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路上有個海影攝影圖片社,以售買八角五分一卷的120膠卷而聞名。它位于淮海路雁蕩路附近,與培麗土產商店相鄰?!芭帑悺痹凇拔母铩睍r改名全國土產商店,以出售上海及江浙土產聞名,而“海影”則以出售明星圖片和廉價膠卷聞名。兩者知名度不相上下,只是顧客群有所不同而已。
上世紀60年代某年秋,我因休學在家,由街道組織去參加勞動??赡芤蛭以婢游魅瓮蹴嵦m(漫畫家丁浩的太太)印放過照片,承她的情,被安排到“海影”,每月約有十元左右的勞動津貼。
“海影”是家合作企業(yè),即由過去的照相館小業(yè)主、雇員和若干個體攝影工作者等混雜在一起組成的一家小店,屬于服務公司。那時上海有商業(yè)一局和二局,統(tǒng)管各區(qū)百業(yè),其中糧油店由糧食局另管不計,其余行業(yè)便各自劃塊組成公司,如小菜場屬副食品公司;各類酒家屬飲食公司;食品店、煙紙店、老虎灶等屬煙雜公司,還有果品公司、服裝公司、五金交電公司等,具體我也搞不大清楚,而清掃垃圾、倒馬桶還有沐浴理發(fā)則歸服務公司,屬最低檔的工種。我不明白為何圖片社也會屬于服務公司,又沒地方去問,問一下人家還會嫌你多事??傊敃r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塊,也有黨委、支部等一系列的組織。
“海影”是家前店后工場的向北單開間門面小鋪。大門是彈簧門,設在左側,右面則是一個大櫥窗,里面陳列著一些明星照片和膠卷相紙等。進門可見一“L”形柜臺,長邊在西墻,貼靠對外櫥窗,短邊則在盡頭有塊翻板,下面有扇小門。翻板翻起,職員便可推開小門進入柜臺后;翻板擱上,又變?yōu)楣衽_一部分。從短柜臺上方開始,有一個閣樓。長柜臺后空間僅容一人站立,約莫二尺不到,短柜臺后,有一個寫字臺打直貼墻放置,兩邊都可坐人,寫字臺右則是后門和上閣樓的扶梯。出了后門,通過一個小天井便可進入工場。
去報到那天,見到了“海影”的經理。他叫徐方堯,四十多歲樣子,白白胖胖,理一個小平頭,一只眼斜吊著,看起人來似乎在斜視著你。他操一口寧波口音的上海話,見到我倒很客氣,簡短地講了一下他們的工作范圍,說是以前他們只是做圖片生意,50年代,明星輩出,什么白楊、張瑞芳、王丹鳳、王曉棠、舒繡文、趙丹、王心剛,顧也魯、金焰等;唱紹興戲的畢春芳、戚雅仙、尹桂芳、范瑞娟、徐玉蘭、王文娟等等,也挺八卦的。徐經理說他們的三吋照片很受歡迎,除了門售外,更多的是批發(fā)給小販,但近年都要講革命,轉了做江姐、青春之歌,但銷量不好,所以生意差了好多?,F(xiàn)在主要做相片沖放,售賣電影膠卷零頭,外接修底、修相機等業(yè)務(那時他忽然改口,不說“生意”而稱“業(yè)務”)。我當時想,倒底是合作企業(yè),心心熱熱還是舊的一套做生意,須知當時政治空氣已很嚴峻,能這樣說的人已不多了,我頓時覺得這個經理雖是個黨員,倒很有個性。
接著他便給我介紹各位職工,使我有點受寵若驚。有一個叫張志岳的,行內小有名氣,是專門搞外拍的。那時工廠企業(yè)有什么大會或紀念活動,都要叫照相店或圖片社外拍,當然沖放的生意也一并算上了。因張有點名氣,而這業(yè)務又是一大收入來源:拍攝是一筆收入,更多的是稍后的印放,數(shù)量很大。所以張老師算是“海影”的臺柱——照相行業(yè)不稱師傅而稱老師,大概是心理上他們以為師傅都是手作工,不像他們帶點“藝術”吧。
接著介紹翁老師,說是專門修花點兼著色老師。翁老師性格和善,慢吞吞的,做什么事總要先說一句“慢慢來”。他在閣樓上有個寫字臺,臺面上安了一塊乳白色玻璃,下面有柔和的燈光打上來,他就常坐在桌旁修底片或拼接印圖片用的大底片。修底可是一項精細技術,將2B至4B的鉛筆磨尖后,把底片人像上的皺紋、斑點等都能修得光潔,猶如如今的做Facial,當然放大后的照片或報名照上的花點也歸他修。徐經理又說,我們“海影”因店堂小,沒辦法搞人像攝影,像翁老師那樣精堪的技術,現(xiàn)在行內已不多,年輕人沒他這份耐心,所以許多照相店都外發(fā)給我們修底和著色。
又介紹了營業(yè)員顧老師,顧老師約三十多歲,我一看有點驚詫,活脫脫就是個趙丹,十分俊朗。徐經理也笑著說,這是阿拉店里明星趙丹,一個人在陜西路分店做?!昂S啊痹诨春B方兾髀吩u湖北點心的江漢食品店旁,有一家豆腐干大小的鋪頭,僅一米五寬,也只能一個人撐市面了。據(jù)說有不少女顧客特意來幫襯,可見即使在最嚴峻的政治形勢下,俊男永遠是受歡迎的。不過小顧的攝影技術也相當好,對相機行情也十分熟悉,出身大人家,有錢朋友不少,常有名貴相機傍身,到“海影”也只屬玩票。
最后介紹一個縮在角落的老郭,叫他老郭是因為他是小業(yè)主。這老郭下巴特長,戴副圓邊眼鏡,似30年代文人。原來他也只是擺個小攤檔,專替人修相機,公私合營后進了服務公司,定為小業(yè)主。后來時間稍長,同他熟稔后,才發(fā)覺小小“海影”,真是臥虎藏龍。他學識淵博,修相機技術高超,實是個人才,我也向他學到了不少本事。他教我如何修葉片快門,如何排好快門片,特別在安放最后一片葉片時,要插入第一塊葉片之下,很容易整個翻盤,他教了我一個土辦法,即用膠姆糖搓成細條,輕輕把已裝好的葉片黏成一體,這樣就不怕散開了。他盡心傳授他的實際經驗,我也拚命學習。他有的是土辦法,例如有一位顧客在鏡頭前安了塊中黃濾色鏡,但問了幾家店都取不下來,因邊太窄用不到力。到了老郭手中,只見他取出一塊干凈的塑料人字拖鞋底,吹了吹塵,整塊按上濾色鏡,一轉就轉松了出來。我不禁呆了一呆,這樣也行?他又教我如何設計折合一個皮老虎,以替換舊的破損的皮老虎。那時大多相機是快門置鏡頭上,鏡頭至機身用皮老虎連結,后來我自制一個放大機,鏡頭上下移動也是用自折的皮老虎連結的。他還教我如何修理卷簾式快門,我自己也曾修過好幾個135相機,有58Ⅱ型,也有德國康泰克斯等。58Ⅱ型聽編號就是大躍進產物,照Leica做的,鏡頭是f3.5,當然性能還不錯,但鏡頭質素同Leica沒法相比,對光暈簡直無扼制,高光部分常會產生一大堆光暈,做工也粗糙點,但對中國當時的疲弱工業(yè)來說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了。它的一個致命傷就是牽引簾幕的一段絲帶易斷,可能材料沒有測試抗疲勞性就用上了,這同德國工業(yè)嚴謹?shù)倪x料、制作和檢驗還有一大段距離。牽引簾幕的絲帶脫落故障,需拆開機身,用蟲膠液黏牢——那時502快干膠還沒有發(fā)明出來,蟲膠液是用阿拉伯蟲膠片浸酒精溶化而成,強度較高也快干。后來即便離開了“海影”,我和老郭依舊是忘年之交。
到得后面工場,徐經理又喚出一個叫邊海華的老師,說是“海影”的沖曬全靠這位老師領軍。我一聽竟有人姓邊,印象深刻。他戴了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人很小樣,一聽經理這樣介紹,也客氣了一番,說都是老徐指導的。我想徐經理也真會做人,借給我介紹認識,也對屬下籠絡了一番、鼓動了一番。
還介紹了一位江大姐,白白嫩嫩,豐豐滿滿,像個貴婦,也是三十多歲樣子,說是專門沖軟片的,見到我也很客氣。還有個學徒叫朱國強的,個子蠻大,暗室里有了他,空間似乎也逼仄了一些。
通過一番介紹,我覺得“海影”像個大家庭,大家十分和睦,經理深得大家愛戴。我第一次進入社會工作,雖說是臨時性質的勞動,但也感到有幸進入一個溫韾的集體,從經理給我逐個介紹員工,我覺得受到了尊重,也很想盡力報效。
第一天的工作是切照片,手邊一大疊十二吋相紙,整張相紙印滿了三吋明星或戲曲劇照的相片,每張相片都要留下約一分的白邊,切一二大張當然沒問題,但整整一天都是在切這種相片,切得手也酸了,頭暈腦脹,切好還得歸類疊齊裝袋,這個時候才算是放松一下。我很賣力,順便將暗房送來上好光的顧客照片也一并切好。有的顧客還指定花邊照,那就要換一把七吋刀刃的花邊切刀來切,那時似乎還很流行。
其實看各式顧客照片也充滿樂趣,常會見到一些十分趣怪的表情。但大多數(shù)照片還是十分“土氣”的,衣著不外中山裝、白襯衫,女士則以絨線開衫為多,來來去去沒幾個式樣,沒什么出格的照片,基本上很樸素。
切大圖片并不著急,因這些都是以前印好了沒來得及處理,現(xiàn)由我來清理存貨罷了。做了好幾天,經理也很滿意我這個勤奮的廉價勞動力,由于平時也不是天天要切照片,空的時候便叫我站柜臺。
站柜臺可以見識各色人等,有些??陀惺聼o事都要來轉幾圈,有些天真可愛的小學生初學攝影,也有些驕橫不可一世的小開,當然也有嗲滴滴的小姑娘,她們正在最愛被人拍照的年紀,還有些斤斤計較的小市民……真可謂見盡了人生百態(tài),是別的工種不易碰到的。
站柜臺是真的一天到晚要站的,因顧客絡繹不絕,難得有空閑。主要是開單:接一卷軟片,注明是單沖還是沖印。那時沖一卷軟片大約一角五分,印一張135豆腐干大小的花邊照片要三分,連沖帶印約莫一元出頭。當然也有6×6或4×6公分的120底片沖放,價錢稍大點。而放一張三吋大小的照片則要一角七分,兩倍大小的五吋照片(俗稱PostCard)要四角上下,也不成倍數(shù)。通常是隔天可取。取照時顧客盯牢豆腐干看半天,還會挑幾張來放大。所以服侍一個顧客也要花不少時間。
另一主要工作是免費替顧客裝軟片?!昂S啊背D旯杀6娪爸破瑥S的21定全色片片頭裁剪的軟片,只賣一元五角一分一卷,比正品要便宜一元多,而且質素不錯(那時一元錢可派大用場,這也是徐經理去搞來的),當然是不連軟片盒的。顧客通常會帶來自備的軟片盒,但因沒暗袋,就需要我把黑紙包的軟片在暗袋里拆開裝入軟片盒,門檻精的還要求我摸黑把軟片裝上相機。啥道理呢?因為一卷軟片的長度可拍三十六張,但因片頭有兩張長短會在裝機時曝光掉,在暗袋里裝時,要有點技術才能“偷”到這兩張,卷片時牽引軟片,不免要按快門才能移動,但還可等“牙齒”上妥后再倒片,要憑感覺倒到正好位置,否則會脫掉。這也是熟練工,做得多了,憑倒片時的力度可感覺到。經我安裝后,通常一卷軟片可拍三十八張,有時長度富裕點,甚至可拍到三十九張,這對顧客而言,無疑是一件捂心的事。
說起賣軟片,“海影”一大賣點是不時會供應八角五分一卷的120等外品膠卷。120相機當時為多數(shù)人擁有,因為它印一張面積大,只要六分錢,不用另外再去放大,但一卷軟片只能拍十二或十六張,故軟片的成本較大。精打細算的上海人哪會放過這價廉物美的等外品呢,所以這成為熱銷貨,賣的時候隊伍有時會排到幾個門面外的春江生煎饅頭店。
當時社會上流行“走后門”,有此奇貨,自然成為“開后門”的強大武器。隔壁“培麗”明天會賣桂圓了,小李一定會過來帶個口信;有外國電影放了,對面淮海電影院小張也一早每人兩張送到;對面益民百貨店有搪瓷燒鍋賣了,老陳立刻過來登記,誰要買快講一聲。自然這些人幾時要“八角五”,也是一句話。通過賣“八角五”,我也搞熟了周圍商戶的關系,自然我的小兄弟無一例外都有照顧。這“開后門”的事,經理也眼開眼閉,反正大家銀貨清爽就無事,那也是當時的風氣。
再有一件有意思的事,便是有不少“老克勒”常會來店里閑聊。當時淮海電影院旁邊還有一家“大美”,也出售攝影器材,“文革”中因明顯是崇美的招牌,故改名叫“紅藝”;另一家新光光學儀器商店是以前的“萬金記”,在康綏公寓東側,不到“燎原”的地方,大概是中華煙行西側,現(xiàn)在的上海鐘表行其中的一個鋪面;還有一家分店是在光明邨前面,有幢尖劈型的建筑的鋪面,旁邊有一小弄可通成都路,都是凈賣二手相機及附件。“老克勒”們往往手持林哈夫、M3、羅萊來賣弄,從解放前講到解放后,口沫橫飛十分有勁,我從中也學到了不少知識,對當時各類王牌相機也認識了不少,有時同小兄弟吹起牛皮來,多了不少資本。哈蘇那時是江青專用相機,單鏡120反光很威的,市面不會直接進口,如有也只能是二手貨,由港澳帶入,“大美”不會出售,“萬金記”倒有可能。1980年代前期已有進口貨賣,但要外匯券,80年代后期則開放多了,外匯券漸漸退出市場,故市面上有時會有哈蘇Hasselblad出售也不出奇。
別把“海影”店門口貼的“精沖軟片”當回事,有時我到后面工場幫忙,見到珠圓玉潤的江大姐沖軟片。江大姐一眼看上去還算漂亮,但看到她的手指,便不免倒胃口,手指根根像蘿卜頭,粗粗的,且是暗褐色的。原來所謂精沖軟片,便是把十幾卷軟片,兩頭用木夾夾起,用一個大搪瓷盆,這些軟片便如帶魚般浮在顯影液里,江大姐就用手不斷翻打,攪拌,也不戴手套,天天受顯影液的浸潤,難怪變成棕褐色的“蘿卜頭”了。有盞微暗的紅燈照著,像汆油條似的,哪一條顏色夠深了,便撈起來過一過水丟到定影水里,其中也沒過急停液冰醋酸,定影液干脆放在一個大缸里,上面橫架著一條條鐵枝,木夾上有個鉤,軟片就掛在上面浸入水缸。而顯影液也只是用最蹩腳的D-72來沖120,用很普通的D-76來沖135,有時也不大分。顯影液成分就是米吐兒、幾奴尼、亞硫酸鈉和溴化鉀等,D-72中米吐兒用量較少,比較經濟,沖片、顯相紙都可用,用得較廣泛。所以,不要說市場經濟,從一開始商業(yè)噱頭就不大可信,比我自己家中沖軟片不知要粗疏多少了。
那未印照片又是如何呢?未去“海影”之前,我自己家中也有放大機和印相機,印相機是一個密閉燈箱,上面有一塊二折翻板,底片和印相紙疊齊,放上有遮擋格的燈箱磨砂玻璃,先翻下一折,看看有無歪斜,然后再壓下第二折,開燈關燈便成。這種速度在店里是不能應付的。“海影”的印相機沒有翻板,但有個腳踏開關,一手把底片和相紙疊好放在遮格上,抽手后另一個手掌便直接壓上去,接著燈一閃便成。因手勢熟練,絕對沒有印歪的事。曝光時間允差很大,但他們掌握得很好,即使偶而有不足或過頭,或選用相紙軟硬不當也不怕,因為后面有徐經理處理。
而大型圖片經技術革新之后,是反過來印的,一整張預先做好的大底片用玻璃膠紙貼在平板磨砂玻璃上,玻璃上方裝了幾只燈泡,還用塊奶白玻璃隔開,以使燈光均勻,整個裝置裝在一個箱子里,可以拎上壓下,但有條彈簧平衡,使拎上時省力。下面就是一個托盤,可以定位放下一大疊印相紙。有個微動開關,壓下燈室時,就有延時電路自動曝光,所以調整好時間后,阿狗阿貓都可以操作,我也印過多次。
徐經理在行內以暗室技術一流而享名,“海影”的放大照片,特別是大幅照片,如十二吋的人像或龍友的二十四吋風景,都由他操刀,經驗很豐富,往往做一次試條便能取得合適的曝光。“海影”的一個放大機是斜臂式的,很扎實,記得大概是Wella牌的。徐經理放大照片時通常會把鏡頭光圈收得很小,這樣便可延長曝光時間,但要求放大機夠穩(wěn)重,臺子也要夠沉,這樣才可在曝光階段不受震動。行內都用默念數(shù)字來記時,他們都能在一分鐘內誤差不超過一兩個字,可見心態(tài)控制得很好。徐經理在曝光時會視照片的意境,用天女散花、高深莫測的手勢來使高光部分層次盡顯,陰暗部分又曝光適度,手法熟練但又看不出道理,然而最后的結果總是很完美。這也是長年浸淫此道的造詣,所以那個邊老師遇到重要照片時,常會請徐經理出馬。
在顯影定影后,他們都有一個法寶就是“山埃水”。曝光過頭,照片太深色了,就用山埃水減薄一下;曝光不夠點,便要顯影時間長點以逼出點黑度來,但此時白邊會發(fā)灰,也可用山埃水來消去。山埃水有個好處就是不大會影響層次,不像鐵氰化鉀(赤血鹽)那樣會露底。我想這山埃可是奇毒,他們直接用手涂沫,不怕轉頭吃食中毒?但見他們活得好好的,也不敢去問。現(xiàn)在想想那時代人們對各種化學品禁忌似乎不大在意,很隨意,對長期接觸化學品是否會造成不良后果也并不大清楚,有時“無知者無畏”真說對了。
放好的照片經水洗后,除了綢紋紙、絨面紙、亞光紙等厚底相紙外都要上光,這樣出來的照片光可鑒人,特別挺括。我以前在家只是用塊玻璃,照片藥膜面貼在玻璃上,再蓋上一張厚吸水紙,用橡膠滾筒滾幾下,然后放在陰涼地方讓其自然風干,最后,有時照片會自己落下,有時需用刀片輕輕揭起。但經常會有難看的水泡痕,有時玻璃沒用熟或不干凈,照片還會僵黏在上面,這時甚至用水浸也不能浸開,只能報廢。而“海影”則用電上光機,照片貼在一塊鏡面鍍鎳的圓凸銅片上,上面用塊帆布拉緊,一通電,水蒸汽逼出,幾分鐘便可取下。當然大量生產的十二吋圖片就不用電上光機了。
有次我搞到個鍍鎳銅皮,就自己用白鐵皮敲了個弧形的支架,裝上龍頭細布,放在煤氣上烘,也一樣行,那時還很得意,但畢竟要在旁小心伺候,所以只能應急或陰雨天用用,大批的照片還是用玻璃上光的。
“海影”的批量圖片上光也是用玻璃,那個上光工場是在金陵路重慶路口一幢朝南街面房的假三層上,我也去那里歷練過一番。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搬玻璃,每一塊玻璃40×60厘米見方,一黃魚車有多少塊搞不清,一共搬了兩車。起初兩塊一搬,要搬到三樓,好像太慢了。那時我才二十歲不到,真是年輕力壯,一身蠻力,于是一口氣搬四塊,噔噔噔搬上三樓,只是覺得,既然叫我做了,快點做完才好。那時人單純,一點也不惜身,誰知第二天,腰痛得不得了,立也立不起,去地段醫(yī)院看了看,說是腰肌勞損。醫(yī)生問我,這么年輕怎么會勞損的?我只能苦笑一聲。勞損很難痊愈,一直拖了半年多才好轉,后來間中也會發(fā)作。
那個上光房由一個狀似巫婆般的老女人獨自負責,據(jù)說是外包工,不屬“海影”編制,她的任務便是把浸在水里的照片貼在玻璃上,刮一刮,再把玻璃放到架上。為什么這些圖片上光后永遠那么光,一點氣泡也沒有,而且風干后自動掉下,絕無黏牢之虞呢?原來照相業(yè)有個秘訣,那就是用豬苦膽——我只知他們叫豬苦膽,有股腥臭味,還真是到菜場收集苦膽汁,再加上一些酒精等調制出來的。這在以前的攝影小冊子上從沒提起過,也不知誰發(fā)明的,我討了點豬苦膽,回家去試一下,也不需用什么滾筒壓,只要輕輕用把尺刮一刮就成,真是個好辦法。只是過了不久,家中就有股奇臭,趕緊倒掉算數(shù)。
上好光的照片切好后,都要經翁老師過目,他約莫五十開外,一副老光眼鏡吊掛在頸上,很和善。他收到照片后,會架起眼鏡,逐張看一看,有白色花點,就用支極細的狼毫筆點一下。他有塊白色瓷磚,磨了墨,拖開后,墨跡會有不同深淺,他點的時候會選擇適當?shù)臐舛?,有時還會用唾沫再把墨跡擦開,唾沫留在人家照片上他也若無其事,笑說唾沫最干凈了,哈哈!他的拿手功夫是著色,分水彩和油彩,水彩著色快,但難度大,而油彩著色很費功夫。通常他先上肉色,點紅唇,畫眉毛,用的是油畫顏料,工具是竹簽,上繞一小團棉花來擦勻,大面積就用棉花團和拇指下的那團大肥肉,用起來得心應手,要抹何處就何處,特別是上胭脂時更見功夫。我也跟他學了幾招,回家自己試著著色,看看也挺滿意,后來拍拖時,這也是個討女朋友歡心的絕招。
據(jù)網友老爺叔說,1986年,他和香港的中國廣告公司攝影部有過業(yè)務往來,認識他們一個部門負責人叫翁安寧,原在“上海照相館”(萬象)做著色技師,自稱其技術上海第一,很多明星都專門找他做。翁安寧對賭馬很有心得,老爺叔跟他買過一次,贏了一千四百三十二元,哇,一世生意!自己再買,次次輸,把“一世生意”全輸光再不買了。翁安寧1980年代初到香港,90年代離開“中廣”,自立門戶開畫廊,他曾為很多香港名人畫過油畫肖像,辦過畫展,屬于非科班出身,只是畫得“像”但技巧不入流那種。過了好幾年,聽說他患癌癥,腦癌還是什么的,總之很嚴重,大約90年代末去世。
我覺得老爺叔所說的翁安寧,不像我認識的翁老師。翁老師為人謹慎膽小且很謙虛,不大會自稱技術上海第一,還自立門戶開畫廊。1980年代中至少要六十開外了,要出外謀生也不合他的性格,短短幾年成為賭馬專家更不像他。不過時代變遷大,這種事也很難講。
張志岳同我也很合得來,不去外拍時,同我一起站柜臺,一起同那些“老克勒”吹牛皮,很是投機。我父親以前也玩攝影,認得不少“龍友”,常有來往,我有時也介紹張志岳認識,他們早已認得的,那個圈子也不大。
每逢有外拍,他常叫我一起去,當跟班,幫他拎三腳架,背閃光燈。那時閃光燈不像現(xiàn)在那么輕巧,閃光燈盆有五吋直徑,下面有個手柄,像大號手電筒,有根彈簧電線同下面電箱連接,光電箱中兩個大電容就大得嚇人,如加上一個蓄電池,同一只LV行李箱大小差不多,但要重很多。去客戶單位拍照,照例有餐食堂飯吃,有紅燒大排、油炸小黃魚、青菜獅子頭等招待,也算不錯了。拍照時人人一套工作服或一套中山裝,一本正經,照例是書記坐第一排中間,閃光一亮走人。有時要求用大底片,那就需借部黃魚車,把架木制攝影機搬上去,鏡頭是一百八十毫米的大光圈長焦鏡,鏡片像小飯碗那樣大,可以把頭發(fā)絲拍得根根分明,用的是四吋或六吋玻璃底片,有專門的底片盒,還有個磨砂玻璃對焦盒,對焦之后便換上底片盒,一、二、三、笑!快門是用一個橡膠氣球,按一下,“咔嚓”一聲,同步閃光燈一亮就完成了。
我在“海影”勞動只短短幾個月,過了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初期“海影”閣樓上也掛滿了大字報,具體內容我也沒有看到,想來也是對小顧的小開派頭或者暗室中難免的風流逸事等大揭大批之類。后來風向變了,北京“紅衛(wèi)兵”開始“破四舊”,“海影”不知是被迫還是自覺,把大量積存的才子佳人戲照和男女明星相片當街燒去,一時火光熊熊,路人圍觀,我想徐經理一定心痛不已,不過為了革命需要,也不得不表現(xiàn)出對“紅衛(wèi)兵”的行動的擁護。
在“海影”這段日子可說是我第一次接觸社會,竟是那么豐富多彩,那么記憶猶新,想想那時的人際關系還是很簡單,也很融洽,人也樸素,不貪心,不攀比,大家相處愉快?,F(xiàn)在想來,“海影”的一段日子還真使我受益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