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倩，張雪玉

(河北聯(lián)合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河北 唐山 063009)

漢語傾向“意合”(parataxis)而西語講究“形合”(hypotaxis)。parataxis 和hypotaxis 是美國語言學(xué)家Eugene Nida (1982)的用語，張思潔等(2001)在談中西民族哲學(xué)思維之別的文章“形合與意合的哲學(xué)思維反思”中曾經(jīng)引用。

劉宓慶(1996)也述:英語以形合機(jī)制為語段發(fā)展杠桿;漢語語段以意念為主軸，以意役文，以神役形。

一、中文文本的意合

余光中(2002:9)“中國古典詩的句法”舉杜甫詩句為例:“海內(nèi)風(fēng)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痹谠渲饬谐隽?1 種可能的重新排列句式:“風(fēng)塵海內(nèi)隔諸弟，涕淚天涯遙一身?！钡鹊?。如按英語邏輯，要問什么是主語呢:風(fēng)塵、海內(nèi)、諸弟?涕淚、天涯、一身?但中文無所謂，不問主謂賓，文簡神豐，自然意合。

“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杜甫《秋興》)，毫無差錯地意味著落魄川江的詩人懷念那當(dāng)年盛世的長安曲江水畔，既有鸚鵡悠閑啄剩的芬芳稻谷粒，又有碧綠梧桐、鳳凰常年棲息處。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王灣《次北固山》)雖然用意婉轉(zhuǎn)，意象深邃，其中主謂關(guān)系也可靈活安排而且穩(wěn)妥貼切:

Towards the close of night fair looms the sun，/The passing year invaded by riverside spring．先倒裝而后被動(倪培齡，1988:132)。

但也有時，超越常見形合的“意合”會使讀者，以至各有千秋的譯者，理解分歧;甚至“南轅北轍”、“大相徑庭”。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白發(fā)?！笔钦l多情呢?各家所見紛紜，令人目不暇接:是romantic persons 浪漫主義者，是my love 我的愛人，是his bride 周郎的新娘，是I 我自己?

Romantic persons might smile at my early grey hair．(初大告，1989:269)

And now my love would laugh at my hair’s so early grey．(黃宏荃，1988:118)

Sentimental，his bride would laugh to say，/ Younger than they，I have my hair turned grey．(許淵沖1990:215)

If mawkish over past heroes I prove to be，/It is befitting that friends should laugh at me:/ ．．．For his sensibilities his hair becomes prematurely whitish grey．(徐忠杰，1987:58 關(guān)于簡潔與鋪陳，見后“補(bǔ)充”部分)

徐譯講“mawkish”多愁善感的是我。“多情!”朋友們會這樣笑話我。遼寧古籍出版社《全宋詞精華》(1995)注釋“多情應(yīng)笑我”是“應(yīng)笑我多情”之倒裝，可類比的是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倒裝句式，“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全城的人都來看打獵，認(rèn)為太守像當(dāng)年英勇的孫權(quán)，要親自射虎。蘇軾詩《潁州初別子由》有類似的一句“多憂發(fā)早白”。請大家判斷吧，這多情人選，有幾種可能?

中文的意合，常常借助蛛絲馬跡、弦外之音，或聲東擊西，或繪聲繪色，神出鬼沒，“鉤心斗角”(杜牧《阿房宮殿賦》此語原意，“各抱地勢，鉤心斗角”)。個中奧妙，一時難以詳述。僅再援引16 個字吧:“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湯顯祖《牡丹亭》);要譯成英語，須加多少形合語素?

Respectively winging in the morn and dropping in the vesper by rotation

Are the cloud-sunglow and the curtains of windows verdant in coloration．

Amidst the rain thread and wind shred

The painted barges are sailing ahead．(黃龍1989:179)

盡管方方面面幾乎顧全，還是舍棄了“煙波”(16 分之2)。而且似應(yīng)暗含的“暮卷”深意，即王勃《滕王閣序》詩中的“珠簾暮卷西山雨”翠軒顯示的情景，沒有傳達(dá)。牡丹亭畔杜麗娘贊嘆的應(yīng)不僅是“簾卷”，而且是西山云雨隨著(窗幔代替珠簾)珠簾的收卷而收卷起來。可否再試著復(fù)述這四層寓意:

At dawn are colored cloudlets flying past;

By duskwith curtains furled the overcast．

Mid threads of rains and shreds of gentle wafts，

Adrift are painted barges on misty waves．

二、英文文本的意合

英文原作具有形合的約束，性、數(shù)、格、人稱、時態(tài)、語氣等對應(yīng)分明，交際或翻譯時，辨認(rèn)句中關(guān)系的意合，較少弄錯。但也不盡然，任何語言都有特殊靈活的一面。下面我們從“情景意合”、“邏輯意合”、“心志意合”、“慣常意合”、“超常意合”五個角度舉例，試對常見幾種理解分歧作一探討:

1)情景意合。下例英文中的“warmth increasing ever”是房間溫度不斷上升?還是歌唱的熱情一直增長?

．．．from the stove there shrills / The cricket’s song，in warmth increasing ever (Keats 1884)

爐邊的蛐蛐尖聲吟唱，歌聲隨著溫度上升(飛白1997:111)

爐邊響起蟋蟀的尖聲歌唱，屋中漸漸充滿濃濃的暖意(劉守蘭2003:9)

比較:a heart wanting in warmth 無冠詞的warmth 喻指“熱情”;還有，He is unrivaled in bravery．She can cope with England in naval strength．又如equal in force (在)力量(方面)(彼此)相當(dāng)。The cat is basking in the warmth of the sun．(Random House Dictionary，Stein 1978)有冠詞的warmth 實(shí)指那種“暖、熱”。而那房間的暖熱度，會不會一直不斷越來越高?

情景意合的所指情景，是可以看到、聽到、感覺到的具體事物，下面的邏輯意合所講邏輯，就比較抽象，需要推理得知。再往下去，心志意合，那心志要更隱蔽些，要從字里行間，察覺作者的情意。而慣常意合，指的是按慣用法結(jié)合起來的語義關(guān)系;超常意合則是個別文本特有的文字關(guān)聯(lián)方式。

2)邏輯意合。下例英文中的it 是指my mind was straying，還是指the lotus bloomed?

On the day when the lotus bloomed，my mind was straying and I knew it not．(Tagore，Gitanjali 1997)

蓮花開放的那天，唉，我不自覺地心魂飄蕩。(冰心1999:21)

蓮花開放那天，唉，我的思緒飄零，卻不知緣由。(林志豪2004:28)

蓮花開花的那天，唉，我正在夢魂飄蕩，不知香花業(yè)已開放。(劉國善等2001:11)

心不在焉可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原因，似乎那未曾意識到的是蓮花之開放?原文下面還有That vague sweetness made my heart ache ．．．I knew not then that it was so near，that it was mine ．．．那么it是先指花開，后指花香嗎?

3)心志意合。Housman (1979)的小詩The Cherry 中，缺少形合連接的not again，only，little room(時不再來、僅此而已、何曾夠用)三處實(shí)屬“詩眼”，映射出詩人的心志，人生苦短，為歡幾何!及時行樂，享受繁華。櫻花的嬌艷與詩人的贊賞，同這一心愿渾然合一，理解或翻譯此詩，不能不著重傳達(dá)這樣突出的心志:

Loveliest of trees，the cherry now艷極櫻花盛放時，Is hung with bloom along the bough，高枝掛滿復(fù)低枝;And stands about the woodland ride林間夾道婷婷立，Wearing white for Eastertide．圣節(jié)來臨舞素姿。Now，of my three score years and ten，假我天年七十旬，Twenty will not come again，念年已逝再難尋;And take from seventy springs a score，古稀歲月剩多少?It only leaves me fifty more．尚可流連五十春。And since to look at things in bloom五十繁春轉(zhuǎn)眼間，F(xiàn)ifty springs are little room，賞花觀景興無邊;About the woodlands I will go及時行樂林中去，To see the cherry hung with snow．雪色櫻花收眼簾。(周玉林2001:239)

除“七十旬”(70 個10 歲?)偶然誤用外，“尚可流連”(應(yīng)覺滿足)對于only leaves me fifty more(顯然不滿)不算切合;“繁春、興無邊”等(似屬松散的主觀動態(tài))而to look at things in bloom fifty springs are little room(該是迫切的客觀要求)，所表可能有所缺失，即對原詩的心志所在的轉(zhuǎn)達(dá)有所保留?

原作是格律詩，譯成中文傳統(tǒng)格律詩篇，固然是可鼓勵的嘗試，但若有形式勉強(qiáng)、風(fēng)格差異，難說得失。

享樂主義理應(yīng)受到批判。但“及時行樂”促進(jìn)“惜時創(chuàng)業(yè)”，苦干為了樂享，安樂要求奮斗。二者也是相輔相成的吧!

4)慣常意合。作為習(xí)語drink to somebody 是在勸酒、讓人干杯，還是為人祝酒?pledge 有相應(yīng)約定俗成的含義嗎?如果明確“祝愿健康幸?！笔欠襁^于羅嗦?

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 And I will pledge with mine，/ Or leave a kiss in the cup，/ And I’ll not look for wine．(Johnson 1875)

你就只用你的眼睛來給我干杯，我就用我的眼睛來相酬;或者就留下一個親吻在杯邊上，我就不會向杯里找酒。(卞之琳1999:41)

只要以你的秋波為我干杯，我就會用我的眼神相酬;你若在杯中留下一個香吻，我就再不去尋找芳酒。(羅若冰2004:35)

上例中問題在于習(xí)語的慣常意義，另有一例的關(guān)鍵在于語法形式的慣常意義。語法形式本屬形合范疇，但形合有漏洞，所謂All grammars leak (王佐良1997:459)。下文That yours and mine 中的That通常用作連詞引導(dǎo)從句，但也勉強(qiáng)可以看作指示代詞，因兩種看法形成不同理解，就不得不借助意合途徑來確定句子的內(nèi)涵:

If certain，when this life was out，— / That yours and mine should be—/ I’d toss it yonder，like a Rind，．．．(Dickinson 1924)

如果確知，聚會在生命—你的和我的生命;結(jié)束時，我愿意把生命拋棄—如同拋棄一片果皮。(江楓2004:94)此譯文是否把That yours and mine should be—理解為That life of yours and that/this life of mine should be out?

5)超常意合。雪萊一短詩末尾是 thy thoughts．．．Love itself shall slumber on。這里thy thoughts 通常只是“你的思想”，屬語法上的形合“主謂”聯(lián)動關(guān)系，明確無疑，但在他這特定詩中，通常概念說不過去，屬變通用法的意合“動賓”反饋關(guān)系，才是詩人的用意。就讓我們稱之為“超常意合”吧!

提到這個片段，可以順便討論其中另一深層的意念關(guān)聯(lián)，應(yīng)屬邏輯意合:愛情枕在思念上?還是安息在思念間?那思念是小巧玲瓏的呢，還是縱深寬廣的呢?抽象的Love 在英語常常作為主語，有其形象動態(tài)，而在漢語中“愛情”“安眠”的意象能水乳交融、讓眾人喜聞樂見嗎?

And so thy thoughts，when thou are gone，/ Love itself shall slumber on．(Shelley 1824)

在你去后，對你的思念，愛情將枕著它安眠。(黃宏煦1999:101)

你雖離去，愛情還會一如從前，依舊枕著對你的思念癡癡入眠。(羅若冰2004:129)

似乎是，只有在漢語譯文做到譯者與讀者的同步意合時，才能傳達(dá)英文原來的不平常的意合吧?

三、補(bǔ)充

重形合的英語，要求我們首先弄清英文文本形式約束的內(nèi)部關(guān)系。而形式關(guān)聯(lián)之外的某些意合連接，更需要我們著意傳達(dá)。作品的風(fēng)格、韻味、語氣、神情，往往是詞語形態(tài)關(guān)聯(lián)之外的游離要素。

正如老一輩翻譯家傅雷所說(1979)，要在原文的風(fēng)格上體會節(jié)奏與拍子，當(dāng)然以原作為依歸。粗俗的不宜轉(zhuǎn)為高雅，優(yōu)雅者不該變成粗俗;細(xì)膩的不要轉(zhuǎn)為簡約，簡潔的不可形成鋪陳。不過，尋求形似，是為了促進(jìn)神似。如果妨礙神似，就得丟掉形似。必須像伯樂相馬，要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nèi)而忘其外。

翻譯時，不可為“忠實(shí)”而追求英語同漢語語種間的形合而忽略其意合。王宗炎先生舉了個有趣的例子，“我對他沒意見”，按某些人的忠實(shí)標(biāo)準(zhǔn)，似應(yīng)譯成I have no opinion of him．這句英語恰恰是說“我對他大有意見?！?1997:257)

正好，《新時代英漢大詞典》(張柏然2004)提供了一個類似的例句:I have no opinion of that sort of man．我對那種人沒有好感。

美國The Random House Dictionary (Stein 1978)也有一句:I have not much of an opinion of him．其前對opinion 的解釋是favorable estimate，esteem，即“高看”或“敬重”，而句意為:“我對他不大高看?！?/p>

英語的重形合并未限制住其靈活變化。正視英文中的并不少見的意合奧妙，才能準(zhǔn)確理解英文。

四、結(jié)語

中文多有超越形合的意合;英文也不是處處具備形合，而無須譯者在其意合之上多下功夫?；钌恼Z言，常常不為形合所約束，如果不從情景、邏輯、心志、慣用法的約定俗成等方面，探查深層的意合，就會對原文作出不同理解，難免遭遇“歧路亡羊”。更何況文學(xué)語言和日常語言，傾向使用不少超常的表達(dá)方式。無論怎樣一個“雜學(xué)”的語言實(shí)踐者，也有時恍然，其所見“有涯”，而“知也無涯”(莊子《養(yǎng)生主》)。此文之見有不妥之處請各專業(yè)的里手行家多諒解、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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