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天說變就變。雨點大,白,小石子似的砸落??床灰娞?,陽光卻亮晃晃的,晃動在每一滴落下的雨中。她蹲在爸爸墳前,仰了臉,任雨點閃亮著扎進(jìn)眼睛。閉了左眼,再閉了右眼,雨水落到眼瞼上,順著眼角滑落,涼涼的,靜靜的,使她有了一種流淚的感覺。過了一陣子,心底便汩汩地涌動了一股暖意。她夢醒似的彈開眼,凝視著烏云間那愈發(fā)明亮的天,看到蛇樣彎曲的暗影浮動著。
一低頭,就看到了坐在對面新墳上的男孩。
男孩短發(fā)、赤身、光腳,穿一條米黃色褲衩。黝黑的皮膚被雨水淋濕了,閃爍著綢緞般的光彩。她盯著男孩,有些吃驚,他什么時候爬上去的?忽又略略地紅了臉。她不免有些氣惱——因為男孩,也因為自己——大了聲喊:
“你在那兒干嘛呢?下來!”
男孩捏著一顆比雞蛋略小、芯子有寶石紅花瓣的玻璃球,閉左眼,睜右眼,右眼藏在玻璃球后。他微張嘴巴,緩緩移動玻璃球,腦袋也跟著緩緩移動,仰頭瞄準(zhǔn)了不斷墜落的雨點,又低頭瞄準(zhǔn)了山地、樹林,忽地,扭頭瞄準(zhǔn)了她,咧了咧嘴,頭偏向左又偏向右,打量半天,忽地掉轉(zhuǎn)方向,瞄準(zhǔn)了遠(yuǎn)處藍(lán)得發(fā)亮的天。
男孩從墳頭站起,吼道:
“太陽出來咯!”
“你哪兒看到太陽出來了?”她不以為然。
男孩八叉著手,昂首挺胸,儼然巡視戰(zhàn)場的將軍,紅色玻璃球儼然單筒望遠(yuǎn)鏡。
然而,太陽真出來了。
烏云被一只手撕扯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飛速散去,露出大片藍(lán)的天。她立起身,揉了幾下蹲得酸麻的小腿,轉(zhuǎn)身隨男孩的目光望去。遠(yuǎn)方是層層疊疊的群山,煙嵐繚繞,虛實難分;近一些,是大片藍(lán)色的桉樹林,樹林中間,一條柏油公路蜿蜒穿過,偶有汽車奔馳,一閃一閃的泛著光,恰如夜幕里會放光的小小的甲殼蟲。再近一些,是一坰坰油菜花。還是冬天,南方的油菜花卻開得很盛了,又落了雨,看起來異常明艷。一只鳥忽地竄出,翙翙地扇著翅膀朝遠(yuǎn)處飛去,翅膀底下露出一抹鮮亮的紅。
“玻璃山!”男孩忽然又吼了一句。
她回頭瞅著他,見他一臉嚴(yán)肅,又好氣又好笑,皺了眉,嗔道:“你怎么老是這么一驚一乍的?什么玻璃山?”
男孩不答話,仍嚴(yán)肅著臉,一手叉腰,一手捏著玻璃球。
透過紅色玻璃球望出去的世界,和她望見的有什么不一樣嗎?她這么想著,又向不遠(yuǎn)處的小山望了一眼,桉樹葉積聚的雨水被太陽一照,亮晶晶的,確實有那么幾分像玻璃做的山,明亮,卻冷?;蛘?,男孩指的是透過玻璃球看到的山?回頭再看男孩,她身上倏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關(guān)切道:“你不冷???”
男孩略微朝她低了低頭,又望向遠(yuǎn)方,嘬了嘴,像是要吹口哨,不過只聽得到噓噓的聲音??磥?,男孩還沒學(xué)會吹口哨,她暗暗好笑。
“爸,我走了啊,過幾天再來?!彼蛑贡p聲說。
男孩仍噓噓著,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
“我走了??!”她大聲喊,算是跟男孩打了招呼。
草地落了雨水,又潮又滑,她小心地側(cè)著身、橫著腳往山下走。走到山下小河邊,雨已完全停了。河水漲了一些,耀眼的陽光打在河面,被輕柔的水波折彎了,如同孩子手里揉搓著的錫箔,嘩啦嘩啦響。
一條陽光蜿蜒著,游動到岸邊,穿過蔓生的菖蒲叢,爬到草地上來了。
“呀!”她驚叫一聲,朝后退了一步。
是一條黧黑的小蛇。
蛇身閃動著濕漉漉的光點,扁扁的頭吐出一道紅色的閃電。
她膽子并不小,只是怕蛇。
忽聽得身后有咻咻地喘氣聲,回頭一看,嚇了一跳,男孩就在身后。
“怎么是你?”她臉色煞白,撫著胸口,大大喘息了兩口,眨巴著眼睛,“你什么時候跟來的?腳步聲都沒有,嚇?biāo)廊肆?!?/p>
男孩嘿嘿一笑,一只手仍攥著那顆玻璃球,用空著的另一只手捉住了小蛇。小蛇扭動著,掉頭去咬他的手。她又驚叫了一聲。男孩仍嬉笑著。小蛇似乎咬不動他的手。
“你……放了它吧?!狈摧喌剿嫘∩邠?dān)憂了。
男孩得意地乜她一眼,捏住小蛇的尾巴,抖了幾抖,手一揚(yáng),小蛇便如一條柔軟輕飄的黑緞帶,飄向遠(yuǎn)處的水面,一起一伏地隨著河水遠(yuǎn)去了。
“你膽子那么大……”她贊賞道。
男孩臉紅了紅,盯著她腳上看。她腳上的白色帆布鞋鞋面用黑色筆寫著:“豆芽菜”。
“豆芽菜!”男孩咕唧一聲笑了。
她也低下頭看鞋子。
“同學(xué)給我起的綽號?!彼÷曊f,臉上微微紅著,抬了頭問,“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咧了咧嘴,搖了搖頭,一聲不吭,眼睛亮亮地盯著她,片時,笑了一聲,轉(zhuǎn)身往山上跑了。從小河邊朝上望去,他真像只靈巧的猴子啊。光腳丫從松樹間裸露的紅土上躍過,竟輕巧得沒留下一個腳印。轉(zhuǎn)眼間,他的身影就被密集的松林遮沒了。
她盯著黑郁郁的松林,像盯著一道猜不出的謎題。
爸爸過世后,她有太多事要做,要想,又似乎忽然沒了任何事要做,也沒有任何事要想。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時刻想讓手上拿著點兒什么。她盡量幫著媽媽做家務(wù),陪媽媽說話。她們誰也不去談?wù)摪职?,盡說些雞毛蒜皮的事兒,說不了幾句話,便覺得嘴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搜羅不出了。母女倆像兩個堅硬而又脆弱的影子,貼在令人無所遁形的燈光下。
每每這時候,她便想著下次要晚些回家。
她沒地方可去,除了爸爸的墳地。
從學(xué)校回家要經(jīng)過一個岔路口,往山上去就是爸爸的墳地,往山下走,就是家里。從學(xué)?;貋?,她常常站在路口,躊躇著是要往上呢,還是往下。她知道不能總往上走,可又不愿立即往下走,這么一猶豫,她便往山上去了。
黃昏時的山頭,風(fēng)一吹,涼颼颼的。轉(zhuǎn)眼間,遠(yuǎn)方的幾團(tuán)濃云聚攏來,雨點唰拉拉地落了。又一陣風(fēng),雨就歇了。太陽重新鉆出云層,亮晶晶的像一面映出紅綢緞的鏡子。
一抬頭,只見男孩坐在旁邊的墳頭上,一只眼睛藏在寶石紅的玻璃球后。
“你什么時候來的?”她不禁笑了,“天天玩這么個玻璃球,膩不膩啊你?”
“玻璃山!”男孩喊道。
她向遠(yuǎn)處望去,景象并沒什么大的變化,還是大片大片的松樹林、桉樹林和油菜花,因落了雨,它們的顏色愈發(fā)鮮亮了。
“你老說什么玻璃山玻璃山的?”
男孩并不理會她,晃蕩著兩條腿,好一會兒,才將玻璃球?qū)?zhǔn)了她。她看到男孩左眼緊閉,右眼火紅,怪模怪樣。
“獨(dú)眼龍啊你?!?/p>
男孩換了一只手拿玻璃球,閉右眼,睜左眼,仍舊盯著她。
“你在火里!”男孩喊。
“你再這么盯著我,我走了啊?!彼械侥槦釤岬?。
男孩照舊盯著她,恰如獵人審視自己的獵物。
“還看!我真要走了!”她拉下臉。
男孩總算扭過頭,噓噓地吹著口哨,聲音低啞。
“真笨啊你,吹口哨都不會。”
男孩瞥她一眼,更加圓了嘴唇,“噓噓……”他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噓噓……”仍舊只是低低的啞啞的聲音。
“哈哈……”她臉頰上露出淺淺的笑靨。
“你再笑!”男孩威脅道。
“哈哈……”她站起身子,笑得微微彎下了腰,白皙的臉變得紅紅的。
“還笑!”男孩瞪著她。
“要這樣吹,”她忍住笑,慢慢地嘬圓了嘴唇,“你看,要這樣?!?/p>
輕快的聲音仿佛那只紅翅膀的鳥兒。它在清冷的墳場上空穿梭著、盤旋著,久久不曾落下。男孩眼中先是不屑,很快,兩只有些小的眼睛便亮了。他一會兒盯著她的嘴看,一會兒望向遠(yuǎn)方,瞇縫著眼睛,似乎要看出那鳥兒般的聲音飛向哪兒。鳥兒扇動著紅翅膀,穿過了橙黃色的油菜花、鋼藍(lán)色的桉樹林,一直飛往遠(yuǎn)處層層疊疊濃綠如墨的松林,又陡地轉(zhuǎn)了回來,回到了她的眼前。他急忙轉(zhuǎn)回視線,定定地盯著她的嘴唇。他下意識地模仿著嘬圓了嘴唇,試探著往外吹氣。
“噓噓……”
可他的聲音出不來。
她的聲音是一只紅翅膀的鳥兒,而他的聲音,不過是一只灰不溜秋的山麻雀。她的聲音飛得太快太靈巧了,他的聲音怎么也趕不上。越使勁兒,越趕不上。最后,他干脆只剩下了一個空洞的嘴型,什么聲音也飛不來了。他只能萬分驚訝地瞅著她——那圓圓的小小的嘴里,竟藏著那么多夢幻般的聲音!
忽然,什么也沒有了。
墳場死寂著,一如猛然退潮后的沙灘,什么也沒留下。一滴水珠壓垮了草葉,猝然墜落地上。聽得見水吱吱吱地滲進(jìn)土地。
“你怎么吹的?”男孩回過神,從墳頭跳下,因為急切,臉漲得通紅,“快點兒說給我聽,你怎么吹的???”
她笑瞇瞇地看著他。她還從未見到他這么急切過。
“給你?!彼跁锓朔统鲆粯?xùn)|西來。
男孩看看手中的玻璃球,張開另一只手掌,盯著她的拳頭。
她展開手掌,有涼涼的東西輕輕地落到了他的掌心。
是一顆淡綠色的口香糖。
“你吹得出泡泡,就吹得出聲音了。”她微微笑著。
他打量著手中的口香糖,好半天,并未將它放進(jìn)嘴里。
“我不吃……我不會吃?!彼Y(jié)結(jié)巴巴說。
“怎么不會吃呢?”她瞪圓了眼睛,“從來沒聽說過有人不會吃口香糖?!彼胄?,但沒笑,又摸出了一顆口香糖,兩根手指捏住了,給他看了看,“就這樣,放進(jìn)嘴里,嚼啊嚼的,就行了。”她一邊嚼著,一邊向他說明,“只是別咽下肚里去就行了。這有什么難的?”
男孩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嘴,臉上露出稍許尷尬的笑。
“然后,再這樣……”她想要張開嘴讓他看看,想了一下,臉紅了紅,終究沒有,只大著舌頭說,“把口香糖抵到舌尖,輕輕一吹……”
“呀!”男孩張大了嘴巴,注目著一個白白的小球擠出她的嘴巴,越來越大。
“氣球!”
“不是氣球!”她一笑,“氣球”就癟了,蛛網(wǎng)似的糊住了她的嘴。
“氣球破了!”
“你真笨哪!……不是氣球。你試試看啊?!?/p>
男孩低下頭再次琢磨著手心的口香糖,輕輕地?fù)u了搖頭。
“我不會吃……以前會吃,現(xiàn)在不會吃了……”
有一瞬間,男孩似乎露出了些微憂傷的神色。
“這還分什么以前現(xiàn)在???”她堅持道。
男孩終究沒吃口香糖。他一時攥緊拳頭,一時松開拳頭。她看到口香糖給他的汗水弄得潮乎乎的快褪盡了綠色,這才不再說了。
天色將晚。墳場被暮色淹沒了,一座座墳頭小船似的浮在暮色之上。聽得見無數(shù)鳥兒歸巢的翅膀聲,有小蟲在茅草間細(xì)細(xì)地叫。
她伸手擦掉爸爸墓碑上的一些灰塵,低聲說:“爸,我走了啊,以后再來看你。”
男孩和她一起走到小橋邊。
“去我家玩兒吧。”
她想不到自己會這么說,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才不去。”男孩咧了咧嘴。
她伸手拉他,他哈哈一笑,轉(zhuǎn)身便往山上跑,悄無聲息的,就跑到山頂去了。
“我走了。”他喊了一聲,身子像是一下子矮了——他跑到山那邊去了。
她在小橋上站了一會。河水清澈見底,看得見綠綠的荇草和鵝蛋般圓而白的石頭,河水也照見她的影子。以前,她并不覺得自己瘦。看著水中的影子,她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真瘦啊?!岸寡坎?!豆芽菜!”她低低地喊了自己兩聲。
打開的窗子被風(fēng)吹得晃動著,窗玻璃將一小塊陽光晃到了她臉上。她閉上眼,又躺了一會兒,有些納悶,怎么睡了這么久?許久,才模模糊糊想起,老師給她放了假。
家里靜悄悄的。她起床拿過杯子喝了一口水,走到院子里,看到奶奶坐在太陽底下,腳下有一堆綠綠的蠶豆殼。
“奶奶?!彼÷暫?。
“小雅,你醒了?”奶奶站起來,抖掉身上的幾個指甲殼般的蠶豆內(nèi)殼。
“嗯?!彼龖?yīng)了一聲,搬過一把小板凳,坐在奶奶身邊。
“你怎么不再睡會兒?”
“不想睡了?!?/p>
“沒事了吧?”奶奶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我沒事啊?!彼拖骂^剝蠶豆,躲避著奶奶的手,又低聲說了一遍,“能有什么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蹦棠涛⑿χ?。
她們靜悄悄地剝著蠶豆。午后的太陽暖暖的,碧綠的蠶豆殼是那么鮮嫩。
“小雅,”奶奶放下蠶豆,把一只手放在她的頭頂。
她盯著手中的蠶豆,蠶豆真綠啊。她莫名地有些難過。
“小雅?!蹦棠逃趾傲艘槐?。奶奶的氣息吹到她臉上,癢癢的。
她莫名地有些慌,很怕奶奶說什么。不要說,什么也不要說!
“小雅啊,”奶奶頓了頓,“奶奶和你媽,你更喜歡誰啊?”
“都喜歡啊?!彼ь^瞥一眼奶奶。
奶奶眼睛里,有一些渾濁的很重的東西。
“如果只能選一個呢?”
她低下頭,努力思索著。似乎明白了什么,漸漸擰起了眉頭。
“小雅……你也不小了,奶奶跟你說實話。”
奶奶的手仍舊擱在她的頭頂。她感到那手好比如來佛巨大無比的手,而自己是一只無論怎么折騰也逃不出去的猴子。
“你媽媽要嫁人了。你愿意跟誰?。扛銒屵€是奶奶?”
她終于明白了,她終于……她感到臉頰熱熱的,兩行淚流了下來。她定定地盯著蠶豆。那是綠色的小刀子一樣的火苗啊。
“我媽沒跟我說?!彼橐叵肫疬@陣子每天和媽媽一起做家務(wù)、聊天,晚上睡一間屋躺一張床蓋一張被,媽媽從沒對她透露過一句半句啊。
“你媽當(dāng)你是小孩子,怎么會跟你說……”
“你騙人!”她哭出了聲,“我不相信,我要去問我媽!”
“欸……你別去跟你媽說……”
她頭也不回,跑到鎮(zhèn)外去了。太陽還有一竹竿時,媽媽下班騎著自行車回來了。
媽媽跳下單車,走到她身邊,喊了她一聲。她沒答應(yīng)媽媽,眼睛眨了眨,淚水就溢滿了眼眶,再眨一眨,兩行淚水便滾滾而下。
“小雅,你怎么來了?”媽媽停下單車,兩手按住她的肩膀。
“你要嫁到哪兒去?”她哽咽著。
“什么?”
“你要嫁給誰?”
“你瞎說什么?!”
“奶奶說……你要嫁人了,她問我……問我要跟誰……”
“瞎說!你聽她瞎說!”媽媽咬牙切齒地喊,“媽媽有你了,誰也不嫁,是你奶奶巴望著媽媽走吧?你別聽她瞎說……”
她只是哽咽著,很多淚水被她咽了下去,咸咸的,熱熱的,讓她想到了血的味道。媽媽又說了一些什么,忽地大哭起來,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媽媽,哭出了聲。她已經(jīng)和媽媽一般高了,這么抱著時,她剛好看到媽媽頭上有了幾根白發(fā)。媽媽是什么時候有了白發(fā)的?
“小雅,那你說你要跟誰?”媽媽忽然推開她。
她怔怔地瞅著媽媽,淚水露珠般掛在媽媽臉上。
“你不是說不嫁嗎?”
“我是說假如,假如媽媽要……要嫁人呢?你愿意跟你奶奶,還是跟媽媽?”
“你不是說……”她不再哭了。她感到淚水被看不見的風(fēng)一吹,恍若枝頭凍僵的果子。
“小雅,你說,你究竟愿意跟媽媽,還是你奶奶啊?”
“啊!”她大叫一聲,掙開了媽媽的手。
她漫無目的地朝前跑,只要還有路,就一直跑下去。起初還聽得到媽媽騎著單車在后面追,還聽得到媽媽在后面喊,待她朝山坡上跑了一陣,就什么也聽不到了。
她停住腳步時,發(fā)現(xiàn)又來到了爸爸的墳地。她這才想起,有一個多月沒來看爸爸了。
太陽像是熟透的柿子,在離山頭兩三米遠(yuǎn)的樹枝頭,搖搖欲墜。朦朧的光暈浮在一座座墳頭間,被叢生的茅草分割得七零八碎的。她并不覺得害怕,反倒是,心一瞬間安寧了。只有這兒,沒有人問她難以回答的問題。
她分開高高的茅草,慢慢走到爸爸墳前。墳前的空地又冒出了一層短短的青草。冬天真的過去了。她在墳前蹲下,有些欣喜地,伸出手掌拂過密密的草尖。
四周沒有男孩的蹤影。
他會不會因為自己一直沒來,也就不到墳地來了?她才這么一想,臉頰便薄薄地紅了。又想,他家應(yīng)該在山這邊吧,她朝山下望去,得走出六七里山路,才在山坳里有一個小村落。他應(yīng)該就是那兒的……她想著,他這會兒,應(yīng)該在家里和父母在一起吧。他有爸爸,還有媽媽。他不會像自己一樣被逼著回答什么……這么一想,她心中又有無盡的委屈涌上來,眼眶里又滾動著淚水。
她和爸爸說了這一個多月來自己都做了什么,臨了,她很想問問爸爸,奶奶和媽媽問她的那個問題,她該怎么回答,可終于沒說出口。奶奶和媽媽為難了她,她不能再為難爸爸。她一時找不到話說,就抬了頭看天。天氣真好,只有一絲絲云,給夕光勾出了金邊,天色是那種種朦朧的半透明的藍(lán)??磥?,男孩真不回來了——原來,她是在等男孩。她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
她低下了頭,再次伸手撫著墳前的小草。
忽地,脖頸涼了一下,又一下,她伸手摸了摸,是水。哪里來的水?她抬起頭,不禁驚呆了,才一眨眼的功夫,頭頂已布滿了雨云。西山頂上,太陽仍舊懸著。一滴一滴雨珠,被太陽照耀得透亮,仿佛每一滴里面都有一個小太陽。無數(shù)太陽飛向他。
她下意識地低頭,一轉(zhuǎn)眼,就看到了旁邊墳頭上男孩。男孩正將玻璃球瞄準(zhǔn)了她,見她看過來,趕緊掉轉(zhuǎn)了方向。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她感到心猛地沉了一下,轉(zhuǎn)而,又很輕地浮了上來。
男孩站起來,八叉著手望著遠(yuǎn)方。
“玻璃山!”
“玻璃山——”
她和男孩幾乎同時喊道。
“我就知道你會喊‘玻璃山’!”她笑出了聲。
男孩隨即也笑出了聲。
“……你還沒告訴我呢,你從哪兒冒出來的?你是不是來好久了,一直躲著不出來?你每天都來這兒嗎?你來這兒……干什么?”
“我來放牛啊……”男孩支吾道。
“你的牛呢?”
“山下……你瞧!”
她順著男孩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到一頭水牛,悠然地在田頭吃草。她大大松了一口氣。心想,自己真是疑心得夠厲害的,胡想些什么啊??神R上她有了新的疑問。
“真奇怪,每次一下雨你就冒出來,……”
男孩嬉著臉看著她。他光著的上身還掛著大顆大顆的雨珠。
“真像個蘑菇。”她說。
“蘑菇?”
“是啊,蘑菇?!?/p>
男孩笑得前仰后合,站在墳頭搖搖欲墜。
這天,男孩說了很多話,似乎要把以前沒說的補(bǔ)回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太陽緩慢而不可抗拒地下墜著。她被男孩的笑聲感染著,暫時忘掉了奶奶和媽媽的逼問。
“你學(xué)會吹口哨了嗎?”她止住笑聲。
“我才不想吹口哨……”男孩撇了撇嘴。
“騙人……是你不會吹!那你能用口香糖吃出泡泡了嗎?”
“我不會吃……”
她并沒注意到男孩眼里掠過了一絲暗影。她捏了一顆口香糖放進(jìn)嘴里——男孩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嚼了一會兒,她的唇間便冒出了一個白色的泡泡,越來越大,也越圓。
“蘑菇!”男孩指著她的嘴,笑得后仰了身子,
“你也可以啊……”她嗚嚕嗚嚕地說。
男孩仍舊搖了搖頭。
“好吧……你可真夠笨的,”她像摘葡萄似的,用兩個指頭將泡泡從嘴邊摘下,“你要是不嫌棄我的口水,就送給你?!?/p>
“蘑菇!蘑菇!”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接住了。
男孩兩只手平平舉在胸前,左手玻璃球,右手泡泡糖。他垂著頭,看看泡泡糖,又看看玻璃球。黃昏的朦朧陽光打在玻璃球上,玻璃球內(nèi)部的三片完全的寶石紅花瓣將一抹紅光折射到乳白色的泡泡糖上。
“你怎么不說它是氣球了?”她咯咯笑著,也一時看看玻璃球,一時看看泡泡糖。
“給你看?!蹦泻⒊斐鲎笫?。
“給我看嗎?”她有些不確定。
男孩注視著她,咧開嘴笑了一下。
玻璃球比她想象的要輕得多,沾到眼瞼時,涼冰冰的。她舉著玻璃球,如舉著一小團(tuán)涼冰冰的火?;馃綐渖遥瑯渖覠t了;火燒到油菜花,油菜花燒紅了;火燒到茅草地,茅草地?zé)t了……遠(yuǎn)處的一座山、山頂?shù)奶?、天上的一朵朵云,都燒紅了。她幾乎聽得到它們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感到一團(tuán)團(tuán)火焰燒到了身上。她試著換個方向看,火燒得更大了,放眼望去,沒有一個地方不被火籠罩著。沒有一絲絲陰翳,整個世界都是明亮的。心在胸口雀躍著,連它也被燒著了吧?不然她不會感到胸口那么暖。
玻璃球移到正前方,她不禁一愣。男孩不見了,只看見一團(tuán)燃燒的火。
挪開玻璃球,男孩就在眼前,正咧著嘴瞅著她呢。
“嚇我一跳,還以為你沒了?!?/p>
男孩無聲地笑著。
她又用玻璃球擋住了右眼看,除了一團(tuán)火,仍什么也沒有。睜開左眼,用左眼去看,男孩并沒什么變化。
“原來,你透過這玻璃球,根本看不到我啊?”
“你看不見我,我看得見你。”男孩一本正經(jīng)地說。
“瞎說,什么也看不見!”
男孩把她送到山下小河邊時,她鬼使神差地又把上次的話說了一遍:“去我家玩兒吧。”她抬頭看看天色,又補(bǔ)充道,“這么晚了,你回去那么遠(yuǎn),我家里有多余的房間……”
男孩搖了搖頭——還不等他轉(zhuǎn)身,她就抓住了他的手。
“你的手怎么這么冷?”她稍稍有些驚異,仍牢牢抓住他的手。
男孩大力朝后拽著身子,一只腳抵住木橋橋頭。
“豆芽菜!”他盯著她的鞋子,大聲喊道。
“啊?”她應(yīng)道。
略一分神,男孩便抽出了手,兔子似的朝山上跑去了。她喊他,他頭也沒回。
落日銜山了,晚霞如同一團(tuán)團(tuán)飛舞的火,即便映在冰冷的河水里,仍熊熊燃燒著。小小的木橋,便如燒著了一般。這一切,都如同隔著寶石紅的玻璃球看見的。或許是這火光讓她下定了決心,她重新朝山上跑去。她注意到,男孩每次上山的路和送她下山的路并不是同一條。沿著男孩上山的路走了大概一刻鐘,她又回到了墳場。原來殊途同歸。
朝山下望去,沒有看到人影,剛才還在吃草的牛也不見了。站在闃寂的墳地邊,目光掃過暮色中凸起的一座一座墳頭,她低下頭,在草叢間分辨出一條模糊的路徑。順著路往前走。四周靜悄悄的。茅草擦著她彈開,發(fā)出刷拉刷拉的聲響。她憋著氣,朝前走著,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突然,她停住了。她站在一座矮矮的墳前。
這是偌大的墳地里最不起眼的一座墳了。其他墳都是石砌的、高大的、有著墓碑,碑上有字,只有這一座是土堆的、矮小的、沒有墓碑當(dāng)然更不會有字。它是那么默默無聞,像一只幼獸,俯臥在長長的茅草間,以致她一直沒發(fā)現(xiàn)……
下山路上,有人喊她。
“你到哪兒去了?我找了你大半天,喊你也不答應(yīng)……”媽媽抱住她,又是看,又是親,弄得她很不好意思。她已經(jīng)不小了,媽媽很多年沒親過她了。
“我到爸爸墳邊了?!?/p>
“瞎說,我去那找了你幾趟……你究竟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去哪了。”她淡淡地說。
她坐在媽媽的單車后座上,媽媽慢慢地騎著車。媽媽一再跟她說,再也不會問她那個問題了,她不會嫁人,她們母女倆也不會分開。以后的日子還長,雖然她爸爸沒了,她們還是可以很好地過下去。
“我爸墳邊有座小土墳,埋的什么人啊?”她岔開媽媽的話。
“你爸后面那個?”媽媽扭回頭瞅了她一眼,說道:“你爸下葬第二天,你不是指著問過我嗎?你還說,不曉得他媽媽有多難過。你忘了?”
她從后面抱住了媽媽的腰,把臉貼在媽媽背上。
“三四個月前一個下雨天,一對父子去走親戚,走到一條小河邊,爸爸先走到橋上去了,回頭才發(fā)現(xiàn)兒子趴在橋頭,兩只手朝小河里撈著什么。原來,兒子的玻璃球不小心掉河里了。爸爸叫兒子不要撈了,兒子不聽,爸爸心疼兒子,就回來幫兒子撈。父子倆一起趴在河邊,把一塊松軟的土給壓垮了,一起掉進(jìn)了河里,淹死了。旁邊石砌的那墳埋的就是爸爸的。那孩子才七八歲,沒砌墳,就堆了個小土堆。”
過了一個多星期,她打定主意再到墳地看看。
她膽子并不小,何況太陽還有一大截,何況那兒有爸爸,何況……那不過是個小孩。
墳地有了一些變化,不知是誰割掉了墳頭間的茅草。墳地變得空曠,干凈。春日暖暖的陽光照拂著每一座墳頭。她仿佛聽得到每一座墳頭的悄聲細(xì)語。她默默地站著,它們便紛紛朝她打著招呼。當(dāng)然,她聽得到哪一個聲音是屬于父親的。她循著那聲音,來到父親的墳前。還好,墳前空地上的青草并未被割掉,已有一拃多長,綠茸茸的,水里的荇草般隨著看不見的風(fēng)輕輕擺動,發(fā)出輕輕的聲音。
還有別的聲音。
低低的,啞啞的,從很近、又似乎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她為這聲音里透露出來的急躁微微地笑了。“就過來了……來了!”她低聲安慰著它。這時,一個想法跳了出來:墳頭會不會有個口香糖吹出來的泡泡呢?這想法如此強(qiáng)烈,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吹出來的泡泡穩(wěn)穩(wěn)地安放在墳頭,仍舊那么圓那么圓……她聽到心咚咚跳著,每一下心跳,都是一個泡泡,圓鼓鼓的泡泡。終于,她站在了一小堆黃土前——堆成了個大雞蛋的模樣。陽光照拂著墳頭的青草,使葉緣沾染了一圈兒鵝黃。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地?fù)嶂菁?,草尖便如初生的小雞嫩嫩的喙,輕輕地輕輕地啄著她的手心。其中一下特別輕柔,扒開草叢一看,是一小朵圓圓的乳白色蘑菇。她伸出手指又碰了它一下,很輕地。
“快下雨吧?!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