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趟回老家過年,東升哥特意到家來找到我,說讓我去看看他爹。我學的醫(yī),畢業(yè)后留在了北京的一家醫(yī)院。每次回老家探親,總有許多人來請我這個“大醫(yī)院來的大夫”。我跟著東升哥見到喜田叔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人也比上次見時瘦了一圈。躺在床上看到我,眼圈兒紅紅地想哭。喜田叔患的是腦溢血引發(fā)的中風,如果能夠安養(yǎng),其實也無大礙,最讓人擔心的倒是他的脾氣。他的情緒不知道為什么似乎差到極點,動不動就發(fā)火。朝他老伴兒,朝他兒子跟兒媳,就是當著我的面兒也不例外。
其實,喜田叔的病情爹已經(jīng)跟我說過。爹說,那天,我跟你喜田叔去李莊坐棚,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的路上他說頭暈,到家后沒兩天就病倒了。在縣城住了一個星期的院,打了幾天針,活是活過來了,可人卻癱在床上不能動彈。爹嘆了口氣望著我說,英英武武的一個人,轉(zhuǎn)眼就成了這樣。
我問爹,喜田叔身子骨從前那么硬朗,怎么好好地就病得這么重呢?
爹說,還不是讓你東升哥氣的?你喜田叔吹了一輩子響器,最后命還是差一點兒沒搭到響器上。他要不是去李莊坐棚,也不會得這個病。
我們這里,管響器班到白事兒上吹奏叫“坐棚”。按照風俗,在有人亡故的時候,若事東家家境貧寒,則喪事一切可以從簡。請陰陽先生擇了葬日踏了墳地,再請幾個打墳的掏了墓穴,簡單過個晝夜,送亡人安安穩(wěn)穩(wěn)“上山”便妥。若事東家家境稍富,那這便是個炫耀的好機會。一般來說,過個三晝二夜是最平常的了。更有甚者,還要請道士、和尚做道場、念經(jīng)來超度亡魂。當然,“晝夜”之事也罷,三晝二夜之事也罷,離開響器是不體面的。待擇定埋葬之日后,事東家必定會請村中有威望或善辦事者,去定一班手藝不錯的響器,到喪事上助興。
喜田叔干了一輩子響器班兒的攬頭,爹跟著喜田叔坐棚,也已經(jīng)三十來個年頭了。他們的響器班兒有一個名號,叫“福壽昌”。為什么叫這個名字,爹似乎也說不清。他們一共有五個人,分別使大號、嗩吶和鑼、鼓、镲。這五個人因分工不同,稱呼也各有差異。分別叫做:壓上眼的、壓下眼的、敲鑼的、打鼓的、拍镲的。
喜田叔以前壓上眼,現(xiàn)在畢竟年歲大了,氣力不支,把這活兒交給了他兒子東升。他只做攬頭,同時還跟著敲敲鑼?;顑弘m然輕巧,可喜田叔是響器班的靈魂,大家伙兒離不開他,事東家來請響器,也是沖著他的名頭來的。喜田叔七歲跟著“福壽昌”大掌柜的金生振學嗩吶,會吹三百六十個流水曲牌,是金生振最得意的門徒。另外更重要的,他從小跟著金生振走南闖北,熟知各地白事兒上的禮數(shù),不論到哪兒坐棚,都不會因為不懂規(guī)矩讓當?shù)厝诵υ?。當然,?guī)矩是人定的,這些年其他新興的響器班兒早就進行了改良,上了音響,上了架子鼓和電子琴。甚至有的響器班兒為了吸引看客,還上了街舞和脫衣舞。可喜田叔還是那三百六十個曲牌雷打不動,還是那七七四十九個程式從頭到尾。東升哥初中畢業(yè)加入響器班之后,好幾次跟他爹提出應(yīng)該加入流行歌曲。每次喜田叔都把眼一瞪,說人家那邊發(fā)送老的,你這邊吹的是“妹妹坐船頭”,像話?。?/p>
喜田叔說,人家來請“福壽昌”,看中的就是你的老規(guī)矩,看中的就是你的有板有眼。我們絕不能學那些新興的響器班兒,曲牌兒都還沒學會,就敢出來攬活兒。不管是紅事兒上用的曲子還是白事兒上用的曲子,也不管是中國的曲子還是西洋的曲子,都敢拿出來顯擺。亂了規(guī)矩,就算事東家不出來干涉,死去的亡靈在西去的路上咋能安心呢?
話雖如此,可喜田叔畢竟老了,心力和體力都有些不支,許多活兒他也有意無意地交給兒子東升去辦。東升哥思路活,門路廣,總能比他爹拉來更多的生意。實際上在喜田叔出事兒的時候,做攬頭的已經(jīng)是程東升。李莊那攤子買賣,就是程東升談妥的。
那次,李莊的人來定響器的時候,言語做派就顯得跟別人不大一樣。那人坐在茶幾旁邊喝著茶,只慢條斯理地商量著響器班啥時候進村,啥時候離開,吹奏些啥曲兒,以及中間細節(jié)種種,卻絕口不問坐棚的價格。過了一會兒,程東升主動報了正價之后,人家也沒有打愣,而是當場點頭,并大大方方地先按照比例繳了定金。爹講到這里停下說,若是從前你喜田叔當攬頭,爽快地拱拱手,這生意就算談妥了。可東升畢竟腦瓜子靈活,一看事東家是個有錢人,便又頓了一頓,說咱親兄弟明算賬,丑話說到頭里。剛才我說下的價格,炮錢、喜錢可不算在內(nèi)。
你說你東升哥腦子咋轉(zhuǎn)這快哩?爹說,單這一句話,炮錢喜錢就拿了雙份兒。
可讓人沒有想到的是,來人絲毫沒有含糊,當場拍板兒,說就這么辦。
2
生意談妥之后,到了約定的日子,“福壽昌”的幾個人便出發(fā)了。
他們跟從前一樣,還是一身黑色的中山裝,胸前用別針別著一朵小白花。顯得既利落,又精神,還講究。到了莊頭上之后,幾個人站定。喜田叔取來平時不大用的那桿老號。鼓乍起腮,憋紅了臉,噙著小頭這邊,先俯向大地,繼而猛一揚起,面對蒼天,“嗚——”地吹起。這一聲沉悶而悠長,像悠揚的洪鐘,在幽靜的小村里聽起來蒼涼又略微讓人心酸。因為這老號個頭兒大,桿兒足有兩米來長,是響器班里最難吹的樂器,所以好多響器班兒已經(jīng)省去了這個程序。喜田叔卻一直堅持。他說,這聲老號是鳴意我們已到,請事東家接待。若不然直接前去,人家接待起來豈不倉促?
聽到號聲,不一會兒,孝子們便從家里出來。他們麻衣麻褲,手持喪棒,依輩分長幼有序地排列著雙膝跪地,向響手們?nèi)凳?。這時,喜田叔也雙手合十,鞠躬作揖,以禮相還。禮畢,響手走在前面,孝子在后面跟著,一起行至靈前。孝子垂手魚貫進入靈堂。這時,早有問事兒人過來,將響手接進事先搭好的棚內(nèi),以茶水、煙等簡單招待。
喝了茶,吃了煙,爹首先從棚下出來,在院中放三枚二踢腳。意思是向天、向地、向人示意,此家白事兒正式開始,執(zhí)事者各執(zhí)其事。三聲炮響之后,并不馬上開吹,而是幾個響手全部走到院中,拿柴火升起一堆篝火。這道程序,好多響器班都已經(jīng)省去,好多年輕人也都不知道了,這個習俗叫“煨響手”。
煨完響手,他們五個才重新坐定,準備吹開場。
“福壽昌”的曲牌好幾百個,在白事兒上啥時候吹哪一段,都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這些曲牌內(nèi)容跟曲調(diào)兒能跟白事兒上的各種情景結(jié)合起來,起到烘托氣氛。宣泄心情的作用?,F(xiàn)在有一些響器班兒坐下來之后就將流行歌曲瞎吹一氣,那是亂了套了。爹說,白事兒上響器開場吹奏講究的是“三吹三打”。
那天也是一樣,第一節(jié)吹奏的是《拜朝》。東升哥拿起大號,張揚兩聲后,二叔敲鼓、爹拍镲、喜田叔敲鑼。接著大號、嗩吶一起吹奏,曲子便流水一樣淌進人們的耳朵,變得婉轉(zhuǎn)好聽起來。這首曲子稍快,曲調(diào)高昂、振奮,有震撼人心之感。讓聽的人既激動不已,又似乎有一種痛苦欲絕的悲愴。
到了第二節(jié)的《散兵營》,由落英繽紛樣兒的鼓點兒引著節(jié)拍,嗩吶的曲調(diào)由高昂突然轉(zhuǎn)入深沉、悲壯、凄涼。讓人心里一緊,喉嚨里也似乎嘗到了一點兒甜腥?!渡⒈鵂I》吹數(shù)分鐘后,換成《下江南》,接著是《張飛跑馬》、《花道子》、《上南坡》,最后是《煞場尾》?!渡穲鑫病烽_頭是段慢曲兒,響手邊吹邊半閉著眼睛陶醉其中。繼而由慢到快,忽一下子睜開眼睛,額上青筋蹦起。最后,樂聲簡直激越得讓人發(fā)狂,響手也甩著三七分的頭發(fā),一邊吹一邊吃了搖頭丸樣晃動著腦袋,興奮得幾乎要從椅子上顛下來了。就在看客也激動得渾身亂顫的時qr/K4QbxJPlec/y3/8vPGA==候,樂曲戛然而止。讓人咂巴著舌頭,半天還感覺意猶未盡。
這時候,若沒有前來吊唁的人,響手們就可以喝口茶,稍息片刻了。那天,在李莊吃茶的時候,村人們圍在左右,都議論著這響器班從進村兒的那一刻起,每一步都有板有眼,不似其他響器班子隨意、懶散。穿戴也不似別的班子留著黃頭發(fā),穿著紅褂子,人家這一身黑跟現(xiàn)場搭配起來,真是讓人怎么看怎么舒服。這些都不論,最叫好的還要數(shù)人家的曲子。雖說不上名字,卻一聲聲讓人肝腸寸斷又欲哭無淚,恰似吃了名廚做的飯菜,酸辣甜咸說不上是啥滋味,香燙糯滑說不上是啥感覺,卻興奮著你的每一根神經(jīng)。所以就有人說,別看其他那些響器班又是架子鼓又是電子琴的,弄得場面極大,花里胡哨,要說原汁原味的響器,還要數(shù)人家“福壽昌”。
村人們的這一聲聲稱贊,喜田叔是每一句都聽在耳朵里的。他心里受用著,臉上雖沒啥表情,手卻禁不住拿起事東家放在桌子上的那盒“玉溪”煙,拆開來,散給四周看熱鬧的人。
“這才叫辦事嘛!”有人接過煙,贊了一句。
喜田叔散了一圈兒,最后又扔給坐棚的幾個人一人一根。把煙點上,響手們跟四圍的村人便閑扯起來。
有人說:“日娘的,這李子厚就是有錢!這幾年做大蒜生意是發(fā)了財。都傳他家里存著幾個億,俺看差不離!你瞧瞧,人家辦事真像個樣子!”
“那還用說!”又有人道,“別的不說,請人的帖子他都發(fā)到了縣里??h里明天定會來不少人哩!人家辦喜事兒發(fā)請?zhí)?,誰見過辦白事兒也發(fā)請?zhí)???/p>
“誰讓他上頭有人哩?縣政協(xié)、縣法院、縣公安局……拉扯了一大幫朋友!”
村里人這樣贊嘆了幾句,突然又有人恨恨地說:“那該死的貨作死了自己,走得卻這般風風光光呢!這讓人到哪兒說理去?”
“說啥理?他爹有錢!若不然能請來‘福壽昌’的師傅們?”
聽他們這樣議論,喜田叔的臉上已經(jīng)有些訕訕的,這時卻偏又有個村人湊上來問:“當家的,給這該死的貨吹上三天,能掙上多少哩?”
喜田叔聽出這話里有話,臉就有些掛不住了。在從前,他們也遇到過這種情況。死者人緣兒不好,響器班到了那兒,難免就遭村人的奚落。所以,從前喜田叔接活兒的時候,對于死者生前的為人,死者家庭的狀況,總要問問。可這樁生意是兒子東升接下的,死的是個啥人,喜田叔到了坐棚這天還不清楚。
“老哥哥,你說的是……”喜田叔低下頭問。
“就你們坐棚的這家!”剛才說話那人道,“他三年前就撞死了一個人,進了監(jiān)獄,年前讓他爹花錢買了出來。也是他該死!這不剛放出來,就又撞了一家三口,他自個兒也碰到電線桿上死了!他死是該死哩!可憐的是那騎電動車被撞的一家三口。在前面好好走著,誰曾想就遭這橫禍哩?男的騎著車,落了個重傷;五歲的娃娃顱骨塌陷,醒是醒了,也不知會不會落下啥后遺癥;最可憐的是車子后座上的女子,還沒弄清咋回事兒哩,就糊里糊涂地歿了?!?/p>
聽到這兒,喜田叔明白了,今天他們是給李莊支書李子厚的兒子李小龍坐棚哩。李小龍酒駕撞人的事兒當時上了電視,在金鄉(xiāng)縣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爹跟喜田叔他們不但知道撞人的叫李小龍,還知道被撞的男的叫王江輝,女的叫王可可。
“撞死了人家,他爹卻賴著不給人家賠錢呢!”
“他爹有錢,這些坐棚的可發(fā)了。”
“李小龍還沒結(jié)婚,沒有兒女,那些拿哭喪棒的孝子也是他爹花錢雇來的?!?/p>
“給多少錢,也不能給這舅子的坐棚啊。”
聽著這些話,喜田叔他們幾個只覺得腦袋嗡嗡直響,恨不能一頭扎進地縫里去。四周的村人卻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越來越歡哩。
3
喜田叔黑著臉在那里抽煙,他不看兒子東升,也不看在場的每一個人,等他慢吞吞地吸完一支煙,才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多好的一雙粗辮子哩!”
雖然沒頭沒腦,可坐棚的人卻每一個心里都明白,喜田叔說的是王莊的那個姑娘王可可。
王可可被撞死之后,尸體是在殯儀館里停放著,幾個月都沒有下葬。這一來是因為王可可的丈夫王江輝腿被撞斷了,夾著鋼板在病床上躺著,沒法給妻子料理后事;二來是因為他們跟肇事者李家的賠償官司一直沒打下來。
大家都記得,十來天前,“福壽昌”來了一個年輕人。這人坐下來之后一句話不說,悶悶地抽完一支煙,才開口說要給自己死去的媳婦請響器班兒。當時這年輕人頭發(fā)亂草樣兒,臉黑瘦黑瘦,讓人看著就心里凄惶。可是等程東升報出坐棚的價格,年輕人卻又似乎猶豫了。他起身想走,走了兩步又站住,回頭問能不能便宜些。說他家里最近攤上事兒,錢都磕空了。東升哥想打發(fā)他走,喜田叔卻招招手,讓他留下了。詳細地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才知道這男的就是那起車禍的受害者王江輝。王江輝講完自己的事兒之后,哭成了淚人兒。用拳頭擂著腦袋說都是我該死,我在前面騎著電動車,咋就沒覺出后面有一輛車哩。
響器班里的人都拿眼看著喜田叔,喜田叔一拍桌子,當即就把這樁生意接下了。不但接下了,還答應(yīng)不收人家一分錢。
去王莊坐棚的那天,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雙粗辮子。那粗辮子讓人一看就無端地喜歡。當然,辮子是在一張黑白照片上,照片貼在靈堂前的那塊藍色粗布上。響手們在喝茶的時候,說的最多的就是那雙辮子。喜田叔說,現(xiàn)在姑娘們都把頭發(fā)弄得花里胡哨,梳這樣大辮子的女人不多了。
這時候,喜田叔一提這話,眾人就愣在了那里。
“爹,人家兩家都私了了,你管這個做甚?”東升哥說。
“‘福壽昌’從前就沒接過這樣的活兒!”喜田叔聲音不大,可每個字兒都咬得清清楚楚。
提起“福壽昌”,每個人都知道它對于喜田叔來說意味著啥。“福壽昌”是馬廟鎮(zhèn)最古老的響器班兒,傳到今天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在喜田叔年輕的時候,當家的掌柜是金生振。那時候,鄉(xiāng)村里缺少音響,“福壽昌”有一次到村里來坐棚,喜田叔聽了之后就迷上了。那嗩吶吹得哀怨繚繞,吹得人淚雨傾盆。那時候,喜田叔只有六七歲。他在人家的棚底下如癡如醉地聽了三天的響器,回到家里還意猶未盡,就和他奶奶說還想聽。奶奶挖了他一眼,說那是死人時才吹的東西,他竟然癡癡地回頭看看奶奶說:
“奶,你啥時候死?。课液寐犿懫?!”
奶奶真是差點兒讓他氣了個半死。
從那時候開始,他就纏著奶奶非要去學嗩吶。
喜田叔爹娘死得早,從小跟著奶奶長大。奶奶想讓他以后出息,不想讓他干這下三濫的活計。可是后來不管“福壽昌”在哪個村兒里坐棚,喜田叔都跑去聽。有時候離家遠,他中午都不回來吃飯。人家坐棚的有吃剩的饃饃就給他一塊。他吃飽了仍舊坐在一邊托著腮幫聽。那m/O0FGhgw6ynmp61NNHQLg==時候家里生活困難,奶奶以為喜田叔是貪圖人家響手有好吃好喝,想想家里三天兩頭餓得揭不開鍋,便狠了狠心,決定拉著喜田叔去鎮(zhèn)上拜金生振為師。
他們一去,金生振就認出了喜田叔。他說,這不是那個整天出來討飯的小乞丐嗎?喜田叔說我不是乞丐,我是太愛聽嗩吶了。也許是看孩子可憐,金生振便收了這個徒弟。雖然是收了徒弟,一開始卻并不教吹嗩吶,連曲譜也不讓看。只是讓跟著響器班走東村去西村,扛扛包袱,扛扛鑼鼓家什。十二歲上才開始學曲譜,學吹學打。學了三年,開始跟著班子打鼓,拍镲;又過了三年,才開始壓下眼。
喜田叔跟著班子坐了無數(shù)次棚,也受到了金生振的言傳身教。師傅告訴他,雖然外人看我們下賤,我們自個兒卻要堂堂正正,不諂富,不欺貧。不能看事東家有錢就在吃飯吃煙的時候鋪張浪費,也不能看事東家沒錢就嫌好道歹。要處處替事東家著想,既要節(jié)省,又要盡到各種禮數(shù)。
十八歲那年,有一件事兒對喜田叔觸動很大。這里的規(guī)矩,出柩前事東家燒紙的時候,往往還有一個小插曲。就是響手里邊出一個人,站在靈堂一側(cè),手里拿著幾張紙錢,念唱一些吉利的話語。這個習俗叫做說喜,所得之錢叫喜錢。那時候喜田叔年輕,嗓子好,念唱的任務(wù)便落到了他的頭上。他每一次都是這樣唱道:
嗨!孝子不哭了,靈前去吊孝。手拿千張紙,邁步靈堂前。往上看,好像玉皇靈霄殿;Ut9fDB6j9nyShDQvFTn2Tw==往下看,金童玉女站兩邊。年年有個三月三,王母娘娘渡花船。頭船搬個康百萬,二船又搬孫萬山。三船搬過孟姜女,四船又搬李翠蓮。丟下五船無人渡,單等亡人上西天。走金橋,過銀橋,路過走了蘆溝橋。蘆溝橋上真熱鬧,嚯咚嚯咚三聲炮。孝子跪下一大攤,你把老人扶上山。既殺豬,又殺羊,流干眼淚哭斷腸。殺豬宰羊報深恩,揚幡道場渡亡魂。金童引上天堂路,玉女帶進斗牛宮。此后能從何處見,除非半夜在夢中。正說時,抬頭看,空中過來四大仙。腳踩云頭撒金錢,金錢撒在靈堂前。子孝孫賢代代傳,榮華富貴萬萬年。
念唱完畢,說喜者便要跟孝子一樣,到靈堂前燒紙焚香。之后,將手中的錢遞交給白事兒上的總管??偣芤话銜㈦p倍的錢或幾倍的錢付給說喜者。若給得多,那么說喜者走到哪里都會夸耀這家事情做得圓滿:若給得少,那么說喜者便會到處傳揚這戶人家做得不周。
在平常,師傅都是讓喜田手里拿上一毛兩毛,象征性地意思意思,不貪圖多得事東家的錢款??捎幸换?,喜田叔剛從家里回來,兜兒里帶了些盤纏,便臨時決定拿四塊錢試試??偣懿幌肼鋫€壞名聲,便給了他十塊錢,雙倍還多。十塊錢可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喜田叔把錢揣在兜兒里,不敢自己獨吞。坐棚回來,趁師兄弟們不注意,把這件事兒跟師傅說了,并且把多掙的錢拿出來準備交公。
沒想到師傅非但沒高興,還黑了臉,手往桌子上一拍,命令他把錢如數(shù)退回去。他原想師傅會夸獎他,沒想到師傅會這樣做。那天,直到他跑了二十里地把錢退了回去,師傅才作罷。但從那一回開始,師傅再也沒安排他做過這個活計。
當時喜田叔想不通,覺得我給響器班多掙了錢,又沒有自己藏下,為啥還要懲罰我哩?后來他想通了,自己這樣做雖然多掙了錢,卻給響器班抹了黑,給師傅丟了臉。后來,響器班的聲譽越來越好,連周圍魚臺縣成武縣也有人慕名來請??墒呛镁安婚L,沒過幾年便來了文化大革命。上頭提倡薄葬,反對大操大辦,響器也成了四舊?!案鄄辈粌H沒了生意,師傅還跟那些地主老財們一樣被拉去插上牌子游了街。游街之后又拉到鎮(zhèn)上平常演戲的土臺子上批斗。
這樣批斗了半年,在一次批斗完,喜田叔把師傅送到家里。師傅喝了半碗面湯,擦了擦嘴,才慢慢緩了過來。師傅讓喜田叔把放在床下邊的鑼鼓家什拿出來,摸著一把鐫刻著“福壽昌”三個字的古銅嗩吶交到喜田叔手里,說響器現(xiàn)在不吃香了,你以后有機會一定要把“福壽昌”發(fā)揚光大。喜田叔當時并沒有覺察到啥,睡到半夜,他起來小解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師傅的被窩空空的。他害了怕,找了一夜,天明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小白河邊圍著一群人。他還沒有走近,就聽見好多人說,那個吹喇叭的畏罪自殺了。
從那之后,喜田叔也幾十年沒摸過嗩吶。直到上頭不管這些了,他才又重新樹起了“福壽昌”的招牌。
喜田叔說,師傅金生振在世的時候,就一再告誡他們師兄弟幾個,吹喇叭這活兒雖然低下,可靠的是一把手藝,要有尊嚴,有操守。對于那些生前背棄信義的惡人,死后即使家里拿出萬貫家產(chǎn),請咱坐棚咱也不去;對那些貧窮弱者,就算一分錢不掙也要給人家辦得熱熱鬧鬧。讓生者顯得有面子,讓亡人走得有尊嚴。
這話在王莊王可可的那場葬禮上得到了證實。那天,喜田叔領(lǐng)著“福壽昌”的響手們?nèi)缙诙?。進村的老號、開場前的篝火,都按照老禮兒一樣不差,按部就班。吹過了開場的幾個曲牌兒,就該接娘家人了。女人死得冤枉,村里的問事兒人最擔心的就是娘家人來了會借此機會挑毛病,找麻煩。響手們也捏了一把汗,唯恐哪點兒做得不合禮數(shù),會惹娘家人找茬兒。
那天,當打探的人說娘家人來了,喜田叔便領(lǐng)著響手們跟眾孝子一起到了村口。孝子們手拿孝棍,雙膝跪地;響手吹奏一聲大號,接著,等孝子三叩首畢,鑼、鼓、镲齊響,嗩吶開始吹奏《孔明吊孝》。
娘家人來到靈堂之后,喜田叔便命壓上眼的張揚大號一聲,向亡者告示娘家人已到。等娘家人全部下跪,才鼓、鑼、镲齊起,嗩吶又吹起了《哭荊州》。娘家人三跪三拜完畢,放聲大哭。這邊才又是張?zhí)栆宦暎Q炮三聲。娘家人哭罷,禮節(jié)相互行畢,響手才停止吹奏。
接過娘家,就到了吃飯的時間。那天,響器班兒在坐席時吹的是《飲宴》、《刮地風》、《哭長城》,起敬時吹的是《拜朝》。最后,由孝子中一人給娘家人總敬酒。酒起時,響器班兒又吹奏起《煞場尾》,奏至飲酒完畢方止。
接下來的兩天,不管是一天三次的燒紙還是請靈、撒路錢、出殯,“福壽昌”都使出看家的本領(lǐng),根據(jù)不同的場合,吹奏不同的曲牌兒。那曲調(diào)兒變幻莫測,讓人時而浮想聯(lián)翩,時而悲苦難寧,時而捶胸頓足,時而扼腕嘆息。不管是急促的《小拜門》、凄涼的《苦伶仃》還是苦悲的《女看娘》,每一曲都吹得人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三天下來,娘家人不但沒挑出星點兒不是,每次歇下來吃茶的時候,還都一致贊嘆著:還是人家“福壽昌”的響器滋味兒地道,禮數(shù)周全,讓人心里說不出來的熨帖。
4
雖然到李莊坐棚喜田叔是一百個不樂意,可既然這單生意兒子東升接了,人也已經(jīng)坐到了棚底下,喜田叔也就沒有了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把三天的白事兒做完。不但做完,還得做得一絲不茍。
那天,白天的響器結(jié)束了。到了晚上,孝子們該到十字路口焚香燒紙,為亡人指路了。執(zhí)事人領(lǐng)著響手及孝子到村里的一個岔路口,然后喜田叔吹老號一聲,孝子們焚化獻奠,響手們吹起《拜朝》。孝子叩首禮畢后原路返行,響手走在孝子前邊,吹奏的是《得勝回朝》。這原本是首輕松的曲子,意思是孝子們禮數(shù)已盡,可以回去了。與此情此景非常契合,沒想到后面走著的孝子們卻不樂意了。
因為死者年紀還小,沒有子嗣,這些“孝子們”其實是他爹李子厚花錢請的專業(yè)哭喪人員。這些人原路返回的時候因為不用哭了,都嘻嘻哈哈地抽著煙,散漫地走著。許是覺著一天的活兒做完了,該放松放松,便有人朝前面的響器班嚷嚷著,說吹那慢吞吞的玩意兒干啥?吹點兒時髦的曲子!
喜田叔聽見了這話,卻沒有理他們。
許是這些孝子們看頭天晚上喜田叔沒有答應(yīng)他們的要求,覺得臉上沒面子。第二天燒紙的時候,響器班兒剛把嗩吶搭上嘴,還沒來得及吹,孝子里就有人起哄,“噓噓”地叫了起來。有些人還張牙舞爪地叫喊著讓響器班吹一段《纖夫的愛》,如果響器班不吹,他們就不去燒紙。喜田叔放下手中的家把什兒,彬彬有禮地朝孝子們鞠了個躬,說請你們原諒,這些時髦的曲子我們不會。
“這都不會?我們走南闖北地到處給人哭喪,聽的都是時髦的曲子,就你們吹這老掉牙的曲牌兒。慢吞吞的,真沒勁!換了,快換了!”那些人叫起來。
喜田叔顯得有些尷尬,重新坐在棚下,還是按照從前的習慣吹了一曲慢板《小拜門》。吹完《小拜門》,孝子們原本是該跟著響器班去客人的地方燒紙謝客的,可這回這些孝子們卻全部坐在靈堂里,示威樣朝響器棚這邊瞅著,一個也不動彈。
他們不動彈,喜田叔領(lǐng)著這幾個人便也不動彈。這事兒就僵持在這兒了。過了好大會兒,李子厚從東屋里出來,一邊走一邊嚷嚷著:“磨磨蹭蹭地干啥?客人都等著哩,咋不去燒紙?”
喜田叔朝李子厚鞠了一躬道:“孝子們?nèi)氯轮獡Q曲兒。我吹了一輩子響器,不知道燒紙的時候除了《苦伶仃》跟《女看娘》,還能吹啥!所以,今兒我‘福壽昌’的大掌柜,還真讓這事兒難著了?!?/p>
李子厚沖進靈堂,跟那些請來的孝子們嘀咕了一陣,又大步走了出來。他朝響器班兒擺了擺手說:“告訴你們吧!不是孝子們愛聽流行歌曲,是我兒子活著的時候愛聽!整天塞著個耳機子,搖頭晃腦的!他從前最喜聽《東風破》,你們趕緊給吹個《東風破》?!?/p>
“對不起,我們不會?!毕蔡锸逵志狭艘还?。
“啥狗屁響器班兒!我兒子就這點兒愛好,我花錢請你們來,吹個他喜歡的曲兒都吹不了?”
李子厚嚷嚷著朝響器棚沖過來,走到半路兒讓幾個幫忙兒地給拉住了。李子厚掙著坐在木墩子上,吸著煙,還氣得咻咻地喘氣,大聲嚷嚷著:“你們說這個響器班兒好,我倒是不明白了!到底好在了哪兒?也沒唱歌的,也沒跳舞的,連個電子琴、架子鼓都沒有。這不是明擺著讓我兒子走得寒磣嗎?讓他們走,給我換人!”
“支書,按照禮數(shù),響器班兒是不能中間換的!”
“不能換就給我加,花錢趕緊再去給我請一幫來!兩個班兒比試比試,到底誰高誰低。我就不信了,就沒個響器班能吹出個《東風破》來!”
問事兒人不敢怠慢,不一會兒,另一幫響器班兒就請來了。這個響器班兒領(lǐng)頭兒的喜田叔他們都認識,是鎮(zhèn)上的趙四。趙四他們開著面包車直接開到靈堂旁邊,然后幾個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輕人跳下車,開始往下抬音響、架子鼓、電子琴等。不一會兒,音響擺放好了,簡易的舞臺也搭好了。
趙四領(lǐng)著大家吹了幾首流行歌曲之后,一個穿著露臍短裙的姑娘便開始拿著麥克風在舞臺上邊唱邊跳起來。那邊一唱歌,把大部分村人都吸引了過去,“福壽昌”這邊便幾乎沒了人。喜田叔幾個雖然還吹打著,可聲音自然敵不過人家的音響。一陣陣嬉笑和尖叫,像塵土樣兒,把這邊的響器聲全部蓋下去了。
趙四吹響器是半路出家,他原來在縣城賣家電,兩年前看大家紅白喜事兒都喜歡大操大辦,突然回家吹起了響器。他雇了幾個音樂學校畢業(yè)的年輕人,又是唱又是跳。音響、電子琴、架子鼓、電吉他一應(yīng)俱全。那個姑娘唱了一陣下去了,一個男青年開始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吼了一陣,便傳來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歡呼里夾雜著口哨。喜田叔他們瞥過去一眼,原來剛才那個唱歌的姑娘給大家跳起了脫衣舞。
他們在那邊折騰了整整一下午,“福壽昌”這邊便也尷尬地坐了一下午。幾個人吹上一陣兒,便臉紅脖子粗地喝茶、吸煙。就這樣折騰到了傍晚,那邊吵鬧聲突然停止了,音響里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一開始大家沒有聽出是誰,后來才一致明白過來,講話的人是死者的爹李子厚。李子厚說,兒子小龍是個孝順孩子,從小聽話。這次走得很突然,也很安詳。接著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
“今晚我想借這個場地,演唱一首《一路順風》,送我兒子一程。希望他在西去的路上能一路平安!同時,我也把這首歌送給左鄰右舍,麻煩大家了!”
接著,音響里就出現(xiàn)了李子厚沙啞的歌聲。
李子厚唱完,那邊爆發(fā)出一陣歡呼聲。接著又是唱歌,又是熱舞。所有看熱鬧的人都到那邊兒去了,顯得這邊越發(fā)冷清,也顯得這幾個人越發(fā)尷尬。
“如果按我說的,排練幾首流行歌曲,也不會這樣。”東升輕聲說。
喜田爺吸著煙,沒有抬頭。
“比!我就不信比不過他們!”
東升哥突然加大嗓門喊了一聲,然后猛地拿起手中的嗩吶,鼓乍著腮幫,憋了口氣兒吹了起來??蓜偞党隽艘欢尾怀汕坏那{(diào)兒,手里的嗩吶就被喜田叔一把奪過來,狠狠地摔在地上了。
過了一會兒,大家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東升哥吹的是《纖夫的愛》的過門兒。
大家剛反應(yīng)過來,喜田叔就“啪”地一個耳光,狠狠扇在了東升哥臉上。
5
講到這里,爹嘆了口氣說,你評評理,現(xiàn)在人還不都圖個熱鬧?其實吹啥不中?拿了人家的錢,人家喜歡聽啥你就該吹啥。你說說你喜田叔這又是何苦呢?
我悶著頭吃煙,爹也陪我吃著。吃了半晌,爹才繼續(xù)開口說:“你喜田叔從李莊回來沒兩天,人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不會動了。人們都說,他是讓‘殃’撲上了?!?/p>
“殃”是個啥東西,我說不上來。作為一名醫(yī)生,我更是從感情到理智都極度地排斥這種說法。但憑著在鄉(xiāng)村多年生活的經(jīng)驗,耳濡目染的,我約莫知道,在白事兒上料理事兒的人,是最容易讓“殃”撲上的。據(jù)說,在亡靈到了陰曹地府之后,“閻王爺”會把死者靈魂用麻繩或者鐵鏈綁鎖,指派小鬼押上回家謝灶,也就是死者靈魂最后一次返家“告別”。這個小鬼,就是“殃”。
似乎怕我不信,爹接下來費了好一番口舌,給我講了關(guān)于“殃”的事兒。
他說,拆了席棚,清理畢用物,喪事全部過完之后,便該“出殃”了。人死后啥時間“出殃”,是由陰陽先生根據(jù)死者咽氣的時辰推定的。咽氣的時辰,只要看死者的手形便知。男看左手,女看右手,口訣曰:
子午卯酉掐中指,寅申巳亥掌直舒;
丑未辰戌緊握拳,察看之時要仔細。
按死的時辰,再批出“出殃”的時辰和“出殃”的方位,口訣是:
批殃之法何須難,月將加到死時間。
男落辰位女戌地,落到某日某時某方位。
確定了出“殃”的時間,為了防止外人碰上了“殃”,主家白天須在家門口插上紙制白旗;晚上掛起白紙燈籠,好讓人們望而避之。對著“出殃”的方向若有人家,也要告知他們防避。辦法是在院子里掛上一塊紅布或一張面籮。爹還說,“殃”回家后不愿離開,四處游走,在小鬼地催逼下拜謝過灶君,才離地三尺走出大門,朝著要出的方向飄然飛升。
爹說,“殃”十分厲害,人碰見人死,獸碰見獸亡,碰到樹上枝枯葉焦。因此,“出殃”的時辰過后,人也不能直接回家。要從墻外往院里扔一條扁擔,或敲打銅器,驚走全部“余殃”。否則,“殃”出不全,造成“囚殃”,家里就不得安寧。
爹說,喜田叔打了東升哥一個耳光之后,便領(lǐng)著“福壽昌”的響手們回了。要命的是李子厚讓趙四那伙兒年輕人在那里鬧騰了兩天,卻不知道“秧”的厲害,最后竟沒有“出秧”。
誰能想到,這“殃”最后竟然找上了你喜田叔呢?
6
從老家回來上班兩個月,爹打來電話,說你喜田叔老了。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趕緊回去給喜田叔奔喪。車還沒到村里,遠遠地就聽到響器已經(jīng)吹起來了。我不知道東升哥是請的哪家響器班子,但我聽出來響器班兒吹奏的是那首熟悉的曲子——《月亮之上》。
我暗自揣想,聽著這流行歌曲,喜田叔的亡靈在路上能安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