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維絲看見波爾墨爾的留言的時候,正好剛下班,下班路上堵得要命。他們在微信上聊了一周,可她仿佛還對他一無所知,想必他也一樣。波爾墨爾說:“今晚出來見見吧,來水榭,有酒有帳篷?!边@是他幾天來的談話,第一次提到有名有實(shí)的地方。水榭在市郊,從鼓樓過去要轉(zhuǎn)地鐵,梅維絲有點(diǎn)不大愿意。但波爾墨爾說,明天就要離開南京了,這是最后一夜,說得簡直像生離死別?!皝戆桑 彼麩崆榈貞Z恿,“再不見可惜一輩子呢,有酒有帳篷。”他再三強(qiáng)調(diào)有酒有帳篷,總好像別有所指似的,梅維絲不禁羞怯地回了句:“天這么好,又不下雨,扯什么帳篷。”
天氣確實(shí)好得可以,氣象預(yù)報說晚上有霧,也沒起。地鐵口出來,立刻撲面一陣微風(fēng)。出口處只有波爾墨爾一個人等著,站在昏黃的路燈下,一手扶著輛白色自行車,顯然是來載她的。梅維絲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已經(jīng)低下頭去,難為情地說:“穿著裙子,不大方便吧?!薄斑@有什么的?!彼暱谟行┊Y甕的,把車后座一橫,等她坐上去。一前一后地坐在腳踏車上,氣氛總仿佛兩樣了,路上又都是散步的人。梅維絲扶著波爾墨爾的腰,抻著腿,隱隱有些后悔。波爾墨爾淡灰色的T恤發(fā)出陣陣潮酸,貼著她的鼻尖,她聽見他說剛騎完山地車回來,騎了一百公里,澡也沒有洗。
他們騎到草地前停下,波爾墨爾單手推著自行車,有不平的地方,就攙著梅維絲走。帳篷搭在湖邊,是個小帳篷,趴在斜坡上。波爾墨爾順勢把自行車放倒,像很隨意的那種嬉皮青年,一邊指給梅維絲看,不遠(yuǎn)處的民國體育館遺址。梅維絲瞇著眼朝他指的方向望,只看見一個淡橡皮黃的穹頂,浮在夜色中,仿佛海市蜃樓?!芭赃呥€有個體育學(xué)院?!彼衷谒呅跣跽f,湊近得異樣。她知道他是在暗地端詳她,趁著這轉(zhuǎn)頭的工夫?!熬颇兀俊彼齽e過臉來侉氣地笑道。波爾墨爾連忙跑到帳篷里拿啤酒,扔給她一罐,兩個人坐下看湖。
夜晚的水榭仿佛浸在一汪淺水中,水下的一切都成了慢鏡頭,大人帶來的孩子們笑著鬧著,都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喝到一半,波爾墨爾伸手掂了掂她的啤酒罐,笑道:“你酒量怎么樣?不夠還有?!泵肪S絲淡淡地?fù)u頭。他順便講起自己去云貴地區(qū),和當(dāng)?shù)厝宿站频慕?jīng)歷,都是老白干,用海碗盛,還要車輪戰(zhàn),三圈下去,走路走成一條直線才算好漢。他解釋說那里還有專門的測酒線,講起來一臉回味,帶著男人特有的炫奇。
梅維絲仔細(xì)聽著他,看見些許啤酒泡沫,在他的絡(luò)腮胡子上匯成晶亮的一線。他長著一臉好看的胡子,在他的年紀(jì)簡直稀有,眼睛瞇縫著,鼻子挺而肉,是個精力旺盛的男生??墒菬o論如何,她忍受不了他的汗味,還有他對她微笑時,那副狡黠的樣子,像是為了狡黠而狡黠。每次他轉(zhuǎn)臉看著她,或是笑了,她都連忙看到別處去,避免擁抱或者進(jìn)一步的可能。她總覺得他會擁抱她,真的擁抱的時候,或許她也不會反抗的吧,今天是他最后一夜了,至少在她生命里是這樣,過了今夜他就死去。
他告訴她明天就要坐火車去另一個城市,人事調(diào)動,他們整個部門都要搬過去?!拔覒涯钅暇保行┻駠u地說,“夏天的時候,我經(jīng)常來這湖邊釣魚。”“也許還能游泳。真可惜,那時候你沒叫上我。”梅維絲跟著道。他們都有些醉了,或是在這樣的氣氛下,不得不說幾句醉話。實(shí)際上此時八月還沒有過,正是酷夏,渙散在四周的人事喧囂,還帶著白日的余溫。
微醺的水榭發(fā)閃出淡白迷蒙的光影子,像神秘舞臺,仔細(xì)分辨才發(fā)覺是遠(yuǎn)處馬路上的車燈。湖水“嘩嘩”地流著,發(fā)出恬靜的聲浪。他伸了個懶腰,往后倒下去,半個身子躺進(jìn)了帳篷里。帳篷很寬,帆布把他的臉掩映在暗處?!疤上聛戆桑@么久都坐累了?!彼谒竺鏀x掇,手里還拿著半罐啤酒。她帶笑帶窘,用指尖劃拉著草地,又為他留在草地上的半截身子發(fā)愁?!疤上聛?,丫頭,吶,我的手臂借給你靠。”他伸出右手臂,“砰砰”捶著地,好像有什么帶韌性的東西,彈起又落下。
她聽他的話躺了下去,頭一靠近地面,公路上的車流聲立刻放大了千萬倍,刷刷地滾泄而過,他們像是置身一個鋼鐵工廠里。城郊馬路是世上最荒蠻的地方。又或者有可能,是他的脈搏聲?轟沖轟沖的,在這樣堅實(shí)的手臂內(nèi)?她的臉發(fā)起燙來,啤酒的后勁簡直要命。就著帳篷的門框子,可以看見半張夜空,沒有月亮和星星,淡青的夜色,偶爾有幾處積紫,仿佛是瘀傷。
“我都忘了當(dāng)初是怎么加你的了。”突然聽見他略帶困惑地說?!拔乙餐?,真奇怪。”她再三地回憶,一周前的事,倒已經(jīng)忘了。微信上的相識本來就是毫無道理的,只記得一開始覺得他的名字特別,他們有一段還互稱文藝青年。毫不搭界的兩個陌生人,現(xiàn)在就這么躺在一處了,腳踝和腳踝相互碰著。她有點(diǎn)難以置信,忍不住轉(zhuǎn)頭望向他的臉。在一片漆黑的掩護(hù)下,他的側(cè)臉更糊涂了,可以看見一個鼻子的線條,在黑暗中一夠,遙遠(yuǎn)又熟悉。才見面幾個小時的陌生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不免有些震動,語帶傷感道:“也許今晚一過去,我們就又是陌生人了。”
許久沒聽見他說話,他突然湊了過來,要吻她的嘴。她吃了一驚,嘴對嘴膠在一起,才發(fā)出驚嘆,“嘶”的一聲,聽著像是嘆息。她能感覺到他溫暖粗大的舌頭,伸進(jìn)來,在她的牙關(guān)間蠕蠕地蜿蜒,然而她牙關(guān)緊緊閉著,她整個人都緊緊閉成一團(tuán),抵擋著他的游走。他抬起臉來望著她,不懂為什么,僵持了兩三秒,他又埋下頭去,開始新一輪的進(jìn)攻。他的胡須揩在她的臉上,到處都是。她甩頭踢腳起來,差點(diǎn)大叫出聲,她的手緊緊抓住他的頭發(fā),像是縛住一把救命稻草,被他奮力甩開后,她又去推他的胸。
帳篷里的夜有了一種戲劇性的團(tuán)緊,和外面的夜兩樣了。
他終于忍無可忍,煩躁地捉住她的手腕,她的細(xì)白光滑的手臂,在黑暗中像兩條機(jī)械操作鉗?!澳闶窃趺矗 彼爻?,發(fā)出蛇一樣的呼吸。喘了那么一刻,他突然又觸電一樣,拉著她往門外去。他們來到門外的光亮里,橘黃的光暈濺在他們身上,像是黑暗中的表演終于有了束追燈。他把她的手?jǐn)傞_來,兩只手都攤正,不遠(yuǎn)處有個人在草地上睡著了,發(fā)出不以為然的呼嚕。在呼嚕聲中,他看見了她右手腕上的割痕,深深淺淺的幾道,爬在上面像曬干的蚯蚓。
他驚愕得一時不知所措,她也哭了,用雙手爬梳著臉,努力不讓他聽見哭聲。她的傷現(xiàn)在又隱藏起來,露在外面的只是白皙的手背。“你不該穿裙子來的。”他喃喃地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么。又過了一會,他道:“那個,能給我講講你的故事么?”說著微弱地一笑,仿佛為自己的莽撞道歉,仿佛是他傷害了她的故事。她仍舊沒說話,可是已經(jīng)不哭了,也許好多了。她把手放下來,整個人平坐在草地上,夜風(fēng)濾著她披散的頭發(fā)。
“介意走走么?我們到湖對岸去?!彼舫鲆豢跉?,站了起來,不等她同意,就拉起她的手。她整個人像個蘿卜被他拔了上去。然后他蹲下腰,拍拍自己的背,像是要背她。她怔了怔,好久沒有人蹲下來要背她了,上一次是多少年前?大概是她的父親。不,應(yīng)該是她的表哥,那時他還在上高中,背起她不讓她下來,又嚇唬她要把她扔到井里。表哥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公務(wù)員了,窩在家鄉(xiāng)的小城里,做了好幾年上門女婿,要和妻子離婚,苦于遲遲離不了。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往事,微笑起來,像個小女孩一樣爬上波爾墨爾的背。她真的就這樣爬上了一個陌生人的背。他的背寬闊而平坦,沿著腳步一震一震,兩只手臂挽著她的腳,一溜下去就把她往上抻一抻。她感覺自己總是發(fā)溜,順著他的潮濕的背脊,他發(fā)角里的汗酸一會兒近了,一會兒又遠(yuǎn)了,可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味道了。她揪住他的脖子,像只歸順的大貓,仔細(xì)聞了聞它們。
迎面不時遇到面目模糊的人,她總覺得他們是在注意自己,艷羨或是驚奇,呵,竟然躺在一個人的背上。等他們走遠(yuǎn)了一些,她就突然大叫:“我腳受傷了呢,真是要命呢?!币贿叞l(fā)出不像受傷的嬌嗔。那些人遠(yuǎn)遠(yuǎn)地瞧著他們,也不知道聽沒聽見。他們兩個都咯咯笑起來,放肆地喘著,仿佛在游樂場的中心。
草地沿著湖面轉(zhuǎn)圈,越收越窄,漸漸變成大塊的石頭。他把她放下來,在后面握住她的手,扶著她過去。有幾塊石頭上積著湖水,淺淺的一攤,吻著她穿涼拖鞋的腳。他們經(jīng)過上面時,不時發(fā)出“嘁嚓”的濺踏聲,像是微弱的呻吟?!伴_心么?”他在后面問。她笑著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學(xué)著孩子一樣搖搖擺擺,他們今夜就是兩個孩子,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也沒有家長催著回家。
就這么一直走到了對岸。對岸是更荒涼的一片草地,四周堆積著灌木叢,再外面就是公路。半個人影也沒有,梅維絲好幾次以為看見個人,黑黑地蹲在那里,結(jié)果只是灌木的影子。沿湖長著一棵大樹,從樹下隔湖望過去,他們的帳篷像只什么動物停在土坡上。還有人在對面放夜光風(fēng)箏,半空中飄著螢螢的一串一串。
波爾墨爾笑著說,這地方很像《山楂樹之戀》里的場景,說著要去爬那棵樹。結(jié)果他只是爬上最低的一根枝椏,用腳攀住倒吊下來,兩只手在半空中撈啊撈。一陣懸空的掙扎后,他終于撈到了梅維絲在樹下的臉,捧住她倒吻起來,他的嘴剛好夠得到她的嘴。這次梅維絲沒有掙脫,本來這樣的境況下,她很容易就能掙脫。她能感覺到一只倒轉(zhuǎn)的舌頭,在她的牙齒后面翻騰,她聞到了他嘴里啤酒的味道,另外還有一種腥氣,也許是他之前的食物,也許只是他的唾沫。那滋味新鮮又異樣。
他們一陣長吻,許久才停下來。波爾墨爾顯然很滿足,繃緊上身又懸空晃了幾下,在濃黑的樹蓋的掩映下,他臉上的其他地方也仿佛長滿了胡子。遠(yuǎn)處有人在打手電,虛黃的小光暈射來射去,也許巡邏隊要過來了。波爾墨爾“呼”地從樹上跳下來,重新站在她面前,他輕輕吹了吹手掌,可能下來的時候蹭破了點(diǎn)皮。梅維絲突然覺得他很像個人,像她的前男友李文。越看越不對,迎著湖水的反光,簡直就是他。李文離開她快一年了,這么些日子,要長絡(luò)腮胡也長出來了。
她已經(jīng)有幾個月沒有想起他,原以為終于把他忘記了。李文也和波爾墨爾一樣,眼角窩著兩個笑紋,他也喜歡自行車騎行,去年光花在裝備上的錢就有好幾萬,被偷了一輛又再買。這個傻逼,跟那些盲目的發(fā)燒友沒什么兩樣。他總愛轉(zhuǎn)車上的鈴盤,捻住鈴蓋子輕輕旋,不知怎么一來就能把車鈴轉(zhuǎn)響,這是他的獨(dú)門絕技,他曾為此和別人打過賭,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那樣。直到現(xiàn)在,梅維絲都沒看到有男生能做到那樣。
“喂,你在想什么?!”波爾墨爾在她眼前擊了一掌。她有些惺忪,困擾地看著他,突然說:“給我穿你的T恤?!辈柲珷栂肓讼耄f:“好,我們?nèi)づ駬Q,但你要換給我看?!泵肪S絲說:“好。”他們沿著另一邊的鵝卵石朝帳篷走去,這條路僻靜又坦蕩,沿途都有白熾路燈照射,安在矮坦的土坡上。他們的皮膚在光照下顯得滑凈蒼白,像是剛醒的人。波爾墨爾去拉梅維絲的手,汗?jié)竦氖中奈⑽⒁挥|,又被梅維絲脫開了?!肮馓旎障?,害羞了么?!辈柲珷栃χf??墒敲肪S絲小跑了幾步,走到更遠(yuǎn)的前面去了。
他們重新回到帳篷里,外面的人逐漸稀少了,深夜的風(fēng)呼哧著帳篷頂,像是有個人在他們頭上喘息。也許他是迷路了,好在這公園是徹夜開放的。
波爾墨爾從戶外背包里拿出備用T恤,然后脫下身上汗?jié)竦哪羌f給梅維絲。他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她突然覺得他們是在學(xué)校的更衣室里,小女孩脫衣服給小男孩看,一種非常幼稚的交換。然而她還是褪下了身上的連衣裙,當(dāng)要解文胸的時候,她有點(diǎn)窘地向波爾墨爾聲明:“只準(zhǔn)看,不要想有別的?!笨墒堑人摰粑男?,露出纖瘦的身體,波爾墨爾像是屁股上裝了個彈簧,馬上跳了起來,把她撲到地上。
她也沒有受多少沖擊,等于是直直往后仰躺下去。他們身體對身體粘在了一起,波爾墨爾帶鉤的雙手在她的全身游動,又去用舌頭舔她的胸脯。她聽見他在她身上喃喃地說:“寶貝,你太美了,你怎么可以這么……”下半句被他的呼吸吃掉了。他的舌頭一路上移,來到她的頸間,她的耳背后發(fā)出一陣戰(zhàn)栗。
“這是錯的?!彼淅涞匕l(fā)出一句,蜷曲的手想推開他??墒撬氖忠呀?jīng)摸索到了她的內(nèi)褲里,他的手指在她濕潤的大腿間徘徊,又伸了進(jìn)去,像是有條溫暖的小蛇,游動在她的體內(nèi)。一時間天地緊縮,仿佛全身通過了零點(diǎn)五伏的電流,她忍不住把腿彎了起來,她的喉嚨也開始呻吟。他繼續(xù)摩動著手指,想要撬到更深的地方去。
“可是這是錯的,你個混蛋!”她把頭擺向一邊,不去看他,又趁他松起腰的時候,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腳?!斑@是錯的!而且你就是李文,你別裝了!”她大叫大嚷開來,用力晃著頭。波爾墨爾不得不從她身上坐起來,暫時用手捂住她的嘴。他的手指上還留有她的氣味。
“李文是誰?”波爾墨爾驚奇地問,聲音帶著些氣喘。雖然在黑暗中,可是他的臉一定漲紅了?!案嬖V我!”“我的前男友?!泵肪S絲痛苦地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額頭,但是也許她只是累了。等波爾墨爾從她身上離開,在旁邊躺下來,她告訴他關(guān)于李文的事。她說他和波爾墨爾長得很像,他們是校園戀情,好不容易熬到畢業(yè)的。“他也喜歡自行車。”她淡淡地說,像是在講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但是她沒說裝備和車鈴的事。大約一年前,李文在路上撞了個人,車是公司的車,然后他肇事逃逸了,至今未回來?!斑@個傻逼?!泵肪S絲有些忿忿地說,“你說傻不傻?這年頭,還有肇事逃逸的?那個被撞的人最后還給救活了,重傷而已?!笨墒菬o論如何,李文是不會回來了,永遠(yuǎn)離開她的生命了。
波爾墨爾靜靜地聽著,半晌沒有說話,他們都靜了好一陣。梅維絲在黑暗中坐了起來,她已經(jīng)把T恤穿上了,光著腿,兩只寬闊的袖子一直耷拉到手肘。“有煙么?”她輕聲問,聽著有些迷糊,像是在要一根糖。波爾墨爾起身在包里翻出煙,讓她抽了一支,又給她點(diǎn)著火。她深深地吸了口,絞著兩腿,把煙圈吐到垂下來的帆布繩子上?!澳愠闊??”波爾墨爾笑著問?!耙郧俺椋x開李文我就戒了。可是現(xiàn)在就想來一根,這又不犯法,對么?”她有些調(diào)皮地看了他一眼。波爾墨爾躊躇了好一會,終于問她:“那么,你手腕上的傷,也是因?yàn)樗??”“那不是,因?yàn)閯e的事。誰為個傻逼自殺?”她滿不在乎地?fù)u了搖頭,自己笑出來,好像那件別的事更不值一提了。她又吐了口煙,這次她吐在了黑暗的虛空中。
他伸手去系帳篷頂?shù)睦K子,那個迷路的人還在他們頭上呼吸。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皺著眉,像是終于忍受不了:“這味好大,真是要命,你快去洗洗手?!辈柲珷柨棺h道:“噯,這可是你自己的味!”她把兩手一攤,笑道:“我有潔癖,你不知道處女座的人?”香煙頭上黯紅的一點(diǎn),被她撇得看不見了。波爾墨爾審慎地?fù)u了搖頭,不知道是嘲笑她厭憎自己的味,還是嘲笑她相信星座。
“沒有人會討厭自己的味道?!彼碇睔鈮训夭门校墒沁€是拉開帳篷走去湖邊。岸上有個豁口,許多死掉的水草浸在水里,也許它們還活著,只不過被湖水淹沒了。梅維絲也跟著走出來,沒走幾步她就后悔自己沒有穿鞋,粗短的青草像芒刺扎著她的腳,而且?guī)е钜沟臐駳?。她也沒穿長褲,波爾墨爾沒有褲子可以給她穿,T恤的下沿剛夠遮住她的臀。四周已經(jīng)看不見人了,那些三三兩兩蹲在不遠(yuǎn)處的,應(yīng)該是石頭。只有一只大狗,不知道哪家走丟的,在草地邊上徘徊。這只狗通體雪白,有些警備地向他們望,梅維絲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白的狗,可是它只是很小心地朝他們望著,似乎一個不對馬上要叫起來。
半夜的湖水非常寥落,散發(fā)著涼氣,波光像銀白的珠片。波爾墨爾把手伸進(jìn)水里,那些珠片立刻蕩漾開來。梅維絲也去浸了一浸,而且學(xué)他的樣子,拿出來使勁甩了甩。她蹲下來的時候,T恤已經(jīng)可以遮住她的大腿了,領(lǐng)口上有他的汗味,像是霉蒸天的一股氣息。波爾墨爾看著她說:“我們應(yīng)該在草地上坐一坐?!彪m然沒有月亮,而且有著涼的危險,但他很想和她在草地上坐一坐。梅維絲表示贊成,她說她還想喝啤酒。他拿來啤酒和墊子,把之前沒喝完的一罐重新給她,墊子很滑,是尼龍材料的,她坐下去的時候差點(diǎn)把啤酒灑出來。
“你知道,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個蕩婦?!彼龜[弄著手里的啤酒罐,聲口有些訕訕的。
“我知道,我看得出來?!辈柲珷栃χf。
“不,我說真的。”她看著眼前的湖水,飛快地說,“幼兒園的時候,我就愛和男生混在一道,總有一些壞男生的,你知道?!彼戳怂谎郏洲D(zhuǎn)過臉去,“他們一幫經(jīng)常把我擁到教師休息室去,課間的時候那里沒人,我就脫衣服給他們看?!彼A撕靡粫路鹪诘人f些什么。他沒有說什么,她又開口道:“我也是幼兒園破的處,那天中午玩單腳跳,我把腳擱在自己另一條大腿上,不留神大力朝自己一踢,就流血了。痛得我要死?!彼f著輕輕吸了口氣,狠命喝了口啤酒,仿佛那痛楚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拔覌屵€安慰我,只是外傷而已,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彼蠍壅f“你知道”,“我知道”,仿佛這是她的口頭禪,用來彌補(bǔ)話里的不足。
波爾墨爾笑道:“你知道得可真早?!闭f完他就后悔了,他覺得應(yīng)該還有比這更同情的話。
梅維絲也低頭笑了笑,她不經(jīng)意地把一條腿稍稍抬起來,這樣就能看見五根分開的腳趾。她的小腿也是微微分開的,因?yàn)樘?。“那天值班的老師把其余幾個老師都叫了過來,我就褪著褲子給她們圍觀。我覺得她們一定回去跟自己的家人說了,也許每個人都在飯桌上不經(jīng)意地提起來,有這么個學(xué)生,她自己把自己踢破了??墒?,主要是我當(dāng)時痛得要死,我小便都疼?!彼曇艉饋恚路鹩悬c(diǎn)想哭,或者只是她說著說著瞌睡了。他聽見她輕輕地捏著啤酒罐,發(fā)出細(xì)微的爆炸聲,“啵砰啵砰”,好像什么東西裂開了。
“照這么說起來,我小時候也夠嗆。”他吸了幾下鼻子,努力想用輕松一點(diǎn)的語調(diào)回憶,“我記得有一次,班里有個小朋友過生日,帶來個蛋糕,兩層的,頂上是只熊貓在吃竹子,我還想得起那熊貓的耳朵,很濃的咖啡色,也許是巧克力。分蛋糕的時候,我非常想吃到那只熊貓,可我知道沒我的份的。趁大家湊著圍觀時,我呼起一掌就把熊貓給毀了。我們的老師,也是個變態(tài),把我拎到講臺前,捋起我的袖子,扯住我手臂,拿蛋糕刀威脅我。我現(xiàn)在光記得她一直在那兒叨叨著一句‘切不切掉?’‘切不切掉?’,當(dāng)著全班小朋友的面。有幾個小女孩都嚇哭了,有一個前排的,特別矮也特別膽小,把頭埋在了手臂里。”
“可惜我沒記住她的名字,不然也許我會娶她。我記得她的頭發(fā),是黃黃的?!彼悬c(diǎn)怔忡地說,像是從一個傷感的愛情故事中回味過來。
她別轉(zhuǎn)眼睛看著他,也把頭側(cè)著埋在了手臂里。“你讓我想起我幼兒園的同學(xué)。”她說,“有時候我真懷疑,我們小時候認(rèn)識過?!彼肋@話里沒有客氣。他很想問問她家鄉(xiāng)在哪里,或者告訴她他的,但是當(dāng)然什么都沒做,他知道她也不會問的。就像她說的,過了今夜他們不會再聯(lián)系。
湖面上忽然“咕嘟”的一兩聲,像有人咽了一顆糖。他說:“我們?nèi)绻J(rèn)識,我一定混在看你胸的那幫男生當(dāng)中,而且一定是最積極最起勁的那個?!?/p>
她格格笑起來,笑得直往后仰,T恤一會兒把她的紅色內(nèi)褲掩住,一會兒又露出來。他仰頭喝完最后一口酒,站起身,掄了掄手,想把啤酒罐扔到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墒强樟说钠【乒拮又皇窃诎肟罩袘醒笱罂v了個身,落在了離岸幾步的光景,隨著水流慢慢飄走了。她站起來也想試試,扔得更近了,差點(diǎn)被水草兜住。
他們回到帳篷里,這回他們做愛。他嫻熟地拿出準(zhǔn)備好的避孕套,似乎是早有預(yù)謀,這讓她覺得自己有些廉價。然而這種廉價的感覺沒有持續(xù)多久,他們很快就結(jié)束了。他有些頹喪地翻身下來,小聲地解釋說,都怪之前憋了太久。“你早從了我就好了。”在黑暗中,她也猜得到他是在鼓著臉,而且她知道他說的不是借口。
在這之前他們抱了那么一會兒,他從后面摟住她的腰,她的背脊貼在他的胸上,可以聽見他的心跳,“嘭咚嘭咚”,像只拳頭捶著她。“你的心跳真用力,我可以聽到它。”她有點(diǎn)驚奇地抱怨,也許她本來想睡著的。她挪了挪肩膀,換了個位置抵住他,可是他的心跳更近了,在她的耳邊震動。這是個男孩子的心跳。
后半夜的水榭發(fā)出一種寂靜的嗚咽,他們像是身處洪荒,走出帳篷再不會有別的。有時候簡直疑心那嗚咽是他們自己的。有道光打在帳篷門上,擴(kuò)散成淡白的一攤,他們都盯著那片光。門外隱約有路過的腳步,稀疏的一兩聲,可是立刻好像冒犯了什么似的,遠(yuǎn)遠(yuǎn)地渺茫下去。他讓她枕在臂膀上,像剛才那樣,她的頭發(fā)摩挲著他的下巴。他一低頭就可以聞到她,她頭發(fā)里有股薄荷味,像是一種芬芳的草藥。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問:“你用的什么洗發(fā)水?我猜不出來?!彼肿屑?xì)聞了聞,大約是那種外埠的添了精油什么的東西,女孩子總喜歡嘗新。她沒有回答,他又自言自語道:“我用宜家的?!甭犐先ニ行├俗?。他用一種輕淺的手勢撫摸她的頭發(fā),仿佛他全身的骨頭已經(jīng)散掉了。
沒有多久,他又念起一句詩:“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今夜我只關(guān)心你?!甭犞菜坪醪⒉皇菍χ畹?。她“喔唷”一聲笑出來,抗議道:“不要那么文藝行不行?!庇谑沁@次他唱起了《羅馬表》,一首地下民謠,仿佛有著兒歌的味道:“我的女朋友,她的要求高,她要一塊羅馬表……”她聽出他音不準(zhǔn),就算作為兒歌也音不準(zhǔn),可是另有一種玩世的節(jié)奏。唱到后來他氣息漸漸微弱下去,大概想睡了。她覺得這首歌一定比他唱的要好聽。
“你知道,”她說,“我以前也打過架,在大學(xué)門口,和兩個女流氓?!毕肓讼胨盅a(bǔ)充道:“是真正的女流氓,滿口‘呆逼’那種。”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說起這個。她的頭仰著天,仿佛虛空中有個人在聽她。
“打到后來,她們對我亮刀子,第一次有人對我亮刀子。那天過后我常常想,要是當(dāng)時,刀子捅進(jìn)去了又怎么樣,一切會怎么樣?!彼齻?cè)過臉去看波爾墨爾,波爾墨爾沒有回答,他已經(jīng)睡著了。他的手臂還伸著,可是他的脖子蜷縮起來,發(fā)出水流一樣的鼻息。他身上的一切東西,胡子,T恤,淡色的皮膚,都安然罩著他。他的呼吸是睡著的呼吸。
梅維絲把臉轉(zhuǎn)回來,她覺得后腦勺好像磕在了他手肘突起的地方,于是她又往他那里湊了湊。這次她枕在了他的大臂上。她打算就這樣睡著在他的手臂上,像和她的母親睡一樣,上大學(xué)后,她就再沒同母親睡過了。高速公路上的車流還在繼續(xù),灰色而堅硬的車輪聲,像鋼筋一樣隆隆地沿著地底穿過來。好幾次她能感到草地微微地震動,有什么鐵的東西,和路面軋了一下。她從來沒有聽見過這么嘈雜的公路。夜那么深了,還有在路上的人么,或者多半還是半夜出城的貨車和黃沙車。
她翻了個身,努力想睡著,可是那聲音無孔不入。波爾墨爾的手臂動了一下,她聽見他好像咂了咂嘴。她并不想吵醒他,不想讓他以為自己想和他說話。她又轉(zhuǎn)了個身,確定自己是睡不著了。旁邊帆布上的紋路,一格一格的十分清晰,湊得太近,聞得到一股塑料味。她看見角落里自己的一雙鞋,靜靜地擱在那里,她的包也在旁邊。她決心穿上鞋離開,可是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先得穿裙子。她的裙子非常皺了,而且有些潮,她輕輕地把自己套進(jìn)去,拉鏈在黑暗中一響。
她把換下來的T恤疊好,又去拉帳篷門上的拉鏈,才撕開來一角,立刻有冷空氣噴到臉上。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先前的那片白影子,原來并不完全是路燈。她迎著風(fēng)捋了捋披散的頭發(fā),用手把它們束成一把,仿佛想扎起,結(jié)果又放開了。
她撩起門鉆了出去,波爾墨爾在后面醒了,不知道是早醒了還是因?yàn)檫@冷風(fēng)。他甕甕地說:“怎么,你要走?”她聽見他有點(diǎn)悲傷,然而被他偽裝成了剛睡醒的樣子。他跟著她走出來,看見天色發(fā)白,也怔了一下。黎明前的水榭蟲聲四伏,而且起霧了,空氣清冷得發(fā)藍(lán),像是一種很淡的原子筆涂出的顏色。先前的那只大白狗,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她總以為它還徘徊在那里。
她朝波爾墨爾揮揮手,做了個瀟灑的手勢,然后沿著斜坡往上走。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瀟灑一點(diǎn),而且出來的時候她順手撫了撫裙子,背影應(yīng)該不難看。草地被她“噼嘰噼嘰”踩在腳下,她感覺自己有點(diǎn)宿醉,卻又無比的清醒。來時的路已經(jīng)沒有印象了,可是走著走著總會走對的,反正沿途好像有座高架橋。她一直沒有回頭,但她知道帳篷離她越來越遠(yuǎn)了。
爬上斜坡就是平路,她看見波爾墨爾騎著自行車,沿著水泥道超了過來。他在她面前停下,腳踮著地,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樣。路盡頭有個晨練的人,在霧里分不清男女,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們跑來。波爾墨爾微弱地看著她,縮著眉毛,但是除了這,其他地方都虛膨膨的。他的身體淡得發(fā)灰。
他的嘴唇囁嚅了幾下,像是困在淺水里的魚,不體面地吐著泡泡。她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可是她覺得他沒在說,他就和路上見到的那些她看不起的男孩子沒什么兩樣。然而她還是朝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佝著肩,忽然隨手在車鈴盤上輕輕轉(zhuǎn)了兩下。
車鈴在清晨的霧里響了。
袁棲:原名袁騰,1988年生,紹興人,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201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一席春》,中短篇小說散見《山花》、《小說界》等刊?,F(xiàn)為南京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