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我回過上海,”胡信才對他女人說:“你去找對象吧,你再等是沒有意思了。不過我現(xiàn)在回來了,你愿意放我出去也好,不放我也好,是你的志愿了?!?/p>
那時如果女人不放胡信才出國,而在里弄里宣揚,這兩個人的命運也會改變,至少不再橫亙在海的兩頭。
女人說,“我把你留下來,生活怎么辦?我餓死,讓你也餓死嗎?你還是出去,想著我的話,能來就來?!蹦菚r胡信才的意愿是過5年再回來一次。
1981年,胡信才與英國太太離婚兩年。那個秋天,他的上海太太滿懷欣喜走到了羅湖口岸,卻依舊沒能跨向團圓。一個女人一星期的婚姻,用四十年體會分離,默默敘述著女人口中堅持的句子:“轎子抬進來,棺材抬出去。”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數(shù)以萬計的中國海員滯留利物浦。這只是眾多悲歡離合中一個縮影,屬于小人物的故事。
英國購物也憑票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海員是窮人最好的生計。上海、寧波等地,很多家庭三代“撐船”,繁重的勞作,長久的漂泊,為生活在沿海地區(qū)的家人換來豐厚的“half - pay”。(海員的工資被公司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由本人在船上支取,另一部分由公司在上海的辦事處每月支付予家屬。)
那時候,中國人憑借聰明與刻苦成為各大船運公司最受歡迎的雇員,也成為世界海員的主流群體。幾十年后,菲律賓人仰仗著語言優(yōu)勢和更低廉的薪資,才漸漸取代中國海員的份額。至今,菲律賓人、印度人和中國人依然是國際海員的主要構(gòu)成人群。
與中國海員做出的貢獻相較,中國在航運業(yè)的地位相形見絀。直到2013年2月25日波羅的海國際航運公會上海中心才在浦東揭幕,且其目前是全國首家由國際性行業(yè)組織設立的民辦非企業(yè)組織。
波羅的海國際航運公會是一個具有100多年歷史,被公認為世界上最大、運營最多樣化的國際航運組織。截至2011年,公會已擁有2500多個會員,其船東會員共擁有1. 5萬多艘船舶,7. 03億載重噸的運力,約占世界海運業(yè)總運力的65%以上。
中國航運業(yè)在世界航運舞臺上的“話語權(quán)”將借由該公會得到進一步的提高。只是,半個多世紀前那些老海員的聲音,已消逝在歲月的輪轉(zhuǎn)中。生命漸漸消亡,回憶慢慢升起。
目光轉(zhuǎn)回那個年代,戰(zhàn)后的利物浦,貧窮、拮據(jù)、蕭條,與彼時繁華的上海無法比擬。
對于老船員而言最真切的感受是當時生活物資的短缺,牛奶、雞蛋、茶葉、白糖,甚至衣服都要憑票證限量供應,一些生活的必需品也變成了奢侈品,如長筒絲襪、酒等等。
據(jù)他們回憶,當時沒有絲襪穿的年輕姑娘把一種黃粉涂在腿上當作是襪子。而對于海員來說,船上對于這些生活必需品的供應則是充足的,他們隨便從船上拿下來的東西,就可以使一個當?shù)氐男」媚锔吲d好幾天。
當面臨著物資短缺的少女碰上了生活不愁的年輕的上海海員時,她和他的心情是高興而矛盾的,高興的是她如果能夠與他結(jié)婚,那么她的生活可以無憂、可以改善了;矛盾的是對于一個中國人,她的家人和朋友未必會接受。
而對于年輕的上海海員來說,他們已經(jīng)是家中的經(jīng)濟頂梁柱,他們眼下回不去上海,香港的經(jīng)濟也不容樂觀,只能靠著英國的輪船公司繼續(xù)他們對中國家庭的供養(yǎng)。
對于他們來講,最好的選擇就是留在英國。在當?shù)爻杉遥@意味著他們拿到了長期的“飯票”,只能選擇與當?shù)毓媚锍苫橐該Q取在英國的居留權(quán)。
這些回不來的年輕人留在利物浦結(jié)婚生子。海的兩端有兩個家,一個回不去,一個卻少了歸屬感。
跟董建華一起“白相”跳舞
上海弄堂里出生的小孩,向來有自己的普世法則:機靈,會看眼色同時也喜歡享樂。王妙發(fā)就是一位“10后”的老海員,有著上海老克拉的脾性。
1916年出生的他小學讀了6年,初中讀了3年。初中未畢業(yè),就只想去玩,和朋友一起去跳舞。
當時上海的公共汽車是英國人經(jīng)營的,正好要用人。有400多人去應聘,王妙發(fā)考取了售票員。這個工作工資較高,但是家里卻對其經(jīng)濟嚴管。一個月25元,都要送回家交給母親。
自己沒錢花銷了,就在公司里“揩油”。乘客上車給了錢,王妙發(fā)卻不給他們車票,“若有外國人來檢查,我就把事先準備好的車票統(tǒng)統(tǒng)交給乘客?!比绻l(fā)現(xiàn)有查票的,司機會故意踩剎車,為其通風報信。
后來門檻越發(fā)精明,對付中國人的查票員,用“買照會”的辦法。如果那一路上有三個中國人查票,一個是外國人查票員,外國人查票員是很難對付的。而三個中國人查票員,就給他們一人兩元錢,算是“買照會”。所以那時他是“揩油”出了名,人稱“揩油大王”。
不揩油不行,因為與朋友一起玩、跳舞的開銷大。年輕時他嗜好是跳舞,常去仙樂斯和百樂門。一幫年輕人夜夜笙歌,花錢如流水。
1946年王妙發(fā)沒有工作時,曾經(jīng)同一個舞女同居住在虹口區(qū),沒正式結(jié)婚,也沒有小孩。1949年他到英國時,舞女已經(jīng)得癌癥去世了。
從上海到香港時他曾想帶著舞女一起走,可自己也沒有立足之地成為障礙。臨走時,王妙發(fā)說:“你放心,我一到香港,只要有辦法就一定會來接你的?!?/p>
這依然是個有去無回的故事,只是天性的樂觀沖淡了太多離別的感傷。
王妙發(fā)離開舞女,一路上從不亂來,不玩女人。每月12. 76鎊,有10鎊付給上海的家,給娘,給侄子、侄女們。他覺得自己少花點不要緊,只要有飯吃就可以。那時侄子、侄女小,由阿嫂照顧,娘也幫忙帶,同居的舞女與他們一起居住。
上船不久,憑借著自己一貫的靈活還有人際關(guān)系,王妙發(fā)很快當上“頭腦”(指統(tǒng)領中國船員,負責安排工作,并與外籍船長溝通的人)。
做“頭腦”的收入很高。當時中國的伙計們每人一本簿子,外國人稱為crew,記錄各人的工時,等回到英國再一起結(jié)算。
如果某人實際做了120個工,王妙發(fā)便會對二副說:某人做了350個小時。二副問:“怎么會這么多?”他答:“干的活都在這里,怎么會不多呢?!倍敝灰炞?,就可以到總會計間拿錢。
錢拿來后就把本子收來,在房間里算賬,比如,“誰誰誰,你120個工,現(xiàn)在我給你210個工,好伐?”對方當然說好,王妙發(fā)多報點工時,下邊的人多得了也開心,自己還有多一半的油水。
在英國,王妙發(fā)也有當?shù)嘏笥?,大多?shù)是這里的勞動階級。與當?shù)厝私煌ゾ瓢?。那里時常會有沖突發(fā)生。與現(xiàn)在的情況相比,那時的利物浦對有色人種懷著強烈的輕視。
一些喜歡交際的老船員,回憶起當年都會提到跟董建華結(jié)識。那個年代董建華正在利物浦大學留學,喜歡跳舞的他時常出現(xiàn)在舞會等公眾場合。
海南大學三亞學院副院長沈關(guān)寶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英國當時的公開舞會,階級觀念并不濃厚,買票即可入場。這些老船員也未必真認識董建華,只是他后來成為了香港特首,所以老船員回想起來都會刻意提起這個人物。尋找一份認同感?!?/p>
沈關(guān)寶和他的助手李聆主導了利物浦老船員口述歷史項目,并集結(jié)成《泊下的記憶》專著出版。
一夜間消失的丈夫
時代變遷,船員職業(yè)的社會榮譽感和認同度在逐漸降低。
沈關(guān)寶告訴本刊記者:“從我的另一本專著《中國海員》搜集的一些樣本和現(xiàn)實中的一些情況來看,船員職業(yè)的社會榮譽感和認同度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p>
新中國較早的幾批船員,其中不乏革命家、高干子弟的后代,包括后來稍晚一些的船員群體中也有大量的部隊轉(zhuǎn)業(yè)干部,他們大都以能服務于祖國的遠洋事業(yè)而自豪,并且終生甚至讓下一代繼續(xù)從事船員行業(yè),可以說此時的船員職業(yè)在社會上擁有高度的社會榮譽感和認同感。
這一點從他們的婚姻選擇上也可以得到佐證,當時很多船員的配偶都擁有著諸如老師、醫(yī)生、公務員等社會榮譽感和認同度同樣很高的職業(yè)。
而從對新時期船員的訪談來看,船員職業(yè)的社會榮譽感和認同度就變得不容樂觀起來。年齡稍大的新時期船員基本上是全部反對他們的下一代再做船員,甚至有的年輕船員表示,船員不會是他們一生的行業(yè),很可能是他們積累人生第一桶金的權(quán)宜之計。
如果說選擇配偶的難易程度及其職業(yè)的社會榮譽感和認同度,可以作為船員職業(yè)社會榮譽感和認同度的有價值參考,那么新時期船員所面臨的情況與老前輩們的經(jīng)歷相比只能說是今非昔比了。
社會榮譽感和認同度,對于留在利物浦的老海員而言是一生未曾得到的禮物,也是他們內(nèi)心中最需填補的空洞。
1998年,當沈關(guān)寶和李聆在利物浦結(jié)束相關(guān)項目研究后,利物浦大學和當?shù)睾T博物館為受訪的老海員舉辦了一場正式晚宴,時任曼徹斯特的中國領事也參加此次宴會。
如此隆重的場合,對于在海上漂泊半生,在異國底層奮斗的老海員而言尤為新奇,更飽含著難得的尊重。他們攜眷盛裝出席,“雖然夫人們的妝有些過濃,但看得出來他們已將最襯頭的衣服裝扮上了?!鄙蜿P(guān)寶說。
留在利物浦的人未必幸福,但他們依然是幸運的小部分。更不幸的是被秘密遣返的中國海員。
2005年,BBC第四電臺播出的一部廣播紀錄片暴露出二戰(zhàn)后英國政府對待中國海員的不公正待遇。
據(jù)英國廣播公司報道,60年前英國利物浦港大批曾經(jīng)在二戰(zhàn)期間給英國提供服務和幫助的中國海員被英國政府遣送回中國,這是英國歷史上的一個污點。
很多被遣返的中國海員當時已經(jīng)在利物浦等地安家落戶,生兒育女。結(jié)果造成很多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們失去了父親。這一歷史污點直到近幾年才得到曝光,很多中國海員的子女直到不久前才得知原來他們的父親并沒有拋棄他們,而是被迫離開了英國。
遣返中國海員的決定是由英國的內(nèi)政部做出的,在英國特別警察部門的監(jiān)督下,由利物浦當?shù)鼐綀?zhí)行。中國海員從被警方扣押到被送上開往中國的輪船,前后往往不會超過48小時。
伊馮娜.福利,她的父親是來自上海的中國海員、商船上的工程師,母親是法國人,他們在利物浦相識結(jié)婚。1946年,伊馮娜的母親生下她不久,突然與丈夫失去了聯(lián)系。母親趕回利物浦家中,發(fā)現(xiàn)家里被搜查過,丈夫的所有證件都不見了。
為生活所迫,母親改嫁了。伊馮娜9歲才知道親生父親是中國人,也許還活著。她的名字是父親取的,與父親的中國名字發(fā)音近似。
伊馮娜現(xiàn)在領導著一個民間尋親組織,為一夜間失去丈夫和父親的女人孩子找尋記憶中的遺憾,她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媒體對該事件的關(guān)注依然很少。尋找丈夫的女人們幾十年前在利物浦曾有過一次集會,這是被大眾獲悉的唯一事件?!?/p>
“我們曾向中國駐曼徹斯特的領事求助,”伊馮娜說:“領事先生也顯得很無奈,他表示關(guān)于中國老海員的那段歷史,目前已無資料可查,沒有人知道誰來了誰又走了?!?/p>
www. halfandhalf. org. uk,是這個尋親組織的官方網(wǎng)站,翻拍的舊照片顯眼地掛在主頁上,泛黃的記憶,是每個在網(wǎng)站上發(fā)布尋親信息者最渴望得到的回復。
不久之前,伊馮娜聯(lián)系上了一位目前在上海的年輕女士,她的祖父也是被秘密遣返的中國海員,“我們迫切地尋找著每一個失去親人的案例,尤其是那些被迫拋棄英國家庭的案例,”她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對于這個群體而言,找到同路者就仿佛多一份找到自己記憶的希望。
尋根的第三代
李聆現(xiàn)任上海大學《社會》雜志編輯。在結(jié)束了利物浦的研究項目后,她曾返回當?shù)剡M行跟蹤研究,與許多老船員的第二代、第三代有過交流。
“孩子小的時候,父親都在船上工作,靠母親教養(yǎng)。因此老海員的第二代中,極少有人會說中文,他們也沒有自己是中國人的意識。第三代這種情況更為明顯,由于第二代多與白人婚配,第三代在長相上都已經(jīng)沒有亞洲人的痕跡了,”李聆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李聆曾經(jīng)在上海接待過老海員蕭章銀老人的家族?!皬穆灭^到飯店訂餐都是我為他們安排的,他們?nèi)狈镜恼Z言溝通能力?;貋韼状魏?,現(xiàn)在會說基本的‘小籠包’等名詞?!?/p>
2011年11月2日晚上,來自英國利物浦的朱利安和女朋友佩姬抵達中國天津,祖輩的一段跨國之戀讓他擁有了中國血脈,他想找到自己的中國家人。
朱利安的祖父是一位中國人,名叫劉德業(yè),生于1918年8月10日。1937年,19歲的劉德業(yè)取道新加坡前往英屬印度加爾各答,其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了英國的利物浦,并在利物浦與朱利安的祖母相識相戀。
婚后,這對異國眷侶育有8個子女,朱利安的父親就是第七個孩子。由于祖父是一位船員,需要常年在海上工作,一家人聚少離多,甚至連朱利安的父親都對劉德業(yè)所知不多。
朱利安說,他所擁有的關(guān)于祖父的信息非常少,姑姑告訴他,劉德業(yè)可能出生在山東,也可能出生在天津,或者曾經(jīng)在天津工作生活過,因此他把來中國的第一站定在了天津。朱利安提供了一份由當時青島政府頒發(fā)的劉德業(yè)護照。頒發(fā)時間是民國二十六年即1937年4月23日。
在天津的幾天查訪下來,朱利安尋親之路仍沒有進展。好心人從一個信封上得知,他祖父的老家可能是山東省昌邑市侯富莊村。朱利安曾在祖父遺物中找到一個信封,信封上用繁體中文寫著一行字:中國山東省昌邑縣西鄉(xiāng)永安區(qū)侯富莊村劉德章收。
這個信封很可能就是源自劉德業(yè)未寄出或是被退回的家信。而從收信人“劉德章”這個名字來看,此人很可能是劉德業(yè)的兄弟。由于朱利安和他的家人都不認識中文,因此他們一直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小信封上所提供的關(guān)于劉德業(yè)身世的線索。
劉德業(yè)的簽證和護照上面的時間顯示,劉德業(yè)1937年持有經(jīng)由新加坡前往印度加爾各答的護照,1939年持有從加爾各答經(jīng)由香港返回中國的簽證。此外,朱利安從祖父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兩張英國商船的船員證,其中一張上的頒發(fā)時間為1946年。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持續(xù)的時間為1939年至1945年,由此可以推斷,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這個年輕的山東水手,頭頂著戰(zhàn)爭硝煙,置身于茫茫大海,從中國去往印度,再從印度返回中國,又出發(fā)前往英國。而當時從遠東和印度來的商船都??吭诶锲?。
“相較于其他在海外生存的中國人,老海員是個十分特殊的群體。他們一出生就逐漸走向消亡,無法延續(xù)?!鄙蜿P(guān)寶說。
他們在收入上要高于很多早期出國務工的群體,甚至高于當?shù)厝?,但是依然缺乏社會尊重和認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