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阿芮是個潦倒的鋼琴家,所以流落到我們公司,成了我的同事。
他履歷表上注明本科就讀于曼哈頓音樂學(xué)院鋼琴系??赡欠萋臍v在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就斷了下文,好像一首奏鳴曲,演完了曼妙的第一樂章,正等著第二樂章的出現(xiàn),它卻遲遲不來。我開始還以為他剛大學(xué)畢業(yè)四處求職,急紅了眼就撞到我們這里避難來了。我想提醒這位年輕的鋼琴家我們此地跟音樂以及一切藝術(shù)形式都毫無關(guān)系,我們干的是整天在金融市場里推波助瀾無事生非??伤f他畢業(yè)已經(jīng)有好些年了,來我們這里求職他是想了好久才決定的。他指指履歷表開玩笑說,那么些年的空白難道還不夠證明他思考的認真程度?
那時我們組流行民主政策,就跟政府選總統(tǒng)或者表決公眾衛(wèi)生法案一樣,什么都要投票,真叫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招人,制定操作規(guī)定,整組活動等等,事無巨細,一概排排坐下,進行投票表決,經(jīng)常弄得一團烏煙瘴氣也弄不出一個結(jié)果。但這回分別面試了阿芮之后,大家居然一致投票表示要納他進來。我不知別人喜歡他的道理,我之所以對他感興趣是因為他告訴我他只彈1775年前音樂家的作品,也就是巴赫一家、斯卡拉第、亨德爾之類。我面試他的問題是“二百多年以前的曲子,哪有古鋼琴來彈呢?”阿芮回答:“我自己裝的,不過少了幾個鍵而已。”
還有比這更絕、更有趣的回答嗎?
當(dāng)然,我估計女孩們投阿芮一票主要是他長得帥,一頭亂蓬蓬的淺褐色卷發(fā),溫和的灰眼睛,笑起來一裂嘴,嗬嗬嗬,聲音明亮,如敞開的大窗,一看就是個不會傷人的大孩子。他有六尺三,相當(dāng)于一米九十,她們說你怎么那么高呀,阿芮會說,別人腿長身體短,才會好看,而我呢,身體長腿短,少幾節(jié)背脊骨就好了。他于是就站起來想揭自己的短??蛇@么一站,穿高跟鞋子的女孩們就矮到他腰里去了。
在我們組年輕人眼里,盡管阿芮加入了上班族,一天十來小時賣給公司,骨子里卻仍是藝術(shù)家,他沒能夠在卡內(nèi)基或者林肯中心找到一席之地,而落入我們之流的不幸,使他具有了某種悲劇色彩,更增加了他們對他的同情和喜歡。阿芮把一條八九尺長的圍巾在脖子上繞了三圈,他們覺得這很有格林威治村人氣質(zhì),于是也這么拿圍巾在自己脖子上捆綁數(shù)圈,他們學(xué)得不到家的脖子像受傷綁了繃帶。有時阿芮把襯衫的一段衣角留在皮帶外,我們組的許多襯衫衣角都被故意地拉到外面來了,我發(fā)現(xiàn)到處是吊二郎當(dāng)?shù)娜恕S幸惶彀④钦f,他買的襯衫總是嫌太短,第一他人高又瘦,第二他身體又比一般人的長。總之大家喜歡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好的賴的,什么都喜歡,都跟著仿效。我想盲目的喜歡才稱得上真正的喜歡,就如人家說的,盲目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盲目是檢驗喜歡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
我估計阿芮從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之后一定阮囊羞澀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在皇后區(qū)與人合租著公寓,所以進公司不久就好像一只快樂的氣泡又鼓脹起來,從水底咕嚕冒了上來。他請了假說是要搬家,搬到靠近林肯中心的哥倫布大道。我們跟他開玩笑說,那你從此不買票就可以聽見拉赫瑪尼諾夫了。他馬上推手說,拉赫瑪尼諾夫?Oh——NoNoNo,厲害厲害太厲害啦。我想起他只彈1775年之前作曲家的事情,于是說,還是巴赫?
說起巴赫,他果然來了勁頭。他向我們提起去萊比錫巴赫博物館的事情。他伸手從褲兜掏出皮夾,抽出一枚透明塑料小袋。小袋里夾著拇指甲蓋大小一葉泛黃的東西。知道嗎?他說,這是巴赫的手稿,準(zhǔn)確地說是手稿一角,是被“他的手”碰過的。他說“他的手”幾個字時,好像不用注腳我們都應(yīng)當(dāng)知道“他”是誰,就如英語里大寫的“He”。他說那天他在博物館里瞻仰大師手跡,神秘的事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他瞥見大師的一小片手稿輕輕飛下來,蝴蝶一樣,飄啊飄的,不偏不倚就飄落在他腳邊。好像是神諭,不是么,為什么偏偏就飄到他腳邊呢?他說他左右一顧,四周竟然空無一人,也肯定是上帝安排好了的,便輕輕拈起“他”的禮物,鼓起雙手,握于其中。隨后以閃電的速度,一路雙手合十,像做祈禱,逃出了博物館。“他的手”碰過的東西捂在手心里差一點沒有捂出水來?!拔乙宦范荚诙\告,主啊,保佑我別給逮著?!?/p>
我把他的寶物仔細研究了一番,上面既沒有一絲墨痕,也看不出二百五十年的古舊。他神神叨叨的樣子就像兒童在搗鬼,天真可愛讓你不忍去戳穿他。我決計不拿他的圣物開玩笑。人活著就該去崇拜、去迷戀某些東西,并且?guī)е诮淌降暮翢o道理,上帝也罷主義也罷,紙片片也罷,牛鬼蛇神也罷。我把“他的手”碰過的圣物還給了他。我想要是誰膽敢對他的圣物不恭敬,他一定跳起來跟那人對打。
他搬家的次日一早,又打電話說是碰上了棘手事情,樓房主管不讓他搬進去,在交涉之類。后來他告訴我們那房管先生一見他的樂器就很不悅,因為樓房隔音不好,不歡迎吹拉彈唱的房客。最后他只得簽協(xié)議,保證從晚上九點至早晨九點之間所有發(fā)聲器件都不準(zhǔn)發(fā)出聲音。你不就一架自己裝的古鋼琴嗎?我忽然好奇地問。我印象里古鋼琴叮零當(dāng)啷,像只風(fēng)鈴,隨便哪個死去活來的曲子在上面一彈就變得不死不活;聲音之細碎,十尺之外不聞其聲。他詭譎地笑笑,風(fēng)鈴?Oh——NoNoNo。我的琴弦是從施坦威廠里好不容易才弄來的,厲害厲害太厲害啦。我還裝了個腳踏琴。手腳并用,雙管齊下!說著十指舞動,雙足拍地,一副為自己的杰作得意的樣子。我猜那位房管先生見到的絕對不止一件兩件沒有戰(zhàn)斗力的古典樂器,他一定搬進了讓人見了就心驚肉跳的鑼鼓家什之類。曼哈頓的紅磚老房子,一對夫妻吵架,整棟樓的耳朵都在當(dāng)裁判。搬進了個擁有打擊樂器的,真是引狼入室,后患無窮。
阿芮的到來實在給我們組帶來了新鮮空氣,一度改變了我們在辦公室胡亂混午餐的不健康習(xí)慣。中午我們幾個同事經(jīng)常一起出去吃飯聊天散步,有時去中國城,有時去哈德遜河邊,或去六大道和西百老匯大道交接處的三角花園,坐在樹蔭下吃三明治喝可樂。有一天,組里一個家伙說,26號碼頭邊停著一艘小郵輪,聽說船上有一架鋼琴。阿芮一聽“鋼琴”兩字馬上通了電似的眼睛放光。在他不斷地攛掇下我們于是往碼頭出發(fā)。果然那里泊著一艘舊船,板條釘成的斜坡道通往甲板。阿芮一馬當(dāng)先,后面跟著我們組那個二流學(xué)校讀MBA出來的靚女孩百合。兩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上了甲板,一轉(zhuǎn),就不見了影子。我們幾個探險精神不足的就在外面的條凳上坐了,等著聽露天鋼琴演奏。我們先是聽見上面一陣噼噼啪啪,漸漸像是鋼琴了。藍天白云哈德遜河,鳥雀音符般停在電線桿上,風(fēng)里吹來陣陣走了音的鋼琴,多么令人愉快。忽聞船上一陣狗吠,吃掉了琴聲,只見阿芮拽著百合從甲板連滾帶爬一路奔下來。噓——他喘著粗氣。回頭望去,一條德國獵犬正洶洶地立在甲板入口,齜著四顆尖利黃牙,盯著他們。
Oh——NoNoNo!大師演奏的是貴國的巴赫!
漸漸地,我們知道了阿芮的身世,他父母來自冰島,九歲時父母就離異了,他在讀大學(xué)前一直跟著父親過日子。父親住在佛芒特州,是個鋼琴調(diào)音師。他母親回了冰島又嫁了人,就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喜歡讀書,好像還寫寫弄弄什么的。他有時會借我一本書,說是母親推薦的,非常之好。我看完了還給他,他問,好不好,我說好。他就格外高興,好像書是他寫的似的,說,留著留著,你就別還給我了。他在其他事情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紐約人,一分錢都不跟你含糊,唯獨涉及到書,他十分慷慨。他跟我們每個人都聊他母親如何如何,比如他母親喜歡在書房以外的地方讀書,比如車庫廚房;喜歡在廚房以外的地方吃飯,比如門階或臥室(喜歡在臥室以外的地方睡覺?我們順藤摸瓜地胡思亂想),諸如此類,結(jié)果弄得大家都知道了她,遠在冰島的母親知道了準(zhǔn)會嚇一跳。老底被一群自己不認識的人摸得清清楚楚,多危險。百合說他多么孤獨呀,從小母親就不在身邊,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她喜歡他,喜歡他俊秀的大手,從他灰眼睛里她讀到了憂郁,肖邦或者勃拉姆斯的,她說。她為他感傷著,為他的音樂感傷著。她收羅了許多版本的《十二平均律》,用心聽細細揣摩,因為阿芮告訴她《十二平均律》是他一輩子的課題。她打算把阿芮當(dāng)作她一輩子的課題,那么他一輩子的課題理所當(dāng)然就是她一輩子的課題了。
不幸的是阿芮迷戀上了其他部門的一個印度女孩,那女孩矮個子,圓臉圓眼睛圓鼻子圓手圓腳什么都圓滾滾,像圓規(guī)畫出來的。我們都認識這印度女孩,她是個非常溫良圓熟中規(guī)中矩的好雇員,但總覺得她多了些小婦人味道。阿芮就是喜歡圓圓,橫看豎看,顛來倒去,都是圓圓好,弄得我們的百合很絕望。她甚至不顧被解雇的危險,寫信要求阿芮帶她一起去吸大麻,她說想欲仙欲死一回。她是豁出去了,我們?yōu)樗聪?。但豁出去也不管用。我們知道阿芮一旦迷上一個東西也是一樣豁出去的,不幸的是這兩個人沒豁到一起。阿芮追圓圓一路追到加爾各答去,據(jù)說他那紙老虎造就的腸胃消化不了第三世界的不潔食物,被送進急診室,在醫(yī)院里他孤獨地躺了三天,對著蒙灰的天花板出了三天神,在上帝造完了晝和夜的第四日,圓圓被感動了。回來之后,圓圓就退了新澤西的公寓,搬去哥倫布大道,與阿芮和他多件打擊樂器同住。我們?yōu)榘④歉吲d,阿芮自己更高興。那一陣子他和圓圓同進同出,連下午喝咖啡,圓圓都會過來看看他,好像他會煙霧一樣從窗口里飄走。下班他倆時常沿著哈德遜河從下城一路勾肩搭背走回上城的家,所謂勾肩搭背,其實很不貼切,因為圓圓雙臂只夠圈著阿芮的腰,幾乎像一枚特大號鑰匙掛在他的褲腰上了。這么走七十多個街區(qū),開車也得開它一陣子。在年輕的世界里,愛情的確是一種最流行的瘋狂,瘋狂到幾乎走投無路的地步。但不出三個月圓圓又搬回了新澤西。我們起初還不知道,直到有一天,阿芮又遲到了,告訴我們他樓里的房管先生找他麻煩,問他怎么回事情,他說房管叫來了警察,因為他晚上彈琴。我們說晚上是一個很含糊的說法,他說三點鐘。三點鐘彈琴,不吵圓圓?他不回答。
我那時還住在新澤西,有一次在PATH上碰見圓圓,問起她這事情。圓圓也很難過,她說她很喜歡阿芮,但沒法和他生活在一起。到了我這個年紀,我想我能夠在某個比較深的層次上理解“沒法生活在一起”的意思。圓圓說,“他這幾天怎么樣?”眼圈發(fā)紅,表情破碎,幾乎要哭。
看不出阿芮有什么大異樣,依然把圍巾繞在脖子上,衣角仍舊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只是不常聽見他毫無顧忌的“嗬嗬嗬”。那段時間,他向我推薦了好幾本書,其中有冰島的哈爾多·拉科斯內(nèi)斯的《獨立的人們》,講一個具有英雄氣概的農(nóng)民幾經(jīng)奮斗直至毀滅的故事?!袄扑箖?nèi)斯是冰島上的一枚堅果,”阿芮在給我書的時候順帶說了一句。這位冰島堅果是個信仰社會主義的硬漢子,我記得他說過這樣的話,“Never mourn what you have lost”,幾乎成了我的座右銘。這書是我向阿芮借了來讀的,后來怎么竟忘記還他,至今還在我書架上。那時作為交換,我把整套康塔塔借給了他,是約翰·艾略特·加迪納在2000年“巴赫康塔塔朝圣之旅”的錄音。阿芮挺高興,說加迪納的最后一站是曼哈頓的圣巴索羅謬教堂(St.Bartholomew’s),恰巧他去聽了其中一場音樂會。那天紐約下著雪,他沿派克大道一路走去教堂,薄雪初積,空氣清冽。他說他喜歡走路。悶頭走。
我有時候想,每一天世界上要發(fā)生多少悲歡離合的事情啊,但是日出月沉、星河漲落依舊,只要不幸不落在頭上,我們還是照樣上班下班跑進跑出,照樣吃飯睡覺。從來是這樣,不是么?!
但是,不幸偏偏就落在了我頭上。我驚駭?shù)匾庾R到哪怕再大的不幸,飯還是繼續(xù)吃著,覺還是繼續(xù)睡著。我們從電視里觀視南亞海嘯,我們隔著兩條街看世貿(mào)大樓瞬間傾圮。窗外的雨倒下來似的大,連日不止。門邊靠著出行的傘。
這都是一天接一天的日子。
阿芮在我們組呆了三年多。他辭職完全是因為那年假期他去了新奧爾良。我們都沒有料到新奧爾良會使他背叛了我們。那天我們在飯廳里坐著吃飯聊天,他說起去新奧爾良的打算。我們組里好幾個中產(chǎn)階級度假老手,年年都度假,佛羅里達夏威夷,舉家老小一群候鳥,每年非得南飛一兩回不可。他們一聽阿芮居然也要認同他們的度假行為,去新奧爾良,討論就熱烈起來。他們灌輸給他多條餿主意,說那地方極奢糜,南方女孩,南方陽光,馬路兩邊到處是酒吧,馬路中到處是空酒瓶,還有“欲望號”街車二十四小時不斷開來開去,等等。
自從圓圓事件之后,阿芮一直比較低沉,當(dāng)初那只鼓脹的、在天空里飄啊飄的快樂氣球在三年的時間里逐漸漏著氣,到了那時,好像再大的風(fēng)吹過它也只那么耷拉著貼地面抖一抖。大家一致把他的消沉歸咎于圓圓。既然摸清了問題的根源,就可對癥下藥,拯救阿芮便有了指望。
我對此懷疑,甚至懷疑我們自己未必不是阿芮的“圓圓”、“方方”或者“三角”,幾塊形狀固定的積木。你難道沒有玩過積木?那是每個幸福兒童的崇高事業(yè)。
反正大家斷定阿芮只要在新奧爾良坐上“欲望號”街車,便可以找到他的解藥了,大家說希望他度假回來“charged”?!癈harged”用在此地,真乃活靈活現(xiàn)一好詞,意思是裝上彈藥,充了電,可能引起激烈反應(yīng)等等。當(dāng)然不能說我們希望阿芮去新奧爾良裝上彈藥充了電,變得可能引起激烈反應(yīng)。但一個月后他從新奧爾良回來,的的確確是“充了電”。不過給他“充電”的不是“欲望號”街車,而是一種叫做“Stride”的鋼琴爵士樂。因為鮮為人知,沒有相對中文翻譯,我暫且譯成“跳鍵”鋼琴。據(jù)阿芮說這是一種瀕臨滅種的藝術(shù)形式,幾乎沒有文字記錄,全世界僅有二十五人知道這種鋼琴藝術(shù)的秘笈,而這二十多人差不多都住在新奧爾良,就像大熊貓都住在九寨溝一樣。他說在爵士樂誕生地的新奧爾良他逐個拜訪了那二十五位爵士鋼琴手,把他們口授和以悟性相傳承的“跳鍵”要義記錄了滿滿一本。那段時間里,他跟我們大講跳鍵爵士,一吃飯就講,一聊天就講,開口閉口都是跳鍵爵士,幾乎傳教士般走火入魔,上班也恨不能在電腦鍵盤上噼噼啪啪跳起鍵來,打出一串串可能會闖大禍的天文數(shù)字。他說他得了“跳鍵”的真?zhèn)?,硬要表演給我們聽。為此我建議為他的爵士藝術(shù)辦一次小聚會。我們?nèi)M人員一致投票同意。那天他把我的琴凳調(diào)到最低,像巴赫演奏大師格蘭·古德那樣,貓在鍵盤上,為我們演奏了差不多半小時的即興“跳鍵”藝術(shù)。我不通爵士鋼琴,不好亂說,但他左手的大幅度跳躍,右手的不規(guī)則和弦、錯位和切分,驚人的快速度,把一種迸發(fā)著生命力的、躁動不安的律動傳染給了我,使我血液飛走,頭腦發(fā)燙,好像看一條原始的、赤裸的靈魂狂舞。彈奏中,他偶而會加進一兩句戲謔的樂句,而后被自己的調(diào)皮逗得嗬嗬一笑。同事們?yōu)樗恼?,掌聲之長之猛之響亮,又一次令我血液飛走,頭腦發(fā)燙。之后百合百般求他表演“一輩子的課題”。他這段演奏得非常古典,剛才那條赤裸的靈魂一下子就換了裝束,鉆進了巴洛克的華服,溫雅精致,每個琴音確切到都好像被他的手指一一掂過分量。大家又一次為他鼓掌。唯獨百合靜坐一隅,落寞的樣子。
一個月以后,恰巧在同一天,阿芮遞交了辭呈,而我和另外部門接洽好,申請換組。我們菩薩相的老板竟面露棄婦之色,轉(zhuǎn)臉把我們當(dāng)了敵人。人心真是易變。公司規(guī)定從辭職到正式滾蛋需要經(jīng)歷兩個星期的慢性自殺過程,自殺的兇器是自找的鈍刀。所以我和阿芮的離去都相當(dāng)落花流水,沒有告別午餐,沒有戀戀不舍,兩個星期刑期一到,馬上卷鋪蓋滾蛋。我還記得阿芮發(fā)了一封只有標(biāo)題的電子信給大家:“Adieus,My Dear Friends”,大有“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的意思。他沒有具體說明去哪里,我們也不好追問,這是游戲規(guī)則。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阿芮。
這些年來,我一直混在金融交易人跟班的龐大陣營里,嗡嗡嗡整天忙碌不停。那時牛市十分旺盛,大家撲通撲通往里跳,跳不進去的就意思意思摸摸牛屁股,把華爾街邊上的銅牛臀部摸得明鏡可鑒。后來幾年,老熊出山把牛拱了下去,牛又企圖東山再起,拱來拱去的,看到后來實在沒有什么新花招,想一想讓你一天十來小時看同一出馬戲,看到后來不弄出心理疾病來才怪呢。我們善良的老板后來去了一個三個月之后即宣告破產(chǎn)的銀行,百合也離開了公司,去向不明。為了飯碗,我姑且混著,有時會想起那組的同事們,想起這個叫阿芮的有趣的音樂家。世界上有幾人能自己裝一架手腳并雙管齊下的鋼琴來吵四鄰八舍呢?還驚動了警察!
前些天,我在網(wǎng)上查東西,竟意想不到在亞馬遜網(wǎng)站上撞見阿芮的新書,書名就叫《“跳鍵”鋼琴秘笈》,網(wǎng)上有聯(lián)系地址,有他跟新奧爾良爵士鋼琴藝人們一起演奏“跳鍵”音樂的短片,還有他演示“跳鍵”技術(shù)的錄像。他樣子一點都沒變,不過這回他是坐在一架正兒八經(jīng)的八十八鍵現(xiàn)代鋼琴前,音符顆粒性地從他能彈十度的大手底下蹦跳出來,好像陽光下一顆顆跳動著的堅果,自由、快樂,彈性十足。
我想這回他是如愿以償,終于成為世界上第二十六位瀕臨滅種的藝術(shù)家了。我打算去訂購一本“秘笈”來翻翻,也算盡一份“救救熊貓”的微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