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實,馬車夫在人們的視線里晃來晃去的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他這個地方坐一會兒,另一個地方又立一會兒,嘴里還嘟嘟噥噥的。
每次,他都徒勞地想跟人們談?wù)勊膬鹤铀廊ミ@一事實:“半個月前,我兒子死了。他才十八歲。”
他徒勞地起著這個話頭,希望有人能接著他的話題讓他說下去。但他周圍的人,要么裝作昏昏欲睡的樣子,要么一個和另一個低頭竊竊私語。誰也不要聽他說話。
旁邊有人不滿地朝他看了一眼,小聲地嘀咕著:我們自己的事都已經(jīng)承擔(dān)不完了,怎么可能再去分擔(dān)別人的?真是的。
馬車夫可能是聽到了這句話,也可能是沒聽到,他只是失望地將脖子縮回了衣領(lǐng),低下了頭。那時候,他渾濁的眼里滿是淚水。
是的,他的兒子,那個十八歲的半大小子,半個月前,死在了煤礦里。同村的礦工劉志榮讓人捎來了口信。他就匆忙地趕著去煤礦看兒子。
可是馬車夫在礦上根本沒有看到死去的兒子。
劉志榮告訴他說,半個月前,煤礦塌方了,當(dāng)時在井下的十幾個人全埋在里面了。因為這個煤礦是個小型民營煤礦,一些手續(xù)根本不齊全。出事后,老板怕上面來人查封,就讓人把整個井口封死了,并警告礦里的工人,誰要是敢向外面透露一點礦難的消息,他就會給誰點顏色看看。
劉志榮說,如果當(dāng)初不是他把馬車夫的兒子帶了過來,他根本也不會把這孩子已經(jīng)死了的消息告訴馬車夫的,因為他自己的生死也在煤礦老板的手上。
“可是?!眲⒅緲s說,“都是一個村的,我不能昧著良心把這事按下啊,否則我將來回村怎么面對你和別的父老鄉(xiāng)親?是我求著老板要把消息告訴你的,并且保證你不會把事捅出去。叔啊,你一定不能砸了我的臉?!?/p>
所以去了煤礦之后,馬車夫看到的,只是兒子離家時帶走的一床被褥和一雙黑黑的看不出顏色的球鞋,以及枕頭底下一封還沒寫完的家書。
馬車夫抱著兒子的衣物開始號啕大哭,旁邊卻有人大聲呵斥道:哭什么哭,不是說過不準(zhǔn)哭的嗎?
馬車夫的聲音就低了下去。他手里攥著礦上給的三萬塊錢補(bǔ)償費。他們說,如果馬車夫把這事情捅出去,他們會找人去把這三萬塊錢收回來的。
“三萬塊錢就買了咱兒的一條命?”接過錢的時候,馬車夫還嗚咽著對劉志榮說。
劉志榮說:“叔,你就快把這三萬塊錢收起來吧。你沒看到,其他一些人死在井下,家里人還根本不知道呢。死了也就白死了。”
馬車夫說:“我怎么聽說,有些地方死了人,都是幾十萬的賠償?shù)??!?/p>
劉志榮說:“嘿,人家那是城里人。叔啊,城里人跟咱鄉(xiāng)下人比,能是一個身價嗎?”
馬車夫就不說話了。臨走的那天,馬車夫在被填上的礦井上面坐了一個上午,沒有人在他身邊,他哭了又哭。
他想,兒子在幾千米的地下,該有著怎樣絕望的眼神啊。兒子從小就怕黑,可自己這個做父親的,卻偏要讓兒子去黑暗的井下做礦工,該死的是自己啊。
早些年,他就聽人說做礦工很掙錢的。所以夏天回家探親的劉志榮要回煤礦的時候,馬車夫就求著劉志榮把兒子帶出來。
現(xiàn)在,兒子沒了,給了錢又有什么用?蓋了新瓦房又有誰來住?馬車夫就這樣,一邊流著淚,一邊責(zé)備著自己。
他從礦上出來,坐了大半天的車,現(xiàn)在他和其他人一起在這里等渡船。
沒有人聽他說話。直到他的身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只流浪狗。流浪狗依偎在他的腳下,抬頭看他的時候,也有一雙憂郁的眼睛。
有那么一刻,馬車夫恍惚地覺得,這狗的眼神像他的兒子。
“老天爺啊,你是看到我可憐,就讓這只小狗來聽我說說我的痛苦嗎?”他的眼睛里馬上又重新注滿了淚水。
他用一只筋骨凸出的手摸著流浪狗的頭說:“半個月以前,我兒子死了,他才十八歲,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啊,可是現(xiàn)在,他說沒就沒了,他們煤礦出事了,他是被埋在地下的,他不在了,我連他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他才十八歲啊,我還沒給他娶上媳婦啊……”
江水的波濤蓋住了馬車夫的嗚咽。他哭著哭著就停下來愣一會兒,然后再哭。除了悲傷,他現(xiàn)在還在發(fā)愁,他不知道回去后該怎么給自己的女人說。出門那陣兒,他告訴女人,兒子在礦上生病了,他得去看看。
這之前的一個月,他們剛收到兒子寄回家的兩千塊錢,兒子說等他掙夠了蓋房子的錢,他就不在礦里干了。兒子說,他不喜歡礦下的生活,陰暗、恐懼,沒有希望,他早上下井,晚上才能上來,每天都看不到頭頂上的太陽。
兒子說,他還是比較喜歡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大山里的生活的。在那封沒有寫完的家書里,他還說他想念門前的樹,家里的狗。
馬車夫說,行啊,干上一年,你就回來。馬車夫打算等兒子掙夠了錢回家,他就要用這錢為兒子蓋新房,娶媳婦。兒子雖然從小就安靜木訥,但有了房子,在十里八莊還愁找不到媳婦嗎?
可是現(xiàn)在,馬車夫向往的兒孫滿堂的生活,全都成了泡影。
“人們都喜歡作打算,可是,哪個人不是死得比打算的日期早?!瘪R車夫嘀嘀咕咕的聲音,不知是不是能被奔騰的江水聽懂?
二
和馬車夫有差不多遭遇的李富貴也在等渡船。但李富貴卻相信他的兒子李平安還在這個世上活著。
李富貴與兒子最后一次聯(lián)系,是在三個月前的一個秋日黃昏。兒子李平安發(fā)來了短信,說是要離開現(xiàn)在的城市,去另外一個城市打工。
他回復(fù)兒子說,外出自己要小心。那季節(jié)正是農(nóng)忙時候,李富貴收了玉米又收土豆,等他想起很久沒聯(lián)系兒子的時候,已是初冬季節(jié)了。
他給兒子發(fā)了短信,問他在外面累不累,冷不冷,吃飽了沒有,能不能習(xí)慣新地方的生活,什么時候能夠回家?兒子沒有給他回短信,晚上和老婆子說起這事,老婆子就有點急了,說平安不會是有什么事吧。
李富貴說哪里會有什么事,他可能是忙得沒看見吧。
第二天,他又發(fā)了一條短信,還是沒有回,李富貴就有點著急了。他把電話打過去,得到的回復(fù)卻是:你撥打的用戶已暫停服務(wù)。
李富貴一下子就慌神了。兒子李平安是個聾啞人,這幾年,一直央求著他要外出打工,考慮到兒子的實際情況,他就一直沒同意。
今年年初,李平安的堂哥要外出,李富貴經(jīng)不住兒子的央求就答應(yīng)了,還好,機(jī)靈的兒子很快就適應(yīng)了外面的生活。
兒子臨出門時,李富貴去鎮(zhèn)上給自己買了個便宜的二手手機(jī),之前兒子有一個手機(jī)在手時成天擺弄著。現(xiàn)在,爺倆人手一個手機(jī),兒子不能說話,就不能給他打電話,以后倆人的聯(lián)系也全靠著短信。
現(xiàn)在電話打不通了,他不知道該怎么找兒子了。
想想看,自己也夠邋遢的了,從兒子最后那條短信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個月了,自己竟然沒有想著兒子,竟然是那么放心兒子。李富貴懊悔地捶打著自己。女人更是在旁邊哭得昏天黑地的。
兒子原來是在一家電子廠上班的,他剛?cè)ツ抢锏臅r候,還寄過一封信,李富貴在房間的一個旮旯里好不容易把那封皺巴巴的信找了出來。他知道了那個單位的名字和地址。
李富貴想去兒子原來打工的地方看看。
能不能有線索,李富貴心里沒底,因為三個月前兒子說已經(jīng)辭掉了工作。女人也想跟著去,李富貴沒讓,李富貴說家里又是雞又是鴨的,離開了人也不行,李富貴說他去了那里,有沒有兒子的線索他都與她聯(lián)系。
還沒出門,李富貴的淚就流下來了。他心痛自己的兒子。
平安小時候,就乖巧可愛,雖然聾啞,但機(jī)靈過人。五歲的時候,就一個獨自去另一個房間睡覺,對舉著蠟燭的母親打著手語說:你走吧,我不怕一個人。
七歲的時候,李富貴就把平安送去了聾啞學(xué)校。李富貴雖生在鄉(xiāng)下,但一直都是個開明的人,他知道,如果不讓李平安學(xué)點手藝,那這孩子的一生就真地完了。
李富貴有點后悔了,如果當(dāng)初不讓李平安多讀些書,可能這孩子就不會出來闖世界了。自己也就不用心急火燎地出來找他了。
現(xiàn)在,李富貴在初冬的城市時里迷了路,千篇一律的樓房讓他摸不著北。
李富貴看到了車站附近的三輪出租車,那個時候是吃午飯的點兒,等待客人的三輪車?yán)项^生意有些冷清,李富貴決定不委屈自己。
開三輪車的人看起來年齡比李富貴要大一些,一開口說話就知道是本地人。他告訴李富貴,那個電子廠以前是老火柴廠,現(xiàn)在已經(jīng)翻修一新,成了一個合資企業(yè)。
三輪車夫告訴李富貴他早就退了,但為了家用,他還是決定出來開三輪車。他說他被交警大隊的人扣過幾次車,每次都得繳幾百塊的罰款,才能把車提出來,他說他家原本住在市中心廣場的那地方,房子拆遷后,政府給了他一定的補(bǔ)償款,但是補(bǔ)償款在市中心根本再買不起一套合適的房子。
李富貴已經(jīng)下車走出去很遠(yuǎn)了,他還在后面自言自語??赡芩芫枚紱]有遇到能說話的客人了。
如李富貴所料,他在電子廠里沒有得到兒子的最新消息。
他們說李平安早在三個月以前就從這里辭職了,至于去了哪里,誰都不知道,因為李平安是個聾啞人,所以他能交到的朋友很少。和他一起辭職的,倒是有一個工人,但是,那人的電話一樣是打不通的。
李富貴在風(fēng)中呆立了很久,絕望就像冬天那凜冽的風(fēng)。
他不知他要去哪里,最后選擇了一家小旅店先住了下來。
三
那時候,是初冬季節(jié),天還不算太冷,城市里的天空還沒有下雪,水汽也沒有在玻璃上爬成冰的樣子。它只是默默地攀滿整扇窗戶,直到小水珠變大水珠,再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才最終垂頭喪氣地滴下來。
天亮之后,所有的水漬都自上而下地消失,完全不留痕跡。
李富貴一夜都沒有睡好,他自認(rèn)為自己是個寬心的人,但是現(xiàn)在,他的心怎么也寬不起來了。
他打兒子的電話,依舊是:您撥打的用戶已暫停服務(wù)。
李富貴很希望他手里的手機(jī)突然就響了,或者說是傳來嘀嘀的短信音。他希望有人在短信里叫他爸。
從小旅店里出來,李富貴沿著城市漫無目的地走著,現(xiàn)在,他的魂好像已經(jīng)不在他的身上了。
但是他就是有那么一種感覺,他感覺他的兒子李平安在某一個地方,還好好地活著呢。
想了一會兒,他決定坐渡船去對岸,在那個城市,他有一個親戚在做生意,李富貴想讓他幫著拿個主意。
碼頭上等渡船的人很多,碼頭邊的店鋪里也是人來人往,李富貴從店里買了一瓶水,在他往外走的那檔口,店主人指著外面的一個女人,給她的同伴看:你看,你看,就是那個女人。一個月之前,她的丈夫猝然去世了。葬禮上她哭得昏死過去了,是她媽媽把她背出靈堂的,一直送去醫(yī)院的。醒來后,她媽媽拉著她的手說:“過去的人過去了,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不是嗎?”唉,年紀(jì)輕輕,就攤上這樣的事,也真可憐啊。
李富貴順著她們手指的方向,就看見了她們所說的那個女人。她染著黃頭發(fā),穿著閃亮的尖頭鞋,她聳著肩膀和身邊的人談笑,但是看起來就是覺得苦楚。
李富貴身邊的一個人說:有什么可憐的,她的丈夫死了還有一個葬禮,有些人死了連個葬禮都沒有。
說這話的就是馬車夫。
不知為什么,李富貴的心里咯噔一下。他覺得這里面肯定也是有事情的。
當(dāng)渡船開動的時候,兩個年齡相仿的老男人就坐在了一起。
李富貴試探著問馬車夫:老兄,你要去哪里?
馬車夫從煤礦出來到現(xiàn)在,和誰都沒有搭上話,現(xiàn)在李富貴的出現(xiàn),一下子讓他找到了說話的由頭,他馬上淚水滂沱地說:“我去看兒子了,半個月前,我兒子死了。他才十八歲。”
李富貴打了個寒顫。他想到了自己的聾啞兒子李平安。
“糟透了,伙計,一切都像屎一樣,沒錯,是這樣的?!瘪R車夫想和李富貴說說兒子的事情,但卻不知從哪里說起。
他大口喘了喘氣,然后才凌亂地說到了幾千米的地下,他被埋藏的兒子,說到了被填上的井口。
“他怕黑。我兒子小時候就膽小怕黑,現(xiàn)在他的天永遠(yuǎn)都不能亮了……”馬車夫說著說著又哭了。
他用黑黢黢的手背抹著淚水。
李富貴有些吃驚?!斑@么大的事,怎么就沒人管管呢,那是十幾條人命啊,怎么能說算就算了。老兄,你可不能就這樣妥協(xié)了。按咱鄉(xiāng)下人的說法,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即便是死在了井下,也要把尸體弄上來再說吧,他們不能為了錢,良心也不要了吧?!?/p>
李富貴激烈地態(tài)度讓馬車夫有點始料不及,他暗示李富貴小聲點說話。
馬車夫以為這個人只是想安慰一下他的悲痛。他也只想讓這個陌生的伙計安慰一下他的悲痛。別的,馬車夫沒有想到更多。
現(xiàn)在李富貴讓他往大里整,他就有點怕了。
馬車夫?qū)⑹掷锏腻X袋攥得緊緊地?,F(xiàn)在,他有點后悔將兒子的事情說給這個陌生人聽了。剛開始的那種要找人訴說的愿望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他記得礦上的人說,若是有人知道了這些,我們就把給你的錢收回。馬車夫想,兒子已經(jīng)沒了,他不能讓錢也沒了吧,他老兩口還得用這錢來養(yǎng)老的。
馬車夫縮了縮脖子,小聲說:“盡管如此,伙計,請你保密,不要對別人說?!?/p>
馬車夫停了一下,又艱難地對李富貴說:“我是說任何人,包括你家女人在內(nèi)的任何人?!?/p>
然后馬車夫就默不作聲了。
李富貴想問問他兒子出事的礦在哪里,馬車夫卻把頭轉(zhuǎn)過去了。他的態(tài)度明確地表示他不想搭理李富貴了。
李富貴對這個人突然就生出了莫名的厭倦。他小聲嘀咕了一句:該死的,然后就噤了嘴。他本意是想罵這個不爭氣的馬車夫的,然后又覺得人家剛死了兒子,說這樣的話,是有點損的,有點不地道的,所以就徹底閉了嘴。
馬車夫并不在意李富貴對他的態(tài)度,他把身子轉(zhuǎn)到了另一邊去了,假裝瞌睡了。其實,馬車夫眼前晃動的,全是黑顏色,那是煤的黑。
四
李富貴下了船之后,又坐了返程的船。他和馬車夫不同,他這個人,只要有一點點線索,他都要想法去找到兒子。
但事情沒有他想象得那么簡單,在小鎮(zhèn)上他找到了一家煤礦,但是這家公家礦井井然有序,根本沒有出事的跡象。
他也問了礦上的人事部門,人家拿來了花名冊,幫他查了,說是這里也沒有一個叫李平安的聾啞人做礦工。
李富貴是在渡口遇到馬車夫的,他不知道那個馬車夫是迂回經(jīng)過渡船,還是這里另有礦井。他從礦上走出來的時候,心里有些茫然。
但是他就是有一種感覺,他相信他兒子還在這個世上活著,雖然因為某種原因他暫時找不到他了。
李富貴想,一個大活人,哪能說沒就沒了呢?
李富貴在渡口的一家小店要了一碗米飯。人是鐵,飯是鋼,他要吃飽了才有力氣找兒子,是不是?
桌子上誰扔下的報紙凌亂地放著,李富貴一邊扒拉著米飯,一邊看報紙。他走馬觀花地看了看幾個版面,只有一則新聞讓他感興趣。
那上面說是一個東躲西藏懷孕七個月的女人,被強(qiáng)制拉去做流產(chǎn),她醒來的時候,流下來的已經(jīng)成形的嬰兒早被醫(yī)院丟棄掉了。
女人不哭不鬧,只是要醫(yī)院把那個死亡的嬰兒給她找回來。她說,沒出生就死去的孩子也是一條人命,她要體面地安葬他。
怎么可能?但是醫(yī)院最后還是妥協(xié),并做了一些相應(yīng)的賠償。
得到合理的解決之后,誰都以為她會哭,但是這個女人沒有哭,她說:不,我不哭,如果我哭了,他們就會好過一些,覺得我可以原諒他們了。不,我不哭,我不會成全他們的。
這個從來沒有對人生做過選擇的女人,她現(xiàn)在選擇了不原諒。她說,這個世界滿是謊言的,有什么理由要求我誠實。
報紙上有一張這女人的照片,眼神里滿是仇恨。
李富貴不是讀書人,但是字里的含義他卻是明白的,他感嘆了一下,覺得這個小女人實在是了不起?;钪?,就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這話看似酸楚,但卻真是個好答案。成全自己不需要理由。
可是生活有時候?qū)罡毁F來說,就像是一間暗房間——你必須往里走,卻永遠(yuǎn)都不知道會遇見什么,李富貴覺得那些讓人絕望的東西,有時候就藏在那間暗房里。
李富貴出來已經(jīng)半個月了,兒子李平安的消息一點兒都沒有,他給家里打了電話,那邊的女人拿著電話就哭了。
他安慰說:沒事的,沒事的,咱家平安沒事的。我一定會把咱兒子找回來的。
放下電話,他自己也哭了,他安慰自己的女人說兒子沒事,可是誰來安慰一下他的悲傷?這個狗日的城市。
李富貴發(fā)誓,找到了兒子,再也不讓他出來闖世界了。這頭不知深淺的小馬駒,只有在被水沒過了之后,才會知道社會不是那么好闖的。
李富貴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兒子李平安也在礦井里,頭上的礦燈在黑夜里亮得有些刺眼。他拉著兒子要回家,兒子卻笑著說,才不跟你回去呢。
然后,李富貴就夢見了噼里啪啦下落的煤塊,他大喊一聲:平安,快跑。就嚇醒了。醒來之后他就再也睡不著了。
他想到了那個馬車夫的兒子,他好像聽到了那個十八歲的小伙子在黑暗里驚恐地說:爸,你在哪兒?爸,你帶我回家。
礦井那么深,那么黑,小伙子怕是連魂靈都找不到家了。李富貴的心里有微微的酸楚。他不知道馬車夫夜里是不是能睡得安穩(wěn)?馬車夫的夢里是不是有他兒子的影子?
馬車夫是哪里人?李富貴依稀記得他話里有一句是“你懂個錘子”,這是四川的方言?還是甘肅的?
李富貴罵了句,狗日的城市。想了想又替馬車夫罵了句,狗日的礦井。
五
李富貴的下巴長滿了茅草。在陌生的城市,尋找丟失的親人,這對任何人都是一種煎熬。
風(fēng)有些冷,但還在推著什么東西跑,水也些枯瘦,但還在不停地流。而人活得像病毒一樣。
每樣?xùn)|西都可以變成災(zāi)難。
這世界會好嗎?生活會幸福嗎?將來會怎樣?這些李富貴都不想知道,這些現(xiàn)在都不在李富貴關(guān)注的范疇之內(nèi)。
他又一次撥打兒子的手機(jī),得到的回復(fù)永遠(yuǎn)是:您撥打的用戶已暫停服務(wù)。有那么一刻,他站在橋上,望著橋下的江水,有一種想解脫的愿望。
可是他不能,他想如果有一天,兒子真地是從這個世上消逝了,他要做的就是把兒子的尸體找回來,給他一個體體面面的葬禮。
李富貴想到了馬車夫的兒子,他死了,但卻連個葬禮都沒有,所有人生該享有的權(quán)利,他什么也沒有。他在這個世上活了十八年,他的親人給了他多少溫暖?他的歡笑多過淚水嗎?
還有那個還沒從娘肚子里出來就被醫(yī)生弄掉的胎兒,他最后的歸宿是哪個荒山野嶺?
這世上有不被祝福的出生,也有沒有戶籍的學(xué)童,但對農(nóng)村人李富貴來說,他要的是有尊嚴(yán)的生活和有尊嚴(yán)的死亡。
即便是悄沒聲地死了,也是要討個說法的。這世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當(dāng)然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死亡。
李富貴想到了很多尋找兒子的方法,電臺、報紙、還有網(wǎng)絡(luò),他沒有知識,但還是有頭腦的。這些都是兒子在家時教他的。
兒子曾用啞語對他說:爸,雖然我不會說話,但我還是要感激生命,至少它給了我能看到世界的眼睛。
兒子雖然聾啞,但是卻有一顆熱愛生活的心,從來沒有因為身體不健全,而感到活著是一種沮喪。他比任何人都靈巧,從不覺得殘疾是一種疾病。所以李富貴有理由相信,他的兒子李平安一定會平安的!
正在李富貴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的手機(jī)響了,李富貴渾身一個激靈。這響聲對李富貴來說,真地不亞于一聲春雷。
一個陌生的號碼,但卻給李富貴帶來了福音:
他的兒子李平安三個月前,和一個朋友南下廣東,中途那個朋友被陷傳銷,李平安也讓被帶進(jìn)去了。他們的手機(jī)被沒收了,手機(jī)卡也被人順手扔掉。
因為他是聾啞人,所以他們對他就放松了警惕。最后這一次,李平安是借上廁所的機(jī)會,偷偷跑出來的。然后他就找到了警察。
警察說:你的兒子讓我們趕緊給你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李富貴的眼里涌出了淚花,他對著電話喊:我說過,我兒子會平安無事的。要不他怎么會叫李平安呢?
六
幾天后,在一家小店,黃昏里,李富貴一把拉住奔路過來的李平安的手,把兒子摟在懷里:“傻小子,這幾個月,你是怎么過來的?”
本欄責(zé)編 趙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