

然而這些疑問,哪有機會質(zhì)詢。王學(xué)東已經(jīng)離校,只留下教室和宿舍中的空位,和墻上的歡送標語。大家這才知道,他根本不近視,視力甚至比賊眼都好。那只看似高級的金絲眼鏡,不過是個拙劣的道具。離開之前,他燒掉了所有的課本、復(fù)習(xí)資料和筆記。盡管那些東西完全可以賣廢品。他惡狠狠地說:“早知道不用高考,我何必要費那么多勁,還不如跟著小炮,多讀點閑書,多玩玩!”

歡送標語后面的驚嘆號,沉重地敲在趙天舒心頭。宿舍和教室中的空位,就像是心上被砸出來的缺口。而等他發(fā)現(xiàn)縣一高再無小四兒的蹤跡時,這個缺口更是飛速拉長,簡直就要天塌地陷。是的,小四兒也神秘消失,原地蒸發(fā)。誰都不知去向,只知道她已經(jīng)退學(xué)。還有人反問趙天舒:“你也不知道?不會吧?”在他們心目中,小四兒的退學(xué)跟他們逃課看《搖滾青年》大有關(guān)聯(lián)。趙天舒就是始作俑者。

小四兒的離開,就像生活擦去一顆眼淚,無動于衷地。趙天舒臉上的表情,似乎也能印證這一點。然而他心頭的傷痕,卻是實實在在的。他不時能感覺到隱隱的疼痛。他只能加速逃離。

離開學(xué)校之前,趙天舒給大頭寫了封信,向他致歉,說是沒有照顧好小四兒,大概她也不咋滿意,請他代為道歉。他沒有小四兒的地址,只能請大頭傳話。

回到董家河街上的家,趙天舒整日里無所事事,看錄像打臺球劈甜桿。忽然有一天,大頭過來找他,身著兩個兜的士兵服。在此之前,趙天舒一直沒有接到他的回信。

兩個人雖然驚喜又親熱,但都有些害羞。彷佛被人剝掉衣服,正光著屁股。此刻回首往事,十一刀啊,死老鼠啊,偷槍啊,都是那么的荒唐,荒唐得有些虛妄。他們簡直無法想象,那些行為的主角,竟是他們自己。

寒暄過后,兩人無語。收錄機里播放的崔健的搖滾,持續(xù)敲擊著他們的耳膜:

“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

“小炮,我大老遠過來,除了看看老同學(xué),還想問問你小四兒的下落。跟你說實話,我媽要給我介紹對象?!?/p>

“我還想問你呢。我給你寫的信,你沒有收到?我還拿著她的《窗外》,沒來得及還?!?/p>

“我沒有回,是因為不知道咋說。你咋會不知道?你當(dāng)真不知道?”

“我要是知道,叫我今天晚上掉進董家河喂魚?!?/p>

“你無聊不無聊。誰說不相信你?”大頭說完,隨即放下茶杯,起身要走。

“大頭,我絕對沒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情?!壁w天舒握住大頭的手掌,意欲挽留。

“這叫啥話,我誰都懷疑,也不能懷疑你小炮啊。不過我真得趕班車。我回家一趟不容易,假期只有十天?!贝箢^握起拳頭,捶捶趙天舒的胸膛。

那一刻,趙天舒覺得眼淚幾欲奪眶而出:“我只是想看看小四兒的隱形眼鏡到底是啥樣子,咋戴的?!贝箢^笑笑搖頭:“這我也不知道?!?/p>

十九

兩三年后,趙天舒終于在市內(nèi)見到了小四兒,很偶然地。幾年不見,她出落得簡直有些英氣逼人。模樣雖然沒有大變化,但眉眼間充滿自信,根根睫毛似乎都如刀槍劍戟,你沒法不服氣。還好,她的眼鏡不再隱形。

原來她剛從鄭州糧食干部學(xué)校畢業(yè)不久?;匦抨柟ぷ鬟€不到半年,便辭職南下,要去廣州發(fā)展。當(dāng)時她提著簡單的行李,獨自一人,更像閑庭信步,而非戰(zhàn)略抉擇。

小四兒笑吟吟地說:“我已經(jīng)去過廣州一次,簽好合同。那邊溫度高,冬天也暖和,沒啥好帶的。真有需要,隨時可以買?!?/p>

“你一個人去那么遠,舉目無親,能行?”

“我男朋友也要去。那邊工資高,機會多?!?/p>

那一刻,趙天舒內(nèi)心突然產(chǎn)生了極其強烈的沖動。他愿意撇下一切,跟著小四兒,去天涯流浪。到哪里都行,干啥都行。片刻之后,他囁嚅道:“你的隱形眼鏡呢?”小四兒沒有立即回答,長吁一口氣后說:“如果愿意,你可以擁抱我一下。就一下?!壁w天舒本能地看看四周,右手下意識地在褲子上擦擦,然后向小四兒伸去:“我送送你吧。好歹也同學(xué)一場?!?/p>

到了火車站前,小四兒爽朗地笑道:“到此為止吧。我不喜歡送別的感覺,所以沒讓家里人來。我去廣州是好事不是壞事,不必搞得那么悲壯,像生離死別似的,沒勁。”說完伶俐地把包掛上后背,沖趙天舒揚揚手,便轉(zhuǎn)身離去。她那個樣子,就像是從德勝門帶兵出征的將軍,滿懷必勝的信念,一切都不在話下。

火車站總是很臟,破舊不堪的信陽站尤其突出。一片紙被小四兒的高跟鞋踩中帶起,然后隨著風(fēng)勢高高飄揚,就在小四兒后背的方向。趙天舒看見小四兒伸手理了理包,但并未回頭,迅速融入人流。那片紙悠悠地飄過車站,不知所終。

趙天舒呆呆地看著那個方向。他確信,那就是他青春流逝的方向。此時他突然聞到一股糊味兒。車站外面有很多小吃攤,比如名重一時的胡辣湯。這種小吃,能把外地人辣得齜牙咧嘴,可信陽人樂此不疲。大概是鍋邊沒弄干凈,烤糊了吧。不,不對。趙天舒突然想起剛到縣一高報到時的情景。他終于明白,當(dāng)時空氣中為何彌漫著強烈的焦糊味。那就是無數(shù)像他這樣的人的青春,被一點點地榨干燒焦的味道。

責(zé)任編輯 劉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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