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車拐入北四環(huán)匝道時,那輛助動車忽然撞上了隔離欄桿,凝滯了片刻,車傾倒了,車上的人慢鏡頭似的也倒下了,不是那種帶點掙扎的遽然地跌落,而是軟綿綿地、四仰八叉地倒地,倒地后便一動不動了。
是初冬的傍晚。離我們大約七八米遠,那人口罩、棉帽,看不清面目,憑形態(tài),像是一個剛邁入老年的男子。
他是自行撞上機非隔離的鐵欄桿上,周邊沒車也無人。這一點毫無疑問。我一剎那的疑惑是,他是因為目力不及撞上去的,還是忽然暈眩,令助動車一時失控?
我的同行差不多同時也“喲”了一聲,隨即立刻判斷:“這人肯定是低血糖!”顯然,他也瞥見了這一幕。我腦子則迅速反應道:“更有可能是腦溢血!”
應該實事求是地說,雖然遲疑了一會兒,眼睛已看不清那橫陳大道的人和車,我還是說了一句:“打個電話報救護吧?!蓖幸惨衙鍪謾C,準備下一步的動作。這時司機不容置疑地發(fā)話了:“千萬別打!打了我們就走不了,接下去會很麻煩,我碰到過……”
我與同行面面相覷,竟都一下子失語了。而此時忽然生成的失語,之后卻像沉重的鉛塊,長時間地堵在我的心口,搬挪不動,愈堵愈沉。
我為這失語,必定得付出代價。不是物質的,是精神上的,而精神這類無法直觀目睹的事物,我又是何等看重。
這是2013年的北京,我已屆知天命之年。而我來北京也已經無數(shù)次了。
司機是當?shù)厝?。年齡大約與我相近。
擁擠的地鐵站,像人滿為患的火車站一樣喧鬧。擠進車廂時,就是罐頭里的沙丁魚了,氣喘不過來,心煩,磕磕碰碰也屬自然。
吵嚷聲起,一個中年男子,也算高大,帶著標準的京腔,帶著埋怨和斥責。那一邊是幾個異鄉(xiāng)人,是湖北口音。他們手提或肩扛著行李包袱。也許是他與他們中的一位碰撞了,稍稍有點推搡。
爭斗的架勢,似乎已然展開。
其中的一位痩高個兒,什么話都沒說,忽然從兜里取出什么東西。那眼珠子里是冒出火星子的。
只聽見挨著他的中年男子喊叫起來:“捅刀子了!他捅刀子了!”
擠作一團、幾乎密不透風的乘客竟然閃開,迅即騰出了些許空間,還有人讓出了座位,但誰都沒吱聲。唯有這男子痛楚地捂著肚腹,彎下了剛才還顯高大的身軀,摸索著座位,嘴里還在無力地叫嚷著:“殺人了,捅刀子了,把他抓住……”
沒有任何人動彈。那個捅刀子的人也一言不發(fā)。我的眼睛卻緊緊地盯視著他。
列車到站。那人與同伴目光對接了一下,迅速出了車門。中年男子的聲音又加大了:“抓住他,抓住他,他捅刀子了……”聲力急迫而微弱。
依然沒有人動彈。我卻緊隨瘦高個兒下了車,跟著他,一步不差。我的同伴也跟著我,還扯了扯我衣袖,想要說什么。
我沒留意,眼睛里就只有這個瘦高個了。
瘦高個發(fā)覺有人盯著他,想轉個方向逃逸。我也轉了方向,像釘子一般死死地咬住了他。
幸虧警察聞訊趕來,截住了他的去路……
事后,同伴說,你剛才是不要命了,你靠人家這么近,如果人家狗急跳墻,你一定吃大虧。
剛才我真的什么都沒想,只有那個捅刀子的人在我眼里。至今那一幕,還恍若在眼前,清晰如昨。
這是1988年的夏日,北京。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到達神圣的首都。我正值青春韶華。
在通往天津的高速公路上,小車挪不動了。下了車一看,前面一溜車,車屁股光冒煙,吼著聲,不見動彈。再往前走了走,是兩輛車搶道,車沒任何損壞,司機卻較上勁了,先是張口對罵,之后大打出手,他們的同伴在勸,但仍在對罵,恨不得吃了對方。車實實在在地擋了道,后面車輛有使勁按喇叭的,但沒人下車。
我下了車,看了看情況,暗罵一聲,退回到車內,遂拿起寫作本,寫起字來。
前頭又喧嘩一片,聲波高激。說是兩個漢子又干仗了,這回拿了家什,不流血傷亡,看來絕不會收兵。
我放下寫作本,想推門下車。同行的朋友說話了:“你別去管這閑事呀,這里人生地不熟的,萬一有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何況人家也不知你是什么人,誰會買你賬呀!”
言之有理。我推門的手縮回去了。我還是寫我的字吧。一篇千字文快收尾的時候,車才緩緩啟動。
這是2006年的冬天。我赴京參加培訓,前去天津考察。我已學會淡定。
一大早,浦江碼頭就人車洶涌了。
我上了車,置好自行車,從包里掏出一本書來。黃浦江并不很寬,但也得有十分鐘左右的航行時間,我是篤信魯迅先生所言的,時間是可以擠出來的,就像海綿擠出水一樣。
忽然瞥見一個小男孩在攀爬水手梯。我的心就跟著懸在那兒了。
小男孩挎著書包,嬉戲玩樂。起先還在最低的幾級,不久,就往上攀升。而船在江波的推涌中搖晃,水手梯則離船舷只有幾十公分。
我讀不進書了。大聲勸告小男孩,別再爬高了,當心呀。
小男孩笑嘻嘻的,并不理我。他繼續(xù)爬上爬下的,讓我的心也忽上忽下的。
一艙的人,看見這一幕的人,大都是成年人,誰也沒吭聲。
我又勸說了幾句。我真怕一個浪頭打來,或者他稍不留神,就會被掀到艙外。艙外的江水混濁奔騰,江底也有數(shù)十米深。每年都有人溺斃浦江,成為氽江浮尸。
我為小男孩深深擔憂,雖然毫不相識。我終于憋不住了,從人群和自行車的縫隙中繞過去,走近了水手梯。小男孩站在了地板上,我的心也踏實了。
我如同贏得了一場比賽,心情愉悅地走回自己的位置。這時聽見有人嘀咕了一句:“人家小孩玩,關你什么事?”
我未予理睬,我不知說這話的人是誰,但我以為他一定很冷血,對冷血的人,我充滿鄙視。
那年我二十出頭,還沒有為人父。
畢業(yè)那會,我與她又續(xù)上了情弦。當然,嚴格地說,那時中學念書,只是蒙朧的一場早戀,牽過一次手,心有相許,其他什么都沒發(fā)生。后來就不再聯(lián)系了。畢業(yè)之后重又往來,也是出自純粹的情感。
一張潔白的紙,充滿想像,十分美好。
那天中午,我們在十六鋪碼頭進了一家點心店。店堂內食客寥寥。我們揀了一張桌子,坐下,點了餛飩、小籠包子。剛吃上,有一位老太蹣跚走來,坐在了我們的邊上。
老太一身的寒酸相,憔悴而落魄。坐下后,也并沒馬上點單。
我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心生憐憫。這被女友hYcrGZvUKGRstrJ+RNYla28Bv9j+Jf019Awk68wWe6g=察覺了,她悄聲卻語氣堅決地對我說,“你敢搭理她,我就馬上離開?!彼恋难劬铮舆^一絲狠意。
我自然沒與老太搭話,但我走時,故意在籠屜里留下了兩只小籠包子。我想這老太一定是餓了,不管何種原因,她是處于弱勢的。
這件事雖然不是我們分手的主要緣由,但在我的心里烙印很深。
那時我也二十余歲,對未來期盼無限。
一連幾日,微博都收到私信,說一個小女孩身患白血病,無錢治療,危在旦夕,希望我?guī)兔D發(fā)一條信息,讓更多人援手相助。上面還附有這個女孩的照片——可愛卻蒼白的臉,微笑流淌卻帶著一絲與年齡并不相襯的憂郁。
我心有所動,卻沒有付諸行動。因為來信的是一個陌生人,我怕其中有詐。過幾日,看到主流媒體也報道了此事,很多人紛紛傾囊相助,我本想也捐一點錢款,一忙活,把這事給忘了。
那天去八佰伴,從自動扶梯下樓。在四樓電梯口,有一個小孩哭哭啼啼著,欲下又不敢下,挺危險的。我走過,禁不住想扶他上電梯,倏忽打消了念頭,我擔心碰了他,他萬一從電梯上跌滾下去,說也說不清楚。
樓下,一位老媽媽焦急地招呼他,也一時不知所措。我徑直下樓離開了,我自己的事,還等著呢!
深夜的街巷,一位老伯搖搖晃晃地迎面走來。他是醉了,還是染上了重病?我避開了一段距離,我怕惹上什么麻煩。
……
我這是怎么了?失語、旁觀、回避和置之不理,是代表成熟,還是表現(xiàn)淡定?當年的悲憫和愛心,都被時光磨蝕殆盡了嗎?
如果一個人,連一點悲天憫人的情感都沒有了,他或她還有多少人味兒呢?
如果……
我懺悔,為自己,為現(xiàn)代許多人,也為這個時代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