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聘就是無論你工作了三年、五年，

你和這個單位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2010年夏天，當我辭職走出那家部委北辦公區(qū)的大門時，心情好到了極點。揮了揮衣袖，絕不帶走一片云彩。

一年前，剛剛從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畢業(yè)，我入職一個部委直屬事業(yè)單位的出版社，崗位是選題策劃編輯。入職的那一天，我才知道，自己是個外聘的“臨時工?！?/p>

身份

體檢過后，我們新入職的八九個人被召集到出版社一間很大的會議室里。各中心主任和人事部主任向新同事表示祝賀后，出現(xiàn)了一個五十多歲女人。人事部毛主任介紹，這個人是某外聘公司的經(jīng)理，她將和我們簽訂人事合同。

我的腦袋“嗡”了一聲。在此之前，盡管經(jīng)過筆試、面試，也簡單溝通過薪金待遇，從來沒有人向我說明，我并不是由出版社聘用，而是由外聘公司派遣到這里工作。

女人熟練的拿出一摞合同，并講清楚我們的薪金待遇，每月稅前3000元，只有三險，沒有公積金。

我的腦袋又“嗡”了一聲?！霸趺磿@樣？”我在心里責怪自己沒經(jīng)驗，不懂得提前詢問清楚。我不太想簽這份合同。

“如果不簽，我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嗎？”我在心里快速的盤算著。

工作并不好找。2009年，我研三。之前在北京一家報社實習了一年，多篇報道獲得報社總編輯獎，我以為自己可以順利地留下。直到那年的五月份，當初負責招聘實習生的老師將我們四個留到最后的實習生叫到一起，說，“你們不是不優(yōu)秀，但是沒辦法，今年的經(jīng)濟形勢非常不好，報社今年不招人，一個名額都沒有?！蔽议_始了海投簡歷的求職路。

筆試、面試的機會并不是很多。早就找工作的同學們也沒幾個得到offer 的好消息。北京植物園里有座臥佛寺，因為“臥佛”與“offer”諧音，大家還打算一起去拜拜，多多求幾個工作機會。

我的專業(yè)是電影美學，校園招聘和智聯(lián)招聘等網(wǎng)站上，對口的工作幾乎是零。憑著實習經(jīng)驗，我開始投傳媒行業(yè)，而同學們告訴我，投出版社更容易中標，還有人打趣說：“出版社是個筐，什么都能往里裝?！?/p>

那家出版社的招聘信息，確實有符合我的職位：生活文藝中心的選題策劃編輯。招聘信息上特意說明，這家出版社是某部委直屬的事業(yè)單位，這是我家人看重的一點。

接到出版社的入職體檢通知時，我正在一家網(wǎng)站的文娛頻道做著“復制、粘貼”的工作，美其名曰“整合”娛樂專題。

每周有一兩次的外采機會，基本就是跑發(fā)布會，拿上200元車馬費和宣傳方給的新聞稿，回來發(fā)到網(wǎng)站上。車馬費加上工資，每月能拿到四五千。我覺得這樣的工作毫無價值，“復制、粘貼這種沒技術(shù)含量的工作，?？粕材茏觯玫弥粋€美學研究生嗎？”我不止一次的向家人抱怨。

盡管出版社的工資只有三千，但是策劃的圖書出版了，年底可以拿到一定比例的分紅。當時的我還是用學生的心態(tài)思考問題：“在全新的領(lǐng)域可以學到更多的東西，選題策劃是要用腦子的工作?！鞭o掉短暫的網(wǎng)編工作，我參加了出版社的入職體檢。

坐在出版社的大會議室里，我左顧右盼，其余的幾個新同事都痛快的簽了合同。見到合同期只有一年，我想：“外聘就外聘吧，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只要薪金待遇一樣，無所謂是什么身份。”把心一橫，我簽下了合同。

社聘與外聘

正式上班了。出版社就在這個部委的北辦公區(qū)，單位為我們辦理了北辦公區(qū)的出入證和飯卡，午飯也在部委的食堂吃。

每天經(jīng)過大門口，都會看到外地來京辦事的人，在部委門前的那塊大牌子前合影留念。辦公樓里設(shè)施陳舊，頗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格，早上上班的第一件事是打開水和拖地，我打電話的時候還向父母匯報，他們很欣慰，“這才是政府機關(guān)的作風啊?！?/p>

我同時也見識了“機關(guān)”的福利。每月，只要交30元錢，便可以中午到活動室練瑜伽，出版社請了專門的瑜伽老師。周五的下午，可以免費到附近的羽毛球館打羽毛球，還可以用很低的價格辦理朝陽公園郡王府的游泳卡。歌唱班、舞蹈班，再加上要準備國慶60周年大慶的合唱比賽，我和雜志社的人都很忙。

領(lǐng)導說，新同事要積極參加集體活動，多和大家接觸。剛?cè)肼毜囊粋€多月，我只忙兩件事：入職培訓和合唱比賽。我逐漸發(fā)現(xiàn)了我們身份的不同。

入職培訓的時候，來了四個和我一樣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他們的身份是社聘，有戶口，事業(yè)編制，是參加國家公務(wù)員考試考上的。一起和我練合唱的老同事以為我也是社聘。得知我不是，他們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復雜。我倒覺得沒什么，既然我沒有參加公務(wù)員考試，自然會跟人家不一樣。

一位大姐卻對我說：“社聘也有走關(guān)系的?！眳⒓拥募w活動越多，我聽到的故事越多。在這個單位，有關(guān)系并不會難堪，反而是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情。

很多同事，或多或少的跟這個部委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我最清楚的，是和我一起外聘的同事。我所在的中心，共招了三名選題策劃編輯。中心主任明確告訴我，除了我以外，其他兩個都是關(guān)系戶。一個女孩兒剛?cè)肼氁粋€月，因培訓遲到被主任批評便辭職不干了。另一個女孩兒，盡管工作得長久些，卻也是狀況百出。入職培訓時吃桃子、老師講課時剪指甲，正式工作后，她更是時常找借口不來上班。

我開始一邊學著校對、編輯稿子，一邊了解圖書市場。主任要求我到北京各大書店和圖書批發(fā)市場調(diào)研，形成文字。每次去之前，要向他請假，回來后，要向他匯報。對那個女孩兒卻沒有嚴格的要求。到后來，那姑娘已經(jīng)可以為遲到編出早上撞車的理由，每個月也一定要請上幾天痛經(jīng)的假。主任說，那姑娘的學歷是研究生，但在人事部門的學歷上，填的卻是專科。

單位里一直哄哄著轉(zhuǎn)企改制的期限臨近，我心想，“改制好，這樣就不用外聘了，大家都一樣。”男朋友笑我太單純：“你以為你會跟他們一樣嗎？他們就是養(yǎng)著自己的人，讓外聘的來干活的。”

很快，我見識到了不一樣。2010年，部委內(nèi)部分房，被人捅了出來。經(jīng)常和我們一起打羽毛球的小伙兒氣憤地說，分房地點在東壩，附近還有殯儀館，根本不是好地方。風聲過后，房子還是分了。盡管他說小職員只能分地理位置不好的房子，作為外聘身份的我，甚至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主任找我談話了。很多問題明朗起來?！叭颂?，得找人干活啊。”社里同意他招聘新人。名額是三個，卻被塞進兩個關(guān)系戶，我是唯一一個他想招進來的人?！昂煤门?，還是有社聘的機會的。我看宋書記對你印象不錯，過年的時候，你可以去看看她。”

我還在追問：“既然找人干活，干嘛不是社聘？”他并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而是說：“外聘就是無論你工作了三年、五年，你和這個單位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話鋒一轉(zhuǎn)，主任笑著說：“我還想著我分的老房子就在這院里，想租給你呢，你沒打招呼，就在外邊租了房了?！?/p>

之前，他便提過讓我租他房子的事情。我算了算，工資3000元，拿到手2600多，他的房租怎么也得一千五，我掙了工資就給他一半兒，那就不只是臨時工，而是要成“包身工”了。

奶茶風波

2010年的元旦聯(lián)歡會，我除了做主持人，還參演了三個節(jié)目。負責工會文體活動的宋書記確實對我印象很好。我開始琢磨，要不要去宋書記家去走走關(guān)系呢？

從來沒有和宋書記有過單獨接觸，我準備先到她辦公室坐坐。第一次怎么進門呢？從小讀書到研究生，我從來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眼看春節(jié)假期臨近，我終于坐不住N4Pl1AX0DZHl5syz3GMxzw==了。

我決定給宋書記送一杯我親自沖的奶茶。既親切，又不失年輕人的活潑?？山o領(lǐng)導送奶茶，我心里透著心虛，就怕別人說我溜須拍馬。于是，我把樓下小賣部的奶茶買光了。沒去之前，我給辦公室里所有人都沖了一杯奶茶。大家覺得奇怪：“你今天是怎么了？掉奶茶堆里了?！比缓笪壹倌＜偈降难b作很隨意的出了門，瞄著宋書記在不在辦公室。見門開了一條縫，我手心出汗敲了敲門。

推門一進，宋書記果然在。問題是，還有社長和總編輯也在！他們正在談工作。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我硬著頭皮把奶茶放到書記的桌上：“宋書記，辛苦了，給你沖了杯奶茶，我走了?！彼螘洿蛑鴪A場，說小姑娘對她好。我心想：“死定了，社長和總編輯怎么想？為什么只給宋書記送？”

跑回辦公室，還有沒沖的奶茶，我又沖了兩杯，拿了過去。

我不知道他們后來喝沒喝，但是我看見他們臉上明顯寫著“莫名其妙”。

送奶茶讓我徹底失去了走關(guān)系的信心。男朋友也跟我分析：“你一沒關(guān)系，二沒錢，你們部門還有關(guān)系戶，社聘能輪得到你嗎？”

如果這樣，我還有必要繼續(xù)在這里工作嗎？

是去是留？

春節(jié)后上班，工作總算進入正軌。我并沒能很快的策劃出圖書選題，意向選題只有一兩個。主要的工作是幫助其他老編輯審稿子。主任也拿來一本講“牛文化”的書稿讓我審讀。與之前的記者工作不同，編輯需要靜心、細致，這對我是很大的考驗。

在出版社工作的同學反饋給我一些信息，我發(fā)覺本單位的節(jié)奏比市場化的出版社慢很多，市場競爭力很弱。以這本“牛文化”的書為例，盡管這是包銷書，由作者方出了一大部分錢，但還是說要走市場。既然走市場，如果在牛年春節(jié)期間上市效果會比較好。然而在2010年，也就是牛年之后的虎年，這本書還在編校階段，最后在2012年，才得以出版，這時已經(jīng)是龍年了。

慢慢的，我有了離開的想法。

隨著對工作的了解，我對社聘與外聘的待遇區(qū)別有了更多的認識。年底分紅，社聘的員工會得到3萬元的社內(nèi)平均獎，而外聘的員工是沒有的。

社聘員工在根據(jù)任務(wù)量分配績效獎時，分紅抽取的比例也要比外聘的高。

社聘是五險一金，外聘只有三險，沒有公積金。第一年，我沒有獎金，因為沒有戶口，連生育保險都沒有。

每季度大家去領(lǐng)取衛(wèi)生紙等福利，沒有我的份兒。主任說，第一年沒有，以后會有。

我和男朋友在五環(huán)外買了房子，準備結(jié)婚。主任揶揄著說：“現(xiàn)在只能買街邊幾塊錢一堆兒的菜了吧?！北睅煷笱芯可膶W歷，似乎成了一個笑柄。我在這里是臨時工，甚至不如有關(guān)系的?？粕R時工。

我的心情越來越糟糕。每天晚上，都會給父母打電話，說自己打算辭職。母親不同意我辭職。在他們看來，在部委工作的名頭太大了。穩(wěn)定、福利好，盡管錢不多，但一個女孩兒在這里工作不是很好嗎？

我在心里苦笑，虛榮能當飯吃嗎？那些福利是屬于我的嗎？第一次，我想起本科時一位老師講課時說的一句閑話：“你再有能耐，也不如有個好爸爸?！币蚕肫鹜瑢W講起，于丹老師在上課時對女研究生們說，你們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博士。

2010年，編輯資格考試開始報名了。出版社也開始報名。我準備遞交材料的時候，卻被人事部門告知，外聘人員不能參加編輯資格考試。報名表上要求本單位人事部門寫意見蓋章，人事部門以外聘人員不是出版社的職工而拒絕蓋章。而外聘公司并不是出版行業(yè)，不符合蓋章單位的條件。

幾個中心的主任急了?！巴馄溉藛T是招來干活的，當編輯，策劃選題，沒有編輯資格證，怎么干？”幾番溝通，都沒有結(jié)果。文教中心的小韓加了我的QQ，他對我說，他在這家出版社已經(jīng)工作7年了，因為是外聘，至今沒參加編輯資格證考試。他勸我不要爭取了，“沒用的。”

我震驚了。

盡管經(jīng)過努力，從那年開始，外聘人員也可以進行編輯資格考試，但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離開了。

辦離職到主編室蓋章時，一位對我不錯的老師沒有問我為什么離開，而是說了一句：“早離開早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