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雅好收藏的陳維禮,春天的時候,去了湖北熊召政先生的府上。先生為人慷慨,與陳維禮諸友吃了幾條地道的武昌魚,喝了幾瓶他收藏了一些年份的茅臺老酒,到要分手時,竟然還意不能盡,情不能卻,把他自己從藏地友人處得到的一幀唐卡取來,轉(zhuǎn)送給了陳維禮。我有幸見證了友人間的這一次饋贈,直覺他們二人膠漆相融,肝膽相照,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真男子。
這幅唐卡畫在一張牦牛皮上。
藏區(qū)的康巴我去過了,藏區(qū)的玉樹我去過了,幾次謀劃,想要到我神往的藏區(qū)腹地拉薩一去,卻因為這樣的原因那樣的障礙,未能成行。但有那么幾次還算深入的游歷,我對藏俗藏人以及神秘的藏文化,多少有了些認識,其中有關(guān)唐卡方面的知識,因為喜愛,了解得還比較深一些。我知道,所謂“唐卡”,是漢字的一種音譯,用漢人的說法,即是藏地的卷軸佛畫,受宗教的啟悟,為信仰服務,是其從古至今一成不變的創(chuàng)作主旨。
前些日子,隨中國作協(xié)組織的采風團赴玉樹震后重建采風。在這處天藍草青、云白水碧的地方,跑了幾處著名的藏傳佛教寺廟,接觸到了幾位唐卡畫師。聽他們說,唐卡的繪制題材是大同的,卻也有小不同,大體可分為四個范疇:一是佛、菩薩類;二是密宗本尊、護法、羅漢類;三是高僧大師造像類;四是曼陀羅、宇宙天體及藏藥類。有了題材的不同,自然也會有制作所用的材質(zhì)和手法上的區(qū)別。我們常見的唐卡,多是手工彩繪的,此種唐卡較為通俗的稱謂為“止唐”;再就是比較少見的刺繡唐卡和堆繡唐卡,這樣的唐卡又要通稱謂為“國唐”。所謂國唐,不言而喻,大體上是坐天下于中原的明、清兩朝皇帝賞賜西藏僧俗上層人物的,譬如譽滿神州,為眾人景仰的拉薩雪頓節(jié)時,蜇蚌寺展示晾曬在一面山坡上的那幅巨幅佛像,便是“國唐”的一個代表。而手繪的“止唐”,則要因其西藏地區(qū)的文化環(huán)境差異,區(qū)分出許多的流派來。源起于喜馬拉雅中段山脈和雅魯藏布中段極地走廊的緬當畫派,與青孜畫派,則堪稱“止唐”的主流。然而,此兩種畫派又不能掩蓋其它畫派的鋒芒,譬如阿里高原的唐卡(包括古格壁畫藝術(shù)),就大受波斯高原細密畫法,以及于闐壁畫意境的影響,形成他們本土畫風的獨特樣貌,便是不太善于賞圖的我,閱讀了這樣的唐卡,也覺那畫中人物輕淺緊身的衣褶,大有“曹衣出水”般的美好呈現(xiàn)。而唐古拉與橫斷山地區(qū)的唐卡,由于地理位置接近中原的漢族文化,他們的唐卡繪制,自然就有漢地畫風中工筆重彩與淺絳暈染相融會的那一種風格……一路的探究和細分,在這些畫派之外,又還有因為地域教派的關(guān)系,先后形成的嘎碼嘎舉舉派,其吾岡巴派和緬薩等多個流派支脈。但總體來說,無論這宗那派,無分“止唐”、“國唐”,就我看到過的唐卡作品而言,所有唐卡都是俊逸的,都是筆法精微絕倫的,整體上呈現(xiàn)出輝燦異常和神妙莫測的特征,鮮明而獨特,在東方繪畫藝術(shù)的長河中,具有無可替代的文化意味。
然而悲哀的是,歷史上的兵燹和自然災害,特別是經(jīng)歷了“十年浩劫”后,我們今天可以看到的唐卡,古老者不會超過公元12世紀。即便如此,也還要跨出國境,到西方世界的博物館里去看了。上世紀末的時候,我有幸去了趟歐洲大陸,在巴黎的吉美東方博物館里,很僥幸地看到了他們展出的幾幅唐卡,通過資料,始知這些美輪美奐的唐卡,都是伯希和當年潛入我國的西北內(nèi)地,巧取豪奪而來的。我不是個醋心重的人,但在異國他鄉(xiāng),面對那些保存完好的唐卡時,我有種心被醋淹了的感覺。我以為,如此精美的唐卡,要是能夠回到她的故鄉(xiāng)該有多好!可我轉(zhuǎn)念一想,美不勝收的唐卡,回到她的故土,真的就好?這我是不敢打保票的,原來沒有走出國門的古老唐卡,其命運并不比掠往他處的好多少,甚至更糟。
上世紀末的時候,日本東京的“風”美術(shù)館辦了一次“死者的書——西藏宗教藝術(shù)大展”,參觀者所見11世紀到17世紀的唐卡作品,從唐卡的出生地未能入展一件,清一色都是從歐美等國借展而來。
自發(fā)自流,自生自滅……唐卡作為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實在是要我們認真對待,寶愛而珍惜了。
我悲嘆著,卻也知道那是沒有辦法的事。那么就讓我們著眼當下,對我們觸目可及的唐卡,給予足夠的關(guān)心和愛護。譬如友人陳維禮從熊召政先生那兒獲贈的這幅唐卡吧,無論是從用料和質(zhì)地,還是繪制風格和審美趣味來看,應該算是一件老東西呢。我們知道,孑遺在世的古舊(十三四世紀)唐卡,在內(nèi)容、形式、手法、材質(zhì)上都已完成了對于南亞藝術(shù)與漢地藝術(shù)的兼容并蓄,初步形成了西藏本土風格的華麗轉(zhuǎn)變。到15世紀以后,唐卡堅強地向著本土本民族的藝術(shù)向度和精神品格發(fā)展,使熱愛唐卡藝術(shù)的人,在絢麗輝煌的畫面上,感悟藏文化的寧靜與深幽;在神佛、度母安詳善美的形容中,領(lǐng)悟修身齊家與知足、知不足的人生古老境界;在密宗唐卡姿態(tài)異趣幡然的狀況里體悟“悲智和合”、“樂空雙運”的教義理念。陳維禮獲贈的唐卡,便深具這樣的藝術(shù)內(nèi)涵。我在寫作這篇短文時,專意去了他在樂游原上的會館,又一次地欣賞了這幅唐卡,我不敢說看得入畫三分,但我敢說,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懂得這幅畫在牛皮上的唐卡,該是古舊唐卡藝術(shù)作品向本土本民族風向轉(zhuǎn)變時期的一件珍品,其高超的藝術(shù)格調(diào),實屬難見,不可多得。唐卡的畫面布置極為規(guī)整,威儀凜然的一尊“黃財神”,端居全圖的核心位置,眾星拱月一般的,另有六位暴烈忿怒的護法神,點飾在四邊的佛光之中,顯得特別的和諧與尊貴。
也許是牛皮的問題了,在漫長的歲月浸染下,這幅唐卡的色澤略嫌暗淡了些,正因為此,讓人看去更加增添了唐卡的歷史價值。
上好的唐卡作品,大概是不能缺少這些元素的。我把畫在牛皮上的這幅唐卡看得入迷,看得久了,讓我的視覺還在一瞬之間,有了那么一會兒似幻似夢的感覺……我發(fā)現(xiàn),正有一位虔誠的唐卡畫師皓首窮經(jīng),俯身在一張?zhí)刂频年笈Fで叭諒鸵蝗盏孛枥L,精心精意地上彩……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在開筆繪制一幅唐卡之前,畫師自己是要有一定程度的禮佛經(jīng)歷的,往往是,還要舉行一定的儀式,誦經(jīng)文、供敬焚香、發(fā)放布施……條件允許時,請來高僧大德者為之祈禱祝福,測定良辰吉日,然后才能開筆。繪制過程中,畫師還又必須把他繪制的唐卡視為真正的佛陀,日日供奉,因此可以說,一件唐卡作品的完成,也是一位妙手信徒修持供養(yǎng)的過程,其所用心他自己知道,尊者佛陀也知道。
在拉布侖寺,我與繪制唐卡的那位畫師深談了幾句。從他的嘴里知道,繪制唐卡的用筆和顏料,也是要畫師自己制作的,特別是顏料,絕對不用現(xiàn)成的廣告色,所用都是傳統(tǒng)的礦石色料與植物色料。這些顏料,非研磨不能用,非浸泡不能用,其講究之精細,沒有長年累月的訓練是做不到的。單是用金,在繪制唐卡時,就要分出五色來,如赤金、黃金、白金、冷金等,這好比潑墨國畫,講究的墨分五色一般,是很難把持的。而更其艱難的是,唐卡畫師,作畫時用來調(diào)制顏料的液汁,沒有別的,就只是自己舌尖上浸出的唾液。那些研磨出來的礦石顏料,有一些是含著毒素的,長此以往,在舌尖沾染,使唐卡畫師難免不被毒害,進而喪失性命。
我眼前如幻似夢的唐卡畫師,在牦牛皮上給他精心繪制的唐卡,涂上了最后一筆顏料。對著他繪制的這幅明艷富麗的唐卡,他笑了,笑得一臉的慘白,笑得一臉的燦爛,但他卻突然地昏倒地上,使他慘白的、燦爛的笑臉凝固成了永恒!
我無話可說,唯有一句諺語在思緒中縈繞:蕓蕓眾生,受戒者多,持戒者少,得道者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