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我很榮幸受邀參加2012年小學生詩歌節(jié),因此有機會看到許多孩子們寫的詩。這些詩,就我看到的來說,質(zhì)量很高。我不以為孩子們只能在一些所謂的“快樂天真的兒童主題”下寫詩。這次寫詩比賽的題目,有些是在當下的教育中不大會出現(xiàn)的,或者說缺乏詩意的命題。比如《電梯》,日常的事物,在教育看來或許毫無詩意。其實正是在這個主題的許多詩里,我感受到孩子們對于這個大人強加于他們的物質(zhì)世界的真實感受,而且是較為復(fù)雜生動的感受。如果不是因為孩子并非一心一意地寫詩,因此語言的力度還弱,那么我認為在感受生命和世界的深度和出人預(yù)料上,他們確實比大人深刻,驚心動魄的誠實。
今天的教育某種程度上說太偽善了,而這種教育的目的似乎正是為了遏止孩子們的天真、誠實、詩意。寫詩使孩子們解放了,這恐怕是他們寫下的唯一不需要標準答案的東西。作業(yè)、考試、分數(shù)、書包甚至學校,在孩子們的詩歌中顯而易見地可以看出是絕對的貶義詞,幾乎與魔鬼同義,教育當局為什么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呢?
這些“祖國的花朵”一旦可以自由地寫,卻像大人那樣說話,寫考試之可怕,學校之壓抑,寫下崗女工?!巴砩?不用上課了/減去一點煩惱/夢里/看到了仙女/減去一點煩惱”;“媽媽/我想對您說一個秘密/為了到達假期這個游樂場/必須穿過考試/一座好大好高的山”;“在我的文具盒里住著很多精靈/橡皮精靈,黑筆精靈,藍筆精靈,鉛筆精靈……它們都會武功/每天都幫我消滅邪惡勢力/每當邪惡勢力中的語文作業(yè)大軍進攻時/我的黑筆精靈就會用它的鐵砂掌/把語文作業(yè)大軍消滅”;“這個禮物獨一無二/那就是:永遠永遠不寫作業(yè)!”;“同桌/你是一個真實不加掩飾的人/如果對方很笨/你絕不會說他聰明/即使他是校長的兒子”……也許有人會問:“這是應(yīng)當出自孩子們的筆下嗎?”這過于矯情,為什么不呢?這是他們的生活世界,他們的存在狀況。
其實孩子們什么都知道,他們明白“你們的教育”。在這樣的教育下,孩子們從小就被迫做兩面人,他們在詩歌中所表達的世界、感情和愛憎,永遠不會在他們的課堂作業(yè)中出現(xiàn)。
主流文化反映在當代教育中,就是教育似乎總是在支持一種與生命和存在無關(guān)的偽天真,知識脫節(jié)于生命,學校成為脫離生活世界的“彼岸”。更可怕的是這個烏托邦并非基于一個馬克思所謂的“自由、天真、人類童年的”的希臘式彼岸,而是基于某種標準答案的“塑造”。這種答案的前提是假定受教育者為絕對愚昧,蔑視他們的經(jīng)驗和常識,蔑視天真、誠實,將受教育者在標準答案下量化為規(guī)格統(tǒng)一的知識容器。如今,這種塑造已經(jīng)粗暴簡單到僅僅是分數(shù)的塑造。主觀思想改造式的教育或許還可能導(dǎo)致懷疑,而通過分數(shù)進行的“量化式”“客觀化”塑造,則幾乎杜絕了對這種教育的任何懷疑。分數(shù)就像物理一樣,是絕對真理。
許多詩之所以令我震撼,是這些詩在正常情況下似乎不應(yīng)該來自孩子們的想象力。孩子們恰恰沒有去關(guān)心什么泰迪熊或者白雪公主,有的孩子甚至提到“下崗的母親”!這些詩與教育背道而馳,教育拼命維持一個分數(shù)烏托邦以杜絕孩子與生活世界的聯(lián)系。但孩子們似乎是頑固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們居然是現(xiàn)實主義者!關(guān)心著教育拼命要回避的現(xiàn)實世界),他們拒絕教育所指望的“分數(shù)天真”,他們的想象力依然自由,或者比正常情況下更為自由。一旦脫離教育對想象力的控制,回到生活世界,被壓抑著的自由想象比在正常教育中培植的想象更為猛烈大膽。
讀這些詩,我欣慰的也僅僅是在這樣的“分數(shù)”統(tǒng)治下,孩子想象力也許非常逼仄,但并沒有喪失。但這就是孩子們想象的整個世界嗎?如果世界是一片大海的話,孩子們似乎只是在一個小島上揮手吶喊,這些詩看上去更像是一種求救的信號。
(摘自《做人與處世》2013年第7期)
責編:徐艷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