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無論白天黑夜,無論站著躺著,只要我是醒的,我都在尋找借口,向我遠在農(nóng)村的父母索取更多的費用。我有太多的支出項目,要請我的哥們兒吃飯;要陪女朋友看電影、逛街、買衣服;要抽煙、喝酒……我家里給我每月一百五十元的生活費,完全就是杯水車薪。
那是1997年,我十七歲。在一個小縣城里念初三。我在這里待了三年,我從一個穿藍色卡其布外衣的農(nóng)村孩子,變成了一個穿著蝙蝠衫,頭抹摩絲,在縣城里四處游蕩的不良中學(xué)生。我每給家里寫一封信,我的父母就咬牙切齒,他們不用拆信都知道里面的內(nèi)容:肉麻的問候、謊報的進步、面臨的困難,還需要錢。
信寄出去,就望穿秋水。老家太偏僻,走到鎮(zhèn)上要半天,匯款到縣城要一個星期。我已經(jīng)借錢度日一個月了。
我有一個女朋友。我們在學(xué)校外面城中村里租了間小屋,并且在門上寫了兩個字:愛巢。她的成績比我還差,她說畢業(yè)以后要嫁給我。我沒想得那么長遠,我只想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我沒有生活費的那段時間,她對我多有資助。終于有一天,她憤怒了,罵:“老娘不干了,又要供你吃,又要供你日?!蔽液苌鷼猓@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愛情。可她說的是事實。我低頭想了幾分鐘,又厚著臉皮說:“再借我五十塊錢,最后一次?!?/p>
我決定回一趟家。
買票花了十五元。我在車站旁邊的小飯店里吃了一籠包子,又買了一包紅塔山香煙,十五元又沒了。我還剩下二十元。我作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回家拿不到錢,我還能坐車回到縣城。
我就要畢業(yè)了。中考在即,命運已經(jīng)露出了底牌,我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將回到家鄉(xiāng),或者開始流浪生涯。但是,我們當(dāng)時之所以還在浪費家里的錢財,就是在等那一紙畢業(yè)證。那張在今天看來毫無意義的初中畢業(yè)證,在當(dāng)時的鄉(xiāng)下,是可以當(dāng)電工員的。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可以參加村長的競選。那一年,中考“并軌”了,考上中專不再是逃離土地的便捷門路。條件稍好的學(xué)生,目標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高中。
我父母對這些現(xiàn)狀毫不知情,他們還在寄望于我能考上中專,光宗耀祖。
我坐在車上的時候,想到了我的女朋友。她其實和我是同一類人,我們都隱瞞了一塌糊涂的成績,讓父母生活在幻想當(dāng)中。這種幻想使他們面對沉重的苦力時,渾身充滿了力量。大約半年前,我突然心血來潮給她寫了一封信,是一首贊美她的詩,第二天,她爽快答應(yīng)了我的追求。我們都需要去愛一個人,不然就枉費了這美好青春。校園里四處可見一對又一對的情侶,見慣不驚,連班主任都開玩笑說:“成績不好的,談?wù)剳賽垡膊诲e,畢業(yè)后可以直接回家結(jié)婚了,免得你們今后找不到對象?!苯淌依锖逄么笮?,但他說的是實話。
還有一件事難以啟齒,我的女朋友懷孕了。一個星期以前,她突然神情緊張地告訴我:“我好像是那個了?!薄澳膫€?”“那個?!薄澳膫€?”“老娘好像是懷上你的娃娃了?!蔽夷樕钒?,站起來,將她從上到下看了一遍,渾身冒冷汗:“是什么反應(yīng)?”“我的那個沒有來。”這一次,我聽懂了。我們一起翻開生理衛(wèi)生課本,又將懷孕那一章溫習(xí)了一遍。我們垂頭喪氣。
她問我:“怎么辦?”
我說:“不知道。”
她的脾氣一天天壞起來,躲在屋里,不敢再去上課。我想,我無論如何也要從家里拿到錢,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車窗外風(fēng)沙漫天,野草枯黃,草芽正在奮力抽身,可沒有雨水的滋潤,已經(jīng)奄奄一息。汽車在路上顛簸,嘶啞的音響里播放著《九妹》。“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車里的幾個年輕人就跟著和一句“漂亮的妹妹”。他們是春節(jié)后外出務(wù)工的年輕人,趕回來參加農(nóng)忙。農(nóng)歷四月,大地渴望雨水,可天高云淡,只有狂風(fēng)肆虐。
我下了車。那輛灰撲撲的汽車冒著難聞的尾氣,在山路上拐了幾個彎,消失了。我開始爬坡,很快感到了雙腿酸疼、乏力,頭上冒汗。三年的時間,我和鄉(xiāng)村已經(jīng)格格不入,不但改變了著裝,而且連體力也大不如前。我變得越來越像國家公職人員,可我基本上沒有了這種可能。一想到此,我就充滿了焦慮。太陽火辣辣的,地上快冒煙了。遠處的山地里,能看到勞作的人影。走得更近一些,我看到他們在給新苗澆水。他們挑著裝滿水的木桶爬坡,脖子盡量向上伸著,想把木桶拔得更高一些。有人看到我從山下的路上走過,就高聲跟我打招呼。他們對我很客氣,交談中透著謙卑??墒?,這種謙卑令我心虛,我覺得自己像個騙子。跟我說話的人澆完了桶里的水,朝山下走來。快走到我身邊的時候,他從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個又皺又癟的香煙盒。他還沒有掏出香煙,我已經(jīng)把我的香煙遞了過去。他笑著接過香煙,夾在了耳朵后面。
“都已經(jīng)抽上好煙了,快參加工作了吧?”
我尷尬地笑了笑,又掏出一支煙遞給他,并幫他點燃了火。挨得更近一些的時候,我聞到了他身上的汗味。他又開始說恭維話,我趕緊離開。一路上都能遇到頂著烈日干活的人,一路跟人打著招呼。如果沒有奇跡發(fā)生,要不了幾個月,我就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甚至還不如他們,我完全是侍候莊稼的門外漢。我會從天上跌到地下,我會成為一個反面教材,我會毀了他們想靠供孩子讀書來改變命運的夢。我覺得自己有罪,可是,我已經(jīng)無力去改變什么。我時常沉浸在對前途的焦慮中,但這種焦慮像一陣風(fēng),刮的時候猛烈,可當(dāng)我拿起書本,學(xué)不到半個小時,我又忘乎所以。
總之,我是個沒毅力的人。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推翻自己前一分鐘的想法,并且可以把理由找得天衣無縫。即使我用大針蘸著墨汁在手腕上刺上“努力”、“奮斗”等字樣,我的學(xué)習(xí)勁頭總是在針刺的疼痛前消失。
而我的父親則是個意志堅定的人。他是遠近聞名的獵人,有一支黑色的火藥槍。那槍的年齡,比我還要大。他最擅長打死靶,幾十年的打獵生涯中百發(fā)百中。對于活靶,比如奔跑的麂子、獐子、野豬之類的,他能鍥而不舍追上半天,直到它們跑不動了,他才一槍將它們斃命。
可是,由于山林大量遭伐,麂子和獐子已經(jīng)無處藏身,我每次回家能吃到的野味就只有野雞和斑鳩。打獵成了他每天必須要做的事情,自從我上中學(xué)以后,他打獵已經(jīng)不是為了改善生活,而是將打到的獵物賣給村長,用來招待下鄉(xiāng)干部。野雞十塊錢一只,斑鳩五塊一只。鄉(xiāng)干部到村里,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村長來讓我父親上山打獵。只要聽到槍響,他們就滿心歡喜。
我剛到家沒多久,村長又來了。他說第二天鄉(xiāng)政府的人要來檢查工作,讓我父親幫他上山去打幾只野雞。
“打個卵!”我父親抽著旱煙,眼睛望著遠方,“前幾次的錢都還沒給。你們這是哄著娃娃割麻雀?!边@里的“麻雀”,是小雞雞的意思。村長紅著臉,瞪著我父親,可我父親根本就不看他。村長遞煙過來,我父親接了,夾在耳朵后面,把一泡口痰響亮地射了出去。如果不是怕讓鄉(xiāng)干部失望,村長早就大耳光扇來了。
村長說:“我拿這塊臉向你保證,錢,村公所下個月一定給你結(jié)算。”
我父親自顧自地抽煙,屋里煙霧裊繞,仿佛他的肺就是個痰盂,里面有吐出完的濃痰。每吐一次,村長的眉頭就皺一下。
“真的?!贝彘L又說:“哪個兒子騙你,下月一定給你錢。”
“我兒子正在等著要錢呢?!蔽腋赣H看著我,一是表明家里確實困難,二是以此倒逼村長。村長語塞,尷尬得連目光都沒處安放。
“村里打山匠多得很,你找其他人吧?!蔽腋赣H淡淡地說,“這個季節(jié),很難打到野雞?!?/p>
“那能打到啥子?兔子?或者斑鳩?”村長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只要是野物就行,鄉(xiāng)上那幫人嘴刁得很?!?/p>
“他們就是野物?!蔽腋赣H冷笑,“下個卵的鄉(xiāng),其實就是來混吃混喝?!?/p>
村長干笑著,默認了。他給我父親遞了一支香煙過來,甚至還幫他點燃了火?!皫蛶兔??!贝彘L說,“我其實也是為了大家嘛,把他們侍候好了,今后對大家都有好處?!?/p>
“我連火藥都快沒了。”我父親說,“獵槍是不能空著的?!?/p>
村長無奈,想了想,掏了五十塊錢出來,“我先把一半的欠賬結(jié)了,這總行了吧?”
給了錢,村長的語氣又恢復(fù)到作為村長該有的樣子;收了錢,我父親的態(tài)度又回到了一種謙卑狀態(tài)。村長長舒了一口氣,說:“剩下的錢,下個月給你。天黑以后,你就上山,最好是能打到野雞,他們喜歡吃這個?!?/p>
“這個季節(jié),只能打到箐雞?!蔽腋赣H將他的火藥槍拿出來擦拭,槍管烏黑發(fā)亮。他一次次端起槍,作瞄準狀。他微笑著,屏息寧神,滿臉自信。他的右手食指只要稍微用力,一個生命就將告別這個世界。他只要一摸到槍,就忘乎所以,如同男人摸到了女人,俠客摸到了寶劍。村長被晾在一旁,枯坐了一會兒,站起來走了。
“一定要完成任務(wù)。”他走到門口又回來交代,“不然我沒法跟上面的人交代,也沒法結(jié)算你剩下的錢了。那些錢,也是要鄉(xiāng)上撥款的?!?/p>
他離開以后,我父親將槍朝門外瞄了一陣,對我說,“晚上你也跟我一起去,幫我照電筒。”
我從小就和他一起去打獵,我喜歡那種手里提著沉甸甸的獵物回家的感覺。有一次,我們甚至打到了一只豪豬。我父親歡天喜地,他把衣服脫下來全部墊在肩上,扛著豪豬走,讓我?guī)退硺?。那時候,我還沒有那把火藥槍高。但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找到幾只斑鳩或野雞,槍聲響起,飛禽從樹上掉下來,我總是像只獵狗一樣,一個箭步就沖過去。遇到獵物還沒斷氣,還在逃命時,我父親會高聲催促:“快!快抓住它!”好幾次,為了追一只受傷的野雞或斑鳩,我的臉被荊棘劃破,最后肉吃掉了,糞便都排掉了,臉上的傷還沒好。特別是我上小學(xué)那會兒,我的早餐,基本上是把一只斑鳩連骨帶肉剁細,炒飯吃。吃了斑鳩肉,飽嗝和屁都是香的,正所謂“飛斑鳩,走兔子”。
我曾經(jīng)計算過,小學(xué)五年,我吃了大約一千只斑鳩。在往后的幾年,我就很少在村莊周圍聽到斑鳩叫。后來,我父親打回來的基本上都是野雞。相比斑鳩,野雞的肉更多,夠我們一家人吃一頓。水冷草枯的季節(jié)里,是我父親的槍法讓我們的腸子不至于熬生銹。只是現(xiàn)在,山上連野雞也很少有了。
我和父親上山打獵的時候,他把槍拿在火塘上繞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詞,但我從來沒聽清他的話。在門口,正巧遇見母親朝外背著一捆柴進來。我父親笑了起來:“今天應(yīng)該有收獲?!庇袔状?,我們出門的時候,正遇上別人上山找柴或割草,我父親的臉色很難看,因為那預(yù)示著會空手而歸。
距離天黑大約還有一個小時。真正的獵人,連出門的時間都有講究。早了,上山久等;晚了,會錯過箐雞打鳴的時間,沒法找到它們的棲息之地。向山上走,爬坡,我緊跟著父親,腳發(fā)酸,喘著粗氣。山間的毛毛路上,人跡罕至,樹枝和野草,就要將路遮蓋。如果來一場透雨,山間會是另外一番景象,可是現(xiàn)在,一把火就能把一座山點燃。
我們到了一個叫白石巖的地方。長滿松樹的山包上,松針鋪成毯子,踩上去很滑,我已經(jīng)摔了兩次。每次摔下去,我父親就回過頭瞪我一眼。從小到大,每當(dāng)我摔跤,他從來不管地勢如何,總是怪我不夠小心。所以,我每次摔倒都是又疼又怕,悄悄爬起來。
我們在一片密林旁邊的平地上坐下。太陽攤放在后山間,像個皮球就要滾下坡去。陽光從樹林里斜射過來,已經(jīng)不太強烈,我們能明顯感覺到光影的移動。
“你現(xiàn)在是第幾名?”他將槍放在伸手就能輕易抓到的地方,坐下來,雙手抱在膝蓋上。
“前十名,”我平靜了一下撒謊的緊張情緒,補充說,“第八名?!?/p>
“再努力一點,爭取到前五名,這樣才有希望。”他的眼睛望著遠方,那是云南的一座大山,我一直沒搞清山上那些白色的東西是積雪還是石頭。
我說,“嗯?!痹诤韲道锖吆撸袷窃谇宄慌菘谔?。
“你現(xiàn)在就像是在翻一座山?!彼f,“翻過去,就是另一番景象,翻不過去,就是一個笑話?!?/p>
其實我明白,家里為了供我上學(xué),已經(jīng)家徒四壁。他們?nèi)ソ桢X的時候,總是跟人說:“等我兒子工作了,就有錢了。”我們的那些親朋,世代生活在農(nóng)村,從下往上追溯三代,連個村長都沒有。一旦有天聽說能有個沾親帶故的國家公職人員,他們還害怕沒有雪中送炭的機會呢。這像一場賭局,我的前途已經(jīng)被押上,而且結(jié)局已經(jīng)注定。
“如果我考不上,怎么辦?”我扯了一根枯草含在嘴里,嚼不出什么味道來。我不敢看他,眼睛盯著樹林深處看。
“你咋個能有這種想法?”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站起來,瞪著我,讓我感到了強烈的壓抑?!澳悻F(xiàn)在是箭在弦上,懂不?開弓沒有回頭箭。懂不?”
我沒有接話,心跳得厲害。他那副怒目圓瞪的樣子,如果我再敢說半個“不”字,他就會吃了我。是的,他曾經(jīng)用火藥槍對著我的腦袋,問我:“信不信老子一槍干掉你?”那是一年之前,我為一個姑娘跟人打架,差點被學(xué)校開除。
見我不說話,他又坐了下來,再次向我講起祖祖輩輩們經(jīng)歷的磨難。一個家族漫長的苦難,就像發(fā)黃的經(jīng)卷,被風(fēng)蝕,被蟲蛀。他要我銘記這些苦難,他覺得這些苦難能夠催促我奮發(fā),讓人刮目相看。我的耳朵已經(jīng)起繭,那些故事我已能倒背如流??墒牵麖膩聿恢肋@不光不能讓我更加努力,反而成了壓在我心上的十字架,讓我喘不過氣來。
陽光已經(jīng)跑到了對面山上,黑暗就要來臨。我父親突然停了聲,他側(cè)耳傾聽,注意力集中在了不遠處的樹林里?!皳洹獡洹獡洹睒淞掷镯懫鹨魂嚦岚蛏葎拥穆曇?。
“它們上樹了,”他低聲說,“就在前面那片小樹林里,大概有五六只?!?/p>
過了一會兒,樹林里傳來了叫聲,“康——康——康”,那熟悉的聲音,正是出自箐雞。箐雞生活在山林里,學(xué)名白腹錦雞,它長著一身漂亮的羽毛,是山間最漂亮的鳥。它的肉沒有野雞香,但漂亮的外衣給它招來了更大的殺身之禍。我父親甚至?xí)洋潆u的皮剝下來,朝它的肚里塞滿了糠,做成標本,賣給那些進村來收箐雞皮的人。
夜幕低垂,樹林里一片黑暗。箐雞已上樹,只等它正式歇息,我們就會進林里用電筒尋找它們的蹤跡。望不見遠方了,我們就低聲講話。
“對了,我把箐雞皮曬干后,送來給你?!彼f,“你拿去送給你的班主任,這樣人家也好關(guān)照你?!?/p>
我感到自己的臉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如果我提著一張箐雞皮去送班主任,要是他拒絕了,我該怎么辦?被同學(xué)發(fā)現(xiàn)了,我又該怎么辦?
“還是不要了,”我說,“估計人家不稀罕這種東西?!笨晌腋赣H堅決認為我的班主任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他說:“這東西長得像孔雀一樣,他見都沒見過?!?/p>
突然,他不說話了,手在衣兜里找東西。他把衣兜和褲兜都找了一遍,想了想,又把衣兜和褲兜翻了過來?!澳憧吹轿业臒熀突饹]有?”他問,嘴上含著空煙斗。“我記得你在出門前抽過?!蔽艺f。他搖了搖頭:“不對,我明明是把煙和火都裝在這個兜里的。”他摸著靠右的衣兜。“肯定是走在路上的時候弄丟了。”他嘆了口氣,突然憤怒,“該死的衣兜,連點東西也裝不住,要了干什么?”我聽到刷的一聲,衣兜已經(jīng)被他撕了下來。
把衣兜撕下來后,他還是余怒未平。他的煙癮很大,但為了省錢,他只抽旱煙。他抽起來的時候沒完沒了,我母親經(jīng)常罵“你那口戳脖子的煙”。煙癮就是這樣,越抽不著心里越是想著,就越想抽。我聽到了他在喉嚨里咽口水的聲音,咕嚕咕嚕,他又開始翻自己兜,尋找無果,余怒難消,他把另外一個衣兜也撕了下來?!巴甑傲?。”他不停地咂著空煙斗,“今晚沒有煙抽,渾身像是有虱子爬過一樣?!?/p>
我沒有吱聲。我將手伸進自己的褲兜里,按住兜里的香煙和火機,像是怕它們會從兜里跳出來。他嘴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像是牙疼一樣。他站起來,在原地打著轉(zhuǎn),想以此分散注意力。可是,這種做法絲毫不能緩解他對煙的渴求。他又變得暴躁起來,飛起一腳踹到了旁邊一顆松樹上,那樹晃了幾下,他疼得哎喲一聲抱住腿蹲在了地上?!翱彀央娡采溥^來,”他對我吼。電筒光照射之處,他的右腿腓骨外的皮已經(jīng)破了,正在冒血珠。他隨手抓了一把泥土扔在傷口上,然后將自己的褲管拉了下去。“他媽的,”他朝暗夜里使勁吐了一口唾沫,“要是老子今晚打不到東西,一定就是這煙給害的。”
我沉默著,揣在兜里的手緊緊抓住了煙和火。我甚至想鼓起勇氣把煙和火掏出來,向他坦承我已經(jīng)在學(xué)校里學(xué)會了抽煙,但我知道這樣一來,他肯定會一槍托把我打翻在地上,再一頓暴踩。我仿佛看到了他黑暗中憤怒的目光,噴著火,噴著血。那種希望過后的失望,能毀滅一個人所有的信念,讓他像一頭被逼上絕路的困獸。我怕了,瑟瑟發(fā)抖。“你冷?”他無法平息自己的內(nèi)心。我搖了搖頭?!澳菫樯蹲右??”他更加憤怒,“把電筒給我。”
他憤怒地接過電筒,朝樹林中走去。“你干啥子?”我問他。他走進了樹林中,在地上尋找著,半晌才丟過來一句話:“我找樹葉?!彼咴跇淞种?,把樹葉踩得刷刷響,然后越走越遠,沒了聲息。我突然感覺有點害怕,想喊他,又怕驚飛樹林里的箐雞。四周又靜又黑,我雙手抱在胸前,縮成一團,一直聽著樹林里的動靜。過了很久,樹林里又依稀傳來聲響,然后越來越清晰,電筒光在樹林里亮起,我父親手拿一沓枯樹葉回來了。
他讓我?guī)退罩娡?。他將幾片樹葉在手里揉碎,塞進了煙斗。他習(xí)慣性地摸衣兜,方才記起衣兜已經(jīng)被他撕下來了?!鞍?,沒有火?!焙貌蝗菀兹计鸬南M?,又在他眼里熄滅了?!斑@樹葉能抽嗎?”我問他。他兇我:“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連這樹葉也抽不成了!”他滿臉失望地坐在我身邊,嘴上叼著塞滿樹葉的煙斗,喉嚨里咽著口水。
“我?guī)湍闳ヂ飞峡纯?,”我拿著電筒朝來路上走,走了沒多遠,又返回來,“找不著,可能是丟在家里了?!?/p>
他沒有說話,繼續(xù)叼著煙斗,不停地吸著煙斗里那沒有點燃的枯葉。“我有火機,”我低聲說,“前晚宿舍里停電,我用來點蠟燭的。”聽到這話,他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咋個不早說?”我已經(jīng)想好了對策:“我怕你抽樹葉傷身體。”他一步跨到我面前來,伸出手:“拿來,快點,受不了了。”我把打火機給了他,他馬上點燃枯葉吸了起來。我聞到一股樹葉燃燒的味道,他將這股煙霧吸進了肺里,很快咳嗽起來,嗆出了眼淚。
“別抽了,爸,”我低聲說,“樹葉抽多了肯定對身體不好。”
他大口吸著。他反復(fù)咳嗽著把煙斗里的樹葉吸光了。他劇烈地咳嗽一陣,停下來,捶著胸口,長舒了一口氣。然后,他抓起放在身邊的槍,拿電筒照著,我們走進了樹林里。
那一片樹林很密,但樹不大,都只有碗口粗的樣子。箐雞沒法飛到大樹上去棲息。他用電筒朝樹上射去,在樹枝和松針間尋找著箐雞的蹤跡。我們放輕了腳步,不再說話,基本只用手語交流。他一棵棵樹上找過去,卻沒有發(fā)現(xiàn)箐雞的影子。“我剛才明明聽到就是在這里上樹的,”他悄聲說,“你也聽到了吧?”我點了點頭。他又問我:“你確定是在這里嗎?”我心里一愣,不敢點頭了。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明明聽到了箐雞上樹,最后卻沒有找到。找不到箐雞,他就要找理由,一找理由,就會責(zé)怪我沒有聽清楚箐雞上樹的地方?!皫銇恚褪且銕椭?,哪知你連我這種老頭都不如?!彼倳@樣說。
他把電筒交給我,又摸黑去了我們剛才待的地方。他站在那里,讓我把手上的電筒打開,他在憑著記憶還原剛才的現(xiàn)場:“應(yīng)該不是在你現(xiàn)在站的地方?!蔽覀兝^續(xù)朝樹林更深處走,他繼續(xù)在樹上搜尋。終于,他關(guān)閉了電筒光。我心里大喜,知道他是看到箐雞了。黑暗中,他長舒了一口氣,然后把電筒交到我手里,讓我將電筒光射在那箐雞的胸脯上。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胸上那撮雪白的羽毛,感覺到我父親已經(jīng)舉了獵槍,想象著滾燙的鐵砂將穿過它的胸脯,我握著電筒手不由得抖了起來?!芭椤睒屄曧戇^,火藥味彌漫開來,箐雞從樹上跌跌撞撞掉了下來,拖著長長的尾巴。我去撿起它,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身體,還散發(fā)著熱溫。它也許是在做夢,就這么一槍斃命了。鐵砂穿過了它的整個胸部,它連動彈的可能都沒有。
他的心情好了一些,把箐雞接過來掂量了一下:“有兩斤重,夠他們屙痢的了。”剛才槍響的時候,驚飛了幾只棲息在附近的箐雞,可我父親還不甘心,他覺得也許還有沒被嚇飛的。他繼續(xù)朝前面的樹林里找去,我站在原地,緊緊將那只已經(jīng)打死的箐雞抓在手里。過了一會兒,他從不遠處的樹林射過電筒光來,示意我過去?!斑@里還有個東西,”他說:“但看起來不像是箐雞?!?/p>
那是一個黃色的東西,由于被樹枝遮住,加之電筒的光并不算明亮,我們幾乎看不出那是個什么東西。我父親也在納悶,他射著電筒圍著那棵樹看了一圈,很不確定地說,“應(yīng)該是只很大的貓頭鷹。”
在我的家鄉(xiāng),貓頭鷹并不是吉祥之物,但有一個偏方說用它泡酒能治頭暈。所以,打到了貓頭鷹也不是一無是處。我舉著電筒,槍聲響起,可并沒有傳來貓頭鷹從樹上掉下來的聲音。這是我和他打獵以來他第一次沒打中。我們都有點吃驚?!皼]打中?”他問,“不可能??!”他過了一會兒,他又不相信地舉起電筒朝樹上射去,然后失聲叫了起來:“見鬼了,居然還沒飛走。”他開始憤怒地重裝上火藥和鐵砂子,又朝著那里打了一槍??墒沁@一次,還是沒有東西從樹上掉下來。
我父親愣了一下,從我手里將電筒接了過去,他剛舉起電筒,就“哎喲”一聲叫了出來。電筒從他手上掉下來,他手捂著臉蹲到了地上。與此同時,我聽到了身邊響起一陣嗡嗡嗡的聲音。他一手抓起電筒,一手拿槍,失聲大叫:“快跑!那不是貓頭鷹,那是馬蜂窩!”我剛?cè)鲩_腿,頭上就已經(jīng)被馬蜂蜇了一下,一陣眩暈,可我不能停下來。我們在前面跑著,能感覺到馬蜂正在朝后面追來。照亮我們前行的電筒,也為馬蜂們找到了目標。我們拼命朝山下狂奔,我的臉上、頭上,被馬蜂蟄了三四下。我的手里一直抓著那只箐雞。
我們一直跑到村里,才擺脫了那群馬蜂。我父親驚魂未定地用電筒射著我的臉:“你的臉已經(jīng)腫起來了?!薄澳愕囊彩??!蔽艺f。
我把我兜里的那包香煙放在我們回來的路上了。但下山的時候奔跑得太快,已經(jīng)失去一個制造“撿”到一包香煙的機會。
村里的狗狂吠起來,它們撲過來,被我父親憤怒地一槍托就打得滾到了一旁。兩人垂頭喪氣地回來,到了家門口,他說:“你等一下,別出聲?!蔽艺咀?,他從我手里把箐雞接了過去,朝屋后面走去。過了一會兒,他回來,兩手空空。“回去別亂說話?!彼f。
村長已經(jīng)在家里等著我們了。我們的腳剛伸進門,就聽到了他的聲音:“打到啥子了?”我父親沒有說話,進門就把槍掛在了火塘邊的墻上?!安粫?,我聽到放了好幾槍的嘛,你可是從來都是百發(fā)百中的嘛?!?/p>
我母親看到了我們的臉,她驚叫起來。村長這才暫時放下對獵物的追問,問我們的臉怎么腫起來了。
“被馬蜂蟄了?!蔽腋赣H已經(jīng)找到了他落在家里的旱煙。他塞了滿滿一煙斗,叼在嘴上,劃燃了火柴。
“箐雞沒有打著,倒是惹了馬蜂窩?!?/p>
“馬蜂窩在樹上,你咋可能會惹著它?”村長明顯不相信。
“我把它當(dāng)成貓頭鷹,朝它放了槍。”我父親的臉腫得厲害,他的嘴上也被蜇了一下,嘴唇變厚了,說話的時候不利索。
村長笑了起來,大笑。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一件足以逗樂其他人的事情。他笑過之后,問:“那明天鄉(xiāng)上的來了怎么辦?”我父親瞅了他一眼:“我這張臉還不能說明問題?他們不信么帶他來家里看嘛?!贝彘L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他是知道我父親的脾氣的,知道他現(xiàn)在正在憤怒之中。他在我父親抽完旱煙之后,心有不甘地離開了。
被馬蜂蟄到,只能硬扛著,等它的毒氣散去。那種疼痛,像是頭部被扎進了幾根針一樣。我開始頭暈,父親也疼得齜牙咧嘴。我母親擰了熱毛巾給我們敷,可我發(fā)現(xiàn)一點效果都沒有。一家人都不說話,氣氛沉悶壓抑。我父親起身去到門外,把那只箐雞提了回來。我母親一頭霧水。
“媽的,與其給那些人吃,還不如老子們自己把它煮吃了?!?/p>
他顧不上疼痛,親自把那只箐雞剝了皮。直到把糠塞進了箐雞皮里縫好,他才直起身子,額頭滲出了汗珠?!斑^段時間,我給你送到學(xué)校里來?!彼终f起這件事。我還是堅決說不要,因為我實在沒臉去給老師送這個拖著一個長尾巴的標本。“要不就把這點箐雞肉給你的班主任帶去吧,”他說,“這比送他一只雞還要好?!?/p>
“算了,不帶了,”我說,“你們自己留著吃,你都被馬蜂蟄成這樣了?!?/p>
可他們執(zhí)意要我將它帶走。我母親將它撒上鹽,掛在了火塘邊的墻上,說第二天早上再讓我?guī)ё摺?/p>
一家人坐在火塘邊,關(guān)于我上學(xué)的話題又來了。我母親又問了一遍我的成績,免不了又是一番老生常談的教誨。我打著哈欠,淚光盈盈,終于熬到了該休息的時候??晌业念^疼得就要爆炸了,躺在床上根本睡不著。我聽到我的父母吵了起來,然后是摔東西的聲音,但我聽不出摔的是什么?!岸际悄憬o慣的,”我父親在高聲吼,“什么事都由著他,結(jié)果卻是害了他?!薄澳悄阆朐鯓樱俊蔽夷赣H的聲音要低一些,但透出堅決,“你想逼死他呀?這么容易就有工作,那誰來農(nóng)村種地?”
他們的爭吵聲忽高忽低,有時候聽起來很模糊,有時候卻很清晰。這讓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起來勸架。過了許久,他們的房間里安靜了。我的頭一直在嗡嗡響,疼得在床上翻來覆去,忍受著疼痛和困乏的雙重折磨。閉著眼睛,腦海里卻是萬馬奔騰,似要踩碎我的腦袋。這樣的疼痛,也將我的夢碾得支離破碎。我仿佛有夢到我的女朋友,夢到中考榜上有名,而名字卻被寫錯了,于是我到處跑啊跑,反復(fù)跟人強調(diào),那個榜單上的名字就是我。
我醒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我母親已經(jīng)煮熟了飯。她的眼睛有些腫,估計是昨晚哭過了。雞肉正在鍋里沸騰,香味彌漫在廚房里。洗臉水在火塘上熱著。我母親說:“先洗臉吧,吃了飯就回學(xué)校,多花點時間在學(xué)習(xí)上?!蔽夷樕系哪[還沒有消,洗臉的時候只能用毛巾輕輕擦。我吃飯的時候,母親坐在一旁心疼地看著:“多吃點雞肉,你需要補充營養(yǎng)?!蔽遗萘艘煌腚u湯飯,吃了幾塊肉,便放下了筷子。我父親還在屋里睡著。我母親已經(jīng)將箐雞肉用一個塑料袋包了起來,裝進了我的書包里?!斑@個悄悄拿去給你的班主任,”她說。
她從兜里掏了錢出來,數(shù)了一下,五百塊:“家里就這么多了,省著點用,昨晚為你的生活費,和你爸吵了一個晚上。”我接過錢的時候,我看到她的手又躁又臟。經(jīng)過我父親的房間外面,他突然高聲叫住了我。我隔著窗子應(yīng)了一聲,他說:“成績噢,家里啥都沒有了,就指望你了?!蔽艺玖艘粫?,“嗯”了一聲,逃走了。
我母親朝后面追了出來,她默默地跟在我身后,我不敢回頭看她。走了好一段路,她說:“我回去了?!蔽艺f:“嗯。”
太陽升起,莊稼奄奄一息。我的臉腫得厲害,眼睛成了一條縫。我在山路上撒腿奔跑,沒過多久,我已經(jīng)甩掉了心里的沉重包袱,變得輕快起來。關(guān)于包里的箐雞肉,我想,我不會送給班主任的。我會和我的女朋友一起分享,但愿這樣能讓她開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