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賀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當代認知語言學的范疇化理論，為漢語詞匯學研究打開了一扇大門，過去許多說不清楚的問題，現(xiàn)在利用范疇化理論都能給以令人信服的解釋。諸如“范疇化”、“原形理論”、“家族相似性理論”、“心理意象圖式”等，就能準確地揭示漢語“同類詞”的有理性，告訴我們漢語最早、最基礎(chǔ)、最有條理的詞匯系統(tǒng)。

一、“同類詞”疑案

“同類詞”是王力先生1958年在《漢語史稿》中提出來的一個概念。王先生認為漢語詞匯系統(tǒng)有“同類詞”和“同源詞”兩大系統(tǒng)：“關(guān)于同類詞，主要是結(jié)合漢字的偏旁來談詞與詞之間的意義聯(lián)系；關(guān)于同源詞，主要是結(jié)合語音來談詞與詞之間的聯(lián)系。”關(guān)于同類詞，王先生舉例說：“欠部——《說文解字》：‘欠，張口出氣也’。了解‘欠’的本義之后，才懂得‘吹’、‘歌’、‘歎’、‘欷’、‘歔’、‘欬’等字為什么從‘欠’?！薄敖锊俊墩f文解字》：‘斤，斫木斧也’。由此可以了解‘斧’、‘斫’、‘斵’、‘斷’、‘斯’等字為什么從‘斤’?！弊⑼?力：《漢語史稿》下冊，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538-541頁。這就是說，在《說文解字》中，“欠”是漢字的部首，“欠”部首的屬字“吹、歌、歎、欷、歔、欬”是同類詞；“斤”是漢字的部首，“斤”部首的屬字“斧、斫、斵、斷、斯”是同類詞。推而廣之，《說文解字》有540個部首，就有540組同類詞。

人們不禁要問，“欠”、“斤”是部首字，其下是“屬字”。字是怎樣跟詞聯(lián)系起來的？“欠”、“斤”作為部首字為什么能在“屬字”中表達“詞”的部分意義？表達的是什么意義？再有，“欠”、“斤”等部首字跟“同類詞”的“類”是什么關(guān)系？“同類詞”的“類”是什么性質(zhì)？“同類詞”是什么性質(zhì)？總之，“詞”是語言的單位，“字”是記錄語言的單位，本不同性質(zhì)。“字”、“詞”這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單位是如何溝通的？等等，難點重重。因此，近60年少有人再談過“同類詞”?！巴愒~”成為一大疑案。

二、“范疇化”視野下的漢字

認知語言學認為，人類認識世界的過程就是對世界萬物范疇化的過程。所謂范疇化，“是人類對世界萬物進行分類的一種高級認知活動，在此基礎(chǔ)上人類才具有了形成概念的能力，才有了語言符號的意義”[注]趙艷芳：《認知語言學概論》，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4頁。。范疇化特別重視實踐性、體驗性、反復性，“社會實踐的繼續(xù)，使人們在實踐中引起感覺和印象的東西反復了多次，于是在人們的腦子里產(chǎn)生了一個認識過程中的突變(即飛躍)，產(chǎn)生了概念。概念這種東西已經(jīng)不是事物的現(xiàn)象，不是事物的各個片面，而是抓住了事物的本質(zhì)，事物的全體，事物的內(nèi)部聯(lián)系了。概念同感覺，不但是數(shù)量上的差別，而且有了性質(zhì)上的差別”[注]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84頁。。人類對事物的范疇化特別強調(diào)客觀事物的視覺形態(tài)，“人類先是根據(jù)自然原型區(qū)分范疇，而不是分析事物的特征或作抽象分類”[注]胡壯麟：《認知隱喻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頁。。人類早期，范疇化的進程是非常緩慢的范疇化的結(jié)果是語言中出現(xiàn)概念。但是，文字出現(xiàn)之前的情況，我們無法知道了，必須從有文字記載的概念討論起。我們還以王力先生所舉“斤”范疇為例來討論。

石斧是新石器時代常用的工具，見于多種文化遺址。經(jīng)過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使用，石斧的橫刃、斧頭、把柄整體形狀在人們頭腦中反復出現(xiàn)，自然會產(chǎn)生以石斧的橫刃、斧頭、把柄整體形狀為特征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進而形成概念，產(chǎn)生心理詞匯，用語音表征出來，就是“kin”。[注]當時的讀音我們無法了解，暫以上古音代替。見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36頁。于是，口語中就產(chǎn)生了一個詞，作為口語詞口耳相傳，以石斧橫刃、斧頭、把柄整體形狀為特征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也會代代傳遞。口語詞出口即失，久而久之，需要記住，有人就把對石斧的橫刃、斧頭、把柄整體形狀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畫了下來，畫作“”( 公元前4000多年大汶口文化陶文)。唐蘭等古文字學者釋為“斤”字。到商代甲骨文，寫作“”、“”。斧頭、斧刃、斧柄赫然具在，惟妙惟肖。從認知語言學的觀點看，這個像斧頭形的漢字“”、 “”、“”，斧頭的橫刃、斧頭、把柄整體形狀不是對客觀事物照像式的摹寫，而是造字者心中石斧的橫刃、斧頭、把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的投射。換句話說，認知語言學認為，人類范疇化進程中，客觀事物在大腦中形成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產(chǎn)生了范疇(或叫作概念)，用語言表征出來是詞。而造字的時候，原形心理意象圖式投射到漢字上，又表征為漢字字形。這樣，原形心理意象圖式，不僅是詞義的基礎(chǔ)，而且是漢字字形的基礎(chǔ)，它溝通了字形與詞義的關(guān)系，溝通了漢字與詞的關(guān)系。例如“斤”詞義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斤”字形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都是“有橫刃、斧頭、把柄的斧”，可以描寫為“[斧]{+[橫刃]+[斧頭] +[把柄]}”。而“斤”詞義可以描寫為“[斧]{+[橫刃]+[斧頭] +[把柄]}”，“斤”字形也可分析為“[斧]{+[橫刃]+[斧頭] +[把柄]}”——意象圖式、字形、詞義達到高度的統(tǒng)一。這就應當是索緒爾所說的：“一個詞只用一個符號表示，而這個符號卻與詞賴以構(gòu)成的聲音無關(guān)。這個符號和整個詞發(fā)生關(guān)系，因此也就間接地和它所表達的觀念發(fā)生關(guān)系。這種體系的典范例子就是漢字。” “間接地和它所表達的觀念發(fā)生關(guān)系”，就應當指字形符號通過原形心理意象圖式和概念發(fā)生的關(guān)系。所以索緒爾又說：“對漢人來說，表意字和口說的詞都是觀念的符號；在他們看來，文字就是第二語言?！盵注][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50-51頁。“文字就是第二語言”的理據(jù)就在于漢字字形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溝通了漢字與詞的關(guān)系。所以，甲骨文、金文、小篆等古漢字字形，都有表義、表詞的功能。即使經(jīng)過隸變的楷體字，也沒有失掉表義、表詞的功能。

A.象形字

名詞

A1 斤——像有橫刃、斧頭、把柄的斧形。斫木、斫人、斫獸、斫地用的斧。

“斤”表斧頭原形心理意象圖式，并以“[斧]{+[橫刃]+[斧頭]+[把柄]}”的完整原形心理意象圖式投射到“斤”部所有的會意字、形聲字中，成為聯(lián)系部內(nèi)所有詞的核心義素。

B.會意字

會意字中，“斤”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斧]{+[橫刃]+[斧頭]+[把柄]}”，全部投射進由它所構(gòu)成的新字的詞義中。

名詞

B2 斦(yín)——從二斤，會意。兩把斧。

“斤”表示斧頭原形心理意象圖式。

動詞

B4 釿(yǐn)——從斤、金，會意。以斤整齊地截斷金屬。

C.會意兼形聲字

動詞

C6 新——從斤、木，辛聲(依段玉裁說)。以斤砍取樹木。

“斤”表示以斤砍取樹木的工具，“木”表示被砍取的對象。“新”義素{[以][斤][砍取][樹木]}中的[以]、[砍取]是結(jié)構(gòu)義素。而不是“斤”在“新”中表示了“砍取”的意義。

C附

《說文解字》“斤”部之外，“木”部有從“斤”的動詞：

析——從木，從斤，會意。以斤劈開木頭。

“艸”部有動詞：

“車”部有動詞：

斬——從車，從斤，會意。(以斤)截斷。段玉裁注：“從車之意，概古用車裂，后人乃法車裂之意而用鈇鉞，故字從車。斤者，鈇鉞之類也?！?/p>

D.形聲字

形聲字，值得注意的是，義符與聲符的結(jié)合，是拼合，關(guān)系是松散的。義符不產(chǎn)生結(jié)構(gòu)意義，一般情況下，義符只為形聲字提供所在的語域或相關(guān)的語域。

名詞

“斤”在所構(gòu)成的形聲字中，是以“斤”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 “[斧]{+[橫刃]+[斧頭]+[把柄]}”指示所構(gòu)成的字是同一語域的：

D7 斧——從斤(父聲)。斫削的斧。

D8 斫(zhuó)——從斤(石聲)?？煽晨蓳舻母?。

D9 斨(qiāng)——從斤(爿聲)。方形孔可安裝長柄的斧。

D7義符“斤”與形聲字“斧”是同義詞?！敖铩痹凇案敝兄甘菊Z域和語義中心。后來“斤”假借為衡量單位，“斧”代替“斤”成為常用詞。D8義符“斤”與形聲字“斫”是同義詞?！敖铩痹凇绊健敝兄甘菊Z域，也是語義中心。D9“斤”與“斨”也是同義詞?！敖铩卑选坝袡M刃、斧頭、把柄的斧”原形意象圖式全部投射到“斨”中，只是“斨”的把柄長于“斤”。D7、D8、D9“斤”表示“斧”、“斫”、“斨”同在“斧”語域，都是同義詞。

“斤”表示形聲字語域擴大的，例如：

D10 所——從斤(戶聲)。(以斤等)砍伐樹木的聲音。

雖然該模擬方法并不局限于上述兩種方法，但我們更常用廣角反射／折射數(shù)據(jù)進行模擬，而用近垂直入射反射法調(diào)查數(shù)據(jù)經(jīng)處理和成像得到地球反射系數(shù)。

“所”是個象聲詞，《詩·小雅·伐木》：“伐木所所。”砍伐樹木的聲音未必皆由“斤”，還可以有鋸等，“斤”由“斧”語域擴大到表示所有砍、鋸的工具的語域，由下位概念上升到上位概念。

“斤”語域轉(zhuǎn)移，由“斧”語域轉(zhuǎn)移為“鋤”語域。例如：

D11 斪(qú)——從斤(句聲)。斫地鋤草的斤、鋤。

D12 斸(zhú)——從斤(屬聲)。斫地鋤草的斤、鋤。

D11、D12“斤”本來是可以斫地的，斫地的工具也就是鋤。

動詞

“斤”語域轉(zhuǎn)移，由名詞“斧”語域轉(zhuǎn)移到“斧”的動作行為語域。例如：

D13 斯——從斤(其聲)。以斤劈開。

D15 斮(zhuó)——從斤(昔聲)。以斤正斷面地砍(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斜斬曰砍，正斬曰斮?！?。

D13“斤”由“斧”語域轉(zhuǎn)移到“以斤劈開”語域。D14“斤”由“斧”語域轉(zhuǎn)移到“以斤相互砍、擊”語域。D15“斤”由“斧”語域轉(zhuǎn)移到“以斤正面地砍”語域。

從認知語言學觀點看，“斤”范疇不斷擴大，從遠古到《說文解字》，共有18個范疇成員，可分四大類：

第一類，“斤”范疇的起點：

A1 斤——像有橫刃、斧頭、把柄的斧形。斫木、斫人、斫獸、斫地用的斧。

第二類，“斤”在范疇成員中表示“斧”：

B2 斦——從斤，兩把斧。

D7 斧——從斤。斫削的斧。

D8 斫——從斤?？煽晨蓳舻母?/p>

D9 斨——從斤。方形孔可安裝長柄的斧。

第三類，“斤”在范疇成員中表示以“斤”為工具產(chǎn)生的動作行為：

B3 斲——從斤。以斤符合繩墨規(guī)矩的斫削。

B4 釿——從斤。以斤整齊地截斷金屬。

C6 新——從斤。以斤砍取樹木。

C附

析——從斤。以斤劈開木頭。(木部)

折——從斤。以斤斬斷草。(艸部)

斬——從斤。以斤截斷(人)。

D10 所——從斤。以斤等砍伐樹木的聲音。

D13 斯——從斤。以斤劈開。

D15 斮——從斤。以斤正斷面地砍。

第四類，“斤”在范疇成員中表示“斤”一類的工具：

D11 斪——從斤。斫地鋤草的斤、鋤。

D12 斸——從斤。斫地鋤草的斤、鋤。

以上“斤”表示斤、鋤。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

1.“斤”范疇成員形成了一個以“斤”為原形心理意象圖式的范疇結(jié)構(gòu)。這個結(jié)構(gòu)中，“斤”是核心，是原形范疇，即基本詞匯。第二類、第三類是次基本范疇，是基礎(chǔ)詞匯。第四類是邊緣范疇，是不常用的詞匯。

2.“斤”范疇成員形成了一個以“斤”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為標記的范疇家族。每個成員所代表的客觀事物的家族相似性，是都有“有橫刃、斧頭、把柄的斧”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字形家族相似性就是都有個“斤”部首?！敖铩弊中巫鳛椴渴装选坝袡M刃、斧頭、把柄的斧”的心理原形意象圖式投射到每個字中。

三、漢語的同類詞

同類詞就是經(jīng)過范疇化后同一范疇成員中的詞。漢字部首是漢語同類詞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標記。同一部首中的詞，就是同類詞。漢語對萬事萬物的范疇化，為同一事物范疇造出同一部首的字來，構(gòu)成同類事物的范疇結(jié)構(gòu)，從而形成漢語的同類詞，是伴隨著漢語的發(fā)展、漢字的發(fā)展和對漢字的研究進行的。

一種語言的范疇化，是一個無數(shù)次反復而且漫長的過程。我們研究詞匯，特別是歷史詞匯，都是文字記錄下來的詞。它的范疇化，至少經(jīng)過了四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造出口語中的詞，這可能經(jīng)歷了幾萬年；第二個階段是為口語詞造出字來。就現(xiàn)存的漢字系統(tǒng)看，每一個字都不是胡亂造的，一點一畫都要受系統(tǒng)制約。并且，從古陶文、甲骨文到《說文解字》，一個字的定型大都經(jīng)歷了1000多年，甚至數(shù)千年；第三個階段是用字?？谡Z中的詞如果沒有字記錄它，慢慢就消亡了。一個字造出來，如果沒有人使用它，也會慢慢地消亡。造出字來，還必須有人用。每用一次就是一次重新范疇化；第四個階段是把字整理成字典，特別是有科學系統(tǒng)的字典。這是一次大規(guī)模的重新范疇化。第四個階段的范疇化，必須要有精湛廣博的知識，如文字學知識、文獻學知識、文獻語言學知識等，這樣范疇化的結(jié)果才有科學性、可靠性。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就是第四個階段范疇化的重要成果。范疇化，就是一類一類地認識事物，把一類一類的事物表征為詞，再把一類一類的詞表征為漢字。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把漢字分為540個部類，就是540個范疇結(jié)構(gòu)，就是540組同類詞?？梢哉f，《說文解字》是一部范疇字典，也就是同類詞詞典?！墩f文解字》經(jīng)過范疇化所歸納出來的范疇、范疇成員是基本可信的。因此，以《說文解字》為基礎(chǔ)來研究漢語的同類詞，是一個科學有效的方法。不過，許慎沒有見過甲骨文、西周金文，《說文解字》中許多字形還應當驗以甲骨文、金文字形。許慎以個人之力，所匯集先秦文獻中的字不夠全，往往需要我們補充。

范疇論是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許慎繼承了先秦關(guān)于漢字系統(tǒng)的基本理論，就是范疇論。許慎《說文·序》認為，“八卦”卦畫符號就是人們對天、地、鳥獸、自身、他物范疇化后畫出來的。他說：“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彼€說：“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痹S慎認為，是黃帝的史官倉頡，受了看到鳥獸的蹄印就能知道是什么鳥獸的啟發(fā)，造出字來。那就是看到鳥獸的蹄印，就能對鳥獸范疇化。造出字來，一個字就是對一類鳥獸的范疇化。

許慎還把倉頡造的字分為“文”、“字”兩類。他說：“倉頡之初作書，盍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薄拔摹本褪窍笮巫?、指事字、會意字，是按照一類一類事物范疇的原形，經(jīng)范疇化造出來的，是物象的根本，也就是一類范疇成員中的原形基本范疇。這一部分“文”在《說文解字》中大多作了部首?！白帧笔侵赣小靶畏庇小奥暦钡男温曌帧！靶畏本褪恰拔摹?，在《說文解字》中，就是“部首”。

許慎特別交代了他著《說文解字》對文字再次范疇化的原則：“分別部居，不相雜廁。萬物咸睹，靡不兼載。厥誼不昭，爰明以諭?！薄安烤印本褪菍Σ渴姿淼姆懂牭陌才?，也就是他在每部前首先宣明告示的“凡某之屬皆從某”，也就是我們所說第四階段的范疇化。《說文解字》是一個范疇一個范疇分別編排的，互相之間不交叉。他的范疇盡括天下之物，有不太明確的地方，他都給予了解釋。

許慎在《說文·后序》中又說：“其建首也，立一為耑。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同條牽屬，共理相貫。雜而不越，據(jù)形系聯(lián)。引而申之，以究萬原。畢終于亥，知化窮冥?！薄墩f文解字》對一個范疇集合，建立一個部首，這好比一個地方的物一個地方的物類聚在一起，萬事萬物一群一群地劃分。凡是有原形心理意象圖式相似性的都牽屬進同一部首，貫穿起來。系聯(lián)的原則就是字形上同一部首原則，漢字雖然雜亂而不會越軌。由同一部首引而申之，把一個一個成員聯(lián)系起來，可以窮盡萬物之源。《說文解字》的部首，從“一”開始，結(jié)束在“亥”，能了解天下之變化，窮究事物之神妙。許慎之子許沖《上說文表》也認為《說文解字》是一部講范疇的書：“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鳥獸昆蟲，雜物奇怪，王制禮儀，世間人事，莫不畢載。”

再以“?！狈懂牭耐愒~為例?！墩f文解字》“?！狈懂牭脑~有47個，形成了復雜的范疇結(jié)構(gòu)。如下[注]《說文解字》對字形、字義解釋有誤，我們根據(jù)甲骨文、金文，有改動。：

名詞

A1 ?！笊?。象角、頭、臉之形。

1.泛稱

B3 物——從牛(勿聲)。萬物。牛為大物；天地之數(shù)，起于牽牛，故從牛。數(shù)：事。

2.牛家族稱謂

C4 牡——從牛(土聲)。畜父。

C5 牝——從牛(匕聲)。畜母。

C6 犢——從牛(瀆省聲)。牛子。

C7 特——從牛(寺聲)。沒有閹割的牛，種牛。

C8 犍(jiān) ——從牛(建聲)。閹割過的牛。

C9 犅(gāng)——從牛(岡聲)。公牛。

3.牛年齡稱謂

D11 犙(sān)——從牛(參聲)。三歲牛。

D12 牭(sì)——從牛從四，(四亦聲)。四歲牛。

4.牛毛色稱謂

D13 牻(máng)——從牛(尨聲)。白黑雜毛牛。

D15 犡(lì)——從牛(厲聲)。白脊牛。

D17 犖(luò)——從牛(勞省聲)。毛色不純的牛。

D20 犥(piāo)——從牛(麃聲)。黃白色牛。

D21 犉(rún)——從牛(享聲)。黑唇黃牛。

D24 犝(tóng)——無角牛。從牛(童聲)。

5.祭祀用牛稱謂

E26 犧——從牛(羲聲)。宗廟祭祀用的牲畜。

E27 牲——從牛(生聲)。(祭祀用的)完全的牛。

E28 牷(quán) ——從牛(全聲)。(祭祀用的)毛色純一的牛

6.牛相關(guān)稱謂

E30 牼(kēng) ——從牛(巠聲)。牛膝下的骨頭。

E31 犨(chōu)——從牛(雔聲)。牛喘息聲。

E32 牿(gù) ——從牛(告聲)。牛馬圈。

E33 牢——養(yǎng)牛馬的圈。從牛，從宀，取其四周帀。

動詞

7.牛的動作、狀態(tài)

F34 牟(móu)——牛鳴。從牛，象其聲氣從口出。

F35 牴(dǐ) ——從牛(氐聲)。牛用角觸撞。

形容詞

8.牛的狀貌

G41 牣(rèn) ——從牛(刃聲)。牛肥滿。

動詞

9.人對牛所施行為

H42 犓(chú) ——從牛、芻(芻亦聲)。以斬斷的草喂牛。

H43 犗(jiè)——閹割牛。從牛(害聲)。

H44 牽——從牛，象引牛之縻(玄聲)。牽牛向前。

這是一組“?！狈懂牭耐愒~，共有9個次范疇、47個具體范疇，從多方面反映了漢語同類詞的系統(tǒng)，特征如下：

3.“牛”范疇同類詞反映了我國原始農(nóng)耕時代與“?！毕嚓P(guān)的社會生活?！芭！狈懂犕愒~，可分為基本范疇詞、次范疇詞、具體范疇詞三個范疇等級。“?！笔腔痉懂牐腔驹~匯。次范疇包括泛稱、牛家族稱謂、牛年齡稱謂、牛毛色稱謂、祭祀用牛稱謂、牛相關(guān)稱謂、牛的動作狀態(tài)、牛的狀貌、人對牛所施行為，是“?！狈懂犐婕暗恼Z域，非常廣闊。每個詞是具體范疇，對“?！眳^(qū)分得那么細，更是反映了豐富的農(nóng)耕文化。

4.全部詞形成了多類型范疇結(jié)構(gòu)：(1)上下位等級范疇結(jié)構(gòu)。這有上位概念與下位概念的關(guān)系，如“?！迸c牛家族稱謂、牛年齡稱謂、牛毛色稱謂、祭祀用牛稱謂等。還有“物”與“畜牲”，“畜牲”與“?！?，“牛”與各種具體的牛，多種層級上下位關(guān)系。(2)選擇性范疇結(jié)構(gòu)，如“牛”范疇與“?！钡膭幼?、行為范疇的選擇關(guān)系，“?！狈懂犈c“?！钡男螒B(tài)狀貌的選擇關(guān)系，人對“?！狈懂牭氖殛P(guān)系。

5.“?！狈懂犕愒~，如果把《說文解字》以前的全部收集起來，例如，《爾雅·釋畜》中有“牛黑眥，牰”、“牛黑腳，犈”、“牛絕有力，犌”、“ 黑耳，犚”、“ 犝?！钡?。“牰”是黑眼框牛，“犈”是黑腳牛，“犌”是力氣大的牛，“犚”是黑耳朵牛，“犝”是沒長角的小牛?！蹲髠鳌は补辍罚骸班嵣倘讼腋摺Ｊ麕?。”“犒”指以牛酒宴餉軍士。等等，就形成了先秦漢語“?！辈空Z域完整詞匯體系。

《說文解字》以后，“?！辈孔诌€在發(fā)展。例如，《玉篇》水牛叫“”，使牛聲叫“”，公牛叫“”牛，牛鼻圈叫“”，母牛叫“牸”等?！都崱纺概＝小芭！?，止牛聲叫“”等。明代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把能拉動一張犁或耙的牲口叫一“犋”。直到現(xiàn)代，還在利用“?！辈吭熳?，例如把執(zhí)拗、倔強叫“犟”，東北方言把公牛叫“牤”牛等。如果把自甲骨文及今“牛”部全收集起來，就是“?！辈客愒~的發(fā)展史。先秦“?！辈孔中纬闪讼惹亍芭！狈懂牴矔r同類詞系統(tǒng)。甲骨文之后的“?！辈孔中纬闪恕芭！辈客愒~發(fā)展史。這兩個方面，為后代與“?！辈客愒~相關(guān)的復音詞發(fā)展提供了以“?！狈懂牉楹诵牡臐h語詞匯基本框架和漢語詞匯史基本框架。

四、同類詞研究的意義

漢語語法、語音研究，都有形式可循，因而可以深入。語法方面，有幾十種句式、幾百個虛詞，語音方面，有聲、韻、調(diào)，皆形式璨然。唯獨詞匯，以往的研究，基本上拋開了文字，因此，不知道它的形式是什么，于是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無法駕馭?！巴愒~”研究，應當說是找到了詞匯的形式——字形，從而找到了共時、歷時的縱橫框架，因而也找到了以簡馭繁的的方法?！巴愒~”，主要是利用字形，特別是本字字形進行研究的。有了本字字形，自然也就有了本義、本音。所謂同類詞，僅限于本字、本義、本音。同類詞所解決的是漢語詞匯和詞匯發(fā)展的形式問題。有了詞匯形式，進而可以研究語義、語義系統(tǒng)。

漢字的部首，是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提出的，看上去好像只是分析漢字的形式，其實它是漢民族先人的意象圖式思維模式。意象圖式思維模式創(chuàng)造了語言，也創(chuàng)造了文字。漢字部首的產(chǎn)生要比《說文解字》早得多，商代的甲骨文，就有了“部首”的規(guī)律性。據(jù)陳初生《金文常用字典》統(tǒng)計，甲骨文有222個部首，金文有274個部首[注]陳初生：《金文常用字典》后附《常見偏旁對照表》，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6頁。。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漢字激增，到了《說文解字》已編制到540個。甲骨文的222個部首字當是漢語最早的、最基本的詞匯，可以說是漢語詞匯之源頭。由此出發(fā)聯(lián)系出漢語同類詞，當是漢語最早的一批詞匯。而《說文解字》的540個部首應當是先秦漢語最基本的詞匯，由540部聯(lián)系出的同類詞應當是先秦漢語的基礎(chǔ)詞匯?！巴愒~”研究的意義主要是：

1.“同類詞”找到了漢語詞匯的形式。

2.“同類詞”找到了聯(lián)系詞與詞意義的原形心理意象圖式。

3.“同類詞”找到了以物質(zhì)形式為基礎(chǔ)的漢語詞匯系統(tǒng)。

4.“同類詞”使?jié)h語詞匯、漢語詞匯史有了條理清晰的基本框架。

同類詞理論為探尋漢語詞匯系統(tǒng)提供了一道門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