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 大慶 孫占山
有句老話叫“背井離鄉(xiāng)”,意思是遠離了故土。其實離鄉(xiāng)遠去拋棄的東西很多,豈止是一口井。這里重點突出井,可見井在鄉(xiāng)人心中的地位。早些年,哪代德人如果打出一眼旺水甜井,不僅造福一方,還會蔭及后代子孫。
在我們村就有這樣一口井,它正居村中十字路口一側(cè)。陪伴著它的是一株枝杈斜出的柳樹和一座兩間土房。
村人把這口井叫老田家井,這口井是不是田家祖上的人打的,無資料考證。但是那兩間草房一直住著田姓人家卻是千真萬確的。同樣也不排除農(nóng)村的一些習慣叫法,如老王家泡子、老賀家小道一樣,這井并不真的歸屬誰家,只是離著近叫順了口。
但是有一點略有不同,老田家井并不像泡子、小道那樣無人過問,這井一直由住在井邊的田姓人家照管。春夏往轆轆上抹些滑油,換個井繩;秋冬掃掃井場,镩冰封的井口或及時地修補一下柳罐這些,老田家祖上怎么干的我不清楚。但是到了小田這一輩,我倒是經(jīng)??此傻猛Τ錾?。
說是小田,其實他足足大我三十多歲呢。年齡上的差距,并沒有造成我們感情上的距離。田和村里的孩子們相處得都很好。其原因無非有二,一是他性格綿軟喜熱鬧;二是五十年代的山村,孩子們的樂園無非就是碾坊、場院、井沿了。
古老的場院,古老的碾坊,以及古老的井沿都產(chǎn)生過許多古老的故事。小村缺少文化上的有心人,那些古老的,也隨著逝去的歲月變得煙消云散了。如果真要是想使井沿留下點什么文字,那就只能從田開始了。
假如認真地想一下,什么時候和田正式熟識的,那好比準確地說出青草冒芽,柳樹結(jié)狗狗一樣難,因為這本是極其隨意,極其自然的。
印象最深的是,每當陽歷的歲尾,父親就會數(shù)出五毛錢,讓我給田送去。說是給田一年管井的酬勞。于是我便樂顛顛地抓緊那五毛錢,跑到那井邊小屋。那時候最喜歡干的是給人送東西,最不愿干的是向別人家借東西。看來有這種心理的不僅僅是我,因為小屋已經(jīng)擠滿了昔日的伙伴們——各家各戶的代表。田早已炒好了一簸萁黃豆,正招待那些魚貫跑來的小家伙們。
田的兩間小屋開間不大,嚴實整潔,老式靠北墻的火炕和酸菜缸各占一席之地,尚能留有的一定空間,供我們戲耍。與眾不同的是南墻開兩扇正常窗子之外,田的北墻也開一扇小窗。我們這地方冬季長而冷,好刮西北風,從保暖習慣看,一般都不留北窗。北墻不但封閉,而且每年都要厚厚地抹層泥。
田家南面兩扇窗子都是糊的窗戶紙,用豆油油得亮亮的。而北墻這小窗卻極稀罕地鑲了塊小玻璃。那時能弄塊玻璃是極其不容易的。小伙伴們都搶著往外看,輪到我時,我看見了那個轆轤和一段井繩。坐在炕上就能時刻地看到井,這是我在田家第一次地發(fā)現(xiàn)。
香甜的炒豆子吃得差不多了,那個臨時用來裝鈔票的小煙笸籮也已起尖了。一下子來了這么多錢,很使我眼熱。我想管井就是好,清閑又有人送錢。
而后,我才知道,這是我們村多年形成的風俗,像每年端午都要給豬倌煮雞蛋那樣,年底都要給管井的送錢。這五毛錢其中的大部分是用來維修井道、換柳罐、換井繩的,少部分可算做辛苦錢。
至于什么時候開始讓小孩送,卻無從可考。小孩子送錢,除了高興,腿快當外,更重要的可以免除雙方的尷尬。那時候五毛錢不算少了,但是,作為我們那些北方出生的以豪爽著稱的叔叔、大爺們還是覺得拿不出手。而做為田連五毛錢都收也覺著小氣,有小孩子在中間一摻和就什么都解決了。
田收錢只限在那天的中午到晚上,過了時辰再送錢他就堅決不收了。如果這一年中田覺著誰家對他有恩或誰家確實困難,這樣的人家即使把錢送來了,他也會再讓孩子帶回去。
當然,也有不交的,那在村中是極少極少的。田決不會去討要,更不會在吃水上難為他。
每年一到送水錢時,我們小孩子便急著提示大人,并以最快的速度送去,爭當?shù)谝幻?。從這關(guān)系,田又和我們小人們近了一層。
無論冬夏,田的身影幾乎都在井上,(農(nóng)忙時也和社員一樣下地)偶爾在屋里忙活什么,一聽見轆轤把響,便趕緊在小窗上探望一下,久而久之,形成了條件反射,不看那么一下,他心里便不安穩(wěn)。
有時,當他看清來擔水的是個姑娘或是一個沒有轆轤把高的半大小子時,他便疾步走出來,幫助一下臉紅腰軟的弱者一臂之力。而且不讓這弱小者挑滿桶。過后,見了那孩子的爹或娘,總是低低地送上一句:“孩子還小,正長著呢,別壓壞身子,實在忙言語一聲,我給你送上一挑子?!?/p>
那家大人便滿臉緋紅:“哪是呀,是她自己要強?!?/p>
除了他是真心關(guān)照小人外,更主要一點他是關(guān)心井上那一套設備。孩子小,臂力不足,滿柳罐上到一半時,常有轆轤把脫手,回轉(zhuǎn)的轆轤力量大,速度快,打在頭上頭破血流,打在腰上,跌個前撲,極有落井的可能。輕者,傷個臂骨、閃個腕子也是常事。就是躲利索了,也容易蹾壞柳罐,閃折轆轤。這種事鄰村時有發(fā)生。
據(jù)說我們村也發(fā)生過一次,一個才九歲多一點的男孩,硬是憋著勁搖上一柳罐水,可是,當他往上提時,力氣不夠了,沒提動,柳罐脫手,帶動轆轤飛快倒轉(zhuǎn)。當時田正好從小屋看見,匆忙趕來,他伸手抓旋轉(zhuǎn)的轆轤把,這是個非常危險的動作。鄰村的井常壞,就是沒人敢做這個險活。田一般是十拿九穩(wěn)的,這一次卻失了手,轆轤打在小臂上,但是,他還是咬了牙,在轆轤第二次轉(zhuǎn)回時又重新抓住了,田的小臂骨被砸裂了一道縫,請人接了幾次也沒見大好,最終落下一個吃點力便痛的毛病。
年年月月在井上打水,就有水桶掉到井里地時候。打撈水桶就是田義不容辭的事。只要他在場,不用多說,他便去取那三爪鉤子。他不在敲敲他家后墻,他也就知道了。
通常不管誰家的桶掉井了,都會吸引很多人,特別是我們這群小人們,興奮地嚷嚷著,一次次地被大人趕離井臺,一次次向前插空觀望。直到有人喊:“來了,來了?!本_才能安靜下來。
田從他家的小院側(cè)門走出來,三丈長的梢繩蛇狀地盤在左手,右手掐在龍爪鉤的頭處,腳步不大不小,既沒太好指使那種慌亂,也沒有難求拿搪那種傲慢,完全是一副從從容容成竹在胸的架勢。
我敢說此時的田自我感覺一定是最好的了。
人們自動地閃出一條縫隙,看著田表演。田先把梢繩的末端系在那株柳樹上,他也怕一時失手連鉤子都掉到井里去。雖然閑人很多,但是他從不用人幫忙,他信任的是這棵老樹
接著,他便把鉤子從井的一邊慢慢送下,當梢繩發(fā)飄時,他便知道是到了井底。鉤子到底了,他并不急著撈,而是稍稍喘口氣,有時抽兩口煙。然后,他便瞇上右眼,看上那么一陣子,再輕輕走動梢繩。梢繩動得極小心,不起渾湯,不揚水花,保持水的清凈。接著他的手猛一停,眼一睜,手腕一提,便開始往上倒梢繩。這個時候往往是最精彩的。井前一圈腦袋像花環(huán)似的圍著看,時間似乎顯得很漫長,人們連大氣都不敢出,眼睜睜地盯著,發(fā)花了也舍不得眨,生怕錯過那輝煌時刻,濕漉漉的梢繩被拽出的越來越多了,終于一聲如魚跳水般的響亮,龍爪鉤牢牢地咬住那個水桶出了水面。
大家猛出一口長氣,但是仍不敢歡呼,這個過程只完成一半,另一半難度更大。因為有水的浮力,鉤子輕輕牽引,水桶就會上來。一旦離開水面,沒了浮力,桶的引力加重了,鉤不牢靠就極有可能脫鉤,那樣水就渾了,再撈就更費事了。
田穩(wěn)住手,停那么個三五秒,仔細看看鉤子抓住的位置,他以為牢靠的,便大膽往上提了。如果不牢靠,他便拋下一個備用鉤,勾到桶梁或梁眼上,那就最理想了。
一般的說,落物返樣讓田的鉤子一搭住準沒跑了。
當水桶重見天日之時,井沿才是最熱鬧。人們大聲地喧嘩,擠得老樹枝葉亂顫。十幾個人圍著田,看他不慌忙地纏繞梢繩,像是瞻仰一位功臣。田外表很是平靜,但是看得出他是有意地抑制。他內(nèi)心的喜悅和充實,完全超過了打撈水桶的價值。越是凡人,越是有表現(xiàn)和被承認的欲望。幾千年的封建統(tǒng)制,中國農(nóng)民的個性越來越少。因此,在我們家鄉(xiāng)常常出現(xiàn)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也就不奇怪了。真正像田表現(xiàn)得這樣充分、得體、使人認同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了。
把水桶弄到井里的人并不覺著怎么丟人,除了誤一點家中用水,惹得老婆叨叨幾句以外。似乎比看熱鬧的還露臉,好像也進入了角色,完全是那種出資贊助,讓村人看了一場白戲的慷慨的成就感。
田要回去了,舞臺的主角總是在高潮陡降時退場,田明白這個。雖然他不需要被幫助者表示什么,但是我們的鄉(xiāng)鄰們都是知恩圖報的人,掉水桶者也是如此。他會說:“等著,我送你一只大肥貓?!?/p>
雖然在南方龍虎斗已成為一個價錢昂貴的名菜,但在我們小村卻不敢茍同。如果你在客人酒足飯飽之后,非常認真地告訴他:“你剛才吃的是貓肉。”那客人十有八九要吐出膽汁來。我們認為貓除了抓老鼠外,實在是不應該再有別的價值。
然而田吃貓卻是一個公開的秘密。有人說,他不吃活著宰殺的貓。他要的是自然死亡身子還沒變軟的貓,他主要是吃貓的眼,為的是更能看清井下的落物
我以為荒唐,貓非魚,魚眼才能透視水下。
父親說,魚降水,貓降魚,田降貓,一物降一物也。
田吃貓眼這怪異之舉,雖然多少影響點田的形象。但是,大多數(shù)村民對田能看清水下之物,卻深信不疑。況且,這三十年間,人們一日不可無水,因此,也就每日必想起田了。
夏日在井沿田付出的是微笑,而冬季卻是汗水,有時也會流血。西伯利亞的寒流騎著冷風,橫沖直撞地入侵時,裸露在蒼茫天底下的小村,便如風雪中的光身娃娃在嚶嚶啼哭了。溫暖的火炕,厚厚的棉被團著一家老小,輕易也沒人敢打開房門,探出腦袋去迎那刀削般的寒風。
而田卻非出去不可,越是滴水成冰的日子,他越是要收拾井。丈把長的冰镩要經(jīng)常把凍得越來越窄的井口拓寬,這樣才不至于使井卡柳罐或被封死。而且镩井的時間大多都是黎明前,俗語稱五更寒,我們叫鬼呲牙的時候。這樣才不影響早起的人家作飯,天氣再冷,人總得活,總得需要水。
操那樣的武器,手腳笨的不行,得一身短打,這樣既靈活又安全,不至于滑落井里。攥镩桿的手套厚了握不住,薄了能凍傷手指。田便用貓皮縫了一個手悶子,又薄又保暖。據(jù)說他的腳上,膝蓋都包著這東西,我懷疑以前人們的說法有水分。這才是他真正索要貓的原因。
镩井口又極其講究,不能求快貪大,一大塊冰镩下來如果落到井里,在水面上漂浮著。柳罐放不下去,冰滑又撈不上來,要多麻煩有多麻煩,所以只能像鑿鏨磨那樣一點點鏨,細小的塊沫落到井里,打水時進入柳罐很容易便提上來了。因此,無論臘七臘八凍掉下巴,還是三九四九打罵不走的日子,田都得天天如是,像大姑娘繡花一樣干上一二個鐘頭。
井镩完了,還得刨井臺上的冰,并刨出放水桶的槽,這樣人桶才能站穩(wěn),不至于出事。冬天打撈水桶可不像夏天那樣有趣,首先沒了熱情觀眾不說,像牽線號脈那樣赤手提梢繩,只要一分鐘便會凍僵,而且水面上的冰塊又常常和你搗蛋,使你感覺失靈,產(chǎn)生誤差。
由于井口變窄,柳罐又極易磕碰,因此產(chǎn)生惡性循環(huán),漏下的水再結(jié)冰,冰再卡柳罐。如果人們稍稍一絲大意,就會卡斷柳罐。麻煩就大了。田就得竭盡全力去撈,碰巧撈上來了,換柳罐繩那一關(guān)就不好過。要想把連接柳罐那段鐵鏈子解下來,戴手套是不行的。鐵鏈子一出水閃著青虛虛的寒光,熱乎的手一上去就被沾牢,要想再分開,豈止流血,是撕皮。
最后的活計是刨出一個長長的棧道,然后在每一層冰階上撒上些草木灰,挑水的人們從井邊很遠的地方,便一步步邁上棧道,又省力氣又安全。
看冬天田付出的艱辛,五角錢太微乎其微了。而田對井的情感決不在錢上,他把井看成他的私有財產(chǎn),精神寄托。田對于井過于依戀,過于尊崇。中國人好有預感,什么事過于得意,過于圓滿常常會走向他的反面。
田和井也是如此。改革之風乍起,人們仿佛連生活習慣也起了變化。村西遠離水井的柴家,率先安了一個手壓水井。于是轟動全村,人們爭相觀看,手癢癢者還現(xiàn)場表演。輕輕幾下,不盡的清水便滾滾而來。井安在廚房間,風吹不著,雪打不著,把往昔披星戴月,弄得肩膀扁擔吱吱響的艱苦勞作,一下子改革成輕歌曼舞那樣有趣。于是便有左鄰右舍到壓水井湊熱鬧,便不再去道遠路滑的村井了。更有能者,花極少幾個錢,買了裝置也在自家屋里開了一眼井。有再一再二者,人們便紛紛效仿,先前安上的人家又愿意做導師,再加上是聯(lián)合行動,工時、材料都節(jié)省。于是,安壓水井像流行感冒一樣在村子蔓延開來。
開始,田不以為然,也曾好奇地去看一次。說心里話,他對那小巧玲瓏的東西還是比較服氣的。但是要他說出怎么好來,他卻直搖頭。
田有他的觀點,水要進肚的,干凈最重要,壓井兩三米深,地面上的臟水極易滲透進去污了它。喝這樣的水,是要得病的。而村井的源頭是地下水,沒有污染不說,軟硬又適度,有多種礦物質(zhì),人畜喝了百利而無一害。再說,村井子午之時能承受到日精月華,喝這樣的水,男增氣、女補血,男女相交,兒孫綿延。
似乎是為了佐證田的這番大道理,也許是田的心理作用,田在去看第一口壓井時,在主人的盛情之下,他勉強地嘗了一口剛壓上來的水。他的感覺是含混不清,溫吞吞的,下咽時似吞下一口濁氣。當日,他便腹腔飽漲,寒氣串著疼,瀉不能瀉、吐不能吐。最后硬挺著打了一柳罐村井的水,當清冽甘甜的井水滑進他的腸胃,他覺著五臟六腑都清洗一遍,那股清純之氣推著濁氣下行,直到放了三個響屁后,肚子才見輕松。
而后,田又試著喝了幾次別家的壓井水,莫不如此。以后,他近似于有了特異功能,人們隨便地端來一碗水,他只要聞一聞,舌頭舔一舔,便能分出是村井水還是壓井水。
十月寒風刮起的時候,最后遲疑的幾家也趕在上凍前打了壓水井。因為十冬臘月從熱烘烘的被窩到冷水徹骨的寒流中挑水,畢竟不是一樁美事。盡管井口被田拓的寬大,臺階修得齊整,畢竟不如站在屋頂內(nèi),稍稍彎彎腰水就進了鍋里方便。
大雪飛揚的時候,井邊只有孤零零的田和那枝葉被寒風削光的老樹。老樹風中發(fā)出衰老的呻吟,田也覺著渾身骨架松散。
村中少了往昔那轆轤響,沉寂得有些怕人,田自己也憋悶得要死。他便多次地制造響動,本來每天用不了那么多水,他也要多上幾回井臺。他把原先的柳罐改小了,一方面迫使他多上幾回井場,同時又適合他日見衰竭的身體需要。長久的沉寂一旦有了響動,便會傳得很遠,這樣轆轤聲再加上偶爾的狗吠和那抖抖索索的炊煙,使小村便有了一些生氣。
明媚的春天盡管姍姍來遲,但是它總能使人產(chǎn)生萌動。田不期望往日那種扁擔挑日月,轆轤轉(zhuǎn)乾坤的熱鬧景象。但是井場那棵老樹還在,盡管它今春的枝葉不如往年繁茂,但是必竟還可以遮擋一些燥陽。井場還在村的十字路旁,它仍是村人們聚會的中心。他希望人們茶余飯后地聚在一起,像往年那樣談古論今。
然而田錯了,人們并不像他想象那樣過于清閑,人們好像忙得很,而且這種忙并不是忙在種莊稼上??h里來了奔小康工作隊,工作隊又格外給小村帶來了一些忙。從春到伏,小村便急匆匆地走過,賺錢意識的引進,人們變得健忘和吝嗇。健忘不記得往年終日離不開的井和田,吝嗇得多串一次門,多說一句話都像是對方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村人們的遺忘并沒使田躲到世外桃源,包村干部老丁終于發(fā)現(xiàn)全村都打開局面的時候,還有一處死角。他為幾個月的工作疏忽而歉疚。他決定要以十倍的工作熱情來幫助指導田。
老丁給田指導奔小康的第一步是改換壓井。如今在人人奔四化的日子里,還有這樣苦大仇深的老貧農(nóng)一個人挑水吃,這簡直是給村里抹黑,是工作隊的恥辱。
丁也是農(nóng)民出身,他肩膀還嫩時就肩負起全家吃水的重任,他深知挑水的滋味,特別是在冰雪隆冬的日子。因此,他執(zhí)行起來十分堅決。對于致富田也很向往,但對于丁從吃水上下手,他卻反感,以至于懷疑。他懷疑像丁這樣的經(jīng)常在鄉(xiāng)村食堂喝小酒的人,他果真能使村人富起來?
丁在田這里遇到進村五個多月最大阻力,這阻力多次驅(qū)使他拿起筆寫出材料,要上報田是四化路上的絆腳石。最終是農(nóng)民意識使他動了惻隱之心,他自己勸慰自己,工夫還不到,對于這樣的腦筋,還是應該像燉老母雞那樣用慢火。丁是個很有工作經(jīng)驗的人,自打脫下干農(nóng)活穿的那身棉襖后,從鄉(xiāng)到縣就一直從這個工作隊到那個工作隊中過來的。他知道對阻力戶最好的辦法就是交心,農(nóng)民怕的就是感情。
丁幫助田買了化肥還和田多次一起下地勞動,果然就使田感動,田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丁再不提打壓水井的事,他還真是一個不錯的工作隊員。
一次丁幫田摘頂花帶刺的黃瓜時,忽然就有了吃的欲望,而且勾起童年用線栓黃瓜泡在井里的那種吃法。好在井就在眼前,田滿足了他的愿望。丁用麻繩栓住一個青春煥發(fā)的黃瓜,一點點送往水里,就在黃瓜要入水的一霎那,他先是聽到一聲“嘩啦”。開始丁以為是黃瓜掉了,他把繩提高一截一看,黃瓜在繩上栓得很牢靠。再仔細一看自己手腕子上空了,原來是手表掉下去了。
丁驚得臉都變色了。他的手表可不是一般的表,是一塊金殼大方表。按理說,他帶不起這樣貴重的表,但是丁有丁的特點。多年的農(nóng)村工作養(yǎng)成一個奇特的思維,如果是憶苦思甜工作隊,那他就要穿上破衣爛衫,臉上得有瓜菜色,表情總是一副苦大仇深。如果是除六害工作隊,那么就得像個武裝警察那樣威武。軍裝、警褲,腰上別一個槍不槍、棍不棍的東西以壯人威。至于在奔小康扶貧工作隊,當然應該是豐衣足食的形象。毛料西服,皮鞋金表,這樣才能體現(xiàn)出先富起來的光榮。如果比一個最需要扶貧的農(nóng)民還寒酸,弄不好那些農(nóng)民會反過來扶助他。丁的表就是從幾家熟人手里借錢買的,以充富裕。
盡管丁帶這樣一塊貴重表有點提前消費,但是為了工作也可以理解,可是沒戴多久就掉到井里,他是真心疼。黃瓜是沒心情吃了,他向田通報了噩耗。開始田也有點手足無措,他知道這塊表比丁本人在村中影響大,那些只有丁認為是小康路上的積極分子的人,才可以向他打聽幾點鐘。那些在小康路上致了點富的,才可以伸過頭去,親眼看一下咔咔響動的鑲著紅尖的三大針。至于像田這樣的落后分子,是沒有權(quán)利看一眼,問一聲的。他們見到工作隊,第一反應就是溜邊回避。
當田再一次向丁驗證表準確無誤地掉到井里了,他卻有點幸災樂禍,他靠在柳樹上看著丁狗咬卵子轉(zhuǎn)磨磨。丁是真著急了,一會探頭看井水,大半個身子都伸進井口;一會看看手腕子,手腕子上光禿禿的,只留下那塊名表曾經(jīng)呆過的印痕。他血壓升高滿頭大汗,他深深后悔自己的讒嘴,他狠狠詛咒那根使他倒霉的黃瓜。丁仍然不時擼起袖子看那已不存在的手表,此時每一寸光陰的流失都是對丁的折磨。同時,丁又以他工作隊干部的機智和農(nóng)民的狡詐,看出田的冷漠和不配合。
田感到了恐懼、壓力和威嚴,田想公家人為咱苦口婆心,還幫咱干活不多掙一個子,反而在咱家的井上掉了表,這可太說不過去了。于是他立即調(diào)整了心態(tài)和動作,可是他又沒啥法子想,這水井掉表的事,亙古沒見過,他只能站在井沿陪著丁后悔嘆氣。
丁先是想出用吸鐵石,過后一想機械表磁鐵石一吸,表是上來了,可能得造成內(nèi)部損傷。田想的辦法是掏井,開始丁很高興,認為是個絕妙的好辦法。而后就泄氣了,因為掏這么一口旺水井得耗許多人力物力,這筆錢加起來會大大地超過表的價值。雖然田表示花費算在他身上,但是丁還是不同意,他是怕影響。
最后,田決定再展絕技,用龍爪鉤撈一下,但是,他不敢保證有把握,鐵鉤會不會砸壞表面。丁思索一會認為大概不會,因為鉤在水里和表接觸時力量不大,表有兩面,說不定就是表蒙子那面沖下呢。再說就是砸了,換個蒙子也比全部失落好。他擔心的是表那么小,龍爪鉤如何能夠感覺到,如何搭得住拽上來。
田也沒這個把握,死逼梁山試一試。田特地選了一把極細的三爪鉤,緩緩地放進水里屏住氣。半個小時過去了,田共提了三次,表不上鉤,他臉上冒汗了。第四次時,鉤子很快就有了感覺,通過細繩傳遞上來。田小心地收繩,出水面時,田和丁都覺著金光一閃,那塊表上來了。田穩(wěn)住氣,讓丁從一側(cè)放下一個用繩子栓好的土籃子,籃子底往水里一扎又浮起,正好遮住井面。這時,田才放心地往上提表,要是表脫鉤,也會落在筐底里,然后再把筐提上來就全解決了。
表順利地上來了,丁感激不盡,但是很可惜,這絕對精彩一幕,沒有一個村人看見。丁怕有影響,也沒讓田宣傳。但是,丁再沒和田提起安壓井填死村井的扶貧計劃。在表撈上的第二天,丁便去了別的貧困戶那。田為再次有機會顯露絕技保住水井而高興。
然而人們對水井再也沒了興趣和熱情,隨著一天天井壁的剝落、井道的腐朽,老井在人們心中變得無足輕重了。人們的興趣和話題轉(zhuǎn)移到誰家掙了多少錢,誰家被人騙個精光。要不是偶然間能在井臺上見到田那遲緩的腳步、背影,才能讓人想起這昔日的護井人,才知道他還在他們中間。
又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過去了。有心的人似乎很少聽見轆轤響了,于是便多次在某一個早晨向井旁凝望,直到那草房又升起一股弱不經(jīng)風的炊煙,凝望的人才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田還活著。
這一冬,村人幾乎沒閑著,他們?yōu)榭h公路局備了一冬的料。有哲人說,要想富,先修路。于是有關(guān)的人便規(guī)劃一番,要修一條本村與某各中等城市相通的公路。這公路正好穿村而過,又恰好挨著井邊。嚴格地說,離井有一、二米距離。初冬測量時,技術(shù)員曾建議把井填死,并給田打一眼壓井作為陪償。田為此大病一場,原由是吃不慣壓井水,技術(shù)員是個和善人,他不愿意為此事惹出人命案子。他知道殘喘余生的人什么事都能干出來,他從田的雙眼里看出事態(tài)的嚴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把線移了一移。村人更不管那些了,整天算計著拉一天沙石能掙多少錢。只有田心情不愉快,他覺得走上了一條別扭的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一點一點逼到這一步。他有一種預感,他的威望、他的絕技、以及他的生存依托,將很快就會通這口井一起葬掉。他再努力也只是一個遲緩的問題,他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改變現(xiàn)實的。他在無數(shù)個睡不成覺的夜晚,曾反復思索,是自己不合時代了呢?還是村人們變了呢?他找不出答案。
公路正式開工那天,是一個乍暖還寒的早春時節(jié),被白色石灰劃出的長長線上,等距離地插著一面面彩旗。一輛架著廣播喇叭的汽車,神氣地在沒有路的路上來回晃蕩,喇叭里播著一曲曲流行音樂。村人們不光為能親眼看見這樣的場面而興奮,還為一冬給工地備料沒少掙錢而高興,又為開工被雇用筑路大軍而欣喜。另外還有一個更誘人的消息在等待他們,公路修好了,還需要養(yǎng)路工人,縣里傳出話來,極有可能在他們這撥表現(xiàn)好的民工中招。
因此,當公路局的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路邊的水井有可能危害路基,路邊的草房又有礙一級公路的觀瞻,提出要扒房填井時。他們完全忘了自己曾是喝這口井水長大的,沒有一絲眷戀的情感,一疊聲地表示擁護,并為扒房填井而格外多干的工時而討價還價。
這一切田當然不知道,他知道了極有可能會吐血。但最后他還是接到要他搬家的消息。民政局、土地局、公路局的領(lǐng)導一起向他做解釋工作,使田那草屋自蓋起時,除了工作隊光臨過后,破天荒地出現(xiàn)了這么多的 局級干部,以至于小屋都有點承受不了了。田本人也承受不了,他知道局長比村長的官要大上幾倍。而村長是憑祖墳風水好才能當上的,村長平時的一句話,幾乎就是圣旨。那么現(xiàn)在全屋的這么多局長,這么多話又使田如何受得了。田不停地點頭,不住口地答應。有許多不該點頭或不該說好的,他也一如既往,常常逗得滿屋人哭笑不得。
局長們向他交待了許多安置他的條件。這些條件在旁觀者看來優(yōu)惠得夠可以的了,已經(jīng)充分體現(xiàn)了政府對老人的關(guān)心。而田在一疊聲的“行,好!”和雞叨米似的點頭之后,居然提出讓政府給他出個他會掏井、修井、镩井、撈柳罐、撈水桶的證明。最后,他覺著前面那些似乎還不能體現(xiàn)出他的絕技,終于打破從出生就履行諾言的規(guī)矩,居然要求把為包隊干部老丁打撈手表的事,也加到證明上去。
雖然這個證明使領(lǐng)導們感到荒唐可笑,感到莫名其妙,但是,面對如火如荼的發(fā)展形勢,公路早一天修成,就會早一天產(chǎn)生效益,領(lǐng)導們慷慨地答應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得到解決,方方面面皆大歡喜。田拿到了那按著他的意愿寫成的蓋著好幾個紅印的證明,興奮得睡不著覺,他的一生得到了政府的認可,雖然失去了草房、水井也值,他那痛苦的心得到極大的安慰。
幾天以后,田離開草房和村井悄悄地走了。有知情人說,田揣著證明去尋找不修公路,不打機械壓水井,不安自來水的地方去了。他以為只有那樣的地方,他才有用武之地。
我不知道該贊嘆田那種尋求自由的精神,還是該笑他愚昧和頑固??傊?,田真的背井離鄉(xiā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