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和尚,著一身僧服,頂著個帶戒疤的光頭,卻將目光在人間紅塵中留戀。作為僧人,在他流傳千載的文輝中,卻無一首言及佛家或佛理。一草一木皆可成佛,一塵一土亦可是佛,也許,在他心中,佛就是整個世界。
他是一位詞人,才華橫溢,為大宋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佳作。但經(jīng)過千年歲月的洗禮,如今提起他的名字,已是知者寥寥,后人只能從殘句斷章中,去尋覓這位傳奇僧人的人生軌跡。不知何年出生,也不知何年去世,他如流星匆匆劃過夜空,留給人間的只有想象。
他就是仲殊和尚。他俗名張揮,曾舉進士,后棄家為僧,先后寓居蘇州承天寺、杭州寶月寺。他能文擅詞,并在對美好生活的吟誦中,終結(jié)了自己的生命。盡管只是一個僧人,但仲殊用他的詞作記錄了一個斑駁陸離的世界,記錄了他作為僧人感悟的絲絲情愫,反映了大宋下層社會的真實生活。
仲殊曾經(jīng)是一個瀟灑倜儻的才子,他那驛動不安的心靈,他的多情與風(fēng)流,反倒被纏綿的摯愛所扼殺。
仲殊,湖北安陸人,原本是個勤奮聰慧的讀書人,并且進士及第。但他性格風(fēng)流,行為放蕩不羈,常年在外流蕩,當中了進士歸來,等待他的卻是一場兇殺。仲殊的妻子是一個倔強與剛烈的女子,在長期的獨守空房中,對他的游蕩甚是憤恨,對他的風(fēng)流更是投來冷冷的目光。當仲殊回到家鄉(xiāng)安州,本該與妻共喜,妻子擺下的接風(fēng)宴,卻是為了催他上黃泉。這次,她抱著不再回頭的心,用一杯毒酒,準備了結(jié)張揮的一生。中毒后,幸虧鄰居用蜂蜜為他解毒,他僥幸未死。而那一罐蜂蜜斷絕了張揮紅塵的結(jié)緣,那一夜他的人生走了一遭輪回,重生出一個和尚,名字叫仲殊。
經(jīng)歷人間重擊的仲殊,雖然穿上了袈裟,但他那寂寞的心靈無處安放,便把無盡的哀愁寄托在OGvs5tmYS06J+Ei0WGi85Q==清俊的詞語中。
削發(fā)為僧的仲殊,先是寄身蘇州承天寺。雖然出家為僧,但他并不守佛門清規(guī),每食,必有酒蜜相伴,如果嗜蜜是為了治療身上未盡的毒疾,而嗜酒則沒有什么可以開脫的借口,那只是他在醉意中傾聽所有在紅塵里笑鬧的理由。
佛門清凈地,寺院寂靜處。當遠離塵世的紛爭,逃離人間的喧囂,一心向佛的仲殊內(nèi)心是清純的,那是一種從容、清凈而超然的人生態(tài)度。在仲殊的《訴衷情·寶月山作》中,他寫到:“清波門外擁輕衣,楊花相送飛。西湖又還春晚,水樹亂鶯啼。閑院宇,小簾幃。晚初歸。鐘聲已過,篆香才點,月到門時?!甭皆趯毶剿潞?,楊絮紛飛,仿佛與人依依惜別,綠樹上小鳥在歡唱;閑適的寺院,黃昏時分,鐘聲響過,梵香燃起,月光照到院門前。仲殊筆下的寺院,全然不是一般文人筆下靜得空虛的世界,反而充滿了生活的甜美和溫馨的情味,有著一種優(yōu)雅的閑散之氣。黃升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評仲殊詞曰:“仲殊之詞多矣,佳者固不少,而小令為最。小令之中,《訴衷情》一調(diào)又其最,蓋篇篇奇麗,字字清婉,高處不減唐人風(fēng)致?!?/p>
看淡人間紛爭的仲殊,擁有一顆清凈的心靈,他站在紅塵外用清澈的目光看待人間,那目光中總有眷戀。
出家在外,仲殊依然留戀花花世界。在仲殊的詞意中,更多表達的不是那種禪定的超脫世界,而分明是尋常的人間生活?!鞍恫萜缴场峭豕试?,柳裊煙斜。雨后寒輕,風(fēng)前香軟,春在梨花。行人一棹天涯。酒醒處,殘陽亂鴉。門外秋千,墻頭紅粉,深院誰家。”這首題名《柳梢青·吳中》的詞,本應(yīng)該是一首懷古傷今的小令,然而,仲殊的感慨卻是清淺愉悅的,只透著一絲淡淡的落寞。
宋代重文輕武的政治風(fēng)氣,使得讀書人普遍受到社會重視。再加上飽讀詩書的騷人墨客們,興致所致,免不了得要借高歌吟唱來抒發(fā)滿腔的情緒。除了自己本身的感觸抒發(fā)之外,更有人喜歡呼朋喚友,到青樓楚館飲酒作樂。盡管身為出家人,長期為法輪常轉(zhuǎn),但仲殊的心中依然懷念人間的世俗生活。如他的《南柯子·十里青山遠》:“十里青山遠,潮平路帶沙。數(shù)聲啼鳥怨年華。又是凄涼時候,在天涯。白露收殘月,清風(fēng)散曉霞。綠楊堤畔問荷花:記得年時沽酒,那人家?”楊柳堤岸,濃蔭密處,微風(fēng)過后,荷香飄拂,那荷花碩大艷麗,正撩人情思。站在荷塘邊,仲殊突然想起來,曾經(jīng)有一年,也是這個季節(jié),他路過此地,在附近的酒家買酒喝,并乘著酒意來觀賞過荷花。他禁不住又是感嘆又是喜悅,于是向著塘里的荷花問道:“荷花啊,你還記得那年買酒喝的那個醉漢么?”這一問頗含韻致,把一個心有悲戚的出家人,本該與十里紅塵劃清界限,而他投向世間的眼神,仍然帶有孩子氣的眷戀,一腔佛門羈押不住的情愫,淋漓盡致地敘述殆盡。仲殊的心是個矛盾體,對人生即愛且厭,所以他選擇了即不崇貴又不卑賤第三條路,與塵同存。
宋代的俗僧交游甚繁,仲殊亦不例外。常與仲殊交游者,又以蘇軾最有代表性。蘇軾在杭州做太守時,曾經(jīng)攜著歌女游山玩水,被寶月寺的大通禪師怒形與色,嚴厲斥責(zé)。當時,身在蘇州的仲殊,聽了蘇軾的詞作《南歌子》,笑著拍手叫好,并依韻和了一首《解舞清平樂》:“如今說向誰?紅爐片雪上鉗錘,打就金毛獅子也堪疑。木女明開眼,泥人暗皺眉。蟠桃已是著花遲,不向東風(fēng)一笑,待何時?”并托人轉(zhuǎn)呈蘇軾。蘇軾見了,說:“此僧胸中無一毫發(fā)事。”引為知己,從此開始交往。
生命,可能在一瞬間得之,也可能在一瞬間失之。不知何因,仲殊一次外出后,回到寶月寺,再也沒有踏出寺門半步,卻有一天,自縊于寺院方丈室外的枇杷樹下,就此離開人世的紅塵紛擾。這位大宋的詞僧,這個江南的過客,記述了江南的清凈景色,留給后人淺淺的感傷。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佛性絕對不是看破紅塵而是慈悲為懷,禪心更不是悲觀厭世而是寧靜心靈。作為和尚的仲殊,更是看淡一切,唯獨親近自然,他擁有超越現(xiàn)實世界的情懷,對虛幻迷離和無常多變的人生更有獨到的理解。因而,比起那些俗世間的文人禪詩來,從仲殊的詞中,我們可以更貼近地感知僧人生活的本質(zhì),領(lǐng)悟到人性深處不可抗拒的對生活的關(guān)懷。
仲殊存世詞有七十多首,這些詞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他的詞描寫了繁華的凡俗世界與枯寂的佛地靜界的雙重感悟,有著獨特的價值。在仲殊傳世的作品中,寫景詞在他的詞作中分量最大,藝術(shù)成就也最高。他的寫景詞充滿清麗之風(fēng)與和婉之美,寫景抒情,情寓于景,意象清悠,意境清晰,煉句工整,著色鮮明。如他的經(jīng)典之作《金明池》:
天闊云高,溪橫水遠,晚日寒生輕暈。閑階靜,楊花漸少,朱門掩,鶯聲猶嫩。悔匆匆、過卻清明,旋占得、余芳已經(jīng)幽恨。卻幾日陰沉,連宵慵困,起來韶華都盡。
怨入雙眉頭斗損,乍品得情懷,看承全近。深深態(tài),無非自許,厭厭意,終羞人問。爭知道、夢里蓬萊,待忘了余香,時傳音信??v留得鶯花,東風(fēng)不住,也則眼前愁悶。
責(zé)任編輯 王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