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然
從北京南站到濟南西站,每半個小時就會有一列火車出發(fā),全程只需要一個小時三十七分。但我已經(jīng)一年沒有回過家了。
每次都是媽媽來看我,也不要我去車站接,下了火車換地鐵,半個小時以后就站在我家門口了。
才睡了一小會兒就到了,她總是很高興地說,真的好近。
是啊,好近,我點點頭。
是不是太近的緣故,近到破壞了回家這件事應有的形式感?火車一再提速,我卻離家越來越遠。
關于火車的初幼記憶,與濟南的那座老火車站有關。赫爾曼菲舍爾設計,亞洲最大的火車站。那座德國人留下的日耳曼風格建筑,若不是再看到照片,已經(jīng)想不起它是什么樣子。只記得有一個綠色圓頂、四面都鐘表的塔樓。小時候在去往火車站的路上,遠遠地看到它,就開始興奮了。它聳立在灰蒙蒙的樓群之中,有一種神秘的異國情調。而那種異國情調,好像與正要出發(fā)前往的那個地方有關,頭腦中生衍出各種想象。拎著箱子走進圓拱形大門,有一種出遠門的鄭重。它的繁復、典雅、美輪美奐,令旅行充滿儀式感。
或許因為太美,才會招來厄運。據(jù)說它的存在損害了民族尊嚴,1992年的時候,工人們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終于將這個美麗的恥辱拆毀了。然而最近又說要復建。不同時代的負責人,有截然兩樣的世界觀,但他們的愚蠢倒是很相似。知悉這個消息,心里一陣悲傷。死而復生的事是沒有的,那座死去的火車站只會在這次復建中再死一次。
那時候去北京,要坐一整夜的火車。清晨被媽媽搖醒,拉起胳膊塞進外套的袖管里,跌跌撞撞地跟在大人身后下了火車,抬頭就望見“北京”兩個大字。盯著它看,只覺得筆畫怪異,越來越不認識了。是因為對這座城市感到陌生,連帶著這兩個字也變成了一個生詞。我嗅著陌異的空氣,思忖著各種奇怪的問題。這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們?nèi)ツ睦镔I菜,看什么報紙,有沒有像趵突泉那樣一個元宵節(jié)可以看花燈的地方……說到底,就是無法想象在別處,故鄉(xiāng)以外的地方,人們的生活是怎樣的吧。身后忽然傳來長鳴的汽笛聲,顫動心肝?;疖嚲従彽爻h處駛去,送行的人木木地揮著手,站在大風里,好蕭索。月臺上總是刮著好大的風。無論什么時節(jié)。非要吹得頭發(fā)蓬亂,衣角翻飛不可,那種狂烈?guī)в心撤N戲劇性。大風好像是一件道具。為了離別和重逢。為了給旅人帶上一點風塵仆仆的氣息。
長大以后,不知道為什么,月臺上的風不再像從前那么大了。那些風都去了哪里呢?真是一個謎。沒了風,旅人也沒了風塵仆仆的氣息,剩下的只是勞頓的倦怠。月臺越建越大,卻越發(fā)讓人感到局促,再也沒有從前那種空曠的感覺了。美麗的列車員站在車廂門外,挽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歪戴的制服帽子紋絲不動,就像她臉上的笑容。要是看到哪個送行的人在火車還未駛遠之前掉頭走掉,我就會莫名地惱火,覺得他對這場離別不夠鄭重。的確不需要多么鄭重。就算有些離愁別緒,也完全不必一個人傻傻地站在原地悲傷,而是可以一邊朝車站里面走,一邊給剛離開的人發(fā)微信,將你的感受告訴對方。
舊時的送別具有一種美感。想來是與悲傷的質感有關。離開之后,兩個人各自呆在自己的悲傷里。那是一種隔絕的悲傷,它完全是自己一個人的事,關在身體里沖來蕩去,無法讓對方知道。
總之,火車已經(jīng)不再像從前一樣,是一種沉重的、讓人感到難過的事物。這個詞的屬性已經(jīng)改變了,變得歡樂而日常。這樣想一想,在“火車”這個詞失去了它所負載的情感重量的時候,那座老火車站適時地死去,變成記憶的文物,或許也是一種合理的命數(shù)。
我在濟南出生,在那里度過童年和青春期,直到十八歲讀大學才離開。父母也都是在那里長大的,爺爺家和外公家相隔只有幾條馬路。所以除了它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可以稱之為故鄉(xiāng)的地方。
可是我對這座城市似乎毫無感情?;蛟S有,卻不在我可以感知的范圍內(nèi)。
無論多久不回去,也不會想念。不想念那里的馬路,不想念那里的食物,也不想念那里的方言。遇到濟南來的人,不會覺得親切,聽到別人夸贊那里,也并不感到驕傲??慈珖鞘刑鞖忸A報,聽到它的名字,也不會想知道那里的天氣是怎樣的。對于那座城市,沒有絲毫的歸屬感。
就算是在夢里,也絕少會回到那里。當然會夢到童年的事,很多,但在那些夢里,故事的背景都是架空的,孩子們在沒有名字的街道上奔跑,周圍的樓房面目不清。如同幼時的剪紙,人形被沿著邊線挖拓出來,貼在一張白紙上。
或許是扎根太淺的緣故,沒有太多勾連與絞纏,以致后來那些根須是如何一點點離開了泥土,也完全不知道。只是從未覺得痛。
回想起來,那些年的成長里,似乎一直有一種去故鄉(xiāng)化的傾向。或者說,去的不是故鄉(xiāng),而是地域性。
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已經(jīng)開始試圖擺脫故鄉(xiāng)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跡。首先是擺脫方言。那是八歲那年的事。在此之前,我一直講的是濟南話。那一年,跟隨在大學教書的父親搬進大學家屬院,轉入附屬小學。那里的小孩都講普通話。這讓他們感覺自己有別于那些“社會上的孩子”。
而剛來的我,就是“社會上的孩子”。
“你在說什么?。课衣牪欢?。”當我無意用了方言里的某個詞,同桌就故意流露出一臉費解的樣子。我則紅了臉龐,羞愧難當。后來對開口講話就變得很警惕,每次先要在頭腦中揀選一番,確保每個詞都是標準的。那些方言里的詞語,被我揀起又丟掉,扔得越來越遠。因為廢置太久,最終離開了我的字典。想來因為羞恥而做出的改變,大抵都會有矯枉過正的傾向吧。
那座大學坐落在城市的最東邊,當時周圍還很荒涼。要坐很遠的車才能到市中心,只在周末的時候我們才偶爾會去。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幾乎不離開那座大學校園。一切都在里面了。我的家、我的小學、郵局、銀行、醫(yī)院、游泳池、圖書館、公共浴室,還有放映電影的社會禮堂……那座校園是一個城中城,隔絕于喧雜的市井。如果說我真的有一個故鄉(xiāng)的話,我的故鄉(xiāng)應該是那個校園。它是孑然孤立的存在,無法被視作是那座城市的一部分。
搬進那里的時候,激揚、絢爛的上世紀八十年代過去了,理想雖然已經(jīng)被撲滅,但商業(yè)時代還未到來,九十年代初的大學,像一座末世的花園,尚有一點羅曼蒂克的氣息逸蕩在空中。穿著粗毛呢裙子的女學生捧著詩集穿過校園,傍晚的圖書館前面,三兩個男生坐在草地上唱歌、彈吉他。假日的回廊里,擠滿了詩社的人,念著我聽不懂的華美詩句。父親教中文,擔任某個班級的輔導員,曾經(jīng)把他們的畢業(yè)紀念冊帶回家來。我翻看著那些學生的照片,他們渺渺地站在山谷里和溪澗邊,迎著灼目的陽光,一臉的憧憬。在那些深情的留言里,被提到最多的詞語是“夢”、“風景”和“遠方”。我喜歡他們,因為他們看起來不太真實。剔透、純真,沒有煙火氣,像書里走出來的人,兩只腳懸在空中。我無端地牽掛著這些完全不認識的人,想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我幻想著自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遲早會的,我以為,等我長大了就會變成他們。誰知我在走,時代也在走。我沒有成為他們,而他們也不再是他們了。那本畢業(yè)紀念冊一直被我放在床頭柜里。不知道是否把它放得近一點,他們的夢和遠方,就會也和我有關。我把自己的夢織進了他們的夢里。那些應該深埋在故鄉(xiāng)的根須,或許也都扎根在了他們的夢里。
沒有熙攘的街道。沒有喧雜的市場。沒有小市民的智慧與蒙昧。那座大學校園就像一只巨大的鐘形罩。我在其中生活了近十年,蓄養(yǎng)出一副耽于夢想的性情,日后走到現(xiàn)實里去,如同曝露在太暴烈的陽光里,始終無法睜開眼睛,將眼前的一切看清楚。
此外,還有另外一股力量,將殘剩的根須拔離出那片土地。九十年代初,出國成為一種潮流。班里有同學的父母,趁著因公出訪的機會跑到美國,在那里留下來。還有人的父母下了海,去莫斯科做生意。雖然只是極少數(shù),卻給這座閉塞的校園帶來一絲不安分的空氣。那時候,有個女生的媽媽在日本,給她寄回印著玫瑰花的太陽裙和鑲滿碎珍珠的發(fā)卡。體育課上,她站在正午的太陽底下,那只發(fā)卡里的每顆珍珠都像一只小碗,溢滿了陽光。她帶我們?nèi)ニ彝妫苗U著金線的骨瓷杯子喝茶,拿出梳著栗子色麻花辮的洋娃娃給我們看。后來同學當中盛傳,她媽媽在日本做的是不正經(jīng)的職業(yè)。我也是流言的傳播者之一,對此毫不懷疑,或許是出于一種陰暗的嫉妒心理。我還很嫉妒前排的一個女孩。假期和父母出去玩的時候,她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丹麥少年,彼此留下聯(lián)絡方式,后來一直通信。圣誕節(jié)的時候,那個少年寄給她一本硬殼童話書,還有一塊巧克力。很快,各種舶來品涌進我們的生活。韓國文具、美式快餐、意大利冰淇淋。我努力學習,只為換得它們中的一兩件作為獎賞。我喜歡被它們包圍著的感覺,令我覺得好像生活在別的什么地方。是的,生活在別的地方而不是故鄉(xiāng)。
我對那座中庸、沉悶、寡趣的城市早已不耐煩,一心只想快點離開。
懸在半空中的不真實的校園,舶來的物質,這一切離間著我和故鄉(xiāng)的感情。上大學那一年,我去了新加坡。坐上飛往熱帶的航班的時候,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終于是離開了。
從此,繁華的大都市很快將我淹沒。形形色色的人,千奇百怪的生活方式,光怪陸離的夜色。我抽著舶來的香煙,聽著世界音樂,用那只國際胃消化著各種奇怪的食物。樂不思蜀。誰還記得故鄉(xiāng)在哪里呢?
這樣過去許多年。直到某一天,穿過過街天橋,站在熙攘的路口,跟隨行色匆匆的人群穿過人行橫道。毫無預感,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慌。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感覺自己是一團異物,格格不入。我怎么會在這里?大夢初醒般的驚覺。
大都市那張絢爛的臉已經(jīng)褪盡了油彩,變得蒼白而猙獰。我想離開,但鐵籠的門已經(jīng)降下來。就算歷盡千辛萬苦逃出去,我又該去哪里呢?
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是沒有退路的。
他們都說,這和年齡有關。隨著年齡的增長,終有一天會聽到故鄉(xiāng)的召喚。我騰出耳朵,在寂滅的黑夜里仔細地聽著。我一直等著,等著它來找我。像個站在十字路口迷路的孩子,等著他的母親遠遠地出現(xiàn),喚他說,該回家了。
那一年春天,我租下朝陽公園東面的一套單間小公寓,用墨綠色的法蘭絨做成窗簾。窗簾很厚實,密不透光??墒欠块g朝東,似乎能感覺到太陽升起的熱度,清晨總是會醒過來?;袒痰刈鹕?,一時不知自己是在哪里。暖氣剛停,寒冷的空氣長滿棱角,如同幼細的獸齒啃噬著我。屋子里黑漆漆的,那塊幽綠的法蘭絨懸垂在眼前,如同即將拉開的人生大幕。它的四周鑲著一道渺遠的金邊,好像昭示著什么神秘的希望。
那是2005年。我還在新加坡讀大學。學業(yè)并沒有結束,可我已經(jīng)與那座城市交惡,幾乎一天也呆不下去,不斷曠課逃回國內(nèi)。不過回國以后,我其實也沒有什么地方可去。因為不想回爸媽家,就一個人呆在北京,住在旅館里寫小說。到哪里不都是一張書桌嗎?我的朋友問,他很不理解為什么我非要回國。事實上,旅館的桌子還要更小一些,幾乎是局促的,可是這卻能令我感覺到自由。
晚上走很遠的路去買一盒牛奶、幾個水果,好像非得往那只鑲嵌在電視柜里的小冰箱里塞點什么東西,才能讓那間太過標準的標準間有一絲家的氣味。
為了不再像一個過客,為了讓自己有一個真正的去處,我租下了這套公寓,買來沙發(fā)和落地燈,將紙箱里的書一本本放在書架里。當咖啡機隆隆地響起,洗衣機滾筒飛速旋轉,送水的人按響了門鈴,它看起來真的有一點像個家了。我在北京的第一個家。
社區(qū)很新,后面有一些樓還沒有造好。周圍一片荒涼,不遠處就是堆滿沙石的工地。出租車很少到那里去,大門外泊著一排黑車,后視鏡上掛著鬼森森的紅燈。司機伏在方向盤上打瞌睡,等待著夜晚的來臨。天黑以后,人們才陸續(xù)出門。
在那座社區(qū),“正?!焙孟袷且环N罪過。住在里面的人晝伏夜出,以健康生活為恥。他們都很年輕,當中有尚未走紅的小演員,還有歌手和模特。
有時候晚上下樓散步,就能看到她們,那些穿著纖細的高跟鞋在街頭躑躅前行的女孩們,濃冶的妝,一身亮閃閃的衣服,欲望像夜風一樣撩撥著裙裾。那一截露在寒冷空氣里小腿,微微地戰(zhàn)栗著,卻又如此堅定,好像真的知道它們該往哪里去似的。
那和下午遇到的她們完全不一樣。中午過后下樓,就能看到女孩們穿著肥大的連帽衫,隨意挽起蓬亂的發(fā)髻,睡眼惺忪地瑟縮著肩膀,站在春寒料峭的風里遛狗。素一張乏暗的臉,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鏡,她們的樣子都很像,有時候要靠手里牽著的小狗來區(qū)分。泰迪和比熊,小心翼翼地走過彼此,保持著令它們的主人感到滿意的距離。大風揚起來,灰鷙的天空里布滿沙塵,新栽的樹遲遲沒有綠。我裹緊外套,穿過樓群中央的石子路,去唯一一間小賣店買煙。
第一次見到小夏,就是那樣一個下午。我買完煙回來,上了電梯,就看到一個女孩站在對面的門口,彎著腰,長發(fā)遮臉,正稀里嘩啦地翻著一只碩大的拎包,尋找開門的鑰匙。對面的房子一直空著,她大約是新搬進來的。她手里牽著一只咖啡色的泰迪犬,看到我朗朗地叫了幾聲。脖子上的項圈太大,它不費力地甩了幾下就掙脫掉,朝我這邊奔過來。
薄荷,薄荷,女孩喚了幾聲,氣急敗壞地沖過來,拎起圍著我的腿亂轉的小狗。我們看著彼此,點了一下頭。這樣,我和我的新鄰居就算認識了。
她是那種讓人難忘的漂亮女孩,有一雙空凈的大眼。
隔天傍晚出來倒垃圾,又看到她在門口找鑰匙。這次包里的東西全部被倒出來,攤在地上。唇膏、睫毛膏、粉盒、梳子、藥盒、隱形眼鏡盒、黑色絲襪,纏成一團的長珠串首飾和一個記事本。她蹲在一旁,有氣無力地撥拉著那堆東西,好像已經(jīng)忘了要找什么。
這次小狗在房子里面,隔著門嗚嗚嗚地哀哼。
她抬起眼睛看看我。一副別管我,就讓我一個人呆著的表情。我拎著垃圾袋走進電梯。
她總是很晚才回家。凌晨一兩點,高跟鞋叮叮踩過門外的廊道。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關門的聲響。在當中那段間隔的時間里,我猜想她大概又在找鑰匙。好幾次在睡夢中,我總是聽到嘩啦嘩啦撥弄鑰匙的聲音。也許是幻聽。
她叫小夏。湖南人,喜歡白辣椒和臘肉,剛來北京一年。她有很多衣服,兩只衣柜塞得滿滿當當。但在家里卻常常什么都不穿,光著身子在沒有拉上窗簾的屋子里走來走去。除了睡覺的時候,她從來不拉窗簾,可以透過大片落地窗隨時看到外面,雖然外面什么也沒有,除了灰蒙蒙的大片工地。她通常睡到中午才醒,翻看桌上的一摞送菜單,給外賣打電話。晚上匆匆化好妝,才出門去。
她在夜店上班,做女侍應。她在努力賺錢,夢想是自己開一家小咖啡館。她還在學英語,教材攤開放在床頭柜上,永遠是開頭的那幾頁。
我知道這些是因為鐘點工王姐。她一三五的下午呆在我家,二四六的下午會去小夏那里。她最初對我講起這位美麗的鄰居,是因為覺得她很怪。有一天下午她正在小夏家干著活,小夏忽然對她說,別干了,坐下來,陪我聊一會兒吧。工錢我照舊給你。王姐從沙發(fā)上坐下來。自始至終,她幾乎什么也沒有說,都是小夏一個人在說。小夏講了一些自己的事。有個男人在追求她,說是要養(yǎng)她,給她錢開咖啡館。她不知道是否應該答應。她說有時會忽然一陣心慌,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末了嘆氣說,或許根本就不應該來北京。
從那之后,王姐工作的時候,常常被小夏打斷,請她坐下來陪她聊天。確切地說,是聽她傾訴。王姐不喜歡把聽來的一肚子話關在心里,覺得那是負擔,就常常要對我講出來。我雖然好奇,卻覺得這樣不好。但后來發(fā)現(xiàn),她應該也會對小夏講起我。或許沒有那么詳盡,但大抵的情況總是會說。因為再在樓下遇到小夏的時候,她對我微笑了一下,好像我們已經(jīng)認識了。
作為公平的交換,我也開始向王姐講起一些我自己的事。比如我千方百計地逃避學業(yè),躲在這里寫作。我猜這些小夏很快也會知道。后來我們再在社區(qū)里遇到,就會點頭微笑,好像已經(jīng)很熟悉。
多奇怪的交情??恳粋€鐘點工連接著。在那些王姐來我家的日子,我總是會問,這兩天小夏還好嗎?如同是在問一位老朋友。我想她是我到北京認識的第一位朋友。
后來小夏辭去了工作,長日呆在家里。一個男人時常來看她。但是咖啡館卻成了沒影的事。那個男人離開她之后,另外一個男人開始常常在晚上來找她。她變得很少出門,除了帶小狗去醫(yī)院。那只小狗總是在生病。她變胖了一些,已經(jīng)不再學英語了。
因為婆婆死了,女兒無人照看,王姐決定回四川老家。她離開的時候我很難過。對著她揮手,告別的卻好像是小夏。我和她那層虛弱的交情,大概從此就要斷了。
從那之后,我和小夏好像忽然不在一個頻道上了,廊道、樓下、大門外、小賣店,在從前所有遇到過的地方,我們都沒有遇到過彼此。她究竟是幾時搬走的,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天在走廊里,看到有人搬著一張沙發(fā)向那扇門里走,才知道有新人搬進來。我一陣失落,重重地關上了門。我戀舊,對新人沒有興趣。
我果然再也沒有見過小夏。
當然,沒過多久,我就有了很多新朋友。有了很多是實實在在的友誼。晚上我們常常去巷子里的酒吧喝酒。那時候,后海還沒有徹底沒落,煙袋斜街的幾家酒吧尚有一點靈魂。南鑼鼓巷的巷子還很窄,沒有如織的游客。我們出了酒吧,走到寂黑的大街上。整座城市好像還很空曠,正等著那些新來的人用發(fā)燙的欲望將它填滿。
看到過一些回憶北京從前時光的文章,1980年代的北京,1990年代的北京,2000年的北京,無論是誰,都覺得自己追憶的那段是北京最好的時光。這大抵因為有自己的青春在里面。最好的時光有很多,因為有一代又一代人的青春在里面。所以對我而言,2005年可能也是北京最好的時光。城市陷于瘋狂建設之中,到處是施工的工地,每天都有很多高樓建造起來。奧運倒計時牌被豎立在廣場上,上面的數(shù)字閃閃發(fā)亮。人們在一片眩眩的陽光里奔忙。一切都好像在沖刺。仿佛2008年以后,這里將會是一片難以想象的新天新地。
2006年末,我終于結束了在新加坡的學業(yè),徹底回到北京。次年春天,我搬了家,住進另外一個社區(qū)。這個社區(qū)和之前住過的那個出奇地相似。住的也都是晝伏夜出的年輕人。
有一天看到對面的門口站著一個女孩,正將手伸進包里掏索著鑰匙。彎著腰,長發(fā)遮臉。我的心一緊,險些失聲喚出來。
她甩了甩頭發(fā),露出紅彤彤的小臉。額頭很光亮。
不是小夏。
或者說,是另外一個小夏。
這城市里有許許多多個小夏。她們滿懷希望地來到北京,尋找著微茫的機會。她們努力地追趕著什么,卻不知道最終會到達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