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話劇《老宅》的一次包場演出。歲末之際,某企業(yè)借此答謝客戶。抽獎環(huán)節(jié)結束,演出很快就要開始了。一個身著條紋寬松毛衣的中年男人從舞臺左側門走出來,順著前排過道徑直走向舞臺另一頭。
“來了!來了!”觀眾席上有人提醒了一聲,聲音不大,但也讓人群迅速騷動起來。光頭形象讓人們瞬間認出了他,觀眾席里立刻響起了掌聲。他微微含笑,沖著大家點頭致意。在舞臺右側立柱上,掛著一副銅鑼?!斑@是我的工作?!币痪淦匠V翗O的話,已經讓觀眾笑作一團。
陳佩斯雙手拿揮槌,敲了三下,穿過過道時他告訴觀眾:敲三次鑼以后,戲就正式開演了?!澳入娨暽峡粗瘢 钡谝慌诺囊晃挥^眾說道。他沒聽清,湊近之后那觀眾又重復了一遍。陳佩斯非常開心,主動跟她握手?!澳@話,我太愛聽了!”
“太喜歡您演的小品了!”坐在后頭的一位觀眾沖他高喊。陳佩斯抬頭順著聲音發(fā)現(xiàn)了喊話的人?!靶∑??!”他頓了一下,“您這一看就很少進劇場,我做舞臺劇都十來年了,您這還小品呢!”他把頭一側,問大家,“現(xiàn)在有個詞,管落伍叫什么來著?”“OUT!”大家齊聲回答,笑聲又一次淹沒了小劇場。
“對!”陳佩斯沖著那位觀眾一樂,“您OUT啦!”
“王爺,今天我就把中國人丟的面子給追回來。明兒個,再把割出去的土地給追回來,我就不信沒有英雄在世。早晚有一天,關公關云長揮起青龍偃月刀,到那時候我看他們誰還敢,隨便欺負咱們中國人!”陳佩斯一副清朝衙役裝扮,胸前印著一個繁體的“郵”字,慷慨激昂地念著臺詞。
這一幕發(fā)生在1998年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除夕之夜11點半左右亮相的小品,是每屆春晚最重頭的語言類節(jié)目。1998年的這個演出窗口,屬于陳佩斯、朱時茂作品《王爺與郵差》。
“老少爺們兒們,前面還有一個洋人,我追還是不追?”陳佩斯扮演的郵差問觀眾。
“追!”臺下異口同聲的嘹亮回答充滿了整個一號演播大廳。
這是陳、朱這對黃金搭檔第11次出現(xiàn)在央視春晚的舞臺上。喧天的京劇鑼鼓襯著現(xiàn)場觀眾開懷的笑聲,沒有人會想到這是他倆最后一次亮相春晚。
“《王爺與郵差》算得上近年的一部創(chuàng)新之作,它主要探討中國人的尊嚴問題,用與外國人賽跑的設定,在王爺郵差來來回回的交談中體現(xiàn)了‘王爺’對外國人的懼怕和諂媚,以及‘郵差二傻’的民族自豪感。表演中,陳佩斯巧妙運用新啟用的一號演播大廳的優(yōu)點,使表演不再局限于舞臺之上……‘二傻’獲得第一名時和觀眾的互動也將故事推向了整個小品的最高潮?!痹?012年8月出版的編年體著作《春晚三十年》,回憶1998年的章節(jié)這樣寫道。
這是陳佩斯耗費心血最多的一個小品,從1991年算起,歷時7年才得以面世。二人那身清代演出服是他們親自花錢制作。直播當晚,因為朱時茂的話筒失靈,演出效果嚴重受損,甚至不及帶妝彩排。這次演出事故讓始終求精的陳佩斯將最后的背影和永遠的遺憾,留在了那方舞臺。
陳、朱二人最近一次聚首,是在北京電視臺。從2012年年底開始,二位笑星搖身一變,化身北京衛(wèi)視音樂綜藝季播欄目《一起唱吧》的嘉賓主持。客串主持的副業(yè)之外,現(xiàn)在朱時茂專攻電影,由他導演的賀歲片《愛情不NG》將于大年初一公映。雖然如今的陳佩斯主業(yè)是繼續(xù)躬耕舞臺,但引他踏上喜劇之路的也是電影,那部作品是他和父親陳強主演、1979年公映的《瞧這一家子》。
“這個片子演完之后,我對喜劇的認識依然是一頭霧水,不見廬山真面目。后來逐漸走近喜劇,也是一個歷史的偶然,那就是和朱時茂走到了一起?!标惻逅拐f。
1983年,謝晉作品《牧馬人》大獲成功后,中國影壇也收獲了一張新面孔,他就是片中男一號許靈均的扮演者、福州軍區(qū)話劇團29歲的戰(zhàn)士朱時茂。憑借在《牧馬人》中的出色表演,朱時茂被借調進八一電影制片廠。因為沒有辦理正式手續(xù),他的臨時住處就在廠里的招待所。
跟他相比,大他不到倆月的陳佩斯是八一廠的老兵。1973年,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的知青陳佩斯考入八一廠,成為一名電影演員。“那時整個八一廠惟一一部民用電話,就在我們招待所?!敝鞎r茂介紹說,每天在他宿舍外面排著的長隊,全是往外打電話的人?!芭逅巩敃r家在北影廠,每次排一個號之后,他就相互串串門等著。一來二去,我們就熟了?!?/p>
“二子”,這是后來很多人熟知的一個陳佩斯的經典角色,它最早出自1982年的電影《夕照街》。盡管影片鏡頭下展現(xiàn)的是北京胡同里的群像,但它對于剛剛經歷的那場動亂的反思以及人們對于未來的憧憬,像《牧馬人》一樣深情撫慰著時代人心。
“當時我們每個人都有一肚子話想說,但不能隨便開口。當時的中國人,同事之間是一個口徑,開會時是另一個口徑,只有晚上回到家里,跟自己最親的人,能說幾句真心話。”跟我說這話的老人年近八十,名叫黃一鶴,也是后來人們熟知的知名春晚總導演之一。1983年,他受命擔任首屆央視春晚總導演。30年過去,春晚基本形態(tài)沿襲至今。
在那年的除夕之夜,中國電視熒屏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串場的主持人,央視導演們快要荒廢的直播功夫也被再次拾起。黃一鶴在現(xiàn)場架設的4部電話因為技術原因,只有北京地區(qū)的觀眾可以撥打,但依然被打爆。“當時我們并不懂什么‘人權’這些概念,央視作為喉舌也歷來是我教育什么你看什么,但這一次我打算用這4部電話,把話語權交給觀眾。他們點什么,我們演什么?!?/p>
人們內心壓抑已久的情感,在相聚團圓的守歲之夜像開閘洪流傾瀉而出。李谷一的歌曲《鄉(xiāng)戀》、王景愚的啞劇《吃雞》等一系列節(jié)目,通過直播信號,將久違的酣暢笑聲和由衷快樂送到了千家萬戶。
首屆成功之后,黃一鶴繼續(xù)擔綱新一屆春晚總導演。當時憑借電影和走穴演出已經小有名氣的陳佩斯朱時茂二人第一次收到了春晚的邀請?!靶∑窔v來是中戲和電影學院考試的東西,沒人拿來公開演出。當時主要是覺得我們的晚會中從來沒有這種類型的節(jié)目,所以我請他倆來搞一個。”黃一鶴回憶。這部作品就是陳佩斯的第一個春晚小品《吃面條》。
和朱時茂熟識以后,陳佩斯和他私下聊天談得最多的就是各自拍電影時發(fā)生的一些趣事。比如拍攝一場哭戲,經驗不足的演員怎么也哭不出來。二人決定就將電影背后的這些故事改編創(chuàng)作。
“積極向上、無產階級意識強烈”,這是當時廣電部主管領導對晚會節(jié)目提出的總體創(chuàng)作原則?!冻悦鏃l》誕生后的第一次“面試”,是在國家體育總局的食堂,那天張謝林、李富榮、莊則棟等名將都搬著馬扎坐在下面。
“演出時我往下面一看,后面椅子上沒人了。我心里就緊張:怎么回事?難道太難看,人都走了?”朱時茂現(xiàn)在想起這段都忍俊不禁,“后來才知道,人都笑到椅子下面去了?!?/p>
直播當天下午,黃一鶴在演播大廳的二樓看見了情緒不高的陳佩斯。盡管演出效果極好,但《吃面條》可不可以上,負責審查的領導一直沒有表態(tài)?!皼]有意義的笑,是不允許的?!边@是當時審查領導普遍的態(tài)度,矛頭所指是不是《吃面條》,無人得知。當時急得上火牙疼的黃一鶴滿腦子更大的壓力不是來自這個小品,而是他邀請的張明敏、李大維等4位港臺演員的首次亮相?!叭绻麄冎辈r說錯一句話,別說我老黃了,連部領導的政治生命也結束了。”
看著意興闌珊的陳佩斯,黃一鶴像囑咐港臺演員一樣拍板:上,《吃面條》上!出問題,我負責!但佩斯你們一定要嚴格按照我們審查的本子來,一個字都別錯,一個字也不要改!
“后來有人評價《吃面條》的意義,說它并不在于喜劇上的成功,或是為電視節(jié)目增加了新品種,而在于它把歡樂還給了人們?!M管喜劇作品都是小節(jié)目,也非常短,但從此就有了春節(jié)晚會的概念。有了喜劇之后,晚會豐滿了。”多年后,陳佩斯為首次親歷春晚寫下了這段文字。
在北京臺錄制節(jié)目的化妝間,他和我回憶起這段往事時說,“當時我們什么都沒想,也不知道后來會發(fā)生什么。只是在努力地進行個人的爭取,當然也只是為了展示我們個人的才藝?!?/p>
《吃面條》成功之后,依舊講述電影拍攝幕后故事的新作品《拍電影》在1985年春晚與觀眾見面。這屆春晚是黃一鶴總導演生涯里敗走麥城的一筆,追求創(chuàng)新的他將春晚帶出演播室,搬到了北京工人體育館。那些極盡心思設計的亭臺樓閣、小橋流水等精致舞美,因為燈光不到位,全無效果。演員陳沖直播時說的一句“你們中國人……”激怒了電視機前無數(shù)的觀眾,晚會還沒結束,批評的電話就絡繹傳來。
“由于我們組織領導不力,致使1985年春節(jié)晚會嚴重失控,未能體現(xiàn)‘團結奮進、活潑歡快’的宗旨,在此向全國廣大觀眾致以誠懇的歉意……”3月2日,春晚結束不到兩周,央視首次公開向全國觀眾道歉。只有董文華、羅文等人表演的極少數(shù)節(jié)目免遭觀眾責罵,其中也包括陳佩斯、朱時茂小品《拍電影》。一年后,春晚重新回到了臺里600平米的演播室。黃一鶴第四次擔任了總導演。
直播前10天,導演組讓陳佩斯和朱時茂拿出新作品。這種幾乎無法完成的創(chuàng)作任務,在央視春晚的歷史上司空見慣,很多大牌都遭遇過這種高強度的身心雙重高壓。他們決定去羊肉串攤販云集的西直門體驗生活,這個作品就是《羊肉串》。
在觀眾眼里,陳佩斯一人分飾兩角,尤其那個兩撇八字胡、身穿黑白條紋浴袍的小販形象成為春晚歷史上的一個經典角色;在學者筆下,《羊肉串》“既諷刺街邊無照經營的不良商販偷稅漏稅的行為,也反映了當時很大的一個社會問題:商販‘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城管‘站著說話不腰疼’”。而在陳佩斯這里,“從《羊肉串》開始,我的喜劇章法逐漸成熟?!?/p>
“《吃面條》、《拍電影》從喜劇技巧上說,簡單;條件鋪墊弱化,文學性差,喜劇量不足,人物也不飽滿。基本上有一方是無作為的,沒有什么人物和心態(tài)的變化。但從《羊肉串》開始,我們兩個人物都鮮活了。相互之間開始制造困難,已經有了喜劇套路。”
除了《羊肉串》廣受好評,很多觀眾對這屆春晚的另一個記憶是現(xiàn)場舉行的一場婚禮。新郎是老山前線兩次榮獲戰(zhàn)功的戰(zhàn)士楊晟,新娘是青島市歌舞團獨唱演員于民剛。為他們主婚的是時任中顧委常務副主任的薄一波。黃一鶴憧憬多年“國家領導人親臨現(xiàn)場與民同樂”的心愿成為現(xiàn)實,但從兩年前開始的春晚“負載政治任務”的傾向不可避免地更加強烈。這種悄然發(fā)生的變化,像老山前線未曾停息的炮火一樣,讓嚴肅的創(chuàng)作者心頭隱隱不安。
“陳老師您該去拍電影,現(xiàn)在電影多火啊!”
“今年您會上春晚嗎?”
“您下一次演話劇是什么時候?”
……
《老宅》演出前,陳佩斯第二次敲過鑼后,逐漸熟絡起來的觀眾爭先恐后發(fā)問。很多人都掏出手機拍著視頻。
“你看我現(xiàn)在無論走到哪兒,見到觀眾就會有人告訴我,我特別喜歡你那小品。我其實心里也高興,我會說是嗎,謝謝,謝謝。這不是錢能買來的,他們一看見你,一團溫暖就過來了,我真的特滿足。所以我特感激,我曾經拿出那么多時間來給他們,那么多錢在我們身邊飄走,但世道是公平的,以心換心,這就是中國人?!标惻逅拐f。
歷屆春晚基本都在每年7月建組,歷時半年籌備成形。“陳佩斯和朱時茂他倆都是很嚴肅的創(chuàng)作者,他們會用很長的時間來打磨,不達到自己的要求,寧可不上?!秉S一鶴說。
“一個節(jié)目從創(chuàng)意到最后演出,至少半年?!标惻逅拐f,“春節(jié)之前各種慰問的演出又多,我們就天天看著那錢從身邊飄走。我倆住在劇組的招待所,一覺醒來,幾千塊就沒了,當時幾千塊可不得了。這種看不見的損失,我跟老茂不知道有多少。我們不像有些人,滿天飛著還來演,到點才來。我們不是,我要答應你了,我就跟你一起泡在這兒,拿出時間來做?!?/p>
在很多觀眾的記憶里,《警察與小偷》是經典作品,但卻是陳佩斯最不喜歡的一個春晚小品。它原本要在當年的公安部春晚上演出,那一年,因為陳佩斯創(chuàng)作的《萬國運動會》沒能通過審查,導演組于是從公安部要回了這個小品。
按照陳佩斯的設想,這個小品應該采用單機拍攝,做成短片。他跟導演組最大的分歧是,這個節(jié)目可以錄播,剪好了到時候播出去就完了。動作性,是他眼里這個故事最有意思的地方。通過電影剪輯的特效和蒙太奇的魅力,可以最完美地體現(xiàn)他要的效果。但導演組堅決不同意,而且對故事的篇幅進行了大幅刪改。陳佩斯想不通:你直播觀眾不也是在電視里看嗎?怎么就不能播一個短片呢?“所以很多矛盾一直都在累積,累積?!?/p>
在創(chuàng)作理念的分歧之外,又一場風波加劇了雙方的矛盾。1999年初,朱時茂拿著一套VCD光盤找到陳佩斯,那是央視國際總公司未經二人許可擅自發(fā)行的眾多明星歷年春晚作品合輯,其中就包括他們以往8屆春晚的全部作品。
“其實這事在那兩年前就發(fā)生過,當時我們就跟他們提過,他們也承認了錯誤,發(fā)來了正式的書面致歉。”陳佩斯說,“現(xiàn)在居然又出了光碟。我們就讓律師找他們去了,結果人家的話還說得很難聽。那怎么辦?告唄!”
據朱時茂回憶,“一審他們輸了,法院判他們賠償30萬版權費,并且公開賠禮道歉。后來他們就上訴,上訴的過程中,臺領導在辦公會議上說,誰和他們關系比較密切,找人疏通一下,能不能私下和解。后來文藝中心的導演趙安就過來和我們吃了個飯?!?當時達成和解意向:他們倆可以不要經濟賠償和央視的公開賠禮道歉,但央視必須停止上訴承認侵權,“這是我們當初打官司所要爭取和維護的基本權利”。
在這之后,陳佩斯和朱時茂又重新投入了1999年春晚小品的創(chuàng)作中?!澳且荒晡液团逅垢懔艘粋€《江湖醫(yī)生》,離直播還有3天的時候,趙安給我們打電話,讓我們換節(jié)目。我說再也不合作了,一氣之下我就到美國過年去了?!?/p>
我問朱時茂: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正常的審查原因導致?lián)Q節(jié)目?
“他拿誰的節(jié)目,都不該拿我們的!”朱時茂說。
1999年這一年,春晚一共有11個語言類節(jié)目,小品占了8個。第九年參加春晚的趙本山首次攜手宋丹丹,帶來了小品《昨天·今天·明天》,“山丹丹”組合應運而生。伴隨著陳佩斯、朱時茂兩人毅然決然的背影,春晚的一個小品時代結束了。
從1984年到1998年,陳佩斯和朱時茂在春晚一共11次登臺?!凹绷饔峦耍刃枰職?,更需要一個時機。我很慶幸,我們撤的時候正好有人替我們。” 陳佩斯說。
2012年7月25日,陳佩斯和朱時茂又一次同時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在北京21世紀劇院地下一層的小劇場門前,陳佩斯擔任藝術總監(jiān)、朱時茂擔任名譽顧問的“大道喜劇院”正式開張。
“今天沒有紅地毯,朱時茂覺得特委屈。但我們沒有紅地毯,就算有,也不鋪,老茂你知道為什么嗎?”陳佩斯當著到場媒體調侃朱時茂,“我們是搞喜劇的人,就要把身段放低一點,姿態(tài)放低一點?!?/p>
“哦,我說難怪你選在地下室呢!”朱時茂回他,“我剛才看了一下,這個小劇場在北京來說,應該是最好的地下室了?!?/p>
創(chuàng)辦“大道喜劇院”也是陳佩斯的父親陳強生前的心愿,他希望兒子能有一塊自己的陣地,向年輕人傳授積累多年的喜劇理論。經過面試考核遴選的10個年輕人成為大道喜劇院的第一期學員。這群幾乎零基礎的孩子,在陳佩斯本人以及中戲等專業(yè)藝術院校老師的帶領下,正在學習推開喜劇之門。
就在2013年春晚緊張籌備的同時,陳佩斯正在培訓第二批學員,大道喜劇院的第二部駐場作品《老宅》也正在小劇場演出。這是陳佩斯繼《陽臺》之后,親自擔綱導演和編劇的第二部作品。
幾年前,陳佩斯對一個百老匯歌劇產生了濃厚興趣。“忘了叫什么,好像是《瘋狂的剪刀》。那也是一宗因為偶發(fā)事件產生戲劇沖突的命案,樓道里的幾個人全部都有嫌疑。整部戲就是講排除這幾個嫌疑人的過程,我認定這個形式一定可以做一個很好的喜劇。最關鍵的是,它可以驗證我對喜劇理論的一個重要認識?!?/p>
陳佩斯談及的這個重要認識,是他從春晚小品到舞臺劇創(chuàng)作一路至今所有喜劇實踐提煉出的精華,也是他在課堂上最希望學員們理解的一個核心理論:差勢說。“差勢出現(xiàn),就產生喜劇?!?/p>
《老宅》講述的是一宗發(fā)生在拆遷工地一個釘子戶家中的命案。案發(fā)前,小店主、服務員、開發(fā)商女老板和一位臺胞4個場上角色都曾進入現(xiàn)場,停留時間都超過作案所需的3分鐘,因此都是嫌疑人。開演25分鐘,劇中警察接警后趕來,刑警隊長鈕隊將在現(xiàn)場觀眾的提問之下,對4位嫌疑人逐個摸排,直到破案。
在這部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互動的舞臺作品里,靈魂人物鈕隊控制著全劇的走向。他要自如地應對觀眾提出的各個疑點不讓場面失控,同時又要準確地抓住4位嫌疑人在回答觀眾提問時暴露的破綻,并且始終不能脫離自己的人物。觀眾提問隨機,所以他沒有固定臺詞。從上場后,他基本站在舞臺中央,演到結束。這個角色最早由陳佩斯本人飾演,在青春版里,演員白玉飾演鈕隊。
在前不久結束的一次演出上,一個有點醉意的觀眾始終不太配合,他甚至突然沖白玉大喊:元芳,你怎么看?比起這些互動中難以避免的暴力干擾或者突發(fā)意外,一些腦力過人的觀眾拋來的疑點,更是增加了臺上鈕隊表演的難度系數(shù)。演出前,陳佩斯和白玉等幾位主演必須充分做足預案,排練時他曾模擬觀眾問:鈕隊你也進過現(xiàn)場,你怎么排除自己的嫌疑?白玉當時手足無措。
“實際上這個問題是陳老師自己在演出時真實遇到的難題,那一次他就被觀眾問住了?!卑子窈髞淼慕鉀Q之道是,找到一位真正的刑警隊長請教如何排除自己的嫌疑。
“歐洲人在上世紀一直在講打破‘第四堵墻’,怎么打破?《老宅》就是完全地打破,它把虛擬空間一直延伸到整個觀眾席。所有的破案線索就在觀眾的提問和演員的回答里,因此每天的結尾都不一樣。”陳佩斯最欣慰的是自己的喜劇理論被證實。“這個喜劇效果不在故事結構,而在這個特殊的形式。觀眾變成目擊證人,于是他們的身份就有天然的法律框架內賦予的優(yōu)越感,我一直講的喜劇的優(yōu)越感就形成了,臺上臺下的‘差勢’于是就產生了。喜劇于是就產生了?!?/p>
就在《老宅》問世的2009年,趙本山帶著自己的兩位弟子出現(xiàn)在年初的央視春晚上。別著發(fā)卡、男扮女裝的小沈陽操著娘娘腔翻唱反差極大的刀郎和阿寶二位高音歌手,成為當晚最耀眼的明星。當初因為東北方言數(shù)度被春晚拒之門外的二人傳藝人趙本山,通過電視媒體的強勢傳播,終于將東北方言和二人傳推廣至全國。除極少數(shù)的幾位之外,當時的他基本已將東北最優(yōu)秀的二人傳藝人全部收編至麾下。亮相春晚的作品名也呼應著春風得意的趙家班掌門無敵的風頭:不差錢。
在陳佩斯作別春晚之后,進入新千年的小品舞臺徹底屬于趙本山。從1999年開始,只要他上春晚,語言類節(jié)目一等獎從未旁落。除了“山丹丹”組合的“白云黑土”,《鐘點工》、《賣拐》、《賣車》、《心病》等幾乎所有趙本山作品都在拿當下人際關系作文章。趙本山小品一枝獨秀之下,輝映的正是語言類節(jié)目乏善可陳和春晚品質及影響的日漸式微?!瓣惻逅惯€回來嗎?什么時候回來?”每到歲末,這個話題總會從公眾心頭浮上媒體的版面。
“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兒最舒服。”敲鑼催場時,陳佩斯會指著自己置身的劇場,告訴現(xiàn)場的觀眾。
離開春晚至今,陳佩斯一共推出了5部舞臺作品,全部贏利,首部作品《托兒》的票房甚至超過4000萬?!八晕覀儾艜叩煤芊€(wěn),要不然像佩斯這樣執(zhí)著,我們必須得有一定的財力打底,才能把公司做到今天這樣。我們數(shù)量并不多,但穩(wěn)定的質量和佩斯的品牌,讓我們獲得了這個回報?!苯浖o人劉葆彤說。
在沈陽的一次演出中,某家報紙做過一次讀者見面會。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太太眼含熱淚地告訴陳佩斯:您是人民的藝術家,您就算不回春晚,也應該上電視,讓我們這些惦記您,喜歡您的觀眾可以看到您。老人可能很難理解,陳佩斯上不上,已經不是一個演員個人的問題,它事關一個公司的整體運營。
2011年,首次出任春晚總導演的哈文希望邀請陳佩斯復出,也被他婉拒。
“有些東西是天然的,你用不著調和。你干嘛跟別人去爭去,我不跟他爭。我做我的事,人家做人家的事。在我們這一行里頭,能夠得著他們的人才有命題作文,我沒有命題作文,我是自我邊緣的人,所以別高看我了。”陳佩斯說,“自由是動物的天性,追求自由也是動物的天性,我只是天性未泯而已。很多人說‘藝術家是人類靈魂工程師’,這是一句典型的法西斯語言,藝術不是要改造人的靈魂,人的靈魂也不能被改造,你要泯滅人的天性,按照你的意愿去做,憑什么?人有基本人權,你為什么要隨便改造呢?別人的意念和意志,你得要尊重。在我這兒,藝術家是服務生。你去為人民服務,他需要快樂你要給他快樂,需要悲傷你要幫他疏導,有點閑得沒事的你給他驚悚。”
“別再聊春晚了好嗎?我特別不想再說這些?!标惻逅拐f。不光他找到了讓自己最快樂的事,搭檔朱時茂如今也在電影圈過得自由自在。2012年12月6日,在北京市廣播電影電視局主辦的“吉祥歡樂,電影賀歲——北京賀歲影片推介會”上,3部推薦影片分別是:成龍執(zhí)導的《十二生肖》、徐崢執(zhí)導的《泰囧》和朱時茂執(zhí)導的《愛情不NG》。
在陳佩斯記憶里,有件怪事一直讓他不解?!拔乙膊恢罏槭裁?,我這個人平時睡眠質量很差,但就是每年春晚直播開始,一聽見那片頭音樂,我就困得不行。真的,這是真事兒。困到眼皮快睜不開?!痹谥辈ガF(xiàn)場的過道里,有簡易沙發(fā),演員們的羽絨服一堆一堆到處都是。陳佩斯每次都會找一個角落,鉆到一堆羽絨服里,蒙頭就睡。醒來跟朱時茂對一遍詞,然后就上直播。
“特暖和,真的?!?/p>
真的不會再回去了?
“不回,太遭罪了?!?/p>
想吃喜劇這碗飯,姿態(tài)一定要低
“扣工資!”在一次演出前開鑼的時候,陳佩斯發(fā)現(xiàn)一位工作人員引座時出錯,這樣向觀眾打趣,觀眾席里迅速傳來陣陣笑聲。
“一聽說扣工資,大伙就樂了。為什么呢?因為有人倒霉了!這就是喜劇的真諦,喜劇一定得有人倒霉。”又一陣大笑從臺上傳來。陳佩斯信手拈來,隨時隨地都能讓人置身他的喜劇講堂。
“他是真愛喜劇,我認識他這么多年,他最喜歡干的事,就是一個人陷在喜劇里頭琢磨?!卑子裾f。
喜劇的秘密,就在這些日積月累的長久思索中,一點一滴地被揭開?!啊冻悦鏃l》、《拍電影》是因為‘不知情’,不知道拍電影是什么樣;《胡椒面》因為誤會,一個角色小氣,另一個誤會,以為那是公用的,還是‘不知情’,但是‘不知情’的人給知情人造成了‘窘境’;《警察與小偷》是‘誤會’,《王爺與郵差》是‘差勢’;趙本山的帽子,陳佩斯的光頭,都是‘差勢’……”在“大道喜劇院”的課堂上,胡須花白的陳佩斯把這些多年的創(chuàng)作心得如數(shù)倒給年輕人。
“陳佩斯填補了我們戲劇界的一個空白?!薄按蟮老矂≡骸崩蠋煛⒅醒霊騽W院教授麻淑云說,“我們這么大一個國家,居然沒有一個專業(yè)的喜劇院團。在組建喜劇院這件事情上,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p>
不同于中戲的學歷教育,大道的喜劇學員班是一個“團代?!笔降亩逃柊唷W員不要求專業(yè)背景,只要喜歡喜劇表演都可以報名。在兩個月的時間內,他們會集中突擊形體、臺詞、喜劇理論等等眾多課程。結業(yè)后的優(yōu)秀學員會參與大道喜劇院駐場作品《老宅》和《陽臺》的演出,因為演員的年紀遠低于陳佩斯自己參演的版本,所以學員版又稱青春版。
“他們中間還會有淘汰,要選出最好的喜劇種子?!标惻逅拐f。
“陳佩斯太矜持,他一肚子對喜劇的見識和干貨,但是非常低調?!甭槭缭仆嘎?,盡管收取學費,但學員班至今都在“賠本賺吆喝”?!八钦娴脑谧鱿矂?,是嚴肅的喜劇藝術,而不是一種很快被遺忘的娛樂產品。陳佩斯完全有能力吸引到財團或者政府的支持,把大道經營成像日本四季劇團那樣的世界級的劇團?!?/p>
“各位將來可能會有發(fā)達的那一天,如果還想吃喜劇這碗飯,姿態(tài)一定要低。你要讓人們永遠能看到你,能俯視你,就是最佳的喜劇人狀態(tài)。當紅了,千萬別保鏢前呼后擁,這些會在生活上消解自己,這可能意味著藝術生命的結束。起碼要偽裝得像平民,這是我們的職業(yè)精神?!痹谡n堂上,陳佩斯這樣告訴下面那些年輕人。
2012年夏天,陳佩斯以演員身份再次登上國家大劇院的舞臺。不過不是在話劇廳,而是在歌劇廳,參演作品是大劇院復排的約翰·施特勞斯經典輕歌劇《蝙蝠》。陳佩斯扮演的獄卒從出場到謝幕,始終都讓劇場內充滿笑聲。
“喜劇是平民的藝術,喜劇是平等的藝術。從清朝開始,人們對喜劇的理念就是‘度人’,度人到快樂的境界。所有宗教終極的目的就是度你到快樂的世界。喜劇也是?!辫屵^三巡,《老宅》的演出終于要開始了。
掌聲中,59歲的陳佩斯退場。年輕人,上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