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近平,這位以沉穩(wěn)、持重、自信、坦誠的個性風格被西方媒體所了解的中國“新當家”,在當選總書記后第一次公開講話中,一“夢”驚人——以簡簡單單的三個中國漢字:“中國夢”,濃縮概括了新一代領(lǐng)導人的執(zhí)政理念和目標。在他身后,是有著厚重和濃烈象征意味的“中國復興之路”展覽圖片;在他旁邊,站立著引領(lǐng)未來中國去造夢、追夢、圓夢的七人團隊(用耶魯大學教授史蒂芬·羅奇的形象說法,這將是中國的“夢之隊”);而在他面前,不僅僅是拿著話筒端著相機的隨訪記者、以及他們身后所代表的中國十幾億受眾,還有著全世界幾十億雙關(guān)注中國、聆聽中國和探索中國的眼睛。
“中國敢于夢想了!”“中國的美夢抑或世界的噩夢?”從這一連串西方媒體報道的大標題中,你不難感受到一股迅疾而清晰的震顫,以北京為中心蕩漾開去,在世界輿論場內(nèi)形成了一連串共振與余波。在尚未確認應(yīng)該將“中國夢”翻譯成“China’s Dream”(中國的夢),還是 “Chinese Dream” (中國人的夢)時,西方的媒體和受眾已經(jīng)開始在公共空間里剖析“中國夢”和“中國夢之隊”了。無疑,“中國夢”已經(jīng)被賦予了更深、更廣和更抽象的內(nèi)涵外延;而有關(guān)“中國夢”的解讀,也不僅僅屬于中國自己了。
夢的起點:西方媒體和受眾有著自己不同的解讀
細究起來,近代意義上的“中國夢”,發(fā)端于每個中國人都耳熟能詳?shù)哪且贿B串噩夢。中國國情教育中所謂的“百年國恥”,幾乎凝成了一個民族羞于啟齒,卻又不能、不敢片刻忘懷的集體記憶和心靈創(chuàng)傷。其疼痛之深、其副作用之久遠,貫穿影響了其后中華民族百年歷史的起伏波折。而最具有臨床實證意義的一個民族精神后遺癥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夢想、狂想、空想都歸于破滅以后,中國人不敢做夢了。要做夢,你必須先要睡去;而“東方睡獅”的頭銜,無論如何不再是中國引以為傲的標簽。
從這個意義上講,習主席提出的“中國夢”,寓意著中國在兩個層面的回歸。一個層面,是歷史的層面。中國終于可以擺脫象夢魘一樣籠罩民族心理長達百年的陰影,以正常的心態(tài),去憧憬和構(gòu)建一個民族的遠景承諾。物質(zhì)的富足,使中國從“羨慕嫉妒恨”加上“屈辱挫敗悔”的復雜心態(tài)中走出來。這是中國在主權(quán)意義上“站起來”以后,在精神心理上又一次真正地“站起來”。另一個層面,則是現(xiàn)實的層面。沒有夢想的民族,終究是沒有未來的民族。中國過去30多年的埋頭前行,在屢創(chuàng)輝煌的同時,也使得我們的視野變得狹窄,心態(tài)變得功利,想法變得短視。從北京的霧霾到上海的死豬,從飛漲的房價到限購的奶粉,中國正在承受著信仰空白、精神缺失的惡果。正如涉及金錢的問題只能用金錢來解決一樣,涉及精神層面的缺失也只能用精神層面的修復來完善?!爸袊鴫簟钡奶岢觯瑹o疑正當其時,正對其癥。
但是,關(guān)于“中國夢”的起點,西方媒體和受眾卻有著自己不同的解讀。
中國人習慣將近代歷史的斷代點,劃在1840年的鴉片戰(zhàn)爭前后。由此勾勒出的故事線,自然是一部中西方對峙抗爭、中國屈辱落敗的沖突史。而西方的中國問題觀察家和意見領(lǐng)袖們,則更多地將這個歷史分水嶺,或是劃在1949年,或是劃在明末清初甚至更早。如果以1949年為起點的話,過去的六十年,中國經(jīng)歷了意識形態(tài)保守,然后是改弦更張,放開手腳,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和社會的整體跨越。因此,中國語境中帶有強烈“民族復興”的歷史潛臺詞,在大多數(shù)西方人聽來,失去了其邏輯論證的說服力。而如果以中華民族與西方世界初始接觸的明末清初來論的話,中國所泛指的“中華民族”又因為滿清帝國的外族身份,而變得糾纏不清;而所謂的屈辱,更顯得言過其實——因為畢竟?jié)M族當時所創(chuàng)立的大清帝國,無論從版圖和疆域上,都超過前代,是中國歷史上最強大的帝國之一。
夢的解析:“中國夢”的真正價值,不在于中國實現(xiàn)夢想的模式,而在于這個民族敢于夢想的精神
習主席在2013年3月17日人大閉幕式上的講話,其對于“中國夢”內(nèi)涵外延的重新詮釋,不同于首次提出這一概念時的描述。用他的原話就是,“中國夢歸根到底是人民的夢,必須緊緊依靠人民來實現(xiàn),必須不斷為人民造福。中國夢是民族的夢,也是每個中國人的夢?!倍?012年11月“復興之路”的講話中,他重點強調(diào)的則是“民族復興的強國夢”。從“強國夢”到“人民的夢”,從以國家為主體到以人民為夢想的主體,此一跨越,無論從文理邏輯的完善上,還是從地緣政治和外交層面,都意義重大。
首先,“中國夢”的概念,遠遠大于和超越“強國夢”的概念。夢想的主體,應(yīng)該是人,而不是虛擬的國家。同理,夢想的實現(xiàn),也只有在每個國民的夢想實現(xiàn)以后,才能夠真正上升到國家強盛的層面。其實,在馬克思主義最核心的理論文獻《共產(chǎn)黨宣言》中,恰恰可以找到這一立論的主旨源泉:“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前提和基礎(chǔ)?!币源送普摚恳粋€中國人夢想的實現(xiàn),也必然是整個“中國夢”實現(xiàn)的條件和基礎(chǔ)。過分強調(diào)“強國夢”,無疑會引發(fā)孰為本、孰為末的疑問——到底是“大河有水小河滿”呢,還是“小河有水大河滿”?到底是國在家前,還是家在國前?具體到國家宏觀決策中,這又事關(guān)到底是以國家整體的財富積累(GDP翻番)來衡量夢想的實現(xiàn),還是以國家中的每一個個體的幸福感來衡量(“你幸福嗎?”)。
而將“中國夢”簡單等同于“強國夢”,其弊端和副作用還不單純體現(xiàn)在邏輯和語義模糊的問題上,而更多體現(xiàn)在地緣政治和公眾外交的層面。無論被稱為是“崛起”還是“復興”,中國最近30年來的高速發(fā)展,正沖破一個五百年來所形成的西方統(tǒng)領(lǐng)世界的歷史大周期。其指標意義和其顛覆力量,同樣史無前例。
美國《新聞周刊》及其網(wǎng)絡(luò)版《每日野獸報》在一篇題為“中國的偉大夢想”的評論中,顯然在將中國的“強國夢”與周邊國家的“噩夢”并列起來。《紐約時報》則特意突出強調(diào),所謂的“中國夢”其實就是“強國夢”和“強軍夢”,而“習的講話以及其背后所調(diào)動起來的強大宣傳攻勢,必然讓亞洲國家,以及美國這一太平洋地區(qū)的主導軍事強權(quán),憂心忡忡”。而《時代》周刊的評論就更不加掩飾了,其2月1日這期的標題就是:“麻煩之海:今日亞洲就如同一次大戰(zhàn)前的歐洲”。
不管這種擔心是居心叵測,還是杞人憂天,它正好從側(cè)面印證出“中國夢”的提出,從國內(nèi)來講,其精神層面的作用應(yīng)該大于物質(zhì)層面的作用;而從國際的視角來看,其“軟實力”的象征價值應(yīng)該大于其“硬實力”的指標意義。中國以往的外交政策指導方針,或者模棱兩可,容易引發(fā)歧義;或者過于生硬抽象,缺乏人性化的促銷點。比如,“韜光養(yǎng)晦”被西方媒體廣泛地翻譯理解成“蓄積實力、伺機而動”的陰險謀略;而“和諧世界”則因為過于空泛平淡,無法形成共鳴和著力點?!爸袊鴫簟钡奶岢?,無疑帶來了一股清新、自然、親和的中國風。
“中國夢”的真正價值,不在于中國實現(xiàn)夢想的模式,而在于這個民族敢于夢想的精神?!爸袊鴫簟辈皇菫榱巳〈懊绹鴫簟保菫榱素S富和完善“世界夢”。當習主席結(jié)束對非洲的訪問后,非洲國家的媒體開始反躬自問:“為什么我們不能夠做一個非洲夢呢?”同樣,印度的報紙也在金磚五國的會議后發(fā)表評論:“印度什么時候能夠提出自己的印度夢?”
夢的碰撞:中國夢,不僅是中國人自己做的夢,也是中國為世界打造的夢
夢想與夢想之間會有碰撞,而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更免不了沖突。
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如果沒有距離,那夢想也就不成其為夢想了。當“美國夢”最初被提出的時候,美國正處于經(jīng)濟大蕭條最困難的1931年。當時,美國經(jīng)濟陷入大衰退之中,股市崩盤,銀行倒閉,勞資矛盾頻仍,社會沖突異常尖銳,而大西洋彼岸二次大戰(zhàn)的陰影正漸漸向美國移來。正是在這一晦暗迷惘的時代背景下,吉姆·亞當斯在《美國時代》一書中,這樣描畫了他的“美國夢”:“這不是一個關(guān)于汽車和高速公路的夢想,這是一個關(guān)于社會秩序的構(gòu)想:在這個社會里,無論男女,每個人都能夠?qū)崿F(xiàn)上天賦予他的全部內(nèi)在潛能,而同時也被其他人認可這種自我價值,不因其出生環(huán)境和地位而改變?!焙髞?,隨著二戰(zhàn)后美國在世界范圍內(nèi)超強地位的確立,“美國夢”的提法也逐漸被整合到美國發(fā)動的全球魅力攻勢中,作為在冷戰(zhàn)時與蘇聯(lián)爭雄的一個“軟”籌碼。冷戰(zhàn)勝利后,“美國夢”更是所向披靡,高歌猛進,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的“世界夢”。
這一態(tài)勢,一直持續(xù)到2008年。
2008年發(fā)生了兩件震動世界的大事。一件是美國爆發(fā)的次貸金融危機,一件是中國主辦的北京奧運會。也許是巧合,也許是歷史開的一個小玩笑,北京奧運會勝利閉幕、普天同慶的8月18日,正好也是雷曼兄弟公司倒閉,從而引發(fā)世界金融市場“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的那一天。金融危機所帶來的連鎖效應(yīng),使得以花園洋房為符號標志的中產(chǎn)階級“美國夢”開始癱軟變形;而太平洋彼岸,北京奧運會的焰火在全世界眾目睽睽之下炫麗綻放,愈發(fā)將這種此消彼長的反差映襯出來。一時間,“北京共識”將取代“華盛頓共識”的呼聲,不絕于耳;甚而至于,由中美兩強共管共治世界的“G-2”模式,也被戰(zhàn)略學者們煞有介事地提了出來。朦朦朧朧看起來,中國趕超美國似乎指日可待,而中國引領(lǐng)世界也幾成必然。
隨后的事實證明,我們可能過早地把夢想與現(xiàn)實混為一談了。用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著名中國問題專家沈大偉的說法,中國在世界的存在,廣度遠遠大于深度,還不具備調(diào)動和影響世界的國際實力,也還不能稱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強權(quán),而只能算是一個“半路強權(quán)”(partial power)。換句話說,中國是世界利益的大股東,但還不是控盤的莊家。美國從2009年下半年開始付諸實施的 “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使得亞太的地緣政治天平“不再平衡”。美國以現(xiàn)任亞太盟主的身份,以軟硬兩手再次向盟友們證明了“美國不是萬能的, 但沒有美國是萬萬不能的”的信條。在東亞這個巨大的地緣政治“蹺蹺板”上,美國把自己的力量全壓了上去,中國這一端開始失衡松動,平衡眼看就要被打破。于是,“中國夢”中的國際色彩,就不能不被放到桌面上來了。在首訪俄羅斯的講話中,習近平面對著中國昔日的戰(zhàn)略盟友,承諾“我們要實現(xiàn)的中國夢,不僅造福中國人民,而且造福各國人民”?!懊鎸﹀e綜復雜的國際安全威脅,單打獨斗不行,迷信武力更不行,合作安全、集體安全、共同安全才是解決問題的正確選擇”。換句話說,中國夢,不僅是中國人自己做的夢,也是中國為世界打造的夢。
就在中國新領(lǐng)導人們暢談夢想的時候,現(xiàn)實的陰霾和污濁,卻正在侵蝕污染著中國最大的兩座城市:北京與上海。而中國自己,也仿佛突然間意識到,中國的夢想,不能只被物質(zhì)的標準所衡量;而那些最有價值的東西,未必都能夠通過價格體現(xiàn)。如果夢想那么容易就能夠?qū)崿F(xiàn),那么夢想的價值是否也被打上了折扣。
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的夢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夢想,而每個人也有每個人的夢想。夢想的內(nèi)容或許不同,但夢想的精神卻能穿越任何政治和文化的隔閡。在鑄造自己夢想的時候,中國既要學會在世界面前講述自己的夢想,也要學會承受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那永遠也無法彌合的空隙。但有一點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要做個好夢,你必須先要平心靜氣,去除雜念,酣然睡去;而要實現(xiàn)夢想,你必須先從夢中醒來,抖擻精神,振作前行。
(作者著有《為世界打造中國夢》一書)
責編/杜鳳嬌 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