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下午她倆都待在泳池邊。微微俯身躺在一小塊毯子上,太陽在樹影間挪到哪里,她也挪到哪里?,F(xiàn)在她干脆往背上涂了足足半瓶防曬油,松開比基尼的扣子,俯身躺著。從脖子到肩膀都曬得通紅。她身材勻稱,后腰的線條和結(jié)實的大腿都能看得出她從沒放棄過鍛煉。尤其是當(dāng)她穿著顏色明亮的衣服時,很難分辨年齡。這會兒她已經(jīng)在喝第三杯莫吉托了。太陽還沒落山呢,她就有些醉醺醺了。
瑪兒戴著墨鏡坐在距離她不遠的遮陽傘底下,把臉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每隔一會兒就要往裸露在外面的胳膊上涂防曬霜。她套著件寬大的白色連衣裙,上面有藍色的海鷗圖案,這還是她們上次一起去海邊時買的,八年前?誰都記不清了。她撐著腰翻來覆去,說她不太舒服,得歇歇。她確實看起來面色蒼白,還總是大聲打嗝。但這幾天她始終歇著,哪兒都不愿意去。天曉得她是怎么了,成天唧唧歪歪。不愿意穿比基尼,不愿意沾水。剛剛她還對吧臺的小伙子發(fā)了一通火,因為他在她的蘋果汁里放了碎冰。
她倆之前吵了一架。本來說好要一起租輛摩托車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的,但事到臨頭,瑪兒又反悔了。她說太熱了,她的頭都要被曬裂了。而且她倆昨天在外面遭了罪,她們迷路了,頂著白晃晃的太陽在麥地里走了很久。那兒什么都沒有。她受夠了,覺得微微太不懂得體恤朋友。微微也氣壞了。她可不在乎迷路或者大太陽,不然她們?yōu)槭裁匆獊磉@座山上呢。她們訂了昂貴的酒店,現(xiàn)在卻好像真的被困在這兒了。
過了一會兒,太陽轉(zhuǎn)到了山的背面。微微站起來,抖抖身上的沙子,往泳池邊上走去,她用腳尖試了試水,然后獨自在游泳池里游了兩圈,泳姿舒緩優(yōu)美,瑪兒不由抬起頭來看。
泳池的另外一端挨著懸崖,微微探出半個身體在那兒趴了一會兒,抽了根煙。眼前的是一片層層疊疊的綠色,她琢磨著第二天怎么能去山那頭的瀑布游泳。然后她游回來,在淋浴龍頭下站了一會兒,決定再要一杯冰酒?,F(xiàn)在她氣消了,她只是有點暈,光腳踩在發(fā)燙的地磚上左右直晃。這才是感覺最好的時候,她還可以再喝兩杯,或者更多。
瑪兒主動坐到了微微旁邊,剝開一只柚子。她承認(rèn)是她搞砸了,她不想再吵架。于是她們又坐在椅子里聊起天來。她們說到了男人,都振奮了些?,攦荷蟼€月認(rèn)識了一個男人,有天喝多了,他們用短消息聊了很多出格的話。但是微微打消了她的念頭,她碰巧認(rèn)識他,他們一起喝過酒。酒席上他對一個女孩背了首詩,然后他就把女孩帶回家了。她本來不會說這些的,但是她喝多了。
瑪兒有些失望,她又問了幾個問題,不過微微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些事上面。她一方面想著不知道酒店的擺渡車到幾點,她晚上想去個熱鬧的地方繼續(xù)喝酒?,F(xiàn)在她可不想再管瑪兒了,如果她不想去,那就讓她待在這兒吧。而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很難把身體從毯子上挪起來。她已經(jīng)徹底喝多了,就這樣也挺高興的。
她們又坐了一會兒,太陽落山了。泳池旁邊擺起了餐桌。她們終于站起身來收拾東西。然后她們沿著溪水淙淙的小路往房間走,四周蛙聲一片?,F(xiàn)在氣溫下去了些,太陽也快要落山了。遠處早早有人放起了孔明燈,還有股奇異的檀香味兒。大概是因為瑪兒又穿上了那條裙子,她們紛紛想起八年前的假期,那會兒怎么能醉成那樣。而之后,工作,結(jié)婚,她們再沒一起度過假,什么好事情也都沒再發(fā)生過。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爆攦郝唤?jīng)心地說。
“我們再去喝一杯吧?!蔽⑽⒒卮稹?/p>
“我不能再喝酒啦,我懷孕了。”
“唔?”
“是啊,我的好日子到頭了?!?/p>
才拐出機場行李大廳的門,就看到表弟從遠處一路小跑過來。他像排練過一樣在我面前站定,把墨鏡從鼻梁上摘下來,雙手插兜。“喲嗬?!彼念^發(fā)漂成了淺金色,戴著灰綠色的隱形眼鏡,面容原本就有一種粉白,現(xiàn)在因為更瘦削了而從面頰上呈現(xiàn)出兩三筆有棱有角的線條。粗略的一眼,既不像是中國人,也不像當(dāng)?shù)氐陌兹诵∏嗄?。所幸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拘謹(jǐn),打完招呼便聳聳肩又把手伸出來,順勢攬過我的行李箱和雙肩包,再把挎包也一把抓過去夾在胳膊底下。
“累嗎?”他短促地問我。
“還行。公司訂了公務(wù)艙?!?/p>
“你來的時間正好,上星期一直下雨,昨天才停?!彼f著已經(jīng)大步向出口邁去,我連忙跟上。他穿著條緊繃繃的破洞牛仔褲,一雙鞋頭又尖又長的搭扣皮鞋,一件黑色夾克衫,拉鏈閃閃發(fā)光。轉(zhuǎn)過身去,背后印了個掉了一半色的骷髏。一走出接客大廳,他立刻戴上墨鏡,其實天氣陰沉沉的,也沒有太陽。他的衣服都是之前回國時從批發(fā)市場買來的便宜貨,但是他從沒把這當(dāng)回事,反而對自己糟糕低劣的審美有種沾沾自喜。
“你瘦了很多?”在去往停車場的路上我沒話找話地問他。
“這段時間剛瘦下來的。本來說好下個月要回趟家,結(jié)果我媽不肯?!?/p>
“唔?!蔽要q豫了一會兒,我們倆都沒有沒再說話。
外面陰沉沉的,露天停車場的風(fēng)把人刮得往一邊倒去。我們走了一段路,停在輛破破爛爛的皮卡跟前。擋風(fēng)玻璃上只有一小塊地方是干凈的,后面敞開的部分蓋了塊厚實的擋雨布,有股濃重的魚腥味以及腐爛的菜葉子味。我還懵在原地,卻見表弟已經(jīng)打開后門,手腳利索地把箱子和包放上去,又砰得甩上車門。
“這是店里裝貨的車,早上我剛跑了一次碼頭?!彼麑ξ医忉尅?/p>
“唔。”我爬上車。他從座位旁的一堆票據(jù)和廣告?zhèn)鲉卫镎彝\嚻?,煙灰盒里塞滿煙頭,CD機里播放著阿黛爾的歌。我把車窗搖下來,不由去摸口袋里的煙,但手指又縮了回來。
“一會兒想去哪兒?”他說。
“聽你的?!蔽野杨^扭向窗外。
“你想去海邊嗎?”他頓了頓又說,“不行,我明天有個面試,下午得去城里買套像樣的西裝。我們明天去海邊吧,我?guī)闳コ詣倱粕蟻淼纳?!?/p>
“我已經(jīng)定好明天的機票了?!蔽倚÷曊f。
“哦?”他聽起來有些失落,“我還跟老板娘請了三天假。”
“本來就是來墨爾本開會的,你媽媽……”我有些語塞,又改口說,“家里人惦記著幫你帶了好些東西,都是吃的?!?/p>
“這會兒的海是最美的。”他像是沒聽到我的話,答非所問地說。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這兒的冬天還沒有來。我們始終開在機場高速上,看不見人,只有巨大陌生的廣告牌,空中盤旋著很多海鷗,發(fā)出嬰兒般的叫聲,因此有種強烈的蕭瑟感。
“你要去面試什么?”我問他。
“一個五星級的大酒店。我們餐館的廚師閑聊的時候說起他們在招幫工。我跟現(xiàn)在的老板娘談了談把工作時間減半了,也沒告訴她我想再做一份工,就說是要去上英文課?!?/p>
“打兩份工時間夠不夠?”我問。
“睡得少些就夠,睡覺算什么?!?/p>
這會兒我們開進了一條擁堵的隧道,車子挪動了幾步終于停了下來。四周都是汽車排出的廢氣,變得非常燥熱。他有些為難地說空調(diào)壞了。我們只好把車窗搖起來,而車廂里的溫度在急劇升高,CD機里阿黛爾的聲音都變得有些歇斯底里,我快要透不過氣來。盡管如此,外面卻很安靜,沒有人按喇叭,只有人把手伸到車窗外面,點起了煙。
表弟暫住在老板娘家里,說是暫住,其實也已經(jīng)住了兩年。這會兒老板娘不在,表弟從廚房里拿出一袋狗糧,又從車后座拿出一個打包的塑料盒,里面裝著從店里帶回來吃剩下的燒雞。他手腳熟練地把這些東西混在一起。
“哈迪,哈迪。”一只老狗從不知哪里走出來,鼻子稍微嗅了嗅,就又懶洋洋地走了回去。它對生人毫無興趣,眼睛都不抬一下。走近看,它的毛都禿了,長了疥瘡,臭烘烘地往外淌著血水。
“老板娘的狗,快不行了。”他帶我去他的房間。
“看起來很疼?!?/p>
“它的一只眼睛瞎了,每天都要涂藥膏?!?/p>
“嗯?!蔽抑е嵛岬模舱f不出什么同情的話。
表弟住在院子旁的車庫里,車庫被隔成兩間,外面一間堆著各種干貨和工具,里面是他住的地方,算得上寬敞。
“晚上你就睡我的床?!彼f著從衣櫥里抱出一大摞被子和床單。
“其實我去附近找間酒店睡也行。”我有些猶豫地說。
“可別。我都已經(jīng)跟老板娘說好了,晚上她會幫我從店里搬張折疊床回來。我睡在外面。”他說著想從冰箱里去取些飲料,可是冰箱是空的?!拔胰ネ饷尜I些喝的回來,你可以先歇會兒?!?/p>
“沒事,時間特別緊,我跟你四處走走?!蔽艺f。
于是他等我換了身衣服,我們一起走出門去。這兒是個華人社區(qū),拐上大街以后到處都能看到中文標(biāo)牌,操各種口音的中國人小簇小簇地站在鋪子前面或者路口聊天。不時有迎面走過的人停下來與表弟打招呼,他始終戴著墨鏡,雙手擦在兜里,顯出一股先前沒有的瀟灑自在勁兒。
“女朋友好靚?!币婚g奶茶鋪的老板娘招呼他。
“是朋友?!彼粍勇暽硶频鼗卮穑铱戳怂谎?。
“哦,不是,是阿姐出差來看我?!彼樢患t,語無倫次起來。
“帶兩杯茶走啊?!彼蟀雮€身體探在外面,已經(jīng)開始用塑封機給兩杯奶茶封口,于是表弟只好站定下來。然后他們開始用廣東話交談起來,我聽不懂,只好站在一邊看著他們。不一會兒他把一杯暖烘烘的奶茶塞到我手里。
“沒有放珍珠哦?!彼f。
“什么時候?qū)W的廣東話?”走開一段路以后我問他。
“我們老板娘是廣東人,兩個廚子也都是她帶來的。這兒附近廣東福建人多,隔開幾站火車有另外一個華人社會,那兒都是東北人。你可受不了那股大蒜味兒?!?/p>
“你認(rèn)識的人真多?!蔽艺f。
“小意思?!彼疫肿煨π?。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在一間門口繪著龍的廣東菜館前停下來。這會兒還沒有到午飯時間,里面也并不像是已經(jīng)開始營業(yè)的樣子,表弟一邊推門進去一邊說,“這是我們飯店,你坐一會兒,我叫他們給你做頓好吃的?!?/p>
地板踩上去黏糊糊的,有個女孩坐在高腳凳上玩手機,見到我表弟就懶洋洋地抬起頭來,直接用廣東話輕聲交談起來。女孩看了我一眼,腦袋往側(cè)面歪了一歪,又收回目光,也不知道算不算是打招呼。她涂著很厚的粉,因為非常年輕而顯得有些胖。這會兒他們對著手機嬉笑,倆人湊得很近,她把他的奶茶拿過去,也不喝,咬著吸管。
過了一會兒,表弟去廚房里吩咐了些什么,端了壺茶出來陪我坐下,那個女孩也不見了。
“女朋友?”我小聲問他。
“不是?!彼?jǐn)[出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谋砬椋^而說,“老板娘的女兒?!?/p>
“一定在交女朋友吧?”
“接下來要打兩份工,哪有時間?!彼麌?yán)肅地說。
“嗯?!?/p>
“回去別跟我媽亂說,你知道……”他突然停下來,吹了吹杯子里的燙茶。于是我也沒再說什么。很快女孩就從后面端出來各種熱氣騰騰的菜,來回幾次,放滿一桌。我正想要阻止表弟說菜實在太多了,就又端上來一盆用黑胡椒和黃油炒的龍蝦。我長途飛行之后疲憊的胃并沒有被這些油膩膩的食物喚醒知覺,卻泛起惡心來。我招呼女孩一起坐下來吃,她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說她正在減肥。她在面對我的時候語氣里有種彬彬有禮的冷漠,臉上看不出表情,與剛才完全不同。
我勉強打起精神來吃了兩口,而表弟也幾乎沒有動筷子。外面出了會兒太陽,這兒卻顯得更加幽深。桌子也是油膩膩的,角落里敬著的觀音旁邊放著永不會熄滅的電子蠟燭。像是回到了我倆童年時一起待過的那個狹隘又破舊的二線城市,也是這樣的光線,四處都是油膩膩的觸覺。
下午店里要用車,我與表弟坐火車去市中心。他習(xí)慣性地跑到火車的上層,挑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比其他位置都寬敞,他把腳擱在對面的座位上,也沒有說話,抱著胳膊,對著窗戶外面發(fā)呆。一路經(jīng)過些陳舊的工業(yè)區(qū),河邊的磚樓上涂滿涂鴉、有時經(jīng)過一些居民區(qū),有開闊的超市,拐角的教堂。有時也經(jīng)過海,藏在房屋的后面,在間隙里露出白晃晃的海面。
“你去過很多地方吧?”他突然問我。
“嗯?!?/p>
“你喜歡這兒嗎?”他說,我們一起看看窗外。
“還行,城市里就有海真好啊。”我說。
“沒感覺?!彼财沧煺f,“我一點不喜歡這里,無聊得要命?!?/p>
“可是你有很多朋友,不是嗎?”
“都是店里的客人,又有什么可聊的呢。”
“嗯?!?/p>
“不過那個大酒店在海邊上,那兒是富人區(qū)?!彼肓讼胝f。
我們在中央車站下車,正是中午休息的時間,馬路上到處都是匆匆忙忙的人。表弟帶著我往公園里抄近路,草坪邊上很多人在曬太陽,喝啤酒,天色與剛剛比起來更清澈明亮了些。我在一間連鎖咖啡館前停下來,想買杯咖啡。我問他要不要一起坐下來喝一杯,他說不要??Х瑞^里熟悉溫暖的味道,柜臺里蓋著糖霜的面包圈以及周圍低沉交談的嗡嗡聲讓我的精神稍微緩過來一些。這會兒能抽根煙會更好些,我摸到錢包旁邊一包皺巴巴的香煙,猶豫了一會兒,又把手縮了回去。表弟背對著站在門口等我,他還是雙手插在口袋里,一條腿斜斜地伸在外面,肩膀微微聳起來。外面起了會兒風(fēng),他夾克衫的下擺被吹得簌簌直抖,顯得縮手縮腳的。
我想去那間最大的百貨公司,但是表弟說他朋友推薦給他另一間常年都在打折的。我陪著他在男裝部的各個柜臺間兜轉(zhuǎn),由于從領(lǐng)帶到襯衫再到褲子和鞋子都需要購買,我們顯得有些失序,沒頭蒼蠅般地在兩個樓層間打轉(zhuǎn),他很快就失去了平日的好耐心,露出焦躁和沮喪來。
“穿西裝特別傻逼?!彼蝗徽f。
“我喜歡男人穿西裝。”我反駁他。
“你說話像個老女人?!彼f。
“去你的。”
“可不是嘛,上了年紀(jì)的人才喜歡西裝。”
“幼稚?!?/p>
最后我們在角落里一間不知名的鋪面配齊了所有的衣物,因為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所以就有些湊數(shù),像是急著要完成任務(wù)。我在試衣間門口等他,過了一會兒他扣了一半的扣子探出半個身體來問我能不能幫他換大一號的??涂蜌鈿獾暮谌朔?wù)員始終在柜臺的另一端等待著,遞給我襯衫以后,又把臉沉默地扭向另一個方向。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從試衣間里走出來,鞋帶松著,雖然穿著西裝,身形卻保持著穿夾克衫時的輕微佝僂,雙手插在口袋里,顯得褲子大腿處非常緊繃。他非常不好意思地站在鏡子跟前,眼睛猶豫著不知道該往哪里看。
“褲子有些緊。”他輕聲對我說。
“嗯。要不要也換大一號?”我問他。
“唔。真的有些緊?!彼岬乜纯次遥倏纯捶?wù)員。服務(wù)員朝我們走過來,我才發(fā)現(xiàn)表弟滿臉通紅,像是在生氣,幾乎要往后退兩步。而服務(wù)員已經(jīng)走到了我們跟前,依舊是一副僵硬而禮貌的笑容,心不在焉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以后,用當(dāng)?shù)乜谝魸庵氐挠⑽恼f,“先生,真不錯。”
“能幫他再換大一號嘛,有點兒繃?!蔽铱纯幢淼?,他氣惱地聳聳肩,手依然沒有從口袋拿出來,倒好像是要把褲子選錯了號全怪在別人頭上。
“當(dāng)然?!狈?wù)員有耐心地轉(zhuǎn)身去倉庫里拿,剩下我倆僵硬地站在那兒。表弟順勢松開襯衫的扣子,一粒,兩粒。這樣一來,他顯得跟這身衣服更沒有關(guān)系。商場里已經(jīng)提前開起了暖氣,他把西裝脫下來耷拉在胳膊上,脖子后面全濕了。
“我特別傻逼吧?”他在我身邊坐下。
“沒有。”我想說句什么安慰的話。
“你英文真好?!彼f。
“唔?!蔽抑е嵛岬?,有些尷尬。
“如果面試也用英文的話,我就完了?!?/p>
“他們怎么說的?”
“他們也不知道。但去年有個小子被錄用了,他什么都不會?!?/p>
“看運氣吧,你運氣向來不錯。”
“如果我能說好英文就好了?!?/p>
“不是念過語言學(xué)校嗎?”
“那又不是念書的地方。成天在唐人街混著,只會說說廣東話?!彼f。我抬頭四處張望,服務(wù)員久久都沒有出現(xiàn),而我覺得特別累。有兩個人推開我們身邊防火樓梯的門走出去,我想他們是去抽煙了,幾乎都能夠聽到打火機的咔嗒聲。這種時候,除了抽根煙,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干嘛。
離開商場以后,因為無所事事,我們便在馬路上隨便走走。表弟的情緒一落千丈,他罵罵咧咧的,手里拎著的兩三個紙袋像是在摧毀他的信心。但是走出一段路,他又平靜下來,沉默不語地大步往前走。我知道他心事重重,可誰不是呢。
“我們?nèi)€好地方?!彼妓髁税胩煲院蠼K于開口。
“哪里?”我問。
“卡西諾?!彼f。
“什么?”
“賭場,這兒的賭場可有名了?!?/p>
“我連打牌都不會。”
“你真沒勁,就當(dāng)陪我去吧?!彼肓讼胝f,“我得把剛剛買衣服的錢都給掙回來?!蔽乙稽c都不想去,可是也不想掃了他的興致,于是就隨他跳上了一輛停在樞紐站的巴士。
“你常去嗎?”我問他。
“有段時間常常去,如果晚上飯店下班后不想回車庫的話,會特別無聊?!?/p>
“看樣子手氣不錯?!?/p>
“大部分時候還不錯。不過剛來那會兒把語言學(xué)校半年的學(xué)費都輸了?!?/p>
“那怎么辦?”
“換了一星期,換不下去了。就打電話騙了家里人?!?/p>
“哦。哦?!蔽覀冋f到這兒,又都停下來。
“我現(xiàn)在有點錢了,我想給我媽媽買個LV的包?!彼目慕O絆地把話題繼續(xù)下去,像是下了個決心,“老板娘有好幾個LV包,我覺得還挺好看的?!?/p>
“唔?!蔽尹c點頭,不想再說話,也不想看到他。我軟弱極了,只好把視線移向窗外。大城市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巨型的廣告牌,各種眼熟的連鎖商店。只不過這兒四處都是鴿子,我們遠遠地經(jīng)過一小片海灘,有人在那兒打沙灘排球。
接著,我倆相對無言地下車,我繼續(xù)跟著他往前走。賭場的門口停著好幾輛旅游大巴,中國游客在門口合影留念。他小聲指給我看哪些是東北人,哪些是福建人,哪些是臺灣人。但是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在兩個穿著制服的保鏢前停下來,扭頭急切地問我說,“你護照帶在身上吧?!?/p>
“沒有啊?!蔽一艔埖孛诖?,又摸摸包,“放你家了。”
“太糟了。沒有護照不讓進的。”他用手捂住額頭,一副天塌了的神情。
“呃?!蔽抑缓每粗?。
“算了,算了。今天的運氣看著也不像是會特別好。”他自言自語的,又反過來安慰我。他手上裝著西裝的紙袋已經(jīng)皺了,還斷了根繩子。我心想,這真是糟糕的一天,而且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
我們都沒有力氣再繼續(xù)走路了,我在路邊看到有賣炸魚和薯條的鋪子就停下來買了兩份,和兩大杯冰可樂。小姑娘熱情地問說要不要免費升級成大杯的,我說好,結(jié)果那兩個可樂杯足有一小截手臂那么長,吸管是彩虹顏色的。我們像過節(jié)一樣捧著滑稽的可樂杯,繞到賭場背后的碼頭旁邊坐下,對岸有很多嶄新的高樓。面前就是海,不過不是藍色的,有些地方發(fā)灰,有些地方則是墨綠的。有些龐大的船緩慢地行駛在上面,無聲無息。
“你覺得這玩意兒好吃嗎?”他嚼著一根薯條問我,他說話的口吻竟然像我的爸爸。
“不錯。我習(xí)慣垃圾食品了?!蔽艺f,可樂杯子上的水不斷沿著我的胳膊往下淌。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這些?!彼f。
“那你喜歡什么?”
“我媽做的白斬雞啊。其實老板娘做飯也不錯,但她現(xiàn)在總是在打麻將,很少自己做了。店里那兩個師傅倒是真做得不怎么樣,放太多醬油,太多淀粉?!?/p>
“老板娘挺喜歡你的?!?/p>
“很多客人還以為我是她兒子?!?/p>
“不錯。你一直討人喜歡。”
“她女兒說我像……”他說了一個人名。
“誰?”我沒聽清。他又說了一遍,我還是沒聽清。于是他只好把手機拿出來,他的手機屏幕上是個男人低著頭的照片。大概是韓國人,我從來沒見過的明星,卻顯然是他的偶像,因為他立刻就打開了手機的一段音樂給我聽。是一段非常吵鬧的音樂,重復(fù)著一個單調(diào)的節(jié)奏。他隨著音樂小幅度地晃動了一會兒膝蓋,把音樂關(guān)掉了。
“你沒有聽過嗎?”他問我。我搖搖頭。這會兒沒有了音樂以后,沉默變得更加叫人難以忍受。
“我得抽根煙?!蔽覟殡y地說,終于從包里掏出那包皺巴巴的香煙來,卻摸不到打火機,眼睛也不知道該看哪里好。而他側(cè)過身體看著我,終于忍不住迸出一陣大笑。
“笑什么?”我推了他一把。
“早說啊。我忍半天了?!彼f著也從夾克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硬殼的三五牌,又順勢為我點了火。風(fēng)很大,我們挨著火苗湊在一起,打火機在風(fēng)里咔嗒咔嗒地響。我抽了一口,手有些發(fā)抖,等到吐出一口煙,才覺得平靜了些。
“家里人不管你?”他問我。
“他們不知道?!蔽腋嬖V他。
“老板娘的女兒也抽煙,她家里人也不知道。有時候吃過晚飯我們一起在外面散個步,我們連著抽幾根煙,然后繞著后面的草地走一大圈,才能把身上的煙味徹底散盡,到了天冷的時候,得走上兩圈?!彼f著,大口地抽完一根,又點了一根。
“你媽媽……”我掐滅一根煙頭,沒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時機了。
“她如果知道會傷心死的,你知道,現(xiàn)在這種情況,我不能讓她傷心?!?/p>
“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
“沒什么?!彼柭柤绨?,死一樣的沉默又回來了。
“你媽媽生病了?!蔽液韲蛋l(fā)干,如果再錯過這段沉默,我就永遠也說不出來了。
“白癡,我早就知道了。”他說。
“你知道什么?”我嚇了一跳。
“她生病了,我早就知道,不然她干嘛不讓我回家去,還要你特意跑一次打探我的情況?!彼^續(xù)說,也不看我。
“她……”我想要爭辯兩句。
“我現(xiàn)在回去或者不回去都是不對的。”他說,“操?!?/p>
“嗯?!蔽蚁胨f得沒錯。
“她會死嗎?”他突然問我。
我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他們說運氣好的話能再活上幾年,不過誰都說不準(zhǔn)。
“她現(xiàn)在知道了嗎,她還想要這兒的身份嗎?”他說,腳邊裝著西裝的袋子歪在一旁,一只吃垃圾的海鳥死死地盯著我們手中盛著薯條的盒子。我們一動不動地坐著,薯條和炸魚都已經(jīng)冷了。
遠處的港口靠著一艘龐大的游輪,偶爾能在船舷附近看到走動的人。
“你看那兒?!蔽翼樦种傅姆较蚩催^去,對面是林立的高樓,這會兒太陽落到了它們的背后,能看到玻璃間不真實的反光。也有海鷗,非常小,不時飛入視線,又轉(zhuǎn)瞬消失。
“什么?”我問他。
“明天要去面試的大酒店,就在那兒。那兒是富人區(qū),他們說那邊的私人海灘特別美,女人在那兒曬太陽都不穿衣服?!?/p>
“哪兒?”
“那兒,那兒?!彼麏^力指著,半個身體傾在外面。我有些茫然地辨別著對面的樓群,樓頂巨大的英文字母,還有貫穿其間半透明的廊橋。但是他到底指著的是哪幢樓?
“算了?!边^了一會兒,他累了,垂下手來。
“是那幢嗎?”我不想停下來回到剛剛的話題里去。
“算了,別看了?!彼J(rèn)真地說,“那兒其實什么都沒有?!?/p>
“嗯?!蔽乙仓匦率諗n起身體,點點頭。那只海鳥始終沒有離去,它在我們旁邊耐心踱著步子,等待著。
“再來根煙?”他問我。
“好啊?!蔽艺f。
于是我們又各自掏出一根煙來,風(fēng)太大了,我們緊緊挨著,打火機繼續(xù)徒勞地發(fā)出咔嗒咔嗒聲。
早先家門口的馬路拐角處有個不起眼的劇院,有時候也放電影,周末還用作舞池。之后有一年劇院的拱門坍塌了,連同頂上巨大的霓虹燈招牌一起落下來,砸死了一個正步行回家的女人。這件事情上了當(dāng)日報紙的頭條,劇院從那天起就干脆關(guān)門大吉,而居住在附近的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經(jīng)過那兒時都會彼此提醒,縮著腦袋,加緊步子,唯恐還有些小磚礫掉到自己頭上。但是所有的不安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變成習(xí)慣。漸漸的,周圍無聲無息地蓋起一些新的百貨大樓,唯獨這間劇院始終無人接手,大門緊閉,從柵欄里望進去,里面黑洞洞的,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礫石堆得到處都是。
直到一年前,才有施工隊伍突然進駐,等到腳手架和幕墻全部拆除以后,這兒變成了一間連鎖商場。地下室是明亮而寬敞的大超市,樓上整整兩層賣平價且品質(zhì)不錯的衣物,一樓還有販賣咖啡和面包圈的快捷窗口,在冬天的傍晚亮著暖光招牌,散發(fā)著黃油與肉桂的香氣,終日陰冷的雨季里,叫路人很想停下腳步避一避。
他倆坐在咖啡外賣窗口旁的臨時座位上,雙雙望著窗外。才不過六點多,夜晚就已經(jīng)降臨,路人打著傘經(jīng)過,偶爾往里面瞥一眼,都是副耷拉著嘴角的神情。
“你還記得我們在這兒看過電影嗎?”她問。
“我不記得有這么回事兒了?!彼粗巴猓晏焖麩煱a難抑,在不能抽煙的地方就顯得焦躁不安,不停抖腿,
“怎么會?你那會兒染著個金色的頭發(fā)?!彼J(rèn)真想了想說。
“是嗎?我們搬來的時候,這兒已經(jīng)是攤廢墟了。一直就是?!彼牟辉谘傻?。
“旁邊有個麥當(dāng)勞,你真的不記得了?”
他沒有吱聲,把眼鏡拿下來,用指關(guān)節(jié)揉揉眼睛。
“明天該下雪了。”她繼續(xù)說。
“唔?!?/p>
“我約了露露去旅行社,這鬼天氣?!?/p>
“如果下雪的話就算了,也不是什么著急的事兒。”
“說是這樣說。”她咕噥著,始終注視著他,“我們別等了吧?!?/p>
“沒事。”
“你餓了嗎?”她問。
“有點,但是回家也沒什么其他事情可做?!彼f話的時候把臉微微側(cè)過一些,于是她把身體靠上去,倚在他伸得筆直的胳膊上。他輕輕掙扎了一會兒,抬起胳膊來,把手放在她的頭發(fā)上。
過了一會兒,工作人員擺出塊半人高的招牌。超市開始打折了,還不到七點。四周握著一次性紙杯的人陸續(xù)往外走。他倆隨著他們,挨在一起,站在狹窄的自動扶梯上,聞見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用微波爐加熱的速食三明治,角落里堆起來的奶酪,以及木筒里快要凋敗的黃水仙。
他倆像往常一樣拿了幾盒半價的蔬菜,明天就要到期的蘆筍和蘑菇回家就得煮了,它們一旦過了保質(zhì)期就像自殺一樣紛紛腐爛。還有一些貼著黃色標(biāo)簽的生菜色拉套在塑料袋里,葉子上蔫乎乎地冒著水珠,但還能夠撐上兩三天。她仔細查看了生產(chǎn)日期,超市總是事先把最新鮮的貨藏在貨架深處,于是她指揮他來拿。他走過來,彎下腰,長手長腳地立刻堵住了兩旁的通道。被卡在他們身邊的人推著推車等待,她有些著急,朝那人抱歉地笑笑,然后他們一起看著他探進貨架里的半個身體,夾克衫掀了起來,里面藏青色的連帽衫底下是一截皺巴巴的保暖內(nèi)衣。她不由又抬頭看了那人一眼,但是那人已經(jīng)推著滿滿一車正在融化的肉往反方向撤去。哦,她從來沒有喜歡過超市,空氣里那股熟透了的氣味。
結(jié)果他找到一包今天才上架的魚和一盒凍得硬邦邦的肋排,直起身來,她看到他的袖子上沾到一小攤深色的水漬。
“我們的水槽堵住了。”她說。
“衛(wèi)生間的?你的頭發(fā)掉得太厲害,是天氣的關(guān)系嗎?”他說著從她手里接過推車,衣服的下擺仍然沒有掖好。
“到處都堵,衛(wèi)生間的,廚房的,我們該找個人來看看?!彼齽e過頭去。
“你能指望物業(yè)嘛?走道里的那盞聲控?zé)粢呀?jīng)壞了那么久了,他們就是不來。”
“唔?!彼c點頭。
“上次疏通管道的藥劑不管用嗎?”
“臭死了。而且才沒幾天就又堵上了,一定是樓里的問題?!?/p>
他們還是走到了日用品區(qū)域,買了新的管道疏通劑,然后在收銀處來回走了一遍,挑了條人少的隊伍。他推著車,她順勢站到前面把里面的東西一樣樣擺在傳輸帶上。
“給我一個……”她的話才說到一半,始終垂著頭的收銀員就已經(jīng)伸手拿來一只綠色的塑料袋,塞到她跟前。頭頂?shù)囊恢蝗展鉄魤牧耍瑹艄荛W個不停,收銀員一邊對著白晃晃的電子屏幕,一邊用生著凍瘡的手指揉眼睛。
“我們該買兩瓶酒的,晚上我們可以喝點酒,看會兒電視。”她扭頭對他說,但是他倆只是待在原地,誰也沒有動彈,收銀員也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
“冰箱里還有幾罐啤酒?!彼贿呎f,一邊從口袋里搜刮硬幣。然后他從她手里把袋子接過來,往外走去。她縮縮肩膀,系上大衣的扣子。外面已經(jīng)不下雨了,可是非常冷,潮氣幾乎能把衣服滲透。
“這鬼天氣?!彼f,“我再也不想出門了,我得記得回家給露露打個電話?!?/p>
“嗯?”他扯過風(fēng)衣領(lǐng)子,抖抖索索點了根煙。
“我說明天不去旅行社了,改天再說吧?!彼貜?fù)了一遍。
“也行。”他動了動嘴角。
“唔。”她心里有些不安,但她試圖打起精神來。
她做晚飯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管道疏通劑都倒進了水槽里。她來不及阻止他,不管是換了什么新的牌子,那玩意兒始終是臭烘烘的,水槽旁邊的魚剛剛抹好鹽呢。但是他已經(jīng)把瓶子倒空,又洗干凈手,坐回到沙發(fā)上,打開了電視機。
最近她的頭發(fā)確實掉得厲害,她稍微走動了兩步,就看到長長的卷發(fā)揪著灰塵在地毯上打滾。
“你能去問房東借一個吸塵器嗎?”她一邊把魚放進烤箱,一邊問他。
“他一大早就出門了?!彼f。
“你怎么知道?”她有點不耐煩,但是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像是在質(zhì)問。
“早晨我站在窗戶這兒看到他了?!?/p>
“說不定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來了?!彼蛔忠活D地說。
“他拖著箱子,一定是去看他女兒了?!彼厣辏八辉?。”
“唔。”她點點頭,繞過地上的頭發(fā),走到窗戶邊,把百葉窗拉了起來。從窗口能看到對面的屋子,中間不過隔著條窄窄的巷子。對面的小哥也在做飯,他的女朋友在隔壁房間里吹頭發(fā),過了一會兒女朋友放下手里的吹風(fēng)機跑出去開門,又進來一個胖男孩,他熟絡(luò)地放下背包,從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接著他們?nèi)齻€人站在屋子里輕松地聊起天來。他們的窗前已經(jīng)提前掛起了圣誕燈,一小串銀白色的燈泡從窗沿上懸下來。
“我想出去走走?!彼蝗辉谒砗笳f。
“什么?”她回過頭來。
“我想出去走走。”他平靜地重復(fù)了一遍。
“可是就要吃飯了?!彼呋氐娇緺t旁邊,打開看了一眼,魚在錫紙里吱吱地冒著香氣,“再等一刻鐘?!?/p>
“我不吃了?!彼み^頭去,這會兒對面的年輕人拉下了窗簾,又只剩他倆了。
“你怎么了?”她垂下手放在身側(cè),看著他。
“我不知道。”
然后他不再說話,也沒有真的起身離開,只是坐在沙發(fā)里,看著外面。外面并沒有什么可看的,只有一盞孤零零的路燈,并且又下起雨來,雨點落在底下的塑料雨篷上,發(fā)出雜亂的聲響。于是她不再看著他,把解凍出來的魚丸扔進燒滾的水里,耐心地等它們漂浮起來,切進去豆腐,蔥花,關(guān)火,再把一小塊味增放進去攪拌。然后她用勺子喝了一口,有點咸。
等到她把蘆筍和蘑菇燙過以后從鍋子里撩起來撒鹽,把魚從烤箱里拿出來,撥開錫紙,最后盛好米飯,擺好碗筷,轉(zhuǎn)過身去,他還是坐在那兒。
“吃飯吧?!彼崧曊f。
他沒有吱聲,起身拉開椅子坐在慣常的位置上,但是把碗筷推在了一旁。
“我是說真的?!彼f。
“究竟怎么回事?”她問。
“沒什么特別的,沒什么。”
“唔。”
“我感到?jīng)]個頭,你能明白嗎?”
“你覺得沒意思了?”
“是啊,沒意思了,沒意思透了。”
“所以呢?”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他雙手支在桌子上,抱住頭。她看了他一會兒,站起來,去廚房里燒了一壺?zé)崴?,倒了兩杯,又從罐子里拿出兩塊紅糖來溶在里面,端出去放在他面前。
“今天好冷啊,明天一定會下雪的。”她用手捂著杯子說,“這房子越來越糟,前幾年的冬天有這么冷嗎,還是我們的暖氣越來越不好?”
“別這樣?!彼笾f。
“唉。”
他突然站起來,她以為他要走了,眼淚幾乎都要掉出來,但是他只是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一根攪拌棒,在兩只杯子里攪了攪。然后他們坐下來,彼此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只好注視著眼前的杯子,沉在底下的紅糖現(xiàn)在在杯子里打著轉(zhuǎn),溫柔地溶化了。
他們小口喝完了茶,他還是收拾起一只小包,離開了。
她站在窗口看著他走出大門,對面三個年輕人也正好從屋子里走出來,他們像往常一樣互相點點頭,打了個招呼,然后他拐了個彎從巷子里消失了,而三個年輕人站在自動販賣機前買了幾罐可樂,并不著急離開,好像夜晚還很長。
第二天傍晚,她和露露坐在他公司對面的快餐店里,手里各自捧著一杯熱巧克力。她沒有喝,只想捂捂手。太冷了,哪里的暖氣都不足,杯子里的巧克力很快就凝成了固狀。
“你們吵架了?”露露把玩著手里的煙盒。
“沒有,什么都沒有發(fā)生?!?/p>
“他走了?也沒有說為什么?”
“他說他絕望了。”她想了想說,“他是跟其他人在一起了,我想?!?/p>
“他這么說的?”
“沒有,他什么都沒說?!?/p>
“你還愛他嗎?”
“什么?”她看著手里的杯子,“唉,算了,我們說些別的?!?/p>
“到處都不能抽煙,以前可不是這樣的?!甭堵镀财沧?,她看起來足有四十五歲。
“那旅行社的事情怎么辦?我們付了訂金了?!?/p>
“你不想去了?哦,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可以等到夏天再說?!?/p>
“真抱歉啊?!彼牟辉谘傻?,望著對面大樓的旋轉(zhuǎn)門,天色突然暗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從大樓的旋轉(zhuǎn)門里走出來。她拍拍露露,她倆收拾起東西跟上了他。他走得很快,碰到紅燈停下來,對兩邊的車流無動于衷,凝滯地注視著前方,等再次變綠燈時,他又毫不猶豫地邁出步子去。
“他一定是去找她。他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他沒有朋友。”她挽住露露的胳膊。
“他可能會去喝一杯,我們以前常常一起去前面的一間酒吧。”露露拍拍她的手。
“茉莉?早就拆掉了?!?/p>
“是嘛,那會兒還有誰?”
“那個馬來西亞男孩?那是什么時候,我們還沒有結(jié)婚?!彼貞浟艘粫?。
“我已經(jīng)快想不起來了?!?/p>
“可不是嗎?”
“你得跟他聊聊,沒什么不可以聊的?!甭堵墩f。
“我們……”
可是他走進了那間超市一樓的咖啡鋪,抖抖風(fēng)衣,坐在了背對著窗戶的角落里,沒有要咖啡,只是打開一張前一個客人留在桌上的報紙。這下可好了,外面那么冷,而她們只好挨在一起,站在馬路對面,沒有其他地方可去。而他已經(jīng)解開了風(fēng)衣,看起來是就打算待在這兒了。
“他在做什么?”露露說,“我在這兒買過三明治,他們連面包皮都懶得切。”
“這兒七點開始打折。”她低聲說。
“什么?”露露大笑起來。
“打折,他在等打折。”她又說了一遍,竟也跟著笑了起來。太冷了,一笑就渾身發(fā)抖。
“我們回家吧?!钡人忂^來,她縮回手呵著氣對露露說。
“一起去喝一杯嗎,找個暖氣十足的地方。”露露建議。
“不了,講不定過一會兒就要下雪了?!?/p>
“也行。他或許一會兒就回家了?!甭堵冻UQ劬?。
“你覺得生活有勁嗎?”她后退了兩步,突然問。
“哎?”
“有勁嗎?”她又問了一次。
“這怎么說呢。成天下雨,或許到夏天會好些吧?!?/p>
現(xiàn)在她可以扣緊外套,直接回家了,不用再在超市里待著,她從沒喜歡過這兒,從它過去還是個劇院的時候起,就沒喜歡過。她本來可以去買兩瓶酒的,但是冰箱里還有兩罐啤酒不是嗎,如果今天屋子里暖氣足的話,不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