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顥
塬上人將從井里搖轆轤取水叫扳轆轤攪水;將飲水叫吃水。扳、攪、吃三字,不獨抬舉得水與稼穡五谷中的稼穡平分秋色,也抬舉得水與養(yǎng)命五谷平起平坐。
生產(chǎn)隊歲月里的塬上,媒婆上待字閨中的姑娘家提親,姑娘父母張嘴就問,那家人吃井水還是吃溝水?吃井水是手扳轆轤,打十三四丈深的井里攪吃的水;吃溝水是從五六里外托塬溝梁底的水泉里擔(dān)吃的水。攪水擔(dān)水的桶,都是木板箍得結(jié)實的笨重木桶。吃井水優(yōu)越于吃溝水。吃井水人家住塬面大坳,吃溝水人家不住梁上坪臺,就住塬畔咀梢。擔(dān)或抬桶井水,一個來回半小時用不了,而擔(dān)或抬桶溝水,一個來回,急性子攤一小時,涼性子得一個多小時。水泉裸露溪谷,敗葉枯枝往里掉,大小動物也吃,自然追不上井水的清亮與甜香。
我家住在大坳上的地坑土窯。我虛歲12歲那年春上,父親指指廚窯腳地扣的木桶,對我說:“男長十二脫父子,打明天起,家里吃的水,你和文成去抬?!蔽某墒俏业拇蟮?,虛歲小我兩歲。我們生產(chǎn)隊的200多戶人家,散居一條南北向胡同的東西兩側(cè),同吃一眼老井里的水。老井處胡同中間的一口土窯里,距我家一里地遠(yuǎn)。住著老井的土窯,坐東面西,3米高,5米深,4米寬,是村里張姓人的先人在清同治動亂過后打的。碾盤大的青石板井臺中,對正井底開井口。轆轤裝在一根橫空凌駕井上的如漢子胳膊粗的槐木棍上,槐木棍東頭不單楔進(jìn)窯壁,還被緊靠窯壁的灰磚墩支著。類似引擎柴油機搖把的轆轤把楔轆轤上,把周圍一圈用木楔固定。轆轤是耐磨桑木做的,兩頭和中間勒鐵圈束帶,上纏大拇指粗的牛皮井繩。井繩一頭拴轆轤,一頭拴鐵鉤搭。
我虛歲10歲的熱天里的一個晌午,為滿足好奇心,手捉轆轤把,透過井口,窺探過井底。黑咕隆咚的井底,擺一灰霧嘟嘟的圓鏡,鏡面里除映一模糊身影外別無他物。
那些年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還早現(xiàn)在半月到塬上。兩場西北風(fēng)刮過,一指厚冰溜覆于井臺。人站在冰溜上開鉤搭鉤桶梁,板轆轤攪水,提桶,開鉤搭,都得用心,稍出閃失,腳下一滑,事故鑄成。我虛歲14歲三九的第三天傍晚,因準(zhǔn)備翌日去舅家玩,所以要大弟和我一鼓作氣給缸里抬夠翌日吃的水。抬過5桶,大弟不愿再抬。我見水缸再盛一桶水即滿,便央求他再和我去抬一桶,結(jié)果就出了事。因轆轤把脫手,大弟被轆轤掃倒在井臺,鼻子跌破,流血不止。沉重的水桶,牽引著轆轤咯吱尖叫著墜入井底。當(dāng)我?guī)椭蟮苤棺”茄?,才發(fā)現(xiàn)水桶脫鉤掉進(jìn)井里了。桶是家里的一個大件,桶掉井里,父親豈能饒過我們?我心里好害怕。大弟不知是疼還是怕,又開始哭了。
正不知如何才好時,誰家有事都樂于搭個手的趙叔,挑兩只空桶攪水來了。趙叔向我問明情況,嘿嘿一笑,說:“天天都攪水,哪能保住桶不往井里掉?沒啥可怕的,趕緊去叫你父親拿上麥鉤來,我?guī)退麚仆啊!?/p>
父親聽過我的事故報告后,沒像往日我們做錯了事那樣大罵,而是拿了麥鉤隨我們到井窯。父親和趙叔打撈的那只木桶,連同那起事故,都儲于我的記憶。物換星移,為攪水抬水吃的日子終于在改革開放之后終結(jié)。2010年,上面為早由生產(chǎn)隊改叫了老名石家坳的村民小組打井、蓋水塔、通自來水,而鄉(xiāng)親們執(zhí)意要吃老井里的水。鎮(zhèn)村干部便改造老井,安裝設(shè)備,讓村人吃了上百年的老井水,繼續(xù)滋潤著村人。
40年過去了,攪水、擔(dān)水、抬水,胡同土路,地坑土窯等許多事物都成了過往??墒?,村人吃的水,一直都沒有變,仍然是那么的清冽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