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上沒有疼痛。
小龍醒來的時候,腦子里只有這樣一句話。
輕輕眨了好幾下眼睛,眼前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朗。平躺在柔軟的羽毛堆上,小龍伸出五指試圖截住窗口射進來的光線——它們這樣魯莽地撞進來,真是很沒有禮貌。這時小龍才發(fā)現(xiàn),強光中自己的手指、手臂、肩膀與身體,它們都完好如初,一切都是這種淺淺的顏色。對,小龍想起媽媽說過,山的最頂端特別光亮,而且和山林里始終云霧彌漫的濃重不同,在山頂上,人會覺得很輕松。說的就是這一種躺在羽毛堆上的感覺吧!
小龍輕輕合上眼睛,眼前出現(xiàn)了這樣的畫面:冰冷的水里,一切聲響瞬間被一種低沉和緩慢沒頂壓過,身體發(fā)膚的疼痛、四肢的疲憊也被上浮的力量環(huán)抱了起來,身邊盡是沒有翅膀卻不停擺尾的鳥,沒有樹干卻不停搖晃的枝條……睜眼,小龍便感到如釋重負了。
跳進深潭,等待睡神,原來,死是這樣容易的。比起每一次病情發(fā)作,疼痛、昏睡、再醒來、等待下一次疼痛,死,真是容易的。接著,大概就是像祭祀龜老頭一樣的場景吧,正午、山崖、神廟、唱頌、鷹飛、啄食、灰飛、煙滅,最后小龍終于來到了所有山脈人都向往的山頂。只是小龍沒有想到,天光還這么明亮,自己就可以一個人躺在屋子里,或許這是人來到山頂之后的生活吧。在山脈中用盡一生攀登的勇者與智者,死后住在山頂,享受永無止境的休息。所以,山頂是沒有黑夜、也不需要黑夜的。
這屋子倒也很是特別,有類似花草的香氣彌散,似有似無,可是小龍聞不出氣味的來源。除了身下這堆白白的羽毛,和旁邊的幾只木桶,屋子里并無任何其他擺設(shè)了。
小龍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向外奔跑如果奔跑了三百棵樹那么遠的距離他也沒有暈倒,應該就可以證明媽媽的話了吧,山頂沒有疼痛。
沖出這個屋子,眼前一片廣闊,路旁兩行不知是什么的樹木,小龍都來不及細看。
一棵,兩棵,三棵……小龍大口呼吸著空氣,眼睛貪心地尋找著最遠處的那一棵樹,他感到自己的腿在長久的休息過后仿佛是一雙新的腿了,跑起來沒有摩擦帶來的損耗,也沒有與地面碰撞造成的壓迫。
九十九,一百……小龍流著汗、喘著氣,隨著數(shù)目的增大,他感到了越來越大的把握。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發(fā)病的情景,還沒跑到一百棵樹,腿上的血液就像潮水一樣涌上胸口,而胸口爆發(fā)的淚水又被這一波浪潮推到了頭頂,小龍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來那時身體的痛了,可是他始終無法忘記,呼嘯的風一次次地凍結(jié)了臉上那一行滾燙的淚水。而這一次,小龍感覺到的,卻是耳畔風聲的歡呼。
小龍記得那個數(shù)字是“149”,他昏倒之前數(shù)的最后一個數(shù)字。……九十九,一百,小龍突然又害怕了起來。他能感覺到心跳的劇烈,開始擔心這樣的心跳會不會是病癥換了一副面具,再一次地前來對他發(fā)出嘲笑。前方好像有個小小的身影慢慢走過來,小龍開始放慢腳步。以身高看來,應當是個孩子,可是以其雙手提著重物卻依舊沉穩(wěn)的步態(tài)看來,又不像。一百二十五,一百二十六,小龍看了出來,這是一個女子?;蛟S,是山頂?shù)男隆班従印卑??至少,她不會是死神。只見她也開始往前跑,手里的重物搖搖晃晃,可她的步履卻還是很輕盈,步速均勻。平穩(wěn)性這樣高,耐久力一定很好。小龍上下打量著她,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再從頭細看一遍,發(fā)現(xiàn)了她的手臂好似短了一大截,這讓他想起從前在工廠見過一位斷了左臂的大叔,他永遠都在用一只胳膊勞動??墒?,這人竟然還雙手提著重物,她是如何做到的呢?不過,這樣的手臂連最基本的“抱石”攀爬都做不到,真是浪費了她的耐力。一步一步,她的樣子漸漸清晰,小龍看見了她清秀的臉。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她終于來到面前。是繞過去,還是停下來?還有一步,他就可以跨過那個恐懼的標桿?!皠e跑了別跑了”,她攔住了小龍,用很纖細的聲音,就像她的身影一樣、像門縫中的光一樣纖細。她的手臂有著完整的兩截,提著重物的是完好的兩只手——她的胳膊只是有些短小,并不殘缺。
“你剛醒,這是要跑去哪兒呢?你放心,在我們平原維和者的地界是很安全的,跟我回去吧,我給你做飯吃?!?/p>
什么什么?山頂?shù)慕y(tǒng)領(lǐng)者難道不是山脈攀登者?難道我并沒有死去?小龍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好不容易想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又被攪亂了。小龍腦子塞著大大的“149”這么一個數(shù)字,他還差一步就可以跑完了,卻被這個人打斷,那么自己到底是不是來到了沒有病痛的山頂呢?
“我叫鈴蘭。你叫什么名字?他們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你,就送來了我這里?!?/p>
“一四九”,脫口而出的時候,不光鈴蘭、小龍自己也被嚇了一跳。自己的嗓門怎么這么大?從前倒也不覺得,或許是鈴蘭太柔弱了吧。
鈴蘭,取了植物名,那便是平原維和者了吧。高地攀援者都取陸上動物的名字,而海島潛行者則會取貝類的名字。據(jù)小龍所知,平原維和者是一個懶惰的民族,顧名思義,維持平和,他們自稱專注于自身的平衡,追求治愈一切病痛,其實呢,就是坐吃山空。他們當然無法達到高地攀援者的生活水平,由于他們不思開拓,他們有很多稀有的資源無法享用,更不用說那些神奇的物種了??伤麄兙尤惶柗Q擁有比其他種族都要高的幸福指數(shù)??尚Γ@種盲目而無知的優(yōu)越感從何而來?這個民族如果再繼續(xù)這種生活方式,毫無疑問一定會被淘汰、從世界上消失的。從前只是聽說過這個地方,也不知在哪兒,現(xiàn)在居然就莫名其妙來到了這里,不能享有獻祭者的榮耀,等同于淪落為了墜落者,背叛了攀援者的信條。真是生不如死啊,還是應該想辦法回去,重新奪回應有的榮耀才行。
“一四九”鈴蘭覺得這應該不是他的名字。據(jù)她所知,并沒有哪一個民族會這樣以數(shù)字來命名,可是她也不便追問。
眼前這個名叫鈴蘭的矮小姑娘,大概還不知道我可怕的病情吧,否則一定不想理睬我。又或者,她只是在假裝對我好?小龍給自己取這個“一四九”作名字,可以說是一種報復性的戲弄吧。
鈴蘭是平原的頂級維和者,自她的父親過世之后,她就成了整個平原治愈能力最強的維和者。她起初只當小龍是溺水者,依照一般重度溺水者的治療方案去照料他,可是小龍一直沒有醒來。鈴蘭進一步檢查,才發(fā)現(xiàn)小龍還患有一種血液里的疾病,因此他的造血能力很弱。具體病因與發(fā)病機理,鈴蘭似乎從未在醫(yī)書里看到過、也沒有聽父親說過。她給他喂食了生血的草藥湯,希望可以讓他醒來,再作進一步診斷。小龍到底還是年輕,底子不賴,很爭氣地在第三日就醒了過來。
“‘一四九’,你以前在高原檢查過自己的身體嗎?”
小龍不響。讓他感到震驚的是,鈴蘭怎么知道他從哪里來。
“你有沒有暈倒過?”
“沒有,從來沒有?!?/p>
“那么,你為什么會落水?”
“不小心掉下去的。真沒想到還能漂來這里?!?/p>
小龍知道,他的病,沒有人可以幫助他,因此告訴別人自己的病情也只是徒增憂慮。
鈴蘭憑著一種維和者的直覺,覺察到小龍對于生死的漠然,好像有一種“向死”的力量盤踞在他心頭。意外落水并非不可能,僥幸能夠漂流這么久未死也并非不可能,倒是醒來的一四九所表現(xiàn)出來的冷靜,讓鈴蘭不禁打了個寒顫。
每個攀援者的一生,都在仰望中度過,但他們并不是在仰望山脈的頂端。至少,歷史上還沒有聽說過哪一個高地攀援者見過山頂?shù)臉幼印鞘撬篮蟛艜サ牡胤?。山頂上是一個極樂世界,不用打獵,不用種植,不用制造各種機械,沒有疼痛也沒有困擾……然而,也并非所有人死后都能上山頂。只有那些一生堅持攀登事業(yè)的,才有這樣的資格,偷懶是背叛,墜落是背叛,停滯不前也是背叛,背叛者不能享有山頂?shù)臉s耀。勇士的遺體會被放在神廟里完成最后的儀式,安睡在山林女神的腳下,幾日之內(nèi)自會有雄鷹飛來將之啄食干凈,雄鷹振翅飛走,便可以帶著這勇士升上山頂。
高地攀登者的日常生活就是在山脈中尋找新的攀援助力——除了食物用以維持生存和能量,他們尋找石頭、木材、蛛絲、虎骨等等,制造出抵御高原寒氣的衣物,以及更重要的——爬升梯。每當一名攀援者抵達一個新的最高點,他就會成為頭領(lǐng),具有絕對的領(lǐng)導權(quán),在這唯一的刺激之下,競爭非常殘酷。除此,他們最重要的活動就是祭拜。山林女神的開恩,必須由攀援者的肉身去祈求,祈求她讓食物不要停止生長,讓機械能夠早日完工,讓頭頂滾下的落石不要再來傷害他們的生命、與他們好不容易找到的庇護之地。
在那些清苦的日子里,唯有不斷仰望才能不致絕望。大多數(shù)時候,云霧灰沉灰沉地覆蓋在頭頂,撥不開也望不穿。風雪大舉過境時,更加可怕。前輩的攀援者們是幸運的,他們有許多可供遮蔽的山洞,可以毫不留戀地離開一個山洞向上攀爬,因為不久之后的夜晚,他們就能找到新的山洞休憩。這一輩的攀援者面對的,是一個更加進退兩難的境地。幾乎沒有什么可以用來庇護的山洞,攀援者們需要格外謹慎地選擇前進的道路。
小龍十四歲那一年,高地攀援者攀登到了一個新的海拔,那是一個他們花了十年時間去征服的里程碑。這十年最為困苦的地方就在于:向上的山崖將近筆直地插入云霧之中。偶然遇到一次天晴,陽光能夠刺破云霧,所有的攀援者都會跑出樹林,爭搶著尋找視線最佳的位置,仰望上頭是個什么樣子,可他們看到的永遠只有巖石和苔蘚。筆直而陡峭的絕壁看起來沒有盡頭,不論能夠看到多少尺的距離,也都沒有差別。
當爬升梯成功地運送了第一批青年到了上面的平臺,他們第二批就把兒童、少年接了上去。頭領(lǐng)號令:為了不再重蹈過去的覆轍。在食物消耗殆盡之時也沒有制造出最優(yōu)良的爬升梯,這一次新的起點上,首先就要訓練少年和兒童。原本少年十七歲才正式參加勞動,現(xiàn)在,要提前到十五歲。這也就意味著,隨之而來是一場教育的大變革。學生在學校里要以更壓縮的時間,完成全部訓練任務(wù)。
采集的課程幾乎要從零開始,訓練師一邊摸索,一邊教學。這里有太多太多從未見過的動植物,需要一一去辨識、了解,記住哪些可以食用,哪些可以入藥,又有哪些需要拿來編織……一次在課上,訓練師讓學生們?nèi)プ鼍毩?,采集熱熔草。小龍一寸一寸地搜尋他被分配到的那塊土地,一株熱熔草也沒有找到。視線中盡是板結(jié)成一大塊一大塊的土石,生命的跡象幾乎都是夾縫中的孱弱,一顆紅彤彤的小圓菇迎著風晃動起了小腦袋,小龍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滿心歡喜!他多么熟識它呀,自從來到高處,小龍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老朋友”,那是他最愛吃的食物呀!小龍伸出手大聲叫喊:“火焰菇!”訓練師一個箭步?jīng)_了過來,一刻也沒有遲疑,就拉住了他的手。訓練師捏著小龍的胳膊大聲呵斥:“我說過,讓你們找什么就找什么,動手之前要先向我報告,不許亂動!你為什么要自作主張?”小龍被嚇壞了,眼眶泛紅,像那“火焰菇”一樣紅。訓練師接下來的語氣更加暴烈,那些詞句好像著了火一般:“這顆在以前是火焰菇,可到了這兒誰也不知道它是什么!”說完,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小老鼠,把它放在了“火焰菇”旁邊,讓它啃食,可那小老鼠慢慢靠近了幾步,趴下頭用鼻子嗅了嗅,便立即掉頭跑開了。訓練師撿起小老鼠,裝進了口袋:“記住,以后不能再吃火焰菇。”他狠狠地甩開了小龍那之前被他緊緊攥著的手臂。
而這些課程遠遠不是最殘酷的。距離畢業(yè)僅剩一年的小龍,需要面臨最殘酷的訓練,就是體能訓練。教改之后的第一天,訓練師讓全體同學在山林的跑道上跑過三百棵樹的距離,作為摸底考核。究竟是比從前苛刻了許多,學生們跑到后來,幾乎只能用走的了。訓練師喊著“勇攀高峰”的口號,學生們也跟著他喊,并且隨著這剛強有力的節(jié)奏,一左一右地邁開步子??墒?,就在大家干勁十足的時候,小龍突然在行進的隊伍中跌倒,前后左右的其他學生都亂了腳步,訓練師見狀,停止了口號,命令其他學生繼續(xù)訓練,而他則把小龍背在背上,送去了醫(yī)院。
醫(yī)生為小龍輸送了各種營養(yǎng)液都沒有用。病危的通知發(fā)到了媽媽的手上,最后媽媽授權(quán)醫(yī)生給小龍輸血,小龍這才蘇醒過來。
休息了幾日,回到學校,小龍卻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回不去從前的那個自己了,一切都變了,哪兒哪兒都不對了。其他的課上,他感到吃力與困倦,更別說體能課訓練課了,幾乎每次他都會暈倒被送去醫(yī)院。之前,他雖然不是最出色的那一個,但也都能以較上等的成績達標。小龍不明白自己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幾次過后,體能課的訓練師就讓小龍回家自行訓練了。
從前在學校里,小龍學習每門課程都很認真,而且很聽訓練師的話。訓練師說,要站得像杉樹一樣筆直,才能長得高大,才能禁得住寒冷的考驗,小龍就真的會去站在杉樹旁邊,叫來媽媽,問她自己有沒有和杉樹一樣直。他只有一次受到嚴厲的批評,訓練師還把媽媽叫來了學校。小龍看見訓練師和母親兩個人遠遠站在操練場上,母親的頭一直點呀點呀點,這一點兒也不像她了,她在家中教訓孩子、對繼父頤指氣使的樣子,通通消失不見了。小龍多希望自己有雙“千里耳”,聽聽他們究竟是怎樣數(shù)落自己的。那次小龍的罪名是“上課的時候哼一些怪聲,影響了別的同學”,母親回去之后非常生氣,狠狠捏著他的嘴巴教訓他:“誰讓你亂哼哼,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你哼啊,讓我聽聽!”母親的兇狠眼神,小龍至今也不會忘記。
小龍邊想邊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很香甜的美夢。他夢見了父親,父親寬厚的大手撫摸他,咯吱他。很奇怪,小龍記憶中沒有見過父親的樣子,可是夢里那個人,小龍就覺得一定是父親。次日清晨,天還沒亮,小龍就早早地醒了,他感到全身充滿了能量——或許,是父親給我?guī)砹肆α?,讓我康復了。小龍一個人偷偷跑出去,準備練習跑步,從小他就被這樣教導:沒有人天生是不行的,勤能補拙,勤加練習就可以讓你無所不能。結(jié)果可想而知,第二天早上媽媽在發(fā)現(xiàn)他躺在外面的泥地上。
一次次的輸血與檢查過后,醫(yī)生把小龍所患疾病命名為“夜來殤”。癥狀就是,在睡眠中完全安全,而一旦醒來,就會開始疲勞、疼痛,最后暈倒,昏迷之后就只能輸血來維持生命。這些癥狀都是由溶血引起的,最壞結(jié)果是,血紅蛋白侵入紅細胞,整個血液系統(tǒng)混亂……
聽著治療師講述自己的病情,小龍有種事不關(guān)己的淡然,他反倒是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故事說的是七個睡眠者,他們?yōu)榱硕惚軇趧?,就躲進了一個已經(jīng)被族人廢棄的山洞里去。七個人一睡就是兩百年,醒來時還是和從前一樣年輕的容貌,他們沒有變,可是山洞外面的世界卻是完全不一樣了,無衣無食,也無其他族人了。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小龍感到很荒謬:兩百年的時間用來睡覺,簡直是在浪費生命呀,如果可以活兩百年,那么一定可以爬到很高很高的地方,看到更多更多的風景!
醫(yī)生還在繼續(xù)說著,他的重點落在:小龍是第一個患這種病的人,所以沒有藥物可以醫(yī)治他,而且既然沒有別的人患這種病,他們也不會去耗費人力物力去專門研制相應的藥物。好在,高地攀援者的醫(yī)療系統(tǒng)中,每個健康的人從八歲起都會定期儲存血液,以供自己生病時食用,小龍暫時還可以使用自己過去六年儲存的血液,以維持自己的生命。開頭的幾次進醫(yī)院,還會有老師和同學來看望他,后來連最要好的那兩個也不來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畢業(yè)季,學校清退了無望達標的小龍。醫(yī)院也清退了無望治愈的小龍,讓他回家休息,暈倒了再送來輸血。
其實每次醒來,喝著鈴蘭端來的湯藥,聽見她翻來覆去問他各種有關(guān)病情的問題,小龍都在想著這一些過去的事情。有時,他很想告訴她這一切,至少告訴她,他叫“小龍”不叫“一四九”,小龍甚至有點后悔給自己取了這么一個難聽的名字。就這些日子的觀察來看,鈴蘭懂的事情好像很多,在這里也很受到別人的尊敬,應該是個有很高地位的人吧。她一次次地讓他蘇醒,一次次地問些山脈的瑣事來和他套近乎,小龍雖然沒有回答她,卻時常產(chǎn)生一種“鈴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錯覺,會想要依賴她??墒钱斔_始在腦中整理這一切、整理思緒整理語言的時候,那些回憶又會死死封牢小龍的嘴巴。理智告訴他,山脈最厲害的攀登者也是被落石砸死的。沒有人可以這樣全能,尤其是面對到生與死這樣的問題。況且,山脈攀登者對平原維和者的態(tài)度一向很鄙夷,甚至將他們作為懦弱、不知進取、坐吃山空的代名詞。他們的物質(zhì)生活遠遠落后于高原,在山脈都無藥可救,怎么可能在平原就可以呢?況且,鈴蘭對他的耐心和同情心,也一定會隨著時間而消磨殆盡,小龍不能再讓自己掉進這樣的陷阱里去了。
算了算了,“一四九”就“一四九”吧,至少不是瞌睡龍。與其在那兒花時間揣測別人的心思,不如想想自己要怎么辦。既然,我沒有上山頂,那么我在這個叫做平原的地方,不就等同于下了深淵谷底嗎?小龍的面前現(xiàn)在擺著的,只有兩條路:活著,還是去死。如果要活著,帶著這一身的疾病,這兩次或許還能依靠鈴蘭的湯藥,幾次過后大概就會沒用了吧,還是要靠輸血。至少,這幾次的發(fā)病,間隔已經(jīng)開始變短了。小龍過去六年的血液儲備或許還能再支撐個幾年,可是他并沒有將它們帶來這里呀!最終的結(jié)果,還是死,只是過程更長一些,小龍要煎熬的時間也更長一些??墒莾煞N死法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死得無謂而又羞恥。小龍心中生出了一個念頭:要回去,不論是想辦法再死一回把自己重新獻祭給山神,還是竭盡全力去勞動直至累死,他就是要回去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山脈。既然他可以順著河流漂下來,那么也一定可以逆著河流找到回家的路。只要不停止向上,不停止攀登,就一定可以回去的!另外,最大的謎題便是:為什么我投湖卻沒有死去?我分明感受到了自己不斷在下沉呀……
鈴蘭把閣樓騰出了一間,讓“一四九”住了進去。平原人并不喜歡爬樓梯,閣樓的建造,主要是為了在特殊時期避難,在平時,則主要用來儲存雜物。之前,鈴蘭在閣樓里存放的都是先輩們的畫像,以及他們留下的珍稀藥物標本。這些標本在平原維和者的世界里,也是一種權(quán)力的象征,象征高超而全面的治愈能力。鈴蘭繼承了這些標本,也就相當于繼承了頂級維和者的身份,這里的領(lǐng)導者從來都是世襲的。
鈴蘭每天都在查閱典籍檔案,為“一四九”作各項指標的檢查,有了很多新發(fā)現(xiàn)。
上古的文獻記載中有這樣的敘述:高原攀登者是平原人爬山虎的后裔。那爬山虎生來與尋常平原人長得不同,小時候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發(fā)育之后只見一天比一天高,一段日子不見,他就拔出了好長一節(jié),最后手長腳長,人更是細長的一根。他最愛偷偷地坐在樹上,看著一個叫做“遠方”的地方,他說那才是他的夢想,他要征服遠方,開辟一個新的天地。后來,在一個寒冰季的夜晚,爬山虎在樹林受了妖精的蠱惑,它們告訴他,看著天空中最亮的那顆星,一直向著它的方向走,就會找到一個值得他停留的地方。
不過,這段記載也有不同的版本,說高原人是一群受眾神懲罰的罪人,他們被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巨石太過沉重,每推一點就會又滾下去,于是他們世世代代都在重復這樣的動作。諸神要用這無效而又無望的勞動戲弄這些愚蠢的肉身,可是有一個青年,他發(fā)現(xiàn)巨石在他的推動之下散發(fā)著一種動態(tài)的美妙、一種龐然的力量,他沉醉在了這樣的幸福里。當巨石不再是他的苦難,而成了他的幸福,諸神便奪走了他的巨石,這罪人就成了第一個來到平原駐足的人。
如果真的是像這樣,兩族的血緣到底有了多大的承接、又有多大的分化呢?當然,也有人說,以上純屬杜撰,兩族相去甚遠,并無牽連,甚至根本不存在那樣一個地方、那樣一群人,一切只是道聽途說、憑空想像出來的。
平原的每一個人都有治愈自己、追求平衡的基本能力,鈴蘭從未遇見過如此棘手的病例。她總是有種需要和時間賽跑的急迫感,因為她知道,每一次發(fā)病、服藥的交替,都會讓“一四九”的體內(nèi)產(chǎn)生更強的抗藥性,這樣下去周期會變短,更可怕的是,不知道將來的哪一次,湯藥就會失去作用了。最最可怕的是,現(xiàn)在暖風季已經(jīng)接近尾聲,寒冰季即將來臨,屆時所有平原人會躲進雪屋開始冥想,進入漫長的休眠狀態(tài),而不需要依賴任何的物質(zhì)生存下去。直到暖風季來臨,雪屋開始融化,滴在他們頭頂心的第一滴雪水將他們喚醒,他們舔舔濕潤的嘴唇,慢慢眨眨眼睛,濕漉漉的心聽著滴答答的水聲,等待身體回溫。到那時,“一四九”也能和他們一樣安然度過嗎?
這個怪孩子,他就好像是患了“被迫害妄想癥”,每次給他服藥時,他都要左顧右盼很久,再把碗舉起來旋轉(zhuǎn)一周觀察個一遍,這樣也不夠,他還要再把手放在碗上扇一扇、聞一聞,最后深呼吸一口,才能開始喝。此外,他既不肯老實地呆在鈴蘭那里治療,也不肯透露一絲他的病情,鈴蘭只能用書籍中關(guān)于山脈人的散亂記載去拼湊出“一四九”的生活軌跡,在零星碰面的機會中去旁敲側(cè)擊。鈴蘭對他的一堆問題都還沒有得到答案,他倒是接二連三地問了鈴蘭很多奇怪的事情,比如,他堅持要知道哪里有河水——鈴蘭猜測他還是沒有放棄投河尋死。她要隨時掌握“一四九”的行蹤,否則他會做出驚人的舉動,甚至威脅到他自己的生命。雖然給了他一個固定的住所,可“一四九”不知是因為迷路、還是因為不喜歡這個地方,總是走出好遠好遠也不愿回頭,如果鈴蘭不派人去把他喚回來,他就會隨意找塊空地,躺下就睡。
鈴蘭的研究成果還有頗有成效的。她仔細比對了平原與山脈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發(fā)覺高原的稀薄大氣不能滿足“一四九”造血所需要的含氧量,而攀登者大量的體力消耗又需要占用原本就不多的氧氣攝入,他們酸性的飲食又會增加血液毒素代謝的負擔。而這些不利條件都不會發(fā)生在平原,因此“一四九”在平原的發(fā)病頻率已經(jīng)大大降低了。不過,他還是很容易疲倦,并且積累一段時間后,血液中的毒素還是會對他造成困擾。鈴蘭精心配制了獨家的藥劑,每逢月圓之夜為他注射,使他的血液循環(huán)終于和正常人差不多了。其實,鈴蘭最想讓“一四九”嘗試的療法是冥想,這也是平原人對于很多疾病所采取的普遍療法,冥想可以讓他自己學會降低耗氧量,控制疾病的發(fā)作。但是她還沒有想好怎樣向他解釋其中的道理,讓他信服。既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等他自己來問好了。
小龍并不相信鈴蘭的治療會有什么效果,他只是不管不顧地接受了,就像他過去一次次看著自己輸血的針管,都忍住痛苦沒有把它們拔掉。他也不想死去,因為他知道,這樣在碌碌無為中輕易地死去,一定是無法去他所向往的山頂了。小龍還是相信,沿著河道流動的反方向一直走,一定可以回到他出生、成長的故鄉(xiāng)。
白晝和黑夜,小龍都在漫步。他路過一眼望去沒有邊際的稻田,這稻田和高地的不同,平展展一大片而不是階梯一樣的排列;他穿過灌木叢林與花海,發(fā)現(xiàn)把這里的很多植物放大三倍去想像,就可以找到在山脈的對應物;他也習慣了去記憶人們居住的地址,從前在山上因為隨時要準備遷徙,人們是沒有固定居所的。這里的視線很好,沒有云霧遮蔽,可為什么還是看不到拔地而起的高山呢?一天天沒有結(jié)果的尋找讓小龍很心慌,他在一天天地浪費自己的生命呀!
鈴蘭每到吃飯的時候就會找到他,為他帶來食物,有時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逛到了哪里,她卻還是能夠找到他。比吃飯更讓小龍煩惱的就是月圓夜了,鈴蘭會認真地為他扎下一針。小龍真是受夠了鈴蘭這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你是以為我不知道自己無藥可醫(yī)嗎?說不定你給我注射的只是一般的營養(yǎng)素,你只是在維護自己頂級維和者的名聲。說到底,你還不是一樣不給我勞作的機會,你就是看不起我。既然如此,我絕對不能比你先屈服,我要看見你先放棄救我。
有一天,小龍穿過重重田野與樹林去尋找河道,頭腦有些犯暈,方向感也開始模糊起來。無奈,又要等鈴蘭派人來找到他嗎?這時,小龍聽到“咯嗚咯嗚”的叫聲,零星而微弱。這種叫聲他并不熟悉,高原沒有這種生物,平原的樹林里也不多見,但這聲音,他一定聽過。
循著聲音的方向,小龍最終看到的景象是:水流緩慢的寬闊河道上,棲息著成群的天鵝。原來是天鵝!鈴蘭曾經(jīng)提到,小龍也有可能是騎著天鵝而來。小龍對天鵝的親切感因為這樣而更添了一層。既然,它們可以從別處帶我飛來這里,說不定,我也可以騎著天鵝重新回到高原,回到我的故鄉(xiāng)。馴服它,我就可以飛走,至少可以離高原更近一些吧。
這么多的天鵝,黑壓壓一大片。它們的叫聲,和其他鳥類或是禽類差別很大,而且音量也會大得多,因此可以傳到很悠遠的地方。屏息凝神,要聽辯出它們的方向,并非難事,從此小龍再也不用擔心迷路了。
“咯嗚咯嗚咯嗚……”一陣嘈雜的叫聲中,小龍突然看見,這些黑天鵝聚集起來追逐著一只白天鵝。這么多的天鵝中,只有它一只是白色,雪白明亮的羽毛,把整個河面都能照亮。不知是因為對弱者的同情,還是對落單者的惺惺相惜,小龍認定,一定是這只白天鵝帶他來到平原。過了一會兒,天鵝們大概是飛累了,便自行解散結(jié)束了這場追逐,白天鵝躲到了一旁的岸邊,不與它們爭食。小龍走到它的身邊,想要與它說話?!翱﹩杩﹩琛保7馒B鳴是小龍的強項,白天鵝仿佛真的能夠聽懂,也“咯嗚咯嗚”輕聲回應起來。
十五歲,小龍被從學校里退學了,訓練師放棄了他——不管怎么去訓練,他也不可能完成考核的,即便以最差的成績完成課程他都做不到。媽媽帶小龍去山神的廟宇,祈求答案與出路。
廟宇坐落在山脈人能夠到達的最高點——他們每征服一個制高點的山峰,首先就要在那兒修建一座山神廟。廟無法修得很高聳,但一定是足夠大和堅固的,走到最深處就能看到供奉的山神像。她是一座背對著人們的雕像,雙手交叉疊在身后,手掌大而厚實。她的身后跟著一個小童,也是一尊背面的雕像。它們是立體的雕刻,理應可以看到正面,可是雕刻工匠不會將這些仔細刻畫的,因為刻畫出來也沒有人能活著看見。神像與神廟都是依著山崖而建,神像的正面就是萬丈的山崖了。
媽媽一大早就牽著小龍出發(fā)了。沒睡醒的小龍很不舒服,但為了不讓媽媽難受,他還是咬著牙上路了。那么高的地域幾乎還沒有被攀登者開發(fā)出來,他們只開辟了一條崎嶇的小路。
媽媽原本準備了很多供品要背上山,可是考慮到路途的艱難和小龍難料的身體狀況,她一件也不打算帶了。能夠把小龍帶上山見到山神,就足夠了。一路上,母子二人走得很慢,也不怎么說話,只有媽媽偶爾詢問小龍:“你累不累?”小龍搖搖頭。這段路特別漫長,小龍甚至覺得已經(jīng)把一生要攀的山路全部攀完了。
來到神廟就應當離神像也不遠了吧。遠遠聽到唱誦的聲音,小龍就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山神的模樣?,F(xiàn)在的小龍已經(jīng)記不起神廟的樣子,它有著怎樣的穹頂與立柱,自己是踏在怎樣的地面行走,小龍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但他能準確憶起唱誦的旋律,那字與字之間飽滿的顆粒感,那均勻而分明的節(jié)奏感。想起這段旋律,小龍腦里就只有一個畫面:女神像和小神童。母親隨著廟中神職人員的指令繼續(xù)唱誦、虔誠地對著山神訴說小龍的遭遇。小龍在一旁直勾勾凝視著與他一般高的小神童。小神童邁開很大的步伐、雙手甩出很大的幅度,仿佛要追趕女神,甚至有些變形與佝僂了。前方一片霧氣濛濛,什么都看不見,小神童的步伐邁得實在太大,他呼喊山神等等他,可是山神就如同聽不見一樣,始終踏著她自己的節(jié)奏往前走?!澳銥槭裁匆恢备吣兀磕悴皇撬暮⒆?,她遺棄了你,你是一個孤兒?!毙↓垖π∩裢f。小神童并不因為小龍所說的話而停下腳步,小龍伸出雙手,去拉住了小神童向后擺動的那只小手,冰冷的小手。小龍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要把小神童往后拉,像拔河一樣,仿佛腳底在地上生出了根來。小神童的步伐越來越沉重,可是他卻越走越快,小龍急得快要哭了,他發(fā)出尖利的怪叫。嚇壞了的母親和神職人員前去拉開小龍,卻怎么都拉不開。最后,小龍劇烈的掙扎讓他的疾病發(fā)作,他暈了過去。
下山搶救過后的小龍,被媽媽送到了哨塔。小龍所在的哨塔從屬于一個開采場,這里的工作就是為開采礦石的攀登者們鳴鐘報時,是所有職業(yè)中最末等的一個,因為這個工作幾乎不需要一絲一毫的體力。甚至雙目失明的人都可以去工場擔任礦石鑒定的工作——他們可以逃過眼睛的欺騙,用手掂量出礦石的真正內(nèi)含物??墒切↓埶麄冎荒荜P(guān)在這哨塔里面看著天光數(shù)時辰,每逢整點就撞一下大銅鐘。母親覺得,哨塔的好處是,小龍可以關(guān)在塔上,到了日落才會有人架起扶梯讓他下來,這樣白天她工作的時候,完全不必操心去照料小龍??墒切↓埡尥噶诉@樣的工作,每撞一次鐘,那“嗡”的一聲就像撞在他的心上,通知他:距離死期又近了一個小時。并且,他還時常暈倒在塔上,需要另一個衰老無力的人來接替他的工作。小龍的血庫存量一次次減少。
有一天,和小龍換班的龜老頭沒有來,換來了另一個老者?!八ツ膬毫??”“他……上山頂了。”昨天還見到他,今天就上了山頂。這是小龍第一次感到死亡離自己是這么近。
小龍生平第一次前去觀摩了整個祭祀的過程。龜老頭躺在女神腳下,頭朝著懸崖邊,睡著了一般。祭司聲如洪鐘,領(lǐng)頌經(jīng)文,聲音沿著山坡滾下來,顫動了小龍他們所有人。大家仿佛都沐浴在了山林女神的恩澤之中。帶著滿心的希望,人們轉(zhuǎn)身離開。只有小龍舍不得走,依舊躲在窗下偷看。第二天清早,他果然看到了前來啄食的老鷹。
天亮的時候,小龍的母親去找他,他卻沒有在房間里,留下字條說明自己將要赴死。當生產(chǎn)小于消耗,小龍無顏再存活于高原,他只能將自己獻祭以贖罪了。同時,族人傳來這樣的消息——小龍被看見漂在遠處的河流中央。依據(jù)習俗,將獻祭者要自行捆上手腳,投入水中,如果沉到水底,則表示他無罪,族人要將他的尸體打撈起來進行獻祭儀式;相反如果漂浮在水面上,則表示他生前并未忠于山林女神,必須押送他用火刑處死。
母親和族人一起,眼睜睜看著小龍在河流的漩渦里浮浮沉沉,最終不見了蹤影。母親呼喊著,請求祭司趕快將他打撈上來,以免水流湍急將他沖走。祭司卻冷漠地拒絕了,他說,小龍曾在神廟褻瀆山林女神和小神童,怎么可能妄想自己能夠得到獻祭的殊榮呢?
平原的風光,是“一四九”從未感受過的平坦與遼遠。一眼望過去,屋舍儼然,良田美地,天幕看似垂在眼前,用腳步去丈量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走也走不到邊?!耙凰木拧笨梢哉局鄙碜有凶撸挥脧澫卵ジ┚蜕仙纳絼???墒撬偼涍@一點,依舊習慣性地弓著背,平衡師們在背后笑他走起路來像個“大蟲”。后來他發(fā)現(xiàn),閉起眼睛走路,他就可以改掉這個習慣。平原的草場上、田地邊是沒有什么障礙的,閉著眼睛走路并沒有太大的危險,而且他可以全身心投入到一個聲音的世界中去。這里的聲音也是直直傳過來的,那些音符仿佛閉著眼睛在天空飛翔,沒有那山路十八彎所造成的悠長回響,這里的聲音明快而流暢?!耙凰木拧甭犞h遠近近一串串的“布谷”、“布谷”,就能猜測它們來自哪一片樹林,排列著怎樣的隊形、沿著什么樣的軌跡、往哪兒飛行。他聽著聽著,喉嚨也會癢癢的,想要跟著哼。
小龍已經(jīng)和白天鵝成了很好的朋友,幾乎每天都要去找它“說話”。他想從白天鵝那里問出,它飛行的路途有著怎樣的風景,可曾路過他的故鄉(xiāng)高原。騎著它飛行的幻想破滅了——他嘗試了很多次想要爬到白天鵝的背上,都被它撲扇著翅膀趕了下來。畢竟,那只是平原人的猜想啊。但是,小龍想到了新的辦法:他寫好一張紙條綁在白天鵝的腳上,目送它飛向高空。第一天,紙條完好無損地回來了。第二天,紙條缺了一塊。第三天,紙條不見了,可是草繩還系在白天鵝的腳上……
不知不覺,小龍已經(jīng)度過了三次的注射治療,其間他居然真的沒有發(fā)病過。小龍也放棄了躲避鈴蘭的念頭,到點兒了就自己上門去找鈴蘭。既然目前沒有生命危險,回家的事也可以不用那么著急了,把身體養(yǎng)好再去遠征也來得及。雖然鈴蘭從來沒有抱怨過他什么,小龍總覺得,日后鈴蘭會把這些日子里他帶來的麻煩事兒,通通拿出來算賬。為了以后少被她埋怨,不如現(xiàn)在配合一點吧。況且,尋找山脈的入口,說不定需要她的幫助。
有天清晨,小龍和往常一樣從睡夢中醒來,坐在床邊。腳底板踩到地上的一瞬間,他犯起了迷糊——這種濕漉漉涼絲絲的觸感,好像故鄉(xiāng)一樣,他的腳底板甚至聞到了清早媽媽做的早飯香。早餐時,鈴蘭對他說,今天起,平原從暖風季向寒冰季過渡,往后,黑夜的時間會越來越長,不用再起這么早了。另外,維和者們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忙,鈴蘭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三餐照料他了。小龍尋思著,果然,鈴蘭也要拋棄他了。
接下來的一天里,這種腳底板的感受一直讓他保持著愉快的心情,他仿佛走在山中的小道上,沐浴在云霧之中,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歡喜過下雪。不過這樣的錯覺也并沒有持續(xù)很久,這里下的雪積不成球,只削出薄薄雪片就忙不迭落了下來,落在臉上不似雪片卻似露水。平原由暖鋒季轉(zhuǎn)入寒冰季,也還是平原呀。撥開薄霧,眼前依舊是平地的延綿,而無法是峰或谷的驚喜。在這平坦的風光之中,小龍的心情卻始終跌宕,無法平靜,他總覺得,有種危機正在靠近他。
這天吃完早飯,小龍賴在鈴蘭的屋子里不肯走。鈴蘭心中好生納悶:“一四九”是有什么身體上的不適嗎?還是,他認為,跟著我就能得到什么消息嗎?又或者,他想要對我做什么呢?
“‘一四九’,你是不是想知道藥的配方?”
“沒有,我沒有?!毙↓垞u搖頭,鈴蘭抬頭看見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放棄了追問,可是她沒有放棄尋找答案。跟“一四九”相識以來,鈴蘭逐漸找到了一些相處的智慧,比方說——他不肯回答他去了哪兒,鈴蘭卻能從他身上的氣味、塵土來推斷他曾去過哪里,沿途看見他的平衡師也會為鈴蘭報信。更簡單直接的,則是從他的語言中判斷,例如,胡亂的猜測他會迅速否定,模棱兩可的問題他就以“不知道”來掩蓋,而如果不小心說中了些端倪,或是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就會用“不用你管”之類的話來打發(fā)你走。這一次,鈴蘭也不急著知道。鈴蘭帶著幾個選項,展開了之后的行程,她自有辦法去一一排除,讓真正的答案浮出水面。在鈴蘭邊整理藥材邊思考這些的同時,“一四九”就坐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看著他。這個孩子雖然奇怪,卻很安靜,會讓人很容易就忘記他的存在。他盯著空氣發(fā)呆,你就會覺得那團空氣里藏了千山萬水。
隨著季節(jié)的更迭,很多懸而未決的事情也像空氣中的浮塵一樣,被冰雪拍打,墜向了地面。每逢這個季節(jié)變換的時候,鈴蘭會格外繁忙,除了要修建自己的雪屋之外,還要去巡訪各家各戶,分發(fā)新一季的衣物、食品與藥材儲備,檢查各家雪屋的修建。雪屋的修建由每個維和者自行完成,鈴蘭只需要給予新手一些建議,然后檢驗那些完工的雪屋是否足夠牢靠和密封。麻煩在于那些物品的分配。在冰雪剛剛消融,日照漸漸回歸到平原,暖風季那帶著花香的風溫柔地拂過地面的時候,維和者們的鄰居雪狐狼蛻下了它們用以御寒的銀白色皮毛,露出鵝黃色的斑斕皮膚。平原維和者們就要開始搜尋它們蛻下的皮毛,其實這些皮毛并不難找,因為當冰雪離開大地,這一縷縷銀白色的柔軟,與周遭有著恍如隔世的不相稱。不過,那些狡猾的雪狐狼們會東躲西藏,把毛散落在各種維和者們想也想不到的地方,有時在花叢里,有時夾在鳥兒的翅膀下。有時候,平原維和者們會在飲用水里發(fā)現(xiàn)一絲絲銀白,因此細心的維和者們喝水之前需要過濾,然后把濾出來的毛晾干,收集起來。當然,他們還需要收集一些別的東西,比如葦草。這樣,就可以織造出一頂雪狐狼皮的四角帽,一件上下身連體、只露出手和腳的雪狐狼皮大衣,然后再用邊角料做成手套和腳套。這一身銀白色,耀眼得很,也非常輕薄,穿在身上就好像躺在一個暖暖的懷抱里,而且基本沒有什么摩擦力,很舒適。但是,它唯一的弱點就是不耐用,雪狐狼穿過一季,便薄得不能再保暖了,所以這樣的工作必須年復一年周而復始地延續(xù)下去。維和者們只需要織造出滿足自己需要的數(shù)量即可,所以這活也耗費不了他們多少辰光,暖風的季節(jié)里,他們順手在路上采集一些可能會有用的東西,這就好像游玩一樣自然而輕松。最終,鈴蘭要把這些平時大家上交的東西,平均分配到每一個維和者的手中。
鈴蘭走在有些泥濘的土地上,沉醉于腳掌與泥土親密接觸的柔軟。如果說,暖風季的迷人在于天空灑下的光影,那么寒冰季的美感就在于讓你想要專注這片大地。走著走著,耳邊傳來布谷鳥的歌聲,奇怪,這不是屬于它們的季節(jié)呀。鈴蘭停下腳步,四處張望,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跟了一只“小布谷鳥”——那是“一四九”模仿出來的聲音,他正跟在鈴蘭身后呢。他走路的時候頭是低著的,邊走邊撿拾起地面上的枝椏、藤蔓、樹葉什么的,把它們捏在手里不時地把玩。鈴蘭繼續(xù)往前走,沒有停下來等他的意思,邊走邊留意后面的動靜,她時時聽到一兩聲清脆的“噼啪”聲,就回頭看看。鈴蘭第一次回頭的時候,看到“一四九”用雙手握住樹枝的兩頭往下一壓,狠狠抬起膝蓋往樹枝的中間一頂,一根長樹枝就被截成了兩個小木棍,中間的斷面鋒利如刀。過了一會兒,她又看見他伸手從屁股后面一摸,摸出了一條之前撿到的蘆葦,輕輕一彎。鈴蘭有些害怕起來,她看到的都是一些具有破壞性的行為,這是她第一次害怕這個病孩子。她知道,如果他真的要計劃做些什么攻擊她的事,她一定要保持冷靜。她深吸了一口氣,保持著和之前一樣的步調(diào)平穩(wěn)前進,只是不敢再回頭看了,但是她的耳朵格外警醒,仿佛變成了她腦袋后面的一雙眼睛。
突然,噼啪的聲音停止了,有的只是“吧唧吧唧”的腳步聲,而且越來越近。鈴蘭猛地一回頭,看見“一四九”向她遞來了一條大蛇,嚇得肩膀一抖,差點把手里提著的東西掉落下去。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很粗很粗的麻繩?!耙凰木拧卑炎笫致槔K給了鈴蘭之后,右手里還有一根。他走向旁邊的一棵大樹,把繩子的一頭扣成一個小環(huán),往上一扔,牢牢套住一根樹干,蹭蹭蹭地就拽著繩子蹬上了樹。全過程結(jié)束,鈴蘭背脊的冷汗還沒干,眼睛都沒有來得及眨一下。這個原本就高大的山脈人,站在樹上顯得更高大了,他向鈴蘭招了招手,說:“我?guī)闵蟻恚 扁徧m嚇得趕緊回過頭去,繼續(xù)趕路,心想:山脈人真是不可理喻。“一四九”一個人站在樹上,看著鈴蘭小小的背影就這樣越來越遠了,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自討沒趣的蠢事情。他匆匆忙忙跳下了樹,趕上鈴蘭。
“我教你們爬樹好嗎?爬到樹上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p>
“不用麻煩了,謝謝你。”
“沒關(guān)系的呀,一點兒也不麻煩?!?/p>
“還是別了吧,我們不習慣?!?/p>
“很容易學的,學會之后你就會愛上它了。”
出于禮貌,雙方?jīng)]有繼續(xù)說下去,他們都知道,說下去就是爭吵,誰也沒辦法說服對方。鈴蘭想到的是一些更加嚴峻的問題,她很為“一四九”著急,她想到了他在寒冰期可能遇到的各種問題。
“一四九”主動讓步了,他說:“鈴蘭,你教我做些事情吧,隨便什么都可以?!痹瓉恚谙脒@些。鈴蘭想了想,不由高興起來了——“一四九”的身體現(xiàn)在沒有什么大問題了,只要不是過重的負荷他應該都能承受。
鈴蘭心頭被一種成就感與使命感所包圍了,畢竟這是她繼任以來頭一次獨自解決的難題,也是平原療愈技術(shù)的一大突破。鈴蘭打算教他建造雪屋和冥想,不過,不知道他資質(zhì)如何,需要多久能學會。雪屋倒是好辦,實在學不會的話幫他建一座便是;可是冥想若學不會,鈴蘭就只能讓他服食安眠藥物了。
“‘一四九’,那么我今天就開始教你吧,剛好,我會去拜訪很多戶人家,你隨我來,邊看邊學,我也多個助手?!?/p>
“相信我,一定可以學會的!”“一四九”放下了手里的枝枝節(jié)節(jié),箭步往前走了起來,落了一層白雪的地面并不好走,一腳深一腳淺,而且跑著跑著,兩腳也會凍得通紅,他卻好像都不把這些放在心上。鈴蘭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虎虎生風,這回他撒開了丫子,鈴蘭反倒要在后面追趕他了。
“哎呀,”鈴蘭看著“一四九”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些什么,“雖然只是個少年,可是他的塊頭可比所有的平原維和者們都要大呀,而且他的四肢與軀干不同于我們,也就是說,我們這里沒有他能夠穿的衣物,回去之后,看來還得趕制一件出來。只是,不知道原材料還有沒有多余的呢?”小龍跑在前面,回頭見鈴蘭落后好遠,停下腳步邊喘著粗氣邊喚她快點兒,鈴蘭這才回過神來。
此行,可謂是小龍來到平原以來,最快樂的一趟旅途,因為他終于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就這樣,小龍暫時地擱下了回家的念頭,專心投入了他的“新生”。
他跟著鈴蘭去了很多戶人家,他們都穿戴起了新發(fā)到手里的衣帽,趴在地上不斷念叨著一些“一四九”的聽不懂的話,鈴蘭說,他們所說的那些,是感謝自然恩賜的經(jīng)文,尤其要感謝的,就是雪狐狼,它們是賜予溫暖的神明。原來,在平原維和者的世界里,沒有一個類似“山林女神”這樣的萬物之主,他們把自然界中的一切都視作高于他們的神靈。小龍再一次地感到這個民族的怯懦。
平原的有些地方,冰雪已經(jīng)積得很厚了,像是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冰蓋。相較之下,他更愛去那些地方觀看維和者們造雪屋,看見這些眾人一起開鑿冰塊、挑選搬運、堆砌……這些勞作的場景,讓他感到十分舒爽,仿佛回到了高原的工場里。而維和者們的雪屋,讓小龍內(nèi)心十分贊賞:這個習慣定居一處的民族,把他們的住所修得那么精致而結(jié)實,可惜他們并不愿意把這氣力花在所有重要的事情上。高原的人常常要搬遷,是不會花這等的心思在房子上的,他們有太多太多更為要緊的事情要去辦。
可是,他只能遠遠地站在冰雪略薄的地方看他們,那是鈴蘭特地為了他清出的一條道路。在大冰層上,維和者們來去十分自如——向上來一個縱跳,張開雙臂,落下時雙腳一前一后,身子微微一矮,就可以瞬間向前滑行好遠。鈴蘭先前并沒有料想到,“一四九”不會滑行,所以當她眼睜睜看著他在冰上摔了一個大跤的時候,她撲哧笑了出來。也對,高原不會有這么厚的冰層。寒冰季的開頭幾天里,小龍還能跳躍著行走,他從一塊軟塌塌的雪堆跳向另一塊,有時甚至要手腳并用匍匐前進??墒且宦酚龅搅藥讉€維和者,他們像飛一般地,從他身邊滑行而過,還扭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小龍的自尊心作祟,便再不肯趴下前進了。沒過兩天,當平原的每一寸土地都被冰雪覆蓋,小龍已經(jīng)無法邁出房門一步了??磥恚獜淖呗烽_始教起。
鈴蘭為他示范了好幾次滑行,他依葫蘆畫瓢,猛地提氣往上一跳,接著雙臂就開始在空中不聽話地揮動,降落下來的時候,只聽“咔啦咔啦”清脆的幾聲,冰雪被他踏出了一個坑洞,他卻也沒有向前移動半步,他又拚命揮動了幾下手臂才勉強沒有摔下來。這可如何是好呢?無法出門行走,他什么也做不了啊。學習滑行的起勢,其實是小龍一段非常痛苦的經(jīng)歷,因為這會讓他聯(lián)想起在高原學習的另一個技能——墜落。沒錯,攀登的民族還必須學會墜落,如何在失足墜落時,以最快的速度尋找可以抓住的東西,掙脫那下墜的力量。學習的時候,是在樹上做練習的,小龍每次落下的時候,都會感到劇烈的頭暈目眩,常常沒留神就摔到了地上。鈴蘭勸他,還是待在屋里吧,別跟她出去了,反正鈴蘭會為他造好雪屋的。她的這個提議遭到了憤怒的抗議。鈴蘭沒轍,只能為他清出一條專用道路來,這是一個不小的工程。
小龍見到的每一戶人家進度不同,不過,看了很多家之后,他已經(jīng)基本可以拼湊出造屋的完整流程來了。由于雪屋是一人一間,所以幾乎沒有人是閑著的,就連孩童也在玩著這個精巧的游戲。有的人正在磨“刀”霍霍,由于他們并不懂得冶煉金屬,他們所謂的“刀”其實只是將一條較為結(jié)實的冰柱磨出一個鋒利的刀面來。有的人在用磨好的刀切割出一塊塊“冰磚”,他們用手掌丈量、拍打這些磚塊,表情里盡是滿足。他們把大塊“冰磚”高舉在頭頂上方,滑行著運回自己的茅草屋旁邊開始堆砌,來來回回,樂此不疲。當然,孩童的雪屋要小些,冰磚也小一些。他們把冰磚圍成一個圓圈,往后往上堆出一個個更小的圓圈,最后就造出了一只倒扣的“大鍋”模樣了。顯然,這樣并沒有完工。他們還會在上頭開一個小洞,精心挑選一塊最最晶瑩剔透的冰塊覆蓋上去,它要更薄一些。這樣,罩在這口“鍋”里也可以看見外頭啦。這當然還沒有結(jié)束,得在靠近地面的地方鑿出一道小門,才能進得去。頭一次造成雪屋的小維和者躲了進去,把頭探出來,招呼他的朋友們來看。他的爸爸跑來掃了他的興——還得站在里面再向下挖出一個坑洞,才能夠住呢。
回去之后,小龍迫不及待開始動手了。好像到了他手里,一切都沒看起來那么容易了。由于雪屋周圍的冰雪不能是松動的,鈴蘭這回無法為他清道了,他只能跌跌撞撞地慢慢爬行著干活。他時常自嘲,比一個跛子還不如呀。鈴蘭看出了他的困難,好幾次都想要叫他不用勉強,可又在他偏執(zhí)的眼神中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看著他眉頭緊鎖的樣子,鈴蘭很是擔心,這樣的心態(tài),一定不利于康復。白晝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長,有時見他天黑了也在那里忙活,鈴蘭真怕他復發(fā),一旦復發(fā),就要另外尋找新的治療方案了。一天,鈴蘭趁他睡下,偷偷把剩下的部分全都蓋好了。醒來之后的“一四九”,很多天都沒有理睬鈴蘭。
與此同時,鈴蘭還在做另一件事——給一四九做帽子、手套和腳套。原本的一整套被她改裝拼湊成了一件合身的連體衣,這樣,配件缺的原材料,需要找其他的替代品了。她尋找著冰天雪地里遺落的皮毛,找不到雪狐狼的,找些其他毛也是好的。小龍雖然不與她言語,卻也每天在屋里觀察著她,這些因他而起的麻煩他也看在眼里。小龍心想,如果你們平原維和者敢于站出來直面那些野獸,去狩獵,那么御寒衣物不是唾手可得嗎?他想要出去為自己拚搏一把,去打獵??墒撬B弓箭都來不及制作完成就被阻止了。鈴蘭說,他們平原維和者世世代代維持與動物的平衡生存,與它們分隔在不同的地區(qū)棲息,不與動物搶奪資源,它們都是大自然的神靈,不可以輕易傷害和冒犯的呀。難怪,來了這么久,也都一直是吃素,小龍明白了。也難怪,平原維和者的身形如此矮小,他們吃的都是草呀,而且他們的食量是那么少。不肯開拓新的高度,便只能在原地節(jié)省地過生活。他突然覺得,有很多話想要告訴鈴蘭,卻又不曉得,該怎么說,才能夠讓她聽得懂。
“暴躁是卑劣的天性之一,發(fā)脾氣就等于在進步的階梯上倒退一步?!边@是平原維和者們都謹記的一句箴言,也是他們引以為自豪的信條。鈴蘭近期對于“一四九”的擔憂與日俱增了,因為他的乖戾從較為靜默的形式開始向較為吵鬧的方向發(fā)展起來。起初,鈴蘭以為他漸漸卸下了心防,愿意與其他的平原維和者們溝通了,后來卻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是那么樂觀。“一四九”好像和所有的維和者都能夠聊天,可他們總會不歡而散,后來維和者們就越來越不愿意和他說話了。鈴蘭的耳邊也會開始出現(xiàn)一些議論,他們說,“一四九”好像有精神上的毛病。鈴蘭隱約感覺到,“一四九”的暴怒常常是在挫敗中產(chǎn)生的,而挫敗就是不能勞動。大家都在勸說他,好好休養(yǎng)身體便已足夠,他就會開始胡言亂語,咒罵起來。
看來,要盡快教會他冥想了。
鈴蘭為他備足了度過寒冰期所需要的所有東西,就把“一四九”關(guān)進了他專屬的雪屋,此時,黑夜已經(jīng)很長很長了。起初,晝夜更替的節(jié)奏,小龍并未在意,他以為,造屋的時候,自己動作太慢,會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一眨眼就天黑了。后來鈴蘭再次提醒他,一段需要休眠的時期即將來臨,他才注意到,此時的平原早已經(jīng)不是他剛來的時候那般模樣了。最顯著的,便是諸多鳥獸的絕跡,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見熟悉的鳥鳴了。長時間的忙碌與行動不便,讓小龍忘了要去看白天鵝。他并不曉得,天鵝是候鳥,需要在寒冰季飛向溫暖的地方,才能夠存活。
“不久之后,就徹底進入寒冰期了,你要學會冥想,才能安然度過,學會了以后,對你的病也是大有益處?!?/p>
“什么是冥想?”
“盤腿坐下,閉起眼睛,開始跟我練習呼吸,然后聽我的口令開始放松全身……”
“冥想是要得到什么呢?”還沒等鈴蘭敘說完,一四九就打斷了她。
鈴蘭一時語塞,幾秒鐘沉默過后她說:“讓身體休眠?!?/p>
“休眠!”“一四九”勃然大怒,“為什么到了這里我還是要休眠!我為什么就不能做一些有價值的事情呢?!”他開始胡言亂語起來,說著推開了面前的鈴蘭,奪門而出。他忘了自己不會滑行,無疑地,又摔倒了。他坐在地上開始大叫,聲音時高時低,時而能聽出碎裂的詞句,時而是含混不清的哼哼。這時發(fā)生了讓所有人驚異的事:冰面開始出現(xiàn)裂縫,而且裂開的速度和他的喊叫幾乎完全同步。一只白色的天鵝從天空俯沖下來,“嗷嗚嗷嗚”地叫著,佇立白色的冰面不斷撲打。
“一四九”是魔鬼嗎?天鵝被他下了咒語嗎?他看起來累壞了,但沒有停,沒人知道該怎樣讓他停止,只能捂住自己的耳朵四處逃竄,仿佛他的音浪是遠處奔流的洪水,正在向人群襲來。裂開的冰面之下跑出了許許多多的蛙,它們一只只蹦出來,小龍自己也看呆了,但他并不停止喊叫。小龍這才明白,其實平原根本不缺食物,即便是在這樣看似蕭條的寒冰期,是這些維和者們不敢去開掘他們的資源,真是愚蠢。白天鵝開始尋找活物來吃——寒冰期的平原根本沒有它可以食用的東西,寒冷還在一次次地逼迫它使出全部能量來對抗。黑天鵝們早已經(jīng)飛走了,白天鵝賴著不走,仿佛就是為了陪伴小龍。而小龍并沒有發(fā)現(xiàn),白天鵝叫聲中喑啞的部分不見了,它的聲音越來越清亮,越來越婉轉(zhuǎn)。小龍兀自開始了一輪實驗,他開始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發(fā)出不同的聲音,觀察冰面對他的回應。漸漸地,沒人能聽懂歌聲里的字句,它們非常模糊,而且也沒有人敢在一旁聽了,他們都躲進了自己的雪屋里。只有白天鵝,與他唱著和聲。維和者們議論紛紛,他們都說,這就是傳說中的“天鵝之歌”了吧——垂死的天鵝所唱出的挽歌絕世凄美,能讓天地為之動容。
天鵝飛來他的身邊,小龍發(fā)現(xiàn)這只不會帶他飛行的笨天鵝,這只不會送信的笨天鵝,顯出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美,疲憊而安靜。白天鵝伸直了頸項,唱出了它生命中的最高音,便慢慢垂下了高貴的頭顱。小龍也安靜了,他仿佛把這些天悶在心里的話都對冰雪說盡了。白天鵝凍住了一般,慢慢僵硬,小龍隱約感覺,自己的心中有種心的東西在滋長。
雪又下了好幾個晝夜,這才把那些縫隙填上,讓那些蛙回家,讓白天鵝安睡。
小龍常一個人坐在雪屋里,望著天窗,就開始自言自語。平原維和者們都聽說了他那可怕的行徑,越來越害怕他,每次見到鈴蘭,都讓她快點想辦法治療他這癔癥。維和者們說,“一四九”這是在溫習天鵝之歌,因為過度思念白天鵝。鈴蘭也不再敢教他學習冥想了,只得給他服用一些治療精神錯亂、抑制緊張情緒的藥物,“一四九”其實每次吃的時候都會一臉狐疑,鈴蘭總是要撒謊,說這是所有平原維和者都須要吃的藥物,以抵抗該季的流行性傳染病。小龍的抗拒其實只是一種習慣,他其實已經(jīng)享受起了這種可以有人信賴的感覺,懷疑的麻煩就在于需要去求證,求證的過程中又會產(chǎn)生新的懷疑,于是自己好像永遠無法得到答案,而信賴的過程卻是那么簡單,一錘定音。
最后一次天亮過后,鈴蘭給“一四九”服用了安眠藥物。
山脈和平原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龍卻已經(jīng)很久無法安心地把睡眠交給黑夜了。從前是因為疾病,相信自己可以安然睡去,卻又會害怕醒來發(fā)病?,F(xiàn)在則是被夜奔的思緒侵擾。服用安眠藥物而進入的睡眠,和冥想的狀態(tài)其實有著根本性的差異:它可以讓神經(jīng)陷入休眠,卻不能讓器官停止運轉(zhuǎn)。鈴蘭為他在雪屋里備齊了各種食物、水源和藥品,卻忽略了一點——冥想者是不會做夢的,而睡眠者卻會。
這個原本就異常漫長的黑夜,于小龍而言,簡直就像過了幾生幾世。不知這樣沉睡了多久,天光突然大亮。小龍便醒了。
醒著,行走,踏出雪屋,他回到了在高原常用的四肢行走,再也不會摔跤了。他向針葉叢林走去,無邊的黑夜并不深沉,因為月光籠罩,灑下一片月亮酒的香氣。小龍在叢林中越走越深,越深越醉,累了就躺在地上,舀一勺月光酒來喝。月光酒的味道很涼,在舌尖是清甜,在喉頭是悲傷,舔舔嘴唇,還留著一絲絲的灼熱。喝完后,他的眼睛就會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眼淚流過嘴角,味道相似,難以分辨了。
有人說,針葉林中有一種魅惑的眼睛,如果看久了它們發(fā)出的微光,就會迷失方向,開始幻想,會見到逝去的親人,會浮現(xiàn)出早已遺落的記憶碎片。腳下越來越泥濘,也越來越找不到方向,小龍索性拋下了這一切,就這樣走吧。在淺層次的黑暗里,樹林中的光暈忽而來到了小龍的頭頂上。
他看見了裂片精靈的時空——這些小妖精們,它們的身體小到不如一只小鳥。它們長著蛇一樣柔軟的身軀,腦袋尖尖,觸手長長,小龍找了很久也沒有找見它們的眼睛。起初,小龍只當它們是些螢火蟲,可是看著它們在光中嬉戲,竟然有了一種走入新世界的感受。奇怪的是,就在這些小飛蟲之中,小龍覺得自己看見了父親,他是這些小東西之中的一員。
小龍也沒有聽說過這種小飛蟲,更不會知道它們叫做什么。它們發(fā)出的淡淡微光,可以射向很遠的地方,穿透草、穿透樹,甚至穿透小龍的身體,而且不時變換著顏色。父親來到小龍的身旁,他的一只觸手與其他的“小飛蟲”們連在一起,用另一只空著的觸手撫摸他的頭頂,他就也漂浮了起來。父親告訴他,他所在的世界是一個裂片精靈的世界。裂片精靈對彼此的思維放射極為敏感,會用觸手精準地進行定位,而對那些“看不到”的無力生物,它們就屏蔽起來。比如,當它們微微發(fā)亮的“指尖”撫過一根稻草,就會掠過,向前繼續(xù)搜尋,感知力可以穿透一定的障礙物。小龍和它們一起,就這樣飄行在空中,觸手相接,擁抱彼此,涉水而過,感覺自己也變得無堅不摧了起來,好像什么也都不怕了。父親說,裂片精靈的每一只個體都是弱小的,而且全身都是弱點,但是它們各有各的優(yōu)勢,可以共同完成目標。例如,在無數(shù)擁抱著的裂片精靈中,其實只有一只是飛行精靈,可是只要它被擁抱在這個團體之中,所有的裂片精靈就都可以飛行了。這就是它們的信仰——無盡地合并與統(tǒng)一,每一個裂片精靈都只是裂片而已,除非不斷擁抱,去形成一個完美的聚合體。即便沒有什么特殊的才能,裂片的體力與智力也會被疊加到聚合體上。小龍找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歸屬感,在這里他有著平等而獨立的空間,他的觸手之中握著的是父親,也好像是一只門的把手,緊握著它,旋轉(zhuǎn),放心地把自己交給那前方的未知——因為只要抓住那只門把手不放,所有的危險都是可以戰(zhàn)勝的了。一個浪頭打來,小龍甩了甩頭,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找不到父親了。左手握著的,和右手握著的,它們長得一模一樣,前方一大片淺藍色的光斑,它們也都一模一樣。父親在哪里?可是他不敢放聲喊叫,因為這一個群體用著一種相似頻率的聲波,或在說話,或在哼唱,或在哭泣,或在歡笑,他的大聲喊叫勢必會有一種突兀的效果。小龍急得快要哭了出來。他不斷地比對環(huán)境中的聲音,開始設(shè)想,如果自己大聲喊出“爸爸”,夾雜在這個聲音的場域之中,會有怎樣的效果。漸漸地,他在這場整齊的紛亂之中聽到一種穩(wěn)固的聲音,好像是一首歌曲,旋律簡單而重復,“叮叮咚,叮叮咚”,小龍聽著這聲響,不由得打了個呵欠。對!這是小時候父親哼給他的催眠曲。原來,父親在那里。
此時整個平原籠罩在極光之下。漫天的光箭從天而降,幾乎舉手可觸,就當小龍感覺自己即將觸到之時,它又旋而化作高聳的光柱。小龍垂手放棄了觸摸,極光又化為螺旋的彩帶,打著旋兒前來輕撫他的臉,待他定睛一看,光又停住不動了,在他上空氤氳。
漸漸地,有關(guān)父親的很多記憶都被喚醒了。最開始的時候,父親他常在別人勞動的時候一個人哼著小曲坐在旁邊看著,而母親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這個有著金屬般銳利嗓音的人所吸引了??墒峭夤馄哦颊J為這個有病的人、這個整天唱著靡靡之音卻不事生產(chǎn)的人,并不適合與他們的乖女兒聯(lián)姻,高原上也沒有第二個傻姑娘會去喜歡他。然而,小龍還是在歌聲編織而成的搖籃之中誕生了,父親和母親就被正當?shù)亟壴诹艘黄?。小龍幼年的時候,父親晚上時常唱歌以分散注意力、緩解病痛,母親嫌他影響她的正常睡眠,便不與他同寢。好在,父親最忠實的聽眾就是小龍,這個調(diào)皮的孩子,仿佛總是要伴著父親的歌聲才能安睡??赡赣H還是漸漸厭煩了照顧他、也厭煩了他的歌聲。畢竟,他除了會趴在床邊唱歌之外,什么也不能為小龍做。母親被壓力壓得喘不過氣,向父親訴苦,父親卻還是只會唱歌來安慰他。母親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迷人的歌聲,并不屬于她。
不知是哪一天,父親就不見了,小龍一直不知道他的樣貌,他的記憶里就仿佛沒有這個人一般。其實小龍小時候也很喜歡唱歌,只是那次在學校被同學告發(fā),讓母親知道之后得到嚴厲的警告。小龍至今清楚記得母親從老師那兒得知小龍哼歌時那種驚恐的表情,比得知小龍病情時還要驚恐,比見到小龍在山神廟失態(tài)時還要驚恐。
小龍又想要喊叫,可是無論多么用力,他也無法聽見自己的聲音。淚水大顆小顆不斷跌出眼眶,敲擊出了動聽的旋律。小龍的喊叫,變成了歌聲,他又能聽見了。
他興奮地玩耍著自己的歌聲——時而用尖利的高音蜿蜒曲折,時而用沉穩(wěn)的低音筆走龍蛇。針葉林的冰雪都被他用聲音雕刻出了漂亮的圖騰,有活潑的蛙,也有矜持的雪狐狼……當然,還有一只優(yōu)雅的白天鵝。
極光突然騰空而起,炸開一朵蘑菇云,幾乎遮住了眼前的整片夜空。月光的酒瓶漸漸立了起來,收起了恩賜。多彩的光斑遠遠飛走,小龍?zhí)稍诖笱┘婏w的針葉林里,全身覆蓋了冰雪。
太陽升起了,冰原開始融化,恢復到平原的本來面貌。鈴蘭到處也找不到“一四九”了。雪化之后,平原維和者們發(fā)現(xiàn),針葉林的樹枝上掛著一串串的冰晶,就好像永遠不會解凍了一樣。他們掛在枝條上,暖風吹過,它們叮當作響。抬頭看這些冰晶,維和者們就會不自覺地哼唱起來,唱出他們各自的心情。母親唱起童謠逗得孩子咯咯發(fā)笑,戀人俏皮地你一句我一句互訴衷腸,老人也把他們的忠告放在了歌里吐露出來。
平原維和者的后人們流傳一句諺語:“飯養(yǎng)身,歌養(yǎng)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