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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編·采薇》的復合型文本特征及意蘊探析

2013-11-16 06:14馬世年趙曉霞
關鍵詞:伯夷采薇新編

馬世年,趙曉霞

(1.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730070;2.西北師范大學 教育學院,甘肅 蘭州730070)

《采薇》出自魯迅先生的小說集《故事新編》。所謂新編之意,即是以舊故事為其背景和藍本,加以再創(chuàng)造。魯迅先生在《故事新編·序言》中談到,對于歷史小說有兩種寫法,其中之一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1]450,而《采薇》正屬于此。眾所周知《采薇》的故事梗概和主要情節(jié)都是典出有據(jù)的;而在取史料記載和傳說的因由的同時,作者又加以創(chuàng)造性地改編,從而形成了《采薇》獨特的敘事結構。用希勒斯·米勒(J.Hillis.Miller)的觀點來講,即形成了一種復合型文本,“任何一部小說都是重復現(xiàn)象的復合組織,都是重復中的重復”[2]。因此,《采薇》這種復合性文本形成了雙重的敘事線條,具有二重敘事相互銷蝕的特點。一方面,《采薇》是對于歷史典故和傳說的重復和再敘述,歷史典故和傳說構成了該篇小說的背景和參照系;另一方面,它又是對于歷史藍本的所謂“隨意點染”,是用一種帶有戲謔的敘述口吻,打破以往純正歷史敘述下的莊嚴氣氛,從而產(chǎn)生新的寓意,這就是對舊文本的顛覆和離間。就以往的研究而言,更多關注的是“所以然”的問題,即小說內(nèi)容的寓意等,而較少關注“之所以然”的問題,即小說的敘事和結構的形式并由此產(chǎn)生的內(nèi)涵張力等。本文就此作出新的探索,并進一步發(fā)掘復合型文本背后所產(chǎn)生的深層寓意。

一、復合型文本:“故事”與“新編”

伯夷、叔齊作為傳統(tǒng)儒家道德的代表人物,在不同的歷史語境下形成的評價可謂莫衷一是??傮w看來,可以分為兩大類型。一方面是從正面肯定二人作為儒家道德楷模的高風亮節(jié):堅守正義,恥食周粟,歸隱首陽,采薇而食。在很大程度上伯夷、叔齊已成為儒家理想人格和道德典范的象征。例如《論語》中就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山下,民到于今稱之”的感嘆,孔子稱其“求仁而不得”,而孟子譽之“圣之清者”;唐代韓愈作《伯夷頌》,贊其品質(zhì)為“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及至明代的《封神演義》中,有《首陽山夷齊阻兵》一回,敘及二人恥食周粟的事,嘆曰:“至今人皆嘖嘖稱之,千古猶有余馨”。另一方面,在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也出現(xiàn)了一些相反的聲音。如劉向的《列士傳》中載,伯夷、叔齊陷于首陽山困境時,“天遣白鹿乳之,逕由數(shù)日,叔齊腹中私曰,得此鹿完噉之,豈不快哉!于是鹿知其心,不復來下。伯夷兄弟,俱餓死也”,這近似于西方寓言里“取金蛋”的反諷,對伯夷、叔齊的形象作了歷史性的顛覆。而據(jù)南北朝時《殷蕓小說》的記載,東方朔對二人的行為也不以為然,“臣(東方朔)聞賢者居世,與時推移,不凝滯于物……天子轂下,可以隱居,何自苦于首陽”,東方朔將二人視為“古之愚夫”來作為反例,也是對二人道德典范形象的質(zhì)疑。唐宋以降,在“疑古”風氣與“翻案文章”思潮下,對伯夷、叔齊的質(zhì)疑聲更是屢見不鮮。及至清代,伯夷、叔齊作為義士的形象遭到了徹底的顛覆,清初艾衲居士的小說集《豆棚閑話》中有《首陽山叔齊變節(jié)》,對歷史人物進行了無情的嘲諷;甚至有人作打油詩,“圣朝特旨試賢良,一對夷齊下首陽。家里安排新雀帽,胸中打點舊文章。當時深自愧周室,今日翻思吃皇糧。非是一朝思改節(jié),西山薇蕨已吃光”(禇人獲《堅瓠五集》卷三引詩)[3]。

精熟中國古典文化的魯迅,對伯夷、叔齊的“故事”自然是十分熟悉的,作為對此故事的“新編”,他必將傳統(tǒng)的文本納入新故事的視野?!恫赊薄芬晃脑诨厩楣?jié)以及話語的使用上與傳統(tǒng)故事并無二致,甚至可以說原封不動地照搬了這個故事的框架,連《故事新編》中其他小說中不時出現(xiàn)的油滑、隱喻也很難看到。整體看來,《史記·伯夷列傳》作為小說《采薇》的基本故事背景,大致可分為開端、發(fā)展、高潮和結尾4個部分,這與“新編”的情節(jié)相互交織。

小說的“開端”是從“養(yǎng)老堂”講起?!妒酚洝酚涊d:“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盍往歸焉”[4]2123,而《采薇》一開篇即從西伯文王的“養(yǎng)老堂”講起,“伯夷整天坐在階沿上曬太陽”,而叔齊則可推知是經(jīng)常打太極拳的。伯夷、叔齊從抽象的歷史概念中走了出來,來到真實的凡間,像普通老人一樣,喜歡“曬曬太陽”或“打打太極”,這也為整篇小說定下了“世俗化”的調(diào)子。

小說的“發(fā)展”乃是“武王伐紂”和“扣馬之諫”事件?!妒酚洝分杏涊d了“武王載木主……東伐紂”,夷、齊二人“叩馬而諫”的情形:“‘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龆ブ!蹦敲?,《采薇》則是其小說化、白話化的版本:打頭的木主早已望不見了,于是二人沖到了周王的馬前,嚷道:“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嗎?”[1]510白話化的敘事手法本身就包涵著對歷史文本的解構和侵蝕,嚴肅而充滿道義感的申討在這里竟然混淆為當眾罵街;歷史文本中的意義中心被消解,而“新編”的重心則由義正言辭的道德質(zhì)問轉移到伯夷、叔齊被圍觀的尷尬境地上來。

小說的“高潮”部分乃是“義不食周粟”?!妒酚洝穼懙溃拔渫跻哑揭髞y,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小說《采薇》則詳盡地表現(xiàn)了伯夷、叔齊因不吃“周家的大餅”而隱居在首陽山的情形:從茯苓的渴望到發(fā)現(xiàn)薇可吃的驚喜,更細微到“薇湯、薇羹、薇醬……”可見“新編”關心的是主人公“吃”的窘境,而“義不食周粟”則凍結為一個歷史的符號。

小說的“結尾”部分寫了伯夷、叔齊凄慘的結局?!妒酚洝分休d,“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遂餓死于首陽山”。這里還是正史的記敘手法,嚴肅而充滿正義感?!恫赊薄穭t借小丙君之口戳穿了伯夷、叔齊身上的矛盾和荒唐,并借著阿金之口將二人推向了死路。由是觀之,魯迅先生以《史記·伯夷列傳》為其故事藍本,又將“故事”的主旨消解于“新編”的敘事之中,并由此產(chǎn)生了新的語境。小說中也涉及到了《史記》之外的其他歷史文本,例如《采薇》中對二人死因的補充:是餓死的嗎?阿金姐不這么看,大約是叔齊貪嘴想吃鹿肉所至吧。關于“吃鹿肉”的這段傳說并非空穴來風,劉向《列士傳》中就有關于叔齊貪嘴想吃鹿肉的戲虐描寫。

細讀《采薇》,發(fā)現(xiàn)很多細節(jié)也都是化用傳統(tǒng)而來,最終成為對傳統(tǒng)話語的悖離與戲仿。例如《采薇》中引用了《尚書》中武王伐紂通告眾人的《泰誓》,高舉“共行天罰”的旗號意在強調(diào)“武王討伐”行為的合理性和正義性。而在《采薇》中,當叔齊、伯夷遭遇華山強盜小窮奇時,他打出的旗號是“恭行天搜”!

“阿呀!”小窮奇吃了一驚,立刻肅然起敬,“那么,您兩位一定是‘天下之大老也’了。小人們也尊先王遺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請您老留下一點紀念品……”他看見叔齊沒有回答,便將大刀一揮,提高了聲音說道:“如果您老還要謙讓,那可小人們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貴體了!”[1]149

既是強盜,卻口口聲聲“遵先王遺教”;即使行攔路搶劫之實,也要打著“敬老”的大旗,宣稱他們是“恭行天搜”?!肮刑焖选憋@然是對“共行天罰”的戲仿之辭?!肮刑焖选鄙星胰绱耍肮残刑炝P”又何以堪?其反諷的意味不言而喻。再如《史記·伯夷列傳》中,司馬遷寫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這表達了司馬遷的美好愿望,而在《采薇》中,這句話卻成為夷、齊離開養(yǎng)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餅”[1]517的心理寄托——老天爺既然眷顧善人,我們出走應該也會有好日子過吧。并且這種寄托竟然具體到“或者竟會有蒼術和茯苓之類”[1]517這樣的實惠。

綜而觀之,《采薇》的情節(jié)展開依附于傳統(tǒng)文本,但傳統(tǒng)文本在新的敘述語境中已不再保持原來的寓意和風格,它們已經(jīng)退居為背景和底色,在新編中轉而生成了新的意蘊。正是如此,《采薇》的文本結構便呈現(xiàn)出復合型文本的特點來?!恫赊薄穼v史舊故事加以再敘述,使其進入到新的語境之中,情節(jié)的借用也好,語詞的化用也好,在新的語境中都形成了對于原文本意蘊的喜劇性偏離。這正是“新編”最具價值之處。

二、道德與生存的困境:重復與顛覆

在閱讀《采薇》時,若沒有歷史和傳說的故事作為背景,則失去了文化闡釋的大語境;同樣,若忽視了新的敘述產(chǎn)生的離間效果,就無法品味出新編故事的內(nèi)涵和意蘊來。《采薇》中,由重復到顛覆的記敘背后,是伯夷、叔齊理想道德與世俗生存的悖謬與困境。

眾所周知,伯夷和叔齊是謹遵“先王之道”的典范,談論時事,必稱“合不合先王之道”,這是幾千年來文化沉積為二人打造的典型形象。魯迅先生在《采薇》中也沒有徹底否認這一點,從頭至尾都在強化“節(jié)、義”,這是夷、齊二人的“大事”,這條線構成了全篇的明線。但與此同時,每當論及“大事”的時候,文中必又有意無意間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小事”聯(lián)系到一起。我們?nèi)绻麑⑦@一系列的“小事”整理起來,發(fā)現(xiàn)這些小事也構成了一條線,一條暗線,與“大事”構成的明線并行不悖,并且對明線構成威脅與侵蝕。那么,下表是對兩條線的直觀概括。

透過這兩條并行不悖的線索,尤其是由生活化的“小事”構成的暗線,不斷地構成對“節(jié)義”大事的消解與顛覆。這里我們必須注意到暗線當中的一系列詞語:烙餅、粉、大餅、辣、姜湯、核桃、茯苓、清香、飯團、薇菜、鹿肉……這些詞語始終與日?;摹俺浴本o密相關。顯然,文章對于“吃”的問題有著鍥而不舍的關注,而且總是與“保節(jié)、守義”等這般“大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魯迅先生在對歷史的敘事面前,不動聲色地將日常性話語貫穿其中,“節(jié)義”之大事與“衣食”之小事相互照應、互為表里。

文章一開頭,即寫道:“伯夷最不留心閑事,秋涼到了,他又老的很怕冷,就整天的坐在階沿上曬太陽?!保?]506這里的“閑事”,乃是叔齊帶給他的有關“武王動兵”的相關消息。對于武王動兵這等“閑事”,伯夷的態(tài)度是平和的,他勸戒叔齊道:“我看你還是少出門,少說話,每天練你的太極拳的好!”[1]508但是伯夷發(fā)現(xiàn)養(yǎng)老堂里近來的烙餅“一天一天的小下去了”[1]507,這倒上了伯夷的心,到后來,當養(yǎng)老堂里“烙餅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來”[1]508時,使得伯夷“也很難閑適了”。從“不留心閑事”到“很難閑適”,這里蘊含著伯夷的基本的價值判斷,當他覺察到周文王養(yǎng)老堂里的這碗平穩(wěn)飯快要吃不穩(wěn)了的時候,才開始著了急,與弟弟叔齊一道關注時局,頂著冬月的嚴寒到大路上看武王出行的隊伍。而伯夷的這種價值觀對以他為代表的文化現(xiàn)象——“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無疑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反諷和顛覆。

為了凸現(xiàn)“吃”的獨特效果,我們看到《采薇》中甚至出現(xiàn)了用“烙大餅”的時間來計時的有趣現(xiàn)象。例如:

約摸有烙十張餅的時候,(叔齊)這才氣急敗壞的跑回來,鼻子凍的通紅……

約有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的功夫,這才見別有許多兵丁……

大約過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功夫,現(xiàn)狀并無變化,看客也漸漸的走……[1]509-512

以“烙餅”這個日常化動作作為時間的界定和標尺,當然可以僅僅看作是魯迅先生的詼諧之筆;而當把它放諸全文,則在全篇中更加生動地渲染了伯夷叔齊對“吃”的在意和重視。在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伯夷和叔齊已成為形而上意義上的禮義道德的象征,魯迅先生則還原了他們作為凡人無法回避的窘境:“吃”于是成為生存的第一要義。時間對于他們來說已用客觀無情的天、時、分、秒來計算的,而是像烙餅一樣,因為烙餅的時間長度已經(jīng)爛熟于心,因此伯夷、叔齊是在不斷地等待“吃”的過程中消耗著生命,這從某種角度來講,更是隱喻了生命存在意義的主觀性。這種時間方法的運用生動、充分地傳達了魯迅《采薇》一文的主導情緒,凸現(xiàn)了伯夷、叔齊二人在追求生存過程中的窘迫境地。

文中還有許多看似信手拈來的詼諧描寫,如周武王于養(yǎng)老堂墻外張貼的《泰誓》鈔本,“每個字都寫得有核桃一般大”[1]514;年輕的太太為伯夷特意端來“八年陳的老姜熬的”[1]513姜湯,而伯夷“怕辣”,“一定不肯喝”;準備出走的前一晚,叔齊“仿佛聞到茯苓的清香,接著也就在這茯苓的清香中,沉沉睡去了”[1]517……看似閑來之筆,又時時提醒著讀者,促使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禮”、“隱居首陽山”的動因,已然不是人們印象中抽象的道德觀念,而具體、細化到他們每天無時無刻不面臨的吃飯問題。

而將“吃”的刻畫推向極致的,還當屬“首陽山”隱居一節(jié)。魯迅先生將伯夷、叔齊投奔首陽山之后如何覓食和制作食物的細節(jié)刻畫,可謂到了精細入微、不厭其煩的地步。例如,二人最初嘗試吃“松針”的描寫:

但是他(叔齊)立刻平靜了,似乎有了主意,接著就走到松樹旁邊,摘了一衣兜的松針,又往溪邊尋了兩塊石頭,砸下松針外面的青皮,洗過,又細細的砸得好像面餅,另尋一片很薄的石片,拿著回到石洞去了……

他就近拾了兩塊石頭,支起石片來,放上松針面,據(jù)些枯枝,在下面生了火。實在是許多工夫,才聽得濕的松針面有些吱吱作響,可也發(fā)出一點清香,引得他們倆咽口水[1]523。

伯夷、叔齊投奔首陽山,人們往往只關注到這一行為是二人“義不食周粟”的結局;但是《采薇》中魯迅先生進一步發(fā)問:他們不食周粟,那他們吃什么?從嘗試吃又苦又粗的“松針”到發(fā)現(xiàn)“薇菜”,從吃烤薇菜,到后來的“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1]P525,都將關注的焦點聚焦到了解決“吃”的問題上來了。文中前半部分提到,伯夷不留心武王伐紂“這等閑事”,卻因為“不但烙餅小下去,粉也粗起來”而“很難閑適”了。到了首陽山后,伯夷因為首陽山上薇菜有了保障,“從此就較為安適自在”[1]526了。從養(yǎng)老堂到首陽山,此間的變化,世人冠之以“義不食周粟”的大義;而對于伯夷,卻是從“閑適”到“安適”而已!故而,歷史文本中抽象的意義和價值觀念就在世俗世界的饑飽變化中被徹底解構了。

再看《采薇》中耐人尋味的結尾部分,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山,村民對此還是懷有些許憐憫心的,但是阿金姐的“貪吃鹿肉”說又讓村民們的良心坦然了?!奥牭竭@故事的人們,臨末都深深的嘆一口氣,不知怎的,連自己的肩膀也覺得輕松不少了?!保?]532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多少是一件高尚、嚴肅的事,現(xiàn)在卻變成了首陽山下百姓的談資,“即使有時還會想起伯夷叔齊來,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見他們蹲在石壁下,正在張開白胡子的大口,拼命的吃鹿肉。”[1]532這樣,不但他們?yōu)椤肮?jié)義”所作出的努力和犧牲失去了所謂的意義與價值,就連作為常人所歷經(jīng)的生存窘境也不復被人們同情和理解,真正地變成一個故事了。正如錢理群先生就《故事新編》所談道的:魯迅的每一篇小說都有兩種“調(diào)子”:崇高的與嘲諷、荒誕的,悲壯的與悲涼的。兩種調(diào)子互相消長,形成內(nèi)在的緊張關系,而且小說后半部分情節(jié)都忽然翻轉,把前面的情節(jié)顛覆[5]。

三、獨特意蘊:“理想性”與“卑瑣性”的離間

問題還不止于此。如果進一步追問:魯迅先生在其晚年何以有如此的耐心和興致“心平氣和”地再續(xù)伯夷、叔齊的老故事?以往的研究往往著眼于“所以然”的問題,有的認為這是對封建道德虛偽性的揭露,有的認為這是對儒家道德觀自身悖謬性的揭示,有的則認為這是魯迅先生自身遭遇的曲折寫照。這些論述都有其價值和意義,但現(xiàn)有的研究鮮有立足于文本內(nèi)部的語言結構特點并加以條分縷析地分析、進而探討其文本意蘊的。

本文從“復合型文本”的二重性特點談起,指出了“新編”對“故事”的喜劇性偏離的特點,進而分析復合型文本相互消解、顛覆的戲劇性效果,落腳到魯迅小說中無時不刻對日常化的“吃”的關注。對《采薇》敘事特點和效果的研究,根本目的在于把握隱藏在小說紛繁復雜的敘事形式背后的“意蘊”。在魯迅先生的筆下,伯夷、叔齊的形象已然從歷史的形而上的大話語中剝離出來,走進了日常性的話語系統(tǒng)中:年邁的伯夷、叔齊有著與常人一樣餓肚子的窘境,他們身上被賦予的道德仁義的光環(huán)也隨之黯淡,生存的問題一直伴隨著他們的生活。用哈桑的話來講,這是通過“卑瑣性”策略展開的敘事,即在消逝的神性以后將人的“卑瑣性”展示出來[6]。伯夷、叔齊這對儒家道德的典范時時處在“大義氣節(jié)”與日常化的“卑瑣生存”的拷問之下。在“身”與“義”的糾結中,在生存困境與人格完善的焦灼中,毫無余地的“泄露了伯夷無意升華或并不崇高的一面”,“昭示出伯夷承擔儒家道德的無力”[7]。

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當我們考察魯迅《采薇》的獨特意蘊時,不得不力圖回到魯迅寫作的特定年代和歷史情景當中去。魯迅先生的小說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批判性,這在《吶喊》、《彷徨》等前期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憂憤深廣中彰顯無遺。而他后期的作品《故事新編》(8篇中有5篇寫于魯迅生命的最后時期,《采薇》作于1935年12月),由于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與前期作品差異很大,嬉笑怒罵、詼諧幽默、舉重若輕;尤其取材于遙遠的歷史題材或傳說,又“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因而更多地體現(xiàn)出作者寫作心態(tài)的從容和對小說形式創(chuàng)新的游刃有余。通過對小說“復合型”文本特征的分析,可以看到,魯迅先生在《采薇》中依然將關注的焦點最終落到了伯夷、叔齊道德和生存的困境上來。人首先得要活著,這其中的窘迫與無奈是誰也無法回避的。在其《華蓋集續(xù)編》中,他戲稱為“唯飯史觀”。所以,娜拉出走以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因此,魯迅先生也一再追問作為節(jié)義之士的伯夷、叔齊的現(xiàn)實窘境,關注他們走下歷史的圣壇還原為“人”的生命體驗。這個問題在魯迅先生生命的最后時期、在他新編伯夷、叔齊的舊故事中依然揮之不去、縈繞于心。這就使得《采薇》與魯迅先生前期的作品在深層內(nèi)涵上有著相通之處,即對抽象道德和具象人性的深刻反思與批判是不言而喻的。

以之觀《采薇》,“吃”的困境時刻縈繞于伯夷、叔齊的處境,這種“卑瑣性”最終也蠶食著歷史所賦予他們的精神和道德的理想。借用文中叔齊質(zhì)疑伯夷的話——“我們可就成了為養(yǎng)老而養(yǎng)老了”!為養(yǎng)老而養(yǎng)老,換言之即是“為活著而活著”,即便是伯夷、叔齊這樣的道德楷模也絲毫不能免其俗,進而使得所謂的精神追求幻化為歷史的托詞,所有道德、意義、價值的高屋建瓴都轟然間坍塌,小說將人們帶入了意義和價值的困境當中。這正是魯迅小說的高妙之處。閱讀《采薇》,我們作為讀者同伯夷、叔齊、送姜湯的太太、阿金姐、以及想象二老吃鹿肉而心安的民眾們一起,體驗了“卑瑣性”的人性對于理想道德的反諷和銷蝕。在對歷史話語的揶揄中,在看似嘲諷的語氣中,魯迅徹底實現(xiàn)了對伯夷、叔齊在歷史文本中樹立的價值系統(tǒng)的解構和顛覆,進而對人性進行無情的拷問。以結尾為例,民眾們想象伯夷、叔齊吃鹿肉而死故而心安了,那么讀者又何嘗不是?大家似乎終于可以卸下“禮義道德”的包袱,擺脫“道德理想”與“卑瑣人性”的尷尬沖突。這之中,滲透著魯迅的無奈與感慨,悲哀與諷刺,更有他“直面人生”的勇氣和孤獨。也只有這位思想的先驅,才如此徹底地撕下了歷史敘述中那華而不實的面具,對于人性作如此切膚的關懷和反省。

[1]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2][美]希勒斯·米勒.解讀敘事[M].申丹,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3]劉勇強.一隊夷齊下首陽——談《首陽山叔齊變節(jié)》[J].文史知識.2004(6):46-52.

[4]司馬遷.史記·伯夷叔齊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2.

[5]錢理群.《故事新編》漫談∥錢理群.錢理群講學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6]伊哈布·哈桑.后現(xiàn)代景觀中的多元論[M]∥王岳川,尚水.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與美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7]于愛成.《采薇》重讀:經(jīng)典解構與身體敘事[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9(5):93-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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