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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國秦漢間“貲”的字義演變與其意義

2013-11-19 09:36:40
華東政法大學(xué)學(xué)報 2013年4期
關(guān)鍵詞:律令秦簡罰金

石 洋

以解釋古誼為目的的《說文解字》云:“貲,小罰以財自贖也”。[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影印本)》(卷六下),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05頁。該說法大體已被出土的秦系法律文獻(xiàn)印證。但是,在漢人著作中,“貲”有時作“計量”解,如《淮南子·人間訓(xùn)》“通于不貲”;[注]何寧:《淮南子集釋》(卷一八),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304頁。絕大多數(shù)則表示“財”,如《漢書·元帝紀(jì)》“貲不滿千錢者”等。[注](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九),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9頁??梢哉J(rèn)為,“量”、“財”二義屬于同一系統(tǒng),但均與《說文》的解釋相去甚遠(yuǎn)。而且,唐人顏師古注《漢書》時,對同音的“訾”表“量”、“財”,往往作以下說明:“訾讀與貲同”或“訾與貲同”。[注]“訾”表“量”例見(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七七)《蓋寬饒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247頁;“訾”表“財”例見(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五)《景帝紀(j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52頁?!澳匙x與某同”即兩字相通,從顏氏的行文可知,他將“貲”視為表“量”、“財”義的通行字,以“訾”為古字?;蚴鞘艿搅祟伿系挠绊懀趶埣疑綕h簡整理小組釋讀《二年律令·徭律》“令大夫以下有訾者,以訾共出車牛”(411)時,于“訾”旁加“(貲)”,說明“訾”即表“財”義的“貲”。[注]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64頁。另需說明,整理小組視“訾”為“貲”的別體或許還與將“以訾共出車?!钡摹蚌ぁ闭`釋為“貲”有關(guān),何有祖先生已對其更正,參見彭浩等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xiàn)釋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48頁。本文引張家山漢簡編號及釋文皆據(jù)此。在訓(xùn)詁學(xué)上,“貲”、“訾”兩字皆屬精母支部,古音相同,且兩漢文獻(xiàn)中有大量相通假的實證,因此顏師古以來的理解并無不妥??墒?,近年公布的里耶秦牘中出現(xiàn)了“貲”、“訾”兩字同出但語義相異的用例,給重新審視上述舊說帶來契機(jī)。兩字同出木牘凡11片,今舉J1⑨11A示例:[注]其余10片分別為J1⑨1A—J1⑨8A、J1⑨10A、J1⑨12A。里耶古井第9層秦簡牘編號及釋文據(jù)馬怡:《里耶秦簡選校》,載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學(xué)刊編委會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學(xué)刊》(第四集),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版。

卅三年三月辛未朔丁酉,司空騰敢言之:陽陵谿里士五(伍)采有貲余錢八百五十二。不采戍洞庭郡,[注]“不采”原作“不採”,為手民之誤,徑改。不智(知)何縣署?!そ駷殄X校券一,上謁洞庭尉,令署所縣責(zé),以受(授)陽陵司空?!菜究铡巢幻?,問何縣官計,付署,計年為報。已訾責(zé)其家,〔家〕貧弗能入,乃移戍所。報署主責(zé)發(fā)。敢言之。

“貲”指貲罰,是秦時獨特且普遍的罪刑,所罰者多以出甲、盾為名,通常責(zé)令折錢繳納;而“訾”則表示“估量”,與漢代義同。在11片秦牘中,“訾”字無一寫成“貲”,說明即便作“量”解時也不能隨意與“貲”混用。換言之,至少在一定場合下,秦公文書中“貲”、“訾”要嚴(yán)格區(qū)別。

那么,秦時期“貲”是否存在與“訾”相通的義項?倘如兩字在當(dāng)時截然有別,則“貲”又從何時開始表示“量”“財”?該變化中又反映了什么歷史意義?這些問題直接關(guān)涉對秦、漢律文的準(zhǔn)確把握,故以“貲”在戰(zhàn)國至西漢間的字義演變?yōu)榫V,對其試作考索。

一、秦系史料所見的“貲”

(一)“貲”的義項

在20世紀(jì)70年代以前,學(xué)界還無法直觀認(rèn)知秦系文字的“貲”,自1975年睡虎地秦簡發(fā)掘后,才對它有了較系統(tǒng)地了解。整理小組認(rèn)為,它是秦國的一種罪罰,為專用法律術(shù)語,故將簡中的“貲”基本視作“受貲罪處罰”的動詞或名詞。[注]需要指出,整理小組將《秦律十八種·司空》“有罪以貲贖”(133)譯作“有罪應(yīng)貲贖”、將《秦律十八種·金布律》“坐其故官以貲賞(償)”(82)譯作“由于前任時有罪應(yīng)繳錢財賠償”,則顯得語義模糊。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52、40頁。本文引睡虎地秦簡編號及釋文皆據(jù)此。此后秦系史料雖有大批出土,但“貲”仍未逸脫出“罪罰”的范疇。

不過,近年陶安先生對漢以前“貲”的諸義項進(jìn)行了系統(tǒng)梳理,主張秦系的“貲”有“財產(chǎn)”義,[注]在陶安氏之前,朱紹侯、孫英民兩先生也主此說,但不及陶安氏系統(tǒng)。參見《“居貲”非刑名辨》,載馬小紅主編:《中國法制史考證》(甲編第二卷)《歷代法制考·戰(zhàn)國秦法制考》,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與上述認(rèn)識有出入。我們先將其主要論據(jù)臚列于下:(1)輯本《蒼頡篇》注云“貲,財也”;(2)《秦律十八種·司空》“有罪以貲贖”(133)的“貲”唯釋作“財”方能使句意通順;(3)先秦兩漢文獻(xiàn)中有“貲”表示“財”、“價”、“量”諸義的用例。[注]陶安あんど:《秦漢刑罰體系の研究》第四章《貲罪——非刑罰的制裁措置の編入——》,東京創(chuàng)文社2009年版,第146-188頁。下文將逐一檢驗這些證據(jù)的可靠性,作為前提,探討對象會嚴(yán)格限囿在秦系史料中。

氏引《蒼頡篇》佚文出自《文選》卷二六《古意贈王中書》李善注,[注]陶安氏引文原作《文選》卷二六《贈張徐州稷》注,誤,徑改。認(rèn)為李注應(yīng)本自曹魏張揖的《三蒼訓(xùn)詁》,或晉代郭璞所注《三蒼》。[注]陶安あんど:《秦漢刑罰體系の研究》第四章注(29)至(31),第497頁。另須指出,注(31)原文作“李善所見的注釋書,恐怕是北魏張揖的《三蒼訓(xùn)詁》,至早也不過于晉代郭璞注解的《三蒼》”,將曹魏的張揖誤認(rèn)作北魏時人,故時間順序出現(xiàn)顛倒。迄今公開的最早《蒼頡篇》殘本出土于雙古堆西漢文帝時墓,學(xué)者推斷它以秦《蒼頡篇》為底本抄寫而成。[注]胡平生、韓自強(qiáng):《〈蒼頡篇〉的初步研究》,載《文物》1983年第2期。其中恰有“誅罰貲耐”(C003)連文的四字短句,[注]文物局古文獻(xiàn)研究室、安徽省阜陽地區(qū)博物館阜陽漢簡整理組:《阜陽漢簡〈蒼頡篇〉》,載《文物》1983年第2期。約西漢初期的北大漢簡《蒼頡篇》中也能見到“誅罰貲耐”(2148),參見朱鳳瀚:《北大漢簡〈蒼頡篇〉概述》,載《文物》2011年第6期。一般認(rèn)為該“貲”即表示貲刑。雙古堆漢簡及已公布的幾種時代稍晚的《蒼頡篇》殘本中都未見其它的“貲”。我們看到,幾種殘本《蒼頡篇》文字多有異同,有些顯為漢人增益,故張揖訓(xùn)注此書時底本可能已去秦時原貌甚遠(yuǎn),是否被添進(jìn)其它義項的“貲”無法判斷。另一方面,倘如后世注家依漢人的常用義將“誅罰貲耐”之“貲”釋為“財”,則更不足憑信。總之,僅據(jù)《文選》注中“貲,財也”不能證明秦系文字的“貲”有“財”義。

“有罪以貲贖”是陶安說的展開線索,氏認(rèn)為此句中的“以”只能訓(xùn)為“用”,故“貲”須解作“財”。從這里引申,氏對秦律中許多條文作出了與以往相異的解讀。①《秦律十八種·金布律》“坐其故官以貲賞(償)”(82)既可解“貲”為“財”,全句意為“坐故官,以財物來賠償”;也能解“貲”為“貲罰”,句意是“坐故官之貲罰或應(yīng)繳納賠償”。②《秦律十八種·司空》“居貲贖責(zé)(債)”(136)應(yīng)讀為“居貲而贖責(zé)”,即“為財物而居作于官府”從而“贖其債務(wù)”。秦始皇陵西側(cè)趙背戶村秦墓出土瓦文中的“居貲”為“居貲贖責(zé)(債)”之簡稱。③“居贖貲責(zé)(債)于城旦”(134—135)應(yīng)解作“在城旦居贖其貲債”,視“居贖”作一詞,意為“居作而贖之”。它與表示“為財物而居作”的“居貲”在語法結(jié)構(gòu)上相異。④“訾責(zé)”(J1⑨11A)即“貲責(zé)”,為“收繳(所評估的)財物”。⑤《秦律十八種·司空》“有貲贖責(zé)(債)”(140)意為“有用財物相贖的債務(wù)”,與《二年律令·金布律》“有罰贖責(zé)(債)”(427)對應(yīng)。以“貲贖”或“罰贖”為“責(zé)”的修飾語。

陶安氏的結(jié)論主要藉語法推導(dǎo),比較曲折,無新史料佐證。首先,關(guān)于里耶秦簡的“訾責(zé)”,從J1⑨1—12中清晰可辨,“訾”無一處作“貲”,故④并無史料根據(jù)。其次,關(guān)于“居貲贖責(zé)(債)”,從新公布的里耶秦簡中能找到一些線索:[注]里耶古井第8層秦簡牘編號及釋文據(jù)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

□/ □居贖士五(伍)一。(8-1061)

□/ 【癸】卯,貳春鄉(xiāng)守綽作徒薄(簿),受司空居責(zé)(債)城旦□ □/ (8-787)

貲、贖、責(zé)(債)毋不收課。(簡首涂黑)(8-454)

司空曹計錄:船計,器計,贖計,貲責(zé)計,徒計。凡五計。(8-480)

這里單獨出現(xiàn)了“居贖”、“居責(zé)(債)”,結(jié)合早已為學(xué)界所知的“居貲”,可證“居貲贖責(zé)(債)”或“居贖貲責(zé)(債)”確應(yīng)如張金光先生所說,解為“居貲”、“居贖”、“居責(zé)(債)”。[注]張金光:《秦制研究》第八章《居貲贖債制度——兼說趙背戶秦墓的性質(zh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60-562頁。因此陶安氏的②、③、⑤諸說就難以成立了。[注]需補(bǔ)充一點,“貲”、“責(zé)”在秦時常被并提。除上引的“貲責(zé)計”外,“貲責(zé)”連文還在里耶秦簡8-617、8-2226背+8-2227、8-2429背以及岳麓秦簡《為吏治官及黔首》1533正出現(xiàn)過,大概兩者的收繳過程存在某種相似點。岳麓秦簡編號及釋文據(jù)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壹),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再次,關(guān)于“坐其故官以貲賞(償)”,需要辨明“以”的用法。在睡虎地秦簡中有幾條格式類同的表現(xiàn):

官嗇夫坐效以貲,大嗇夫及丞除。(《效律》17—18)

其吏主者坐以貲、誶如官嗇夫。(《效律》51—52)

今當(dāng)獨咸陽坐以貲,且它縣當(dāng)盡貲?(《法律答問》57—58)

即“名詞+坐+以貲(+處罰方式)”,其中“貲”毫無疑問指貲罰,“以”可作“被判為”解。依此類比,“坐其故官以貲賞(償)”就應(yīng)讀為“坐其故官以貲、賞(償)”,“貲”是貲罰。故①中以“貲”為“財”的理解也不恰當(dāng)。最后,關(guān)于“有罪以貲贖”,在睡虎地秦簡中同有“有罪+以+處罰方式”的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

妻有罪以收。(《法律答問》171)

及有罪以收,抉出其分。(《秦律十八種·金布律》84)

“有罪以收”即“有罪而被收捕”,則“有罪以貲贖”就應(yīng)是“有罪而被判為貲、贖”之意。假設(shè)不如此解,將“貲”視作“財”,那末秦律中唯此一處異例,且從句意上不易曉辨,恐怕難使吏民明確無誤地領(lǐng)會律意。

事實上,秦律中已有用“齎”表示“資財”的條文,[注]見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90、202簡。其它門類的秦簡中還有用“資”、“材”(或“財”)表示“財物”的實例,[注]如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種》“資貨”(18壹)、《日書甲種》“貨材(財)”(111正貳)、放馬灘秦簡《日書乙種》“資財”(274)、岳麓秦簡《占夢書》“有資”、“內(nèi)(納)資”(1493正)等。放馬灘秦簡編號及釋文據(jù)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天水放馬灘秦簡》,中華書局2009年版。卻未見以“貲”表“財”者。大概在秦時期,官方民間都不用“貲”來表示“財”。由此,(2)論據(jù)就全不可取了。

而關(guān)于(3),陶安氏所引先秦兩漢文獻(xiàn)中沒有明確的秦系史料,故不能藉其否定“貲”在秦系文字中的特定含義。另外,氏引據(jù)的先秦文獻(xiàn)如《管子·乘馬數(shù)》、《管子·山至數(shù)》、《晏子春秋·外篇》等,也非先秦時“貲”有“財”、“價”、“量”諸義的可靠證據(jù),詳見本文第三節(jié)(一)。

蔽言之,秦系文獻(xiàn)中的“貲”是專用法律術(shù)語,表示“罪”或“罰”,并無其它義項,似乎制度上也不準(zhǔn)借作它用。[注]里耶秦簡有“及令丞令吏主遣者名吏(事)縣、它坐。令貲遣”(8-1438)一簡,“貲”應(yīng)是“訾”的誤寫?!蚌で病笔俏臅?xí)語,詳本節(jié)(二)。另,該簡背面作習(xí)字用,不知是否與誤寫有關(guān)。

(二)表示“貲罰”的用字

上文討論了“貲”字義的唯一性,那么在表達(dá)“貲罰”義時,可否以其它字代替“貲”、或與“貲”通用呢?問題的焦點大概集中到與“貲”音同形近的“訾”字上。

有學(xué)者認(rèn)為,里耶秦牘J1⑨981A“謾者訾遣詣廷”的“訾”應(yīng)為“貲”的通假,表“貲罰”,[注]馬怡:《里耶秦簡選?!?,載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學(xué)刊編委會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學(xué)刊》(第四集),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版,第154頁注(8)。從而J1⑨11A等同類12片木牘中“已訾責(zé)其家”的“訾”也可能表示“貲罰”。[注]馬怡:《里耶秦簡選?!罚d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學(xué)刊編委會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學(xué)刊》(第四集),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版,第164頁注(12)“一說”。首先,引言中已述,J1⑨11A等11片木牘中清晰地區(qū)別了“貲”與“訾”,[注]另外的J1⑨9A未出現(xiàn)“貲”字。以“訾”假代“貲”的可能性很低。其次,新公布的里耶秦簡中出現(xiàn)了數(shù)條與“訾遣”有關(guān)的材料,特別是“定當(dāng)坐者名吏里、它坐,訾能入貲不能,遣詣廷”(8-198+8-213+8-2013),[注]“訾”字前面的逗號原作頓號,校釋者引《二年律令·徭律》為據(jù),釋“訾”為“錢財”,見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第109頁。筆者認(rèn)為,該“訾”字應(yīng)解為“估量”。首先,J1⑨1—12諸簡中“已訾責(zé)其家,〔家〕貧弗能入”很像是對“訾能入貲不能”的執(zhí)行結(jié)果,而彼處“訾”皆表“估量”。與此對照,簡牘及秦系傳世文獻(xiàn)皆未見“訾”作“財”的字例,《二年律令·徭律》雖以“訾”的有無區(qū)分編戶民,但據(jù)后引岳麓秦簡《徭律》可知,秦時用“貧者”、“富有賢人”兩等級區(qū)分(詳?shù)谌?jié)),故漢初情況似不適用于秦代。其次,將“訾”解作“估量”,則“訾”、“遣”皆為動詞,摭兩動詞代表全句較符合語言習(xí)慣。反之,以“訾”作“財”為名詞,則“訾遣”在詞性上不協(xié)調(diào),也難解釋里耶秦簡“貲三甲,為錢四千卅二。自言家能入”(8-60+8-656+8-665+8-748)、“丞遷大夫居雒陽城中能入貲在廷”(8-232)中皆無“訾”字的原因。使人知道“訾遣”可能是“訾能入貲不能,遣詣廷”的略寫,“訾”、“貲”再次并現(xiàn),“訾”應(yīng)解為“估量”,而非“貲罰”。出土史料外,傳世的秦系文獻(xiàn)里也未見把“訾”或其它字借作“貲”的實例。

總之,“貲罰”一義很可能專由“貲”字表示,不允許以其它字假代。

二、戰(zhàn)國至西漢間“貲”的字義變化

上節(jié)討論了秦系“貲”字含義的唯一性以及表達(dá)“貲罰”時所用字的特定性。本節(jié)探索前文中提出的第二問,即“貲”從“罪罰”過渡到“量”“財”諸義的時間。擬分兩個方面:第一,漢代“貲”的“量”、“財”諸義是否自先秦繼承而來。第二,“量”、“財”的出現(xiàn)時間。

(一)先秦時期非秦系史料中的“貲”

傳世的先秦文獻(xiàn)真?zhèn)螀⒋?,倘依《漢書·藝文志》所列書名搜尋,也僅有《晏子春秋》、《管子》及《列子》出現(xiàn)了“貲”。其中,《列子》聚訟尤夥,特別是有“貲”的《楊朱》“衛(wèi)端木叔者”章,撰定可能晚于東漢,[注]楊伯峻:《從漢語史的角度來鑒定中國古籍寫作年代的一個實例——〈列子〉著述年代考》,載氏:《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23-348頁。不能作先秦文獻(xiàn)使用,故先排除。此外,《管子》中“貲”字最多見,今表列于下:

表1 《管子》中“貲”字的相關(guān)統(tǒng)計 [注]引文及釋義據(jù)馬非百:《管子輕重篇新詮》,中華書局1979年版。

上引的“貲”可概分為三義:(1)“價格”,(2)“財產(chǎn)”或“利潤”,(3)“輔助”。不論哪一種,都與秦系的“罪罰”明顯有別,其中(2)與漢代的“財”義全同,(1)也與漢代的“量”屬同一語義系統(tǒng)??墒?,稍留意《管子》中有“貲”的段落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皆在“輕重十六篇(原十九篇,佚三篇)”中,而這“輕重”諸篇,恰是《管子》里年代爭議最大的部分。目前較合理的說法認(rèn)為,今本“輕重”是以戰(zhàn)國傳存的原本為基礎(chǔ),在漢文帝至武帝末年間逐次撰著的。就表1引述的諸篇而言,《乘馬數(shù)》、《山國軌》、《山權(quán)數(shù)》、《山至數(shù)》可能從漢文、景帝時開始陸續(xù)成篇,《揆度》、《輕重丁》則要遲至武帝中期以后。[注]〔日〕金谷治:《管子の研究:中國古代思想史の一面》第四章第三節(jié)《「軽重」諸篇の成立》,東京巖波書店1987年版,第152-174頁。因此,也難藉上表諸例觀察先秦用字了。

最后一例在《晏子春秋·外篇第七》“景公使梁丘據(jù)致千金之裘晏子固辭不受”章:[注]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卷七,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86頁。

景公賜晏子狐之白裘,元豹之茈,其貲千金。

“貲”指“價值”,與《管子·乘馬數(shù)》等“價格”之義十分接近,和“財”也屬于同一系統(tǒng)。就時代而言,《晏子春秋》的史料來源很復(fù)雜,一般認(rèn)為其主體部分在先秦時業(yè)已流傳,與齊國關(guān)系密切。[注]參見鄭良樹:《論〈晏子春秋〉的編寫及成書過程》,載氏:《諸子著作年代考》,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年版,第21-57頁。

但遺憾的是,上引一章并無先秦出土文本參照,對比銀雀山出土西漢前期《晏子》殘簡的其他篇章可見,今本與漢簡本用字頗有異同,有些緣自后人的改易;[注]李天虹:《簡本〈晏子春秋〉與今本文本關(guān)系試探》,載《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3期。倘以上博楚簡《景公瘧》比較今本的相應(yīng)章節(jié),則語句、用字差異更大。[注]梁靜:《〈景公瘧〉與〈晏子春秋〉的對比研究》,來源: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675,2013年6月24日訪問。因此,僅憑今本孤證很難確言齊文字中存在“貲”,或許把它存疑處理最為恰當(dāng)。

歸結(jié)起來,目前尚未見可靠史料證明“貲”字曾存在于先秦其它諸國,姑將“貲”視為秦系特有文字比較穩(wěn)妥。

(二)從“罪罰”到“量”、“財”

上文已述,文、景帝以來編撰的《管子》“輕重”諸篇里已有不少接近“量”、或表示“財”的“貲”出現(xiàn)。此后,諸如《淮南子》、《春秋繁露》、《史記》以及西漢中后期的居延漢簡里都有同類義項的“貲”,且可與“訾”通用。[注]居延漢簡為最直接史料,如“貲家安國里王嚴(yán)(267.16)”、“貲直萬五千(311.5)”與“受訾家延壽里上官霸”(214.125)、“凡訾直十五萬”(37.35)”所示,“貲”、“訾”使用已無差別。編號及釋文據(jù)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說明遲至文、景帝時,“貲”已開始向“量”、“財”諸義轉(zhuǎn)化。不過,倘以《管子》“輕重”為起點再向前討溯,卻也難找到相關(guān)的例證了。

與此呼應(yīng),秦亡以后作“罪罰”解的“貲”大幅減少,漢初抄寫的秦代案例中見二例,[注]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17,123簡?!抖曷闪睢分袃H有《興律》里出現(xiàn):

這可能即是《說文解字·貝部》引“漢律:民不繇,貲錢二十二”之所本。[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影印本)》(卷六下),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05頁。該律文針對編民的“乏徭”者,故涉及人群不會太少。值得注意的是,《興律》中還有“ □/ 罰有日及錢數(shù)者”(403)殘簡,[注]“ □/ ”,釋文原缺,此據(jù)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xiàn)釋讀》圖版第43頁補(bǔ)入。所言內(nèi)容應(yīng)與401簡為一事,從該簡推知,“貲日廿二錢”在實際執(zhí)行時可能用“罰”字代替“貲”,稱“罰日”或“罰若干錢”,這從《金布律》“有罰、贖、責(zé)(債)”(427)而不提及“貲”也能得到佐證。所以,像秦時期“有貲”余錢若干(J1⑨11A)之類的話在漢初似已不再使用。除《奏讞書》、《興律》、《說文》以及孔家坡出土漢初《日書》、[注]見《日書·天牢》353叁簡,該簡冊出土墓的下葬斷代為漢景帝后二年(前142),則抄寫應(yīng)在此前。又,孔家坡《日書》顯示,它與秦代《日書》有緊密的繼承關(guān)系。詳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考古隊編:《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33、35頁,簡編號亦據(jù)此書。漢人抄寫的秦代字書外,就很難在漢代史料中找到作“罪罰”解的“貲”了。

因材料匱乏,不易對漢律中“貲”的用法深入了解,從《二年律令》未見將“貲”借作它用、[注]如《二年律令·徭律》中作“財”解的幾處“訾”(411)無一被寫成“貲”?;蛞运直硎尽百D罰”這兩點看,該字在律文中也許延續(xù)了秦代特征??墒?,律令之外或非法律文書中,其特定性可能有所松動。如漢初抄寫的秦時案例中有“蓋盧有資去”(126)一句,[注]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18。要說“蓋盧因有貲罰而離開”,但應(yīng)寫“貲”的地方被寫成了“資”。約漢初編訂的《韓非子·外儲說右下》云:[注]陳奇猷校注:《韓非子新校注》卷一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15頁。關(guān)于《韓非子·外儲說右下》的成篇年代,詳〔日〕町田三郎:《關(guān)于〈韓非子〉的編成》,鄧紅譯,載《中國人民大學(xué)學(xué)報》1991年第6期。

秦昭王有病,百姓里買牛而家為王禱。公孫述出見之,入賀王曰:“百姓乃皆里買牛為王禱?!薄踉唬骸蚌ぶ硕住!?/p>

通篇全以“訾”表示“貲罰”。筆者認(rèn)為,上述兩例屬于誤寫,并不意味制度上允許“貲”可以用它字代替,但對比睡虎地秦簡中“貲”一字不紊的舊例,卻也反映出入漢以后貲罪名目驟減,時人對“貲”字的嚴(yán)格性已有懈怠,甚至不介意“貲”、“訾”的區(qū)別了。

盡管“貲錢”律文的施行下限不明,也不確定“貲”在文帝以前是否已有“量”、“財”諸義,但關(guān)于兩類字義的明證都在呂后二年至文帝的某個時期內(nèi)消失,且前后出現(xiàn)了“貲”、“訾”、“資”相混的跡象,說明這廿余年間很可能是“貲”從“罪罰”過渡到“量”、“財”諸義的關(guān)鍵時期。

三、從字義演變看秦漢間的制度改革

如上文分析,“貲”從“罪罰”到“量”“財”的轉(zhuǎn)變歷時短暫而徹底,故能推知其背后必有強(qiáng)大的動力驅(qū)使。其中,貲刑廢止和財產(chǎn)調(diào)查制度改革的影響可能最關(guān)鍵。

首先談貲刑廢止與“罰”義的消泯。水間大輔先生曾用漢罰金刑的等級與秦貲刑對比,指出漢“罰金一兩”、“罰金二兩”、“罰金四兩”與秦“貲一盾”、“貲一甲”、“貲二甲”的繼承關(guān)系,又以《二年律令》中貲罪已完全消失,遂提出至晚到呂后二年時貲刑已被廢止。[注]〔日〕水間大輔:《秦漢刑法研究》第一章第四節(jié)《財産刑》,東京知泉書館2007年版,第63-72頁。任仲爀先生認(rèn)為,秦貲刑最初有四個等級:“貲一盾”、“貲二盾”、“貲一甲”、“貲二甲”,但“貲二盾”在睡虎地秦簡中唯有一例,以后可能逐步消失,遂成三個等級。[注]參見[韓]任仲爀《秦漢律的罰金刑》,樸美玉譯,載《湖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3期。而于振波先生據(jù)新公布岳麓秦簡《數(shù)》中“甲、盾—金—錢”的換算比,推定秦貲刑分四等級。[注]詳見于振波:《秦律中的甲盾比較及相關(guān)問題》,載《史學(xué)集刊》2010年第5期。如果將里耶秦牘J1⑨1—12的貲余錢比照岳麓秦簡《數(shù)》換算為甲、盾數(shù),似乎難以容納“貲二盾”一級,故至少在貲刑被罰金刑取代時,主要是三個等級。關(guān)于J1⑨1—12與《數(shù)》的甲盾換算,[注]詳見馬怡:《秦簡所見貲錢與贖錢——以里耶秦簡“陽陵卒”文書為中心》表1,載武漢大學(xué)簡帛研究中心、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研究所主辦:《“中國簡帛學(xué)國際論壇2012:秦簡牘研究”論文集》(2012年11月)。但需指出,馬怡先生認(rèn)可四等分說,似不妥當(dāng)。水間大輔先生的意見總體上是合理的,但須作兩處修正:第一,《二年律令·興律》中尚存一條“貲錢”律文,故至少到呂后二年貲罪還未盡廢。第二,罰金刑的等級雖與秦貲刑對應(yīng),但“罰金”之名卻非秦有,乃從東方引進(jìn)。[注]〔日〕冨谷至先生據(jù)《奏讞書》案例20指出,先秦時魯國已存在以罰金為名的財產(chǎn)刑,它對漢罰金刑的產(chǎn)生有潛在影響。見《秦漢刑罰制度研究》第二編第四章第一節(jié)《從貲刑到罰金刑》,柴生芳、朱恒曄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23、124頁。今案,《國語·齊語》云:“小罪謫以金分,宥間罪?!澜鹨澡T劍戟,……惡金以鑄鉏、夷、斤、斸”(《管子·中匡》、《小匡》略同),又《周禮·秋官·職金》云:“掌受士之金罰、貨罰,入于司兵”,可能是“罰金”之名的更早源頭。分別見徐元誥:《國語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30、231頁;《周禮注疏(影印本)》(卷三六),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905頁。因此,“罪罰”之“貲”的使用下限仍然不明。上節(jié)末指出,“罪罰”及“量”“財”兩類字例均在呂后二年至文帝某一時期內(nèi)消失,而此間漢廷對刑制進(jìn)行的最大幅調(diào)整即在文帝十三年(前167),筆者推測,表“罰”義之“貲”消匿于律文可能始自該年。

尚需補(bǔ)充一點,前已述及,至晚到呂后二年時執(zhí)法中或已不見“有貲”字樣,暫未繳納“貲錢”者被記為“有罰”,故一般編戶與表“罪罰”之“貲”的接觸已很有限。對他們而言,“罪罰”義可能早在罰金刑系統(tǒng)取代貲刑時就已逐漸淡漠了。

其次是財產(chǎn)調(diào)查制度改革對“財”義的普及。自先秦以來,“訾”是表示“量”意的正字,諸國通行,[注]如《管子·君臣上》:“吏嗇夫盡有訾程事律”,黎翔鳳:《管子校注》卷一〇,梁運華整理,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46頁;《商君書·境內(nèi)》:“高爵訾下爵級”,高亨注譯:《商君書注譯》,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52頁?!俄n非子·亡征》:“心悁忿而不訾前后者”,陳奇猷校注:《韓非子新校注》卷五,第301頁。前文引里耶秦牘中還有“訾責(zé)其家”(J1⑨11A)、“訾能入貲不能”(8-198+8-213+8-2013),說明它也常用于官文書中。貲刑廢止后,作為專用術(shù)語的“貲”失去依托,很容易通、訛為它字,故音同形近的“訾”成為首選。“貲”由此得“量”義。而“貲”在漢代能廣泛被用作“財”,還是緣順了財產(chǎn)調(diào)查制度改革的助力。據(jù)新披露的岳麓秦簡《徭律》:[注]陳松長:《岳麓秦簡中的〈繇(徭)律〉例說》,載武漢大學(xué)簡帛研究中心、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研究所主辦:《“中國簡帛學(xué)國際論壇2012:秦簡牘研究”論文集》。斷句酌改。

繇(徭)律曰:歲興繇(徭)徒,人為三尺券一,書其厚焉。節(jié)(即)發(fā)繇,鄉(xiāng)嗇夫必身與,典以券行之。田時先行富有賢人,以閑時行貧者,皆月券書其行月及所為日數(shù),而署其都發(fā)及縣請(情)。(1241—1242)

說明秦代用“貧”和“富有賢”兩個等級(是否還有其它等級不明)將編民的服役時間進(jìn)行區(qū)別,則興徭前必會對民戶財產(chǎn)所屬等級預(yù)先評定。而到漢初,《二年律令·徭律》說:

發(fā)傳送,縣官車牛不足,令大夫以下有訾者,以訾共出車牛;及益,令其毋訾者與共出牛食,約載具。(411)

可以看出,以“訾”之有無來評定家產(chǎn)了。該條文是“訾”作“財”解的最早確證,[注]《戰(zhàn)國策·齊策四·齊人見田駢》出現(xiàn)“訾養(yǎng)千鍾”,鮑彪曰:“訾、資同,所訾所養(yǎng)也。”見諸祖耿編撰:《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bǔ)本)》卷一一,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625頁。可是“訾”的類似字例很難在先秦文獻(xiàn)中找到旁證,且《齊人見田駢》章并無出土文本對照,故不能確言先秦時“訾”必有“財”義。因其與國計民生關(guān)系緊密,“訾”很快就大量見于漢代文獻(xiàn),特別是漢武帝時一度“以訾征賦”,[注]《鹽鐵論·未通》,馬非百注釋:《鹽鐵論簡注》,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15頁。且史籍中又首次明確出現(xiàn)以“訾”若干為標(biāo)準(zhǔn)施行的徙民,[注]參見(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六)《武帝紀(jì)》:“(元朔二年夏,前127)徙郡國豪杰及訾三百萬以上于茂陵”,第170頁。“訾”的概念必然廣植人心。

總體看來,西漢中期以前官方色彩較濃的記述——特別是詔令中,很少用它字借作“訾”,結(jié)合《二年律令·徭律》思考,“訾”應(yīng)是律令正字。然而“訾”既能與“貲”通,且“貲”已無特別的法律意義,在頻繁使用時難免混淆,尤其是“貲”為“貝”部,易與錢財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遂頗受民間的偏愛,如《管子》“輕重”諸篇皆以“貲”表“財”。

到西漢后期,居延漢簡中的地方官文書對“貲”、“訾”已不很區(qū)別,就連詔書也多以“貲”代替“訾”,[注]參見(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九)《元帝紀(j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9頁;(卷一〇)《成帝紀(jì)》,第317、318頁;(卷一一)《哀帝紀(jì)》,第337頁;(卷一二)《平帝紀(jì)》,第353頁?;煊玫内厔莞鼮槊黠@。遞及東漢,除《漢書》等少數(shù)記錄西漢史事的著作外,傳世文獻(xiàn)里已不易見到用“訾”表“財”的字例了。[注]另需指出,東漢時期的石刻、簡牘中倒存在一些以“訾”表示“財產(chǎn)”的用例,如章帝時《侍廷里父老僤約束石券》有“訾下不中”,見〔日〕永田英正編:《漢代石刻集成》(圖版·釋文篇),京都同朋舍1994年版,第24—25頁;靈帝時《金廣延母徐氏紀(jì)產(chǎn)碑》有“訾業(yè)”,見(南宋)洪適,《隸釋》卷一五,載《石刻史料新編(影印本)》(第一輯第九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年版,第6912頁上;東牌樓出土東漢末戶籍簡有“訾五十”(82)的記錄(編號及釋文據(jù)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文物研究所編:《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走馬樓三國吳簡中“訾”若干之例更常見。故在基層簿籍、契約中,“訾”的用法可能因循了西漢舊章。至此,“貲”的字義演變及使然因由已基本朗豁。

軍吏卒會赦,其亡罪而亡爵及不滿大夫者,皆賜爵為大夫。故大夫以上賜爵各一級,其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注】師古曰:“七大夫,公大夫也。”非七大夫以下,皆復(fù)其身及戶,勿事。

總之,罰金刑至晚到高祖末年業(yè)已存在;倘若漢初《徭律》在頒行至呂后二年前未作過重大修訂,則罰金刑與計“訾”均能上溯至楚漢末季。[注]張忠煒先生通過分析《二年律令·錢律》、《秩律》、《爵律》、《行書律》的成立背景指出,高祖五年是部分漢律建立、健全的重要年代界限。見《〈二年律令〉年代問題研究》,載《歷史研究》2008年第3期。可作參考。但更早的情況就無從推測了。

因《二年律令》中“訾”唯見于《徭律》,而“貲”卻又僅存于針對“乏徭”者的《興律》中,故不能說計“訾”與廢除貲刑有因果關(guān)聯(lián)。但是,用罰金刑取代貲刑,使執(zhí)法中不再出現(xiàn)“有貲”之類用語,卻客觀上為財產(chǎn)調(diào)查制度中使用“訾”字提供了便利,避免了“貲”、“訾”同出造成誤解。從這一角度說,計“訾”的出現(xiàn)也許晚于罰金刑,抑或二者是在同期統(tǒng)籌下孕生的。

四、結(jié)語

秦漢之間,“貲”的字義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從戰(zhàn)國秦、秦代的律文專用義——“貲罰”過渡到漢人常用、但無嚴(yán)格法律意義的“財”。促成該變化的是漢初對貲刑、財產(chǎn)調(diào)查制度的改革。厘清這個過程,就更易理解將秦律或《二年律令》中“貲”釋作“財”的不恰當(dāng)了。

以“貲”的演變?yōu)榫€索,我們觀察到律令對民間用字的影響,更直觀地認(rèn)知了秦、漢間財產(chǎn)刑、財產(chǎn)調(diào)查制度的相異處。它或許能啟示我們深化思考秦、漢律令間其它方面的用字差異,以及異同中所蘊含的制度因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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