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 雍
作者系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特邀研究員
左爾格是蘇聯(lián)英雄,關于他在日本東京與尾崎秀實等人合作,成功地將日軍南下的戰(zhàn)略情報送回蘇聯(lián),人們已經(jīng)耳熟能詳。但是中國學術界對左爾格在中國特別是上海的情報工作的研究才剛剛起步。本文根據(jù)新解密的相關檔案,對此課題進行初探。
一
理查德·左爾格(Richard Sorge)1895年10月出生于俄羅斯的一個村莊。1918年他在大學讀書期間加入了剛剛成立的德國共產黨。1924年4月德國共產黨第九次代表大會在法蘭克福召開,在那里蘇聯(lián)紅軍參謀部第四局的特工人員和與會代表左爾格接上了關系。10月左爾格去莫斯科。1925年加入了蘇聯(lián)共產黨。1925年至1928年先后任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情報部顧問(1926年任部處負責人)、組織部指導員和執(zhí)行委員會書記、主席團成員曼努伊爾斯基的秘書[1],負責與其他國家的共產黨員聯(lián)系。對共產國際的內部運作有較多的了解。1929年初左爾格轉入蘇聯(lián)紅軍參謀部第四局,被派往中國工作。
左爾格前來上海的身份是多重的。
公開的身份是《德意志糧食報》記者,研究中國農業(yè)發(fā)展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同時還是德國《社會科學報》記者。記者這種公開的合法的身份便于他在中國自由活動。左爾格一到上海,就根據(jù)《法蘭克福報》編輯部提供的信息找到了該報特派記者、美國左翼人士史沫特萊。他在一篇名叫《一位非凡的婦女——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的文章中寫道:“我在上海建立小組時,無疑需要她的幫助。我盡可能多地認識她的年輕的中國朋友,并盡力先認識那些準備同俄國人一道為左派事業(yè)進行合作的人?!盵2]1932年5月左爾格寫信給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委員皮亞特尼茨基:“建議利用史沫特萊來做國際范圍的報刊工作……史沫特萊可以根據(jù)我們的意見多做兩倍的工作,還會少花三分之二的費用。在這方面,我們想提請您注意,她的幫助是需要的?!盵3]經(jīng)過史沫特萊的介紹,左爾格還結識了日本《朝日新聞》記者尾崎秀實。尾崎秀實在大學時代開始接觸共產主義,并最終成為了一名忠實的共產主義者。從1928年開始,尾崎秀實就以《朝日新聞》記者的身份在上?;顒?。1931年10月5日魯迅的《阿Q正傳》日文版出版,尾崎秀實以白川次郎的筆名撰寫了長篇序言,做了高度的評價。[4]
左爾格半公開的身份是德國在華外交、軍事人員的智囊。他來華時持有德國政府頒發(fā)的、填寫有他本人真實姓名的合法旅行護照。他還有德國外交部給德國駐上海領事的介紹信,信中推崇左爾格的記者才華和科學精神,推薦他協(xié)調與德國在上海的各階層人士的關系。左爾格后來與德國駐華大使、領事保持良好的關系,多次為他們分析資料與情報。但左爾格的主要情報來源是先后擔任德國軍事顧問小組負責人的赫爾曼·克里伯爾與格奧爾格·魏采爾。他們常邀請左爾格去南京訪問,有時也來上海找左爾格,互相交換情報。為了工作需要,他還在1933年加入了納粹黨,將自己扮作一個極端的民族主義者。
左爾格真實的身份是蘇聯(lián)紅軍參謀部第四局偵察員,1930年他被任命為駐上海情報站的負責人。經(jīng)過史沫特萊的介紹,左爾格本人結識了從事中共秘密工作的陳翰笙,他們三人不久就開始定期會面,交換情報。1931年9月底的一個下午,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負責組織、軍事、情報工作的周恩來找到張文秋(化名張一萍,當時在黨中央“蘇準會”機關工作),告之將調她去從事一項新的極為機密的工作。周恩來親自帶她乘車到法租界一座很講究的洋房,會見了左爾格。左爾格一邊歡迎張文秋,一邊高興地對周恩來說:“謝謝中國黨,謝謝你對我們工作的支持和幫助……不過我們還希望,像張一萍同志這樣的同志,最好再調幾位來,我們太需要他們了?!盵5]左爾格向張文秋具體交代的工作任務主要是搜集和閱讀國民黨方面出版的各種報紙,將上面公開發(fā)表的消息報道,分門別類摘錄整理編成資料,加上自己的分析判斷,交給有關同志,為共產國際和蘇共中央提供決策依據(jù)和參考資料。
二
左爾格在上海的工作中心是收集情報,關注日本軍隊在中國的活動及這種活動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威脅到蘇聯(lián)的安全。1932年1月28日,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在上海登陸,中國方面十九路軍奮起抵抗。左爾格及時從德國軍事顧問那里獲得了有關日本的軍事計劃和部隊兵力的精確數(shù)字,每天將日本在上海戰(zhàn)區(qū)的部隊部署情況報告給莫斯科。3月初“上海事變”剛結束,他就整理出一份有關日本海、空軍的完整資料。
1932年夏,德國軍事顧問魏采爾同蔣介石的軍事顧問們在一次秘密會議上,擬定了對鄂豫皖的中國共產黨軍隊發(fā)動第四次“圍剿”的戰(zhàn)略計劃。左爾格從德國軍事顧問團那里獲悉這一情況后,立即將他所了解到的有關這次“圍剿”的進攻方向、兵力、部隊的集結日期、地點以及魏采爾想用來消滅中國紅軍的“掩體戰(zhàn)略”的中心內容迅速通過情報人員找到了陳翰笙。陳翰笙拿到情報之后馬上通過宋慶齡將這些情報及時地送到了中央蘇區(qū),為紅四方面軍粉碎這次“圍剿”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
左爾格小組還偵察到南京兵工廠“正在生產步槍子彈,里面只裝很少一點必要的火藥,這樣子彈就失去射程和穿透能力,在戰(zhàn)斗中就沒有什么價值。進攻蘇區(qū)的部隊帶著這些彈藥,要把它們作為戰(zhàn)利品留給紅軍?!边@一情報后來通過萊謝轉告給了中國紅軍。[6]左爾格并將一張搞到手的南京政府兵工廠地圖拍攝下來送往莫斯科。左爾格在上海將近三年的時間里,截獲大量有價值的重要情報,總共向莫斯科發(fā)回597份急電,其中有335份急電直接通報給了中國工農紅軍和中華蘇維埃政府,為中國革命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除此之外,左爾格還做了其他一些有益的事情。
(一)資金轉付。轉交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給中國共產黨的經(jīng)費。1931年10月,左爾格小組在獲悉中共經(jīng)濟極端困難后借給萊謝1500金元,以應急需。[7]此外,左爾格小組還借錢給萊謝,籌備在上海出版朝鮮共產黨的中央機關報。[8]1932年初,左爾格小組將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的三萬美元轉交給中共方面。[9]1932年7月中共中央在上海致電王明再次告急,稱“四個月來我們一直沒有收到錢。我們正處于十分窘迫的財政狀況”,要求共產國際“盡快寄些錢來。不久前收到的1萬美元用來救助努倫斯(夫婦)了,我們一點兒也沒有剩下。”[10]共產國際在收到電報次日即7月25日,由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委員皮亞特尼茨基致電左爾格,要求將蘇軍參謀部寄去的2萬美元中的一半“立即轉給中國朋友。如果您只收到1萬美元,那就將它們全部轉給中國朋友,另外的1萬美元,您很快就會收到?!盵11]
(二)協(xié)助地下交通。20世紀30年代初,國民黨嚴密封鎖通往蘇區(qū)的交通要道,中外革命人士要進入蘇區(qū)絕非易事。1930年10月抵達上海直接領導左爾格小組的共產國際遠東局委員蓋利斯于11月30日寫信給局長別爾津稱,“從我們到達上海之日起已經(jīng)過去兩個多月了”,但由于沒有熟悉去蘇區(qū)路線的人,還是無法前往。不過“還有一種可能性。這就是借助于拉姆扎伊[12]的幫助?!弊鬆柛駥ιw利斯說過,“他有安排這次遠征的一些條件。他可以從自己的領事那里弄到一些證件,還準備從浙江省省長(張難先)那里搞到一封保護信?!鄙w利斯認為,“即便中國人能成功地安排這次行程,拉姆扎伊還是能給我們提供較大幫助的?!盵13]1931年初中國共產黨以傳教士為掩護,企圖將蓋利斯與馬雷舍夫送往蘇區(qū),結果半路受挫、護照弄臟,退回上海。2月28日蓋利斯寫信給別爾津,匯報說已經(jīng)就此事同左爾格博士談過,希望在上海得到新護照的樣本。左爾格“答應向胖博士施加壓力,但沒有希望得到任何東西”。[14]
(三)營救牛蘭。1931年6月15日,共產國際執(zhí)委會國際聯(lián)絡部上海站代表兼泛太平洋產業(yè)同盟(即國際紅色工會遠東分會)上海辦事處秘書魯?shù)履峥耍磁Lm)和他的妻子韋利卡婭在上海公共租界被巡捕逮捕,600余件檔案文件被抄。8月租界當局將牛蘭夫婦移交國民黨當局。“牛蘭夫婦被捕后,共產黨再也沒有收到任何材料。黨根本不知道共產國際和紅色國際的決定和決議等,這給中央同志們的工作造成了極大困難?!盵15]在這種情況下,左爾格小組臨危受命,接受了共產國際交辦的營救牛蘭夫婦的任務,中共方面則由中央特科情報科科長潘漢年負責這項營救行動。11月宋慶齡前往南京探視了關在軍事監(jiān)獄中的牛蘭夫婦。12月14日宋慶齡還與蔣介石當面商談釋放牛蘭夫婦的問題,但蔣宣稱“要把這兩個人移交軍事法庭,他沒有別的辦法”。當晚宋慶齡與左爾格密商,“要求派100名優(yōu)秀共產黨員去南京,在那里她想為他們弄來一些武器,并想用政府汽車把牛蘭(夫婦)從監(jiān)獄里營救出來?!盵16]共產國際為了營救牛蘭夫婦,分別派遣德國共產黨的兩名黨員赫爾曼·西伯勒爾和奧托·布勞恩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各帶2萬美元先后穿越中國東北,將錢安全送到左爾格手里。[17]1932年7月11日,左爾格通過史沫特萊與宋慶齡、魯迅、楊杏佛、埃德加·斯諾等32人成立了“牛蘭夫婦上海營救委員會”,主席為宋慶齡,書記為史沫特萊。該委員會成立后便與國際援救牛蘭委員會會合,要求將牛蘭一案“移滬,或將其全部釋放”[18]。1937年日軍轟炸南京,南京監(jiān)獄被毀,牛蘭夫婦終獲自由。1939年7月他倆安全離開中國。在這一漫長的過程中,左爾格小組的多方努力功不可沒。但由于營救牛蘭,左爾格引起了國民黨當局的懷疑與注意,1932年11月12日奉命離開上海。
三
除了堅定的共產主義信仰之外,從技術層面上講左爾格事業(yè)成功的因素有以下幾方面:
首先,具有良好的學術背景。左爾格受過正規(guī)的大學學術訓練,1919年在漢堡大學獲得社會學博士學位,出版過《盧森堡的玫瑰·資本的積累》《道威斯計劃及其后果》等著作,寫過不少有關國際政治與經(jīng)濟問題的文章。學者的專業(yè)背景可以作為情報工作的掩護。由于有對文學和知識分子的愛好,因此結交了一批各種國籍的知識分子。
其次,有杰出的語言能力。他會德、俄、英、法等多種語言。他有獨特的語言天賦,到上海后在很短的時間里掌握了漢語與日語,但為了謹慎起見,從來不說俄語。
第三,有廣泛的社交能力。由于他拿的是德國的護照,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在德軍服役受傷過三次,得到過德國官方授予的鐵十字勛章,因此與在華的德國軍事顧問很談得來。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國際聯(lián)絡部人員萊謝證實,左爾格他們“同德國軍事顧問們有密切的接觸,并從他們那里得到了必要的情報,而后我把情報轉告給中國同志了。”[19]
第四,有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早在1931年夏,左爾格就對共產國際執(zhí)委會國際聯(lián)絡部人員萊謝表示:“考慮到自己工作的特殊性,不愿再與中國共產黨保持聯(lián)系?!盵20]在牛蘭夫婦被捕后,他強烈反對由德國共產黨員魯思·庫斯左斯基出面收留牛蘭的兒子。為此不惜與提出此意的史沫特萊斷交。1932年5月左爾格寫信給共產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委員皮亞特尼茨基報告說,迄今為止我們一直與被捕的人和律師保持著聯(lián)系?!艾F(xiàn)在,您的機關重新得到改善……您的人可以抓這項工作的時候到了。這倒不是因為我們不愿做這件事,而是因為我們的事情不是那么好,以至我們不能輕率地把這種聯(lián)系攬在自己身上……我們在這里是些可憐的小技術員。我們沒有本事像政治監(jiān)督員那樣行動。因此,我們不能承擔責任,特別是在您這里的人當中早就有一些業(yè)務精通的人的情況下。我們堅決請求堅決解除我們這種超負荷的重擔。這不是因為我們懶惰,而是因為我們的處境不允許我們再從事這些聯(lián)絡了。”[21]
[1][14]共產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十卷)[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2.152.429.
[2]周文琪.史鏡——共產國際和中國共產黨(1919-1991)[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69-70.
[3][6][7][8][9][10][11][15][16][19][20][21]共產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十三卷)[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159.99.100.90-91.92.149.190.191.93.96.99.90.158-159.
[4]上海革命文化大事記[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5.292.
[5]張文秋.毛澤東的親家張文秋回憶錄[M].廣東:廣東教育出版社,2002.136.
[12]左爾格的化名。
[13]共產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九卷)[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2.488.
[17]真假共產國際軍事顧問[N].黨史信息報,2013-9-4.
[18]孫夫人領導下之營救牛蘭會發(fā)表英文宣言[N].申報,1932-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