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友朋
看看陳妙常,做了唐明皇;再看陳妙常,忘了爹和娘。這是流傳在我們家鄉(xiāng)易水河一帶的民諺。
陳妙常是戲里人物,傳說是宋代美女。扮演這一角色的女子是易水河北岸河北村的桃花。桃花施上粉黛,穿上戲裝,在戲臺上移動碎步舞起水袖,猶如月宮里嫦娥下凡,迷得臺下人目瞪口呆。那時候還沒有粉絲追星族這些名詞,只有戲迷一說,但那迷戀的勁頭,比現(xiàn)在的鐵桿粉絲毫不遜色;尤其是年輕人,一提起陳妙常三個字,就知道在說桃花呢,一雙眼睛就賊亮賊亮,嘴巴毫無顧忌地吞咽口水。
桃花的老師是易水河南岸河南村的周少平。趕在春節(jié)那些日子,站在易水河岸邊,你就能聽到兩臺蹦板戲在唱,一臺是河北村桃花主演,一臺是河南村周少平主演。這時候,河水緩緩流淌,沒有了一絲聲響,連水下的魚兒也聽得入迷了,浮在水里一動不動。
周少平是我二伯,我是聽著他的戲長大的。每年冬季的夜晚,村戲班子就開始為春節(jié)演出提前排練,排練地點就設在村東周亮家里。周亮和老婆張香蘭都是戲班子主演,周亮工武生,張香蘭唱青衣,年輕時候也和桃花一樣,有過風光歲月。不幸的是,周亮在一次練功時被一粒石子滑倒,摔成了植物人,徹底終止了演出生涯。好在兒子周小亮高中畢業(yè)回到村里,靠小時候打下的武功功底接了父親的班,也為戲班子增添了新生力量。每天晚上,或如泣如訴、或嬉鬧挑逗、或鏗鏘有力的“蹦板”曲調(diào)就隨著鑼鼓樂器的板眼唱起來了。在皎潔的月光下,在繁星籠罩的夜幕里四處飄蕩。我總是在這咿咿呀呀、哼哼嗨嗨的戲文里入睡,時常被一泡尿憋得醒來,那戲還唱得正歡。
偶爾一陣北風吹過,便聽到從易水河對岸送來桃花的一聲高腔。那聲音帶著易水河甘甜的韻味在耳邊掠過,余音裊裊。這時候,腦子里總會浮現(xiàn)出一幅景象,一個美麗仙子從天上飄飄飛來,轉(zhuǎn)瞬便消失到遙遠的地方去了。
河南村與河北村雖是隔河相望,但因河上沒有橋,每到冬季,要去河北村還需走上五里路去鎮(zhèn)里過橋。這樣打一個來回就有二十里路程,父母是不允許我們小孩子跑這么遠去看陳妙常的,我們只能耐下性子等待。過了大年初三,桃花陳妙常和她的戲班子就會來到河南村一連唱上三天,讓喜歡她的戲迷看個夠。
過了正月十五,田里的事多起來,戲班子也就歇息了。不少演員和戲迷來到二伯的小院,暢談戲里的人和事。說到動情處,還要即興唱上一段。
這天,桃花來拜訪她的老師,大家不會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讓她唱一段《陳妙?!分械倪x段?!蛾惷畛!返膭∏槭沁@樣的:宋朝時候,金兵入侵中原,一個少女在逃難的路上和家人失散,不得已投到金陵白云觀做了女道士,取名陳妙常。女觀主有個俗家侄子潘必正,上京趕考未中,落第后順路到金陵看姑母,借住觀中讀書,于是成就了潘必正與陳妙常的愛情。和戲文中同類的故事情節(jié)基本一樣:被觀主發(fā)現(xiàn),活活將兩人拆散——逼迫潘必正離開金陵去臨安。陳妙常不顧一切掙斷枷鎖,乘船追上潘必正,兩人在秋江上團圓了。這樣的劇情,不用說有個小生配戲才是最出彩的,于是有人就鼓動二伯扮演潘必正與桃花對唱。二伯趕緊擺手推辭。大家知道他顧忌什么,便征得二娘同意。二娘是個爽快人,說我才不管呢,又說,演她兒子才好呢!在場的人們大笑起來,有人湊趣地說,可惜陳妙常在戲里沒兒子。一句話說得桃花那臉蛋兒真就變成了兩瓣桃花。坐在桃花旁邊的還有兩個女孩兒,一個是二伯的女兒金子,另一個是村支書的女兒秀茹,也在戲班子里唱戲。輪到桃花又謙讓起來,不好意思地說,讓秀茹唱吧,她唱得比我好。秀茹同樣擺手,我哪行啊,你是名人,還是你唱吧。金子姐喊道,煩不煩啊,不就是扮演潘必正嗎?他的唱段我也會,我唱。二娘沉下臉說,這里沒你的事,睡覺去吧。金子姐挨了訓斥,撅起嘴巴不說話了。
三個女孩兒在村里都是閃閃亮亮的頭等美人。要說區(qū)別,桃花端莊大方,金子活潑開朗,秀茹則像她的名字,文靜秀氣。村里年輕人愛往二伯家跑,不光為了聽戲,多半是沖著這些美女來的。我聽金子姐唱過歌,她的嗓音和桃花、秀茹一樣好,論起文化來,還比她們兩人多讀了幾年書,如果讓她唱戲,定要勝過一籌。可是二娘死活不讓金子姐學戲,——不光不讓她學,就連玉強哥也不許學,早早就讓他參軍去了,這對于二伯來說,多少有些遺憾。
正巧周小亮來了,解了金子姐難堪之圍。周小亮回鄉(xiāng)學戲,圓了周亮的心愿,也圓了二伯的心愿。二伯自己的兒子不在家,他就把周小亮收為義子精心培養(yǎng),希望他承擔起傳承蹦板戲的祖訓。
周小亮是來召集青年團員去搞屋頂廣播的。當時村里還沒有通電,自然也沒有廣播喇叭,要貫徹上級精神,先是由團支部書記周小亮把宣傳內(nèi)容簡練成通俗易懂的口號,然后把年輕人分成若干小組,每一組三個人,按著大體相等的距離站在房頂上高聲喊叫——第一組先喊一句,然后第二組、第三組依次喊下去;喊完了第一句,再按著順序喊第二句。屋頂廣播一開始,二伯家的戲也自然停止了,村里凡是有聲響的娛樂活動都要為屋頂廣播讓位。
深夜里,屋頂廣播早已停止,我被二娘在房頂上的喊叫聲驚醒,就猜到金子姐還沒有回來。二娘的嗓門兒在易水河一帶是出了名的,前些年二伯到易水河對岸的河北村教戲,碰到有身份的客人來找他,二娘同樣跑到房頂上去喊叫。二娘喊二伯,從不喊他的名字,也不喊老頭子或者孩子他爹這樣的稱謂,她總是喊金子。二伯也心領神會,每次聽到二娘這么喊,就知道家里有急事要他回去。金子姐為了這事跟二娘生氣,說往后你別再喊我了,就連外村的同學都聽到了,一見面就笑話我。二娘扯開嗓門說,有什么可笑的?不就是喊人嗎,礙著他們什么了?有人跟二娘開玩笑,說你老也登臺唱戲吧,準能成個名角兒;也有人說,二娘搞屋頂廣播最合適,一個人頂他們二三十號人。二娘笑笑說,我哪有那閑工夫??!——不是我說嘴,要不是我起早貪黑伺候他們,這爺兒倆怕是連西北風也喝不到。
二娘說的是實話,別看二伯在戲臺上是個人物,做農(nóng)活卻是二把刀。每次在自留地里干活,二娘看他笨手笨腳,說滾滾滾,回家唱你的戲去吧。再說女兒金子,在村里擔任團支部宣傳委員兼婦聯(lián)主任,更是一天不著家。家里的事里里外外全靠二娘一個人忙活,整天累得腰酸腿疼,晚上躺在炕上唉呦唉呦喊半天才能睡著,可清早一覺醒來,她又風風火火大呼小叫忙活起來了。有一年過春節(jié),二娘一大早跑到集市上準備年貨,走時匆忙忘了帶鑰匙,回到家院門上了鎖,這下急壞了二娘,買來的年貨放不進去,心里還想著蒸年糕蒸饅頭——大攤子事呢,嘴里罵著死老頭子死丫頭,背著年貨便往戲樓那邊跑。
戲臺上正在唱《烏盆記》,這出戲說的是揚州商人劉世昌,在外做買賣發(fā)了小財,中秋節(jié)前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誰知走在半路下起了暴雨,便投宿在做瓦罐生意的趙大家里。趙大見財起意,殺了劉世昌,將他的尸骨燒成了烏盆。兩年后,做草鞋生意的孤寡老人張別古臨近年關(guān),想起趙大還欠他的賣草鞋錢,便去上門討要,趙大卻將烏盆抵了債。張別古拿著烏盆回家,這烏盆卻開口說起話來,要張別古替他申冤雪恨。在戲中,二伯扮演的是死鬼冤魂劉世昌,王大寶扮演孤寡老人張別古。二娘來到戲臺底下,正巧趕上二伯扮演的鬼魂劉世昌喊了一聲冤枉,接下來有一段唱,內(nèi)容是請求張別古替他申冤。二娘就是這時候在戲臺底下突然亮起了高嗓門:哎!死鬼老頭子,你這是喊的哪門子冤啊,我有家進不去,你把鑰匙放在哪兒了?臺下的觀眾齊刷刷扭過頭來往后看,當他們看到二娘,明白了怎么回事,那笑聲就轟隆隆炸了窩。二伯腦子一轉(zhuǎn),戲詞就變了,沖著扮演張別古的王大寶唱道:
來時匆忙上戲臺,鑰匙揣在我的懷。
煩請老翁轉(zhuǎn)家人,莫在臺下胡亂來。
二伯一邊唱一邊從衣兜里掏出鑰匙交給王大寶,輕聲囑咐他找人送鑰匙。王大寶管二娘叫嫂子,外號“大活寶”,平時逗嘴嬉鬧也是習慣了,戲唱到這個份兒上,索性來了興致,反正過春節(jié)唱戲就是讓大家開心取樂,便用戲里的道白念道:嗨,這算是哪檔子事呀,也罷,好人做到底吧,誰讓我今天倒霉呢,賬沒要來,倒惹了一大堆麻煩事。說著沖大幕后邊喊,有喘氣的過來一個,別讓夫人急出病來。很快從幕后跑出來一個小童,王大寶要他把鑰匙給二娘趕緊送去。本來玩笑開到這里應該結(jié)束了,可王大寶不過癮,還想再逗一逗,又沖著臺下念道,我說嫂夫人啊,你可聽好了,我還就帶著烏盆兒去開封府,要包大人為你家夫君申冤雪恨;您那,快回家燙上一壺好酒,別忘了謝我才是。
二娘沖著臺上喊,王大寶,別他娘的咬文嚼字,再不給我鑰匙,我可要上臺去了。正說著,是我把鑰匙給二娘送過來了。
我還算機靈,剛才二娘在臺下一聲喊叫,我立刻跑到了臺上。當我把鑰匙放在二娘手上,千不該萬不該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我說,二娘,我在臺上看見金子姐了。二娘的一雙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住我問,是不是和小亮在一起?我立刻意識到自己多嘴了,碰上我天生不會撒謊,就膽怯地點了點頭。二娘的臉色陰得可怕,氣勢洶洶地命令我,六子,給我去叫她!我當時真恨不得撕爛自己的嘴巴,淚水從眼里滾落下來,不停地擦著眼淚搖頭??墒嵌锶匀徊灰啦火?,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罵道,小兔崽子,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今天誰也別想看戲了。我知道自己闖禍了,抹著眼淚向戲臺走去。
二娘還在路口等著,雖然我心里不停地打鼓,卻裝出沒事的樣子,把金子姐教我的話學說了一遍?!獎偛盼曳祷睾笈_喊金子姐,她伸手替我擦去臉上的淚水,親昵地說,傻弟弟,這么大了還哭鼻子,跟二娘說我已經(jīng)走了不就沒事了?我破涕為笑,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么說呢?
二娘盯著我問,真的嗎?要是騙我饒不了你!我的膽子大起來,竟有些委屈地說,我沒騙你,是秀茹姐說她去大隊部了,要不我去那里找她?這么一說,二娘真的相信了,罵了一聲死丫頭,扭頭往回走。
我始終不明白,二伯和周亮叔比親兄弟還親,為什么二伯和二娘不允許金子姐和小亮好?我?guī)投锉持曦浕丶?,向她提出了這個大人才考慮到的問題。二娘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一個祖宗,丟人!
我早知道我家和小亮的家是一個祖宗,鑲嵌在古戲樓墻壁上的石碑記載得清清楚楚。每年清明節(jié),二伯總帶著我們這些晚輩跪拜在石碑前,祭奠這位創(chuàng)立蹦板戲的祖先。平時,我們一幫小伙伴在戲臺上玩耍,如果有誰在石碑上亂寫亂畫,我還要擺出一副主人的樣子上前制止。
石碑上刻著這樣一些字:
周華年,蹦板戲劇種創(chuàng)立者,藝名“小金童”,幼時家境貧寒,足跡遍及直隸各州縣, 老年回歸故里,傾畢生積蓄建戲樓一座,為兒孫手訂“子承父業(yè)”家訓。特立此碑。
大清嘉慶元年,河南村村民同立。
我曾聽二伯說起過,這“小金童”周華年,膝下有兩個兒子,老大周天通,老二周天順。算起來,二伯屬于老大周天通的后代;周亮則是老二周天順的后代,他們是“小金童”周華年第六代孫,到我們這一代就是第七代了。
相同的問題我也曾問過金子姐,她聳了下鼻子說,什么一個祖宗呀!《婚姻法》都規(guī)定出了五服就可以結(jié)婚,我們都第七代了,怎么不行?我很想跟二娘說出金子姐的話,見二娘在氣頭上,還是別找挨罵的好。
這年從初春一直到大秋過后,老天爺沒有下過一場透雨,收成僅夠兩個月口糧,進入冬季,情況更是不妙。夏秋季節(jié),好在還有樹葉、草籽、野菜充饑,可在寒冬臘月,人們到哪里去找這些東西?只能把秋季儲存的枯樹葉、花生皮、甘薯秧、玉米糊碾成粉面,再將生產(chǎn)隊配發(fā)給的一點兒雜糧,摻和在一起蒸熟了吃。那些日子,弄得大人們一個個渾身浮腫,小孩子一個個吃成了大肚皮。死亡像陰云一樣威脅著每一個人,隔十天半月,總會聽到從村子不同的角落傳來凄慘的哭叫聲,那一定是誰家的老人或者病人經(jīng)不住饑餓死去了。
晚上,包括秀茹在內(nèi),戲班子好些人不再去周亮家排戲了。二伯很是為難,這樣的時候,他不好強迫人們必須參加。二娘說,今年的戲就免了吧,誰還有心情陪你唱戲?再說,春節(jié)家里來那么多親戚吃什么?我把話說在前頭,唱戲那幾天,我就鎖上大門回娘家去,跟你丟不起人。
二伯覺得應該去找支書,倒不是因為二娘擔心春節(jié)來親戚的事,——這事好解決,不讓他們來不就行了嗎?即便是來了有什么就吃什么,反正天下都在遭災,誰也不會挑眼。二伯考慮的是,戲班子這些演員餓著肚子唱戲,確實太難為大家了,如果支書開開恩,哪怕給演員們補貼十天八天的工分,也能讓大家高興高興。
二伯是吃了晚飯才去的。前腳剛走,二娘就來喊我,要我到支書家去?!铱偸浅洚敹摹案ㄏx”角色,有時候是自己喜歡,有時候是二伯或是二娘招呼我。這次二娘要我去,是說天黑路不好走,給二伯當眼睛,別摔著碰著。我心里想,二娘也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的眼睛好使,很快就追上了二伯。他牽上我的手說,你二娘凈瞎操心,我天天去你周亮叔家里排戲,不是也沒事嗎?我想也是,不知道二娘是怎么想的。
這家人還在吃晚飯。支書見二伯進來,連頭也沒有點一下,只是冷冷地說了兩個字“來了”,就算打了招呼;秀茹姐更反常,含糊地叫了一聲老師,放下筷子默默地走了出去;支書老婆心疼地看看女兒,一張臉拉下了半尺長,也離開了飯桌子。我坐在二伯身邊,心里很是納悶,這家人怎么了?是遇到了什么煩心事,還是二伯哪個地方做錯了,讓他們這么討厭?以前我也陪二伯來過支書家,從沒有碰到這種情況,總是像迎接公社的書記、社長一樣,全家總動員,起身、讓座、沏茶、敬煙。就在上一次我跟著二伯來支書家,支書還指著秀茹對二伯說,孩子交給你我放心,該說就說,該罵就罵,就當是自己的女兒。二伯接過話頭說,秀茹是個好孩子,聰明伶俐又穩(wěn)當,比我們家金子強多了,有這么一個聽話的女兒,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啊。支書笑笑說,你喜歡秀茹,讓她做你的干女兒吧。秀茹確實很伶俐,趴在地上就給二伯磕頭,還學著戲里的口氣說,爹爹在上,受女兒一拜。二伯趕緊拉起秀茹,兩眼熱熱地說,快起來,快起來!今天這是什么日子,讓我平生有這么大福氣?也是在那一天,支書跟二伯問起周小亮有沒有對象,請二伯費心秀茹的終身大事。二伯立刻明白了支書的意思,說這是好事啊,當下就痛痛快快應承下來,第二天就找小亮如實說了,他也沒提出反對意見。事情才過去幾個月,支書一家人的態(tài)度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像小孩子的屁股簾兒,說翻過來就翻過來,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支書家同樣吃的黑窩窩頭,但他家的窩窩頭可以掰開來吃,不像二伯家吃的窩窩頭拿在手里就散了,只能用手捧著吃,嚼半天咽不下去,還要像吃藥那樣喝一口白開水才能送進去。二伯見支書嘴里的東西咽進肚子里去,這才說明來意。支書仍然沉著臉說,我聽到戲班子的事了,正想去找你呢。支書說到這兒停住了,張嘴咬了一口窩窩頭。二伯眼巴巴望著支書說下半句話,可支書像個大官兒一樣慢慢騰騰,又喝了一口菜湯,這才咂了咂嘴巴說,老周啊,我看你的戲班子還是散了吧,別再弄了,再弄下去恐怕要出亂子。眼下正鬧災荒,本來形勢就不安定,再弄出個人命來,我怎么向上級交待?
二伯摸了一把腦門上的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支書,我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提個醒?要不我現(xiàn)在死了,也是一個糊涂鬼。支書掃了一眼二伯說,不可能吧,就怕不是真糊涂。二伯還是摸腦袋,無奈地搖搖頭說,支書,我還是想不起來,你就直說吧,有問題我絕不會袒護。支書臉色陰陰地說,村里弄個戲班子不容易,搭上人力、物力、財力,可不是光知道唱戲就行了,還要懂得教大家做人,做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要是把戲班子弄得烏七八糟像個妓院,全村兩千多口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把我淹死了,咱們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種田過日子吧。
二伯到底還是提著那顆心走出支書的家,隨著屋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關(guān)上,猶如在他的后背狠狠抽了一鞭子,不由地晃悠一下。要不是我在他身邊,險些倒在地上。
桃花的一聲聲高腔,隨風從河北村方向悠悠揚揚飄蕩過來,在河南村上空轉(zhuǎn)了一圈又向更遠的地方飄蕩過去。我感覺二伯的腳步有些零亂,似乎也要飄蕩起來了。桃花的這段唱,正是那天人們要二伯和她對戲的那一段。二伯想起那天晚上,二娘擔心小亮和金子說過的話,一下子就清醒了,冷汗驚出了一身。
二伯急火火往家里走,嘴里喘著粗氣對我說,如果事情出在金子身上,寧可打斷她的腿我養(yǎng)她一輩子,也不允許她再走出家門。
我牽著二伯的手冰涼冰涼。這冰涼,從我的手又傳到心里去,酸酸的,涼涼的,不知道什么滋味。說實話,我同情秀茹,也心疼二伯,更為金子姐擔憂。眼下心里最急的是想跑回家里,告訴金子姐趕快躲一躲。無奈有二娘的囑咐在先,我不能丟下二伯不管。
好在老天保佑,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樣可怕。當二伯火冒三丈回到家里,眼前的情景讓我們呆住了——金子姐依偎在二娘身旁,母女倆四只手相互握在一起,面如春風蕩漾,溫情似水。這樣的畫面,任什么樣兇狠的劊子手也要刀下留情,何況一個疼愛自己女兒的慈祥父親。
二伯坐在椅子上,不自然地微微一笑。二娘望著二伯說,你臉色不好,跟誰生氣了?二伯嘆一口氣,就說了剛才在支書家里發(fā)生的事,最后又補充一句,我是擔心小亮和金子。
金子姐盯著二伯說,爸,我知道了,你回家是要懲罰我吧?
二伯似笑非笑地說,你要和小亮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你說該不該懲罰?
金子姐辯駁道,什么叫見不得人?難道我和小亮就不能相好?
二伯冷冷地說,相好?什么相好?你們倆是兄妹,當然可以相好,唯獨不準談對象。
金子姐搶白道,那是為什么?法律都允許的。
二伯的臉色沉下來,嗓門兒卻高了上去,法律是法律,家風是家風。我問你,你是不是真和他有那事?
金子姐的眼圈紅了,很是委屈地說,我哪敢呀,我剛說兩句話你就火了,要是真那樣,還不把我生吞活剝了呀。
二娘松了口氣笑笑說,好閨女,沒事就好,你爸只是擔心?!抑滥愫托×梁茫赡銈儌z結(jié)婚不合適,不說都是一家人讓外人笑話,你爸不是答應過支書,要小亮給他家做上門女婿嗎?
金子姐眼里含著淚花說,我一說話你們就生氣,不說又憋得慌,——其實,小亮早就跟秀茹說清楚了,年輕人的事你們大人就不應該插手;再說,支書解散村戲班子也不是為了秀茹,他是——嗨,說了你們也不信——他趁小亮不在家里,想占他媽媽的便宜,讓香蘭嬸子罵了一頓。
二伯喊了一聲,胡說!
金子姐撇撇嘴,沒說錯吧?——肯定不信。我走了,你們倆可別氣壞了身子。說著擦一擦眼角,從炕頭上下來,走出門去。
金子姐突然失蹤了,一同失蹤的還有周小亮。那幾天,二娘在屋頂上喊金子,張香蘭嬸子在屋頂上喊小亮。二娘喊了兩天不喊了,二伯不讓喊了,說他們兩個人肯定在一起,是死是活都是丟人的事;小亮的媽媽還在喊,但那嗓子卻像一塊破布,撕不出聲響來了。
金子沒有喊來,卻喊來了桃花。桃花聽到二娘接二連三喊金子,晚上又聽不到河南村戲班子任何動靜,怕老師出現(xiàn)意外,這才趕緊跑過來。
桃花見到二伯二娘,眼淚稀里嘩啦往外流。幾天沒見,這個家變得很是凄慘——老師目光呆滯,神智游離;師母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只顧流淚。
二娘心里藏了一個秘密。那天周小亮叫走金子姐去搞屋頂廣播半夜未歸,二娘一直站在大門口等著??匆娭苄×镣熘鹱拥母觳沧哌^來,驚得大氣不敢出,胸口怦怦跳個不停。第二天,等二伯走了之后,二娘把金子姐關(guān)在屋子里,追問她和周小亮到底怎么回事。金子姐表情平淡地說,什么事也沒有,周小亮擔心我一個人害怕送我回家——怎么了?二娘仍不放過,繃著臉說,也不是光為了送你吧,他那只胳膊我看放錯了地方。金子姐撲哧笑了,媽你別把人想得那么壞,黑燈瞎火的,夜里風又涼,是我讓他挨近一點兒的。二娘想想也是,哥哥送妹妹,也在情理之中。二娘此時躺在炕上,就是翻來覆去總在想這些事,后悔沒有跟二伯說,到現(xiàn)在也不敢說了,萬一金子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就是頭一個罪人,是自己一手禍害了女兒。
二伯心里的煎熬要比二娘厲害十倍。想想自己唱了一輩子戲,可唱來唱去,倒把自己唱成了宋朝年間白云觀里的那個女觀主。如果那天從支書家回來,能跟女兒好好說一說,聽聽她的想法,也不至于發(fā)生現(xiàn)在的事——但愿女兒能夠平安回家,要是萬一出現(xiàn)意外,自己就跟那個女觀主一樣,成了千古罪人。
那天,我給二娘買藥剛從外面回來,張香蘭突然闖進家門,大呼小叫喊道,周亮——好像會說話了。二伯一時忘了金子,驚喜地說,謝天謝地!周亮醒過來了。嘴里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往外走。二娘對我說,六子,快跟你二伯去,別讓他著急。張香蘭跟在后面,抹著眼淚說,他要是醒過來就好了,可我又看著不像。
周亮確實能說話了,聲音很小也很模糊,二伯還是聽明白了,他想去看看古戲樓里那塊祖先留下的石碑。一股不詳?shù)念A兆在二伯的腦子里閃過,趕緊要我?guī)椭阎芰练旁诒成希覀兇掖业爻艖驑亲呷ァ?/p>
我們站在石碑前,周亮的嘴里發(fā)出細如游絲的聲音,就像剛剛出殼的小雛雞在叫。我問二伯周亮叔在說什么?二伯的眼淚刷地流下來說,周亮叔要自己下來給祖先謝罪。周亮這個心愿,二伯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到,只好讓我?guī)兔?,由他背著周亮一同跪下。我見二老這樣,也撲通跪在地上,淚水止不住往外流淌。
幾乎在我剛懂事以后,就經(jīng)常聽大人們講二伯和周亮的故事。在我的印象里,二伯和周亮叔才無愧于周華年的子孫。我很理解二伯對周亮的感情,雖然過了這樣漫長的歲月,但由于這座古戲樓以及祖先創(chuàng)立的“蹦板戲”,把二伯和周亮兩個人的命運,早在他們少年時代就緊緊地連接在一起了。
我的家鄉(xiāng)原是戰(zhàn)國時期的燕國都城,易水河從村邊流過。2000多年前,燕太子丹指派荊軻攜帶樊於期人頭,經(jīng)過易水河到秦國刺殺秦王嬴政,留下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千古絕唱。至今在我們村子周圍還遺存著大大小小的土臺子,相傳就是燕國的宮殿或墓葬遺跡。
事情是二伯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經(jīng)辦的。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祖父和二伯兩個人趕著牛車,嘴里哼唱著“蹦板戲”去村東土臺子取土墊豬圈,竟挖出了一個寶貝。這寶貝有小牛犢那么大,身上有鱗片,頭上長牛角,四腳卻是龍爪,說牛不是牛,說麒麟又不是麒麟。父子倆不知這是何物,反正是一件老輩子的寶貝,兩個人將它抬到車上,歡歡喜喜拉回家來。消息很快便像風一樣傳遍了鄉(xiāng)鄰,都說老周家挖出了金牛。人們成群結(jié)隊來看稀罕,一連幾天把祖父家的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那時的村戲班子,是我的祖父和小亮的祖父(我叫他三祖父)兩個人操持的。跟二伯和周亮叔一樣,一個唱文戲,一個唱武戲,兩人的感情同樣親如手足。三祖父的武功在當時名氣很大,傳說他能雙臂舉起幾百斤重的碌碡,一拳能砸爛十幾塊青磚。祖父害怕金牛丟失,便要三祖父晝夜看守。
這天,我家來了個親戚悄悄找到祖父,說軍閥吳佩孚派兵丁進了縣城,是沖著小金牛來的。這親戚叫崔明貴,在縣衙當差,他說的話是不會有錯的。祖父說,祖先留下的寶貝,絕不能在我們手里失傳,無論如何要保住才是。那位親戚說,吳佩孚的軍隊咱可惹不起,硬碰硬肯定要吃虧。三祖父說我們把金牛藏起來,他們找不到還能把我們怎么樣?親戚說這些兵可不是吃素的,找不到寶貝就要傷人,損失可就大了。祖父說那怎么辦?藏又不能藏,碰又不能碰,總不能乖乖地讓他們把寶貝弄走吧?親戚就出了個主意,祖父覺得萬無一失,就照辦了。
帶兵的是個營長,先是對祖父以禮相待,后來就變了臉,將屋里屋外翻了個底朝天。最后在屋子后院到底還是挖出了“小金?!?,浩浩蕩蕩打道回府。
其實這個“小金?!笔亲娓赴才诺?。那天親戚走了以后,趁著天黑,祖父和三祖父分別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把真的小金牛放在古戲樓的水井里。當年建造古戲樓的時候,原址上有一口水井,位置正好在后堂屋里的墻角處,祖先便保留下來,用一塊石板蓋好,方便演員喝茶洗涮,想不到就派上了用場;第二件事,就是從縣城張石匠那里買了一個石雕麒麟,這麒麟在院子里風吹日曬有些年頭了,運回來埋在了后院。
誰知官軍走了之后,兩個祖父去古戲樓水井里打撈金牛,卻是無影無蹤。有人說金牛是神物,它自己跑掉了;有人說肯定是那個親戚崔明貴使了調(diào)虎離山計,引著官軍將金牛搶走了。此后小金牛便不知下落。直到解放以后,縣文物保管所在小學校展覽燕下都文物圖片,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它,才知道當年的寶貝已經(jīng)流失到國外去了。
祖父以這個事件為素材寫了一出戲,起名《古戲樓》。戲里塑造了一個機智勇敢,保護國寶的鄉(xiāng)民形象;還塑造了一個反面人物,他在官府里當差,表面上與鄉(xiāng)民站在一起,實際上暗中通風報信幫著官府做事。戲中,三祖父扮演的正面人物,終因寡不敵眾慘遭殺害;祖父扮演那個陽奉陰違、陰險狡詐的反面人物,因出賣鄉(xiāng)親受到官府賞識,職位升了三級。祖父寫這個人不是沒有根據(jù),那個叫崔明貴的親戚,就在金牛丟失以后很快提升了,到保定府做官。《古戲樓》這出戲上演以后,我們家便和這門親戚從此斷絕了來往。
發(fā)生“金牛事件”那一年,二伯十幾歲,周亮七八歲,雖然他們兩個人沒有直接參與護衛(wèi)金牛的斗爭,但事件的全過程他們都親身經(jīng)歷過了,并在《古戲樓》這出自編自演的戲里,祖父刻意為他們安排了適當角色。父輩你死我活的抗爭,讓他們看到了人性善惡,也明白了戲臺和人生是相連的,唱戲不僅僅只是為了讓別人喜歡聽喜歡看,還要唱出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
十幾年以后,二伯和周亮從他們父輩手里接過了戲班子帥印,又遇到了一次兇險大事。誰也沒有料到,這又是那個遠方親戚一手運作的。
那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保定府興隆大戲院下來請?zhí)膽虬嘧尤コ獛滋鞈?,管吃管住報酬也豐厚。二伯心想冬天閑著無事正好出去走走,況且和戲院老板也打過交道,跟周亮一商量,套上馬車帶上行頭,戲班子便出發(fā)了。走了足足一整天,到了晚上才趕到保定。
戲院老板格外熱情,親自為戲班子設宴接風,說這次演出,是崔局長特意安排的,歡迎日本人進駐保定,可不能有絲毫差錯。崔局長?二伯一口饅頭含在嘴里問道,哪個崔局長?戲院老板說,就是崔明貴呀,保定市社會局局長,還是你們老鄉(xiāng)呢。二伯的這口饅頭再也咽不下去了,轉(zhuǎn)身走出餐廳大門,將它吐在了垃圾桶里。
二伯站在門口,凜冽的寒風猶如日本人的子彈呼嘯著打在臉上,整個人從里到外都涼透了。兩匹棗紅馬拴在大槐樹下正在吃草料,跑了一天早已餓壞了,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在二伯聽來不似先前那么美妙,倒像是一把鋒利的鋼鋸撕扯他的心口。二伯暗暗罵道,好黑心的“催命鬼”啊,你這個認賊作父的漢奸,是想報《古戲樓》那一箭之仇,非要把我們逼上死路啊。
周亮叔也聽到了戲院老板的話,借口方便一下從餐廳走出來,兩個人趕緊商議對策。
這天深夜,保定府大街上,凜冽的寒風刮得正緊,電線絲迎風顫抖,發(fā)出虎狼似的吼叫?;璋档慕譄粝?,走過來一行送葬隊伍,前面馬車里裝著一副鮮紅的棺材,后面男男女女身穿白色孝服,邊走邊哭。時而,三五個日本兵手握鋼槍,從遠處兇神惡煞般走過來,往送葬隊伍看上一眼,又兇神惡煞般向前走去;時而,幾個日本兵直奔送葬人群而來,指手畫腳要查看棺木。就在打開棺木的一剎那,卻聞到一股撲鼻的臭味兒,捂著鼻子擺手放行。
第二天一早,戲院老板來到戲班子住所,屋里空空不見一個人影。此時,易水河邊走來一隊人馬車輛,車上裝有一副鮮紅棺木,十幾口莊稼人在拿二伯取笑,原來棺材里的臭味,是二伯指派周亮叔,去藥鋪里買了一包臭味濃烈的阿魏草藥,熬成湯汁涂抹在身上,成功騙過了日本巡邏隊。
那天,二伯背著周亮叔離開古戲樓,剛走到半路,周亮叔在二伯背上叫了一聲小亮就斷了氣。二伯像對大人那樣對我說,六子,你知道嗎?周亮叔就是因為小亮才下跪的。
一周以后,一輛救護車在二伯家門口停住。小亮兩眼呆滯地從車上下來,見了人也不說話,好像誰也不認識似的。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抬下一個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人,那就是金子姐——她已經(jīng)死了。小亮走過來癡癡地笑著說,她睡著了——懶豬——嘿嘿——懶豬。
隨車醫(yī)生介紹了事情經(jīng)過:金子姐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找周小亮去醫(yī)院檢查,但已過了打胎的最佳時間,只能生下來。小亮害怕出現(xiàn)意外,答應金子姐去保定投奔玉強哥,可一轉(zhuǎn)眼沒有看到,金子姐還是從樓上跳了下來。
醫(yī)生從金子姐的口袋里翻出一封信,是寫給二伯二娘的:爸媽,給你們丟人了,沒臉再見你們,我先走了。不孝女兒周玉金。
二娘見到這個情景暈了過去,醒過來后又唱又跳。二娘唱的竟是“蹦板戲”,戲詞是這么幾句:
生個閨女忒風流,不讓唱戲免憂愁。
不想還是現(xiàn)了眼,閉上眼睛才罷休。
二娘的調(diào)門唱得一點也不走樣,嗓音亮得賽過桃花。當時有不少人觀看。二伯朝幾個弟子喊道,還不快攔住師母,要出事了!幾個人上前阻攔,可哪里能攔得???二娘一頭撞在影壁墻上,頓時氣絕身亡。二伯看到二娘已然口鼻流血,“唉呀”喊了一聲,立時癱在地上不省人事。
二伯醒過來,看見的卻是桃花和玉強哥,才想起他的頂梁柱和女兒已經(jīng)不在了,淚水簌簌地流了下來。玉強哥哭道,爸爸,我媽和我妹妹都安葬了,你要想開些,不要丟下我。說著撲通跪在地上。桃花也跟著跪下,這次她沒有喊二伯老師,而是痛痛快快叫了一聲“爸爸”,說從今往后我就是你的親閨女,如果你和玉強哥沒意見,我就不走了,和玉強哥為你養(yǎng)老送終。二伯坐起來說,桃花,我早就把你當成親閨女了,難為你有這個孝心,我們周家也算積德了。玉強,你怎么不說話?玉強哥抬起淚眼說,爸爸,我心里早就喜歡桃花,只求您老做主。二伯聲音哽咽,動情地說道,玉強,你要替我謝謝桃花爹娘,這是我們周家報不完的恩德呀。玉強和桃花雙雙依偎在二伯身邊,三個人抱頭痛哭。
第二天吃過早飯,桃花收拾碗筷,二伯說,你回家去抓緊拍戲,春節(jié)還要演出呢;玉強你也走,回去上班,吃公家飯,比不得咱鄉(xiāng)下人自由。桃花一邊擦桌子一邊說,爸,讓玉強哥去城里上班,你跟我一起回河北村吧,我們想拍一出新戲《朝陽溝》,你幫我們指導指導。
說心里話,二伯很想去河北村,老伴兒離開他走了,寶貝女兒也離開他走了,只要自己還能夠唱戲,這剩余的日子總要過下去??梢幌氲斤L風雨雨過了大半輩子,竟走到這樣一步田地,實在沒有臉面去見桃花的父母。二伯哀哀地對玉強哥和桃花說,你們都走吧,讓我安安靜靜在家里呆幾天,好好陪陪你們的媽媽和妹妹。
晚上,媽媽要我過來陪伴二伯,我們早早就躺下了。我猜想,此時此刻,二伯已經(jīng)與二娘和金子姐見面了,一定會把全部責任都攬在自己頭上,在深深懺悔,請求她們原諒。我同樣在想金子姐,想二娘。我始終不能接受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當理智告訴我,這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的淚水無聲地流淌下來,打濕了枕頭。偶爾,街上傳來周小亮呼喚金子姐那凄涼的叫聲,代替了往年這個時候或悠揚或婉轉(zhuǎn)或鏗鏘的戲曲聲。聽到小亮的呼叫,二伯的哭聲已變得無法控制。
門“吱”地響了一下,有人來了,叫了一聲“爹”,沉寂的小屋里,照進了一束手電光亮。二伯抬起淚眼問道,金子——你回來了?來人哭了,坐在二伯身邊,抓住那雙濕漉漉的手說,爹——我是秀茹——也是你的女兒啊。
二伯“哦”了一聲,秀茹——你是秀茹?
秀茹哭道,爹,都怨我,我不該——跟爸爸說,可是——可是爸爸看見小亮和金子——親熱了——問我怎么回事——誰知道出了這么大事——我不是故意的——爹。
二伯反過來握住秀茹的手說,秀茹,你是好孩子,怎么能怨你呢?要怨,只能怨我,是干爹不好。
秀茹的哭聲大起來,里面夾雜著滿腹的怨恨和憤怒,爹——誰也不怨——就怨我爸——他要不解散戲班子——也不會惹你生氣——也不會……
秀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
二伯想說什么,又停住了,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秀茹走的時候,趴在地上磕了個頭,對二伯說,爹,過兩天我也要離開咱們村了,我爸在縣城給我找了一個工作。原諒我不能跟你學戲了,看見小亮那樣——我……秀茹止住哭聲,跑出屋去。
街上又傳來小亮呼喊金子的聲音……
這年春節(jié),二伯自唱戲以來,第一次沒有在古戲樓上登臺演出,好在桃花帶著她的戲班子來河南村唱了兩天,也算填補了春節(jié)無戲的空白。二伯雖然沒有登臺唱戲,但他還是過了一個滿意的春節(jié),為桃花和玉強哥操辦了婚禮。
休完婚假,玉強哥回城里上班去了,這個家就剩下了二伯和桃花兩個人。二伯經(jīng)歷了大難,一下子變了模樣,頭發(fā)白了,后背駝了,走路總像踩著厚厚的棉花團,渾身晃悠,拄著玉強哥從縣城買來的桃木拐杖,依舊步履蹣跚,儼然就是一個生命垂危的老人了。
桃花像只漂亮的花蝴蝶飛進飛出,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凈凈,將二伯的飲食起居伺候得井井有條,就連給二伯端便盆這樣的事也不例外。桃花把二伯看成了親生父親,二伯卻很不習慣。桃花再親也是兒媳婦,跟自己的親生閨女畢竟有別,如果傳揚出去,兒媳婦去獨身的公公屋里端便盆,是會讓人說閑話的。
閑話還是出來了,不說桃花給公公端便盆,卻說桃花跟公公共用一個便盆,這更讓二伯無地自容。二伯無論如何也不讓桃花端便盆了,天沒黑透,他早早地將便盆拿進屋里;天還未亮,他就把便盆端出屋去。桃花對二伯說,那些無聊的人愛說閑話就讓他們說去,理他們干什么?萬一磕了碰了怎么辦?二伯說,是我自己想活動活動,人還不算老呢,這樣下去怎么行?確實,二伯剛剛六十歲,要不是遭了大難,走起路來總是腳下生風,在戲臺上和年輕演員比一招一式毫不遜色。桃花想想也是,公爹不能倒下,還不是倒下的時候。
事情到底發(fā)生了,清早,二伯端著便盆出屋,讓門檻絆倒,從高臺階上摔下來,真的摔斷了腿骨。
接下來最現(xiàn)實的問題是大小便怎么處理。二伯要桃花給玉強哥發(fā)電報讓他回家,桃花說,玉強的假期已經(jīng)休完了,再休假恐怕有困難。不就是大小便嗎?有我在,你不要擔心。二伯見說不動桃花,開始絕食,他想自己不吃不喝,屎尿總是要少一些,等玉強回來了再處理,又不是到七老八十了,讓桃花為自己伺候這些事,有什么臉面見兒子見鄉(xiāng)親!倒不如死了好受。
玉強哥第三天回到了家。桃花見到他,心里憋了一肚子委屈,訴苦道,你看爸爸,屋里都發(fā)臭了,就是不讓我進去。說著那淚水就汩汩地流下來。玉強哥見桃花哭成這般模樣,也控制不住抹眼淚,想安慰兩句,又不知說什么好,趕緊走進二伯的房間。一股臊臭氣味兒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二伯怕桃花進來,還要他把門關(guān)上,要兒子一個人忙活。玉強哥把兜著屎尿的衣褲被褥撤下來,用溫水擦洗二伯的身子,再換上干凈的衣服被褥。忙完了這些事,玉強哥已是大汗淋漓。他推開屋門,桃花仍然站在門口掉淚。其實,玉強哥不但不會責怪桃花,心里頭反倒有了一絲安慰。他想,假如桃花替他做了這些事,他或許應該心存感謝,或許會——怎么說呢,他弄不清楚,畢竟那是一個男人的身體啊。
等到二伯生活能夠自理,玉強哥要回保定上班。二伯堅持要桃花同玉強哥一起去保定住些日子,說自己在家里悶得久了,也想出去走一走,看看老朋友。二伯的老朋友確實很多,鄉(xiāng)下的、縣城的、保定府的,大部分是梨園界同行,也有在當?shù)卣f話算數(shù)的掌權(quán)人。桃花說你走你的,我在家里看家,再說還有幾分自留地呢,家里沒人怎么行?二伯說,自留地靠給你三叔,他順便就給收拾了。二伯指的三叔就是我的父親,在他們這一輩人中,排行老三。玉強哥當然愿意桃花去保定,可是他住的是集體宿舍,桃花去了沒地方安排,除非在外面租一間屋子,又不知道能不能租到。桃花知道玉強哥為房子犯難,說我回娘家去吧,這樣可以隨時回家照看一下。二伯說,回來看看可以,萬萬不可一個人在家里住,趁天黑以前一定要趕回娘家去。桃花笑笑說,爸你就放心吧,我記住了!桃花這么說著,心里卻覺得二伯過于多慮,是不是真的老了?
桃花在娘家呆了十幾天,便回到河南村的家來。天黑以后,她早早把院門、屋門兒關(guān)得嚴嚴實實,點上油燈給玉強哥寫信,她想知道有沒有二伯的消息,他老人家什么時候回家。到了深更半夜,桃花果然被窗外的敲打聲驚醒,才想起公爹的話并非多余。她從外間屋拿了一把菜刀握在手里,問道,你是誰?外面卻發(fā)出嚇人的怪叫聲。桃花喊道,混蛋,有膽量就學人說話,再不走我要喊人了!“啪”地一聲炸響,窗欞砸斷了,一塊磚頭掉落在屋里。
第二天清晨,桃花打開院門,見門板上用粉筆畫了一只小烏龜,下邊歪歪扭扭寫了一行字:桃花是河里的王八。
桃花見了這文字,也不去擦,又找來粉筆在旁邊寫下幾行字:是人就寫上名字,我不和“無名氏”對陣。桃花。
桃花是河里的王八之說,我確實聽人講過,那不過是人們私下里的一個玩笑,起因也是我親身經(jīng)歷過的。
二伯唱戲沒人能比,水性也沒人能比,這跟他走南闖北有關(guān)。那時候北方跟南方一樣,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河流,可河面上的橋不多,沒個好水性簡直寸步難行;再加上二伯文戲武戲樣樣精通,也為他水里功夫打下了基礎。每年到了汛期,易水河洪水泛濫,沖毀上游的村莊,那奔騰咆哮的洪流里,時常就會翻騰起一個人影,一個紅色板柜或是一根粗大的房梁。二伯不要那些值錢實用的東西,只是看到有人沖下來,他必定要跳進洶涌湍急的洪流中將人救起。這些遇難的人,有的到了岸上慢慢清醒過來,有的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二伯的一生中,不知認下了多少個干兒子干女兒,都是他從洪水中救出來的。二伯不求報答,見有嗓音不錯的,就教他們學唱蹦板戲。山區(qū)里兩個較大的村子有了戲班子,就是他的干兒子干女兒操辦起來的。
水性一好,也就練就了在河里捕魚、捉烏龜這些本領。二伯捉烏龜其實很簡單,主要工具就是一把細長的小木棍。他把褲腳挽起來,一手拿著那些木棍在河里走走看看,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當看準一個位置,便停下腳步將一根木棍插在沙子里留作記號。每當這個時候,他的嘴里總沒有閑著,一定要唱“蹦板戲”,直到把那一捆木棍用完才停止。這時,二伯會喊我把布袋送過去,我們就開始抓烏龜了。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二伯給那些傻烏龜施了什么魔法,只見他彎下腰,一只手伸進沙子里,向上使勁一提,一個碗口大的烏龜就抓在手里了。
二伯捉烏龜,大多都不是自己吃——不是這個演員病了需要增強體力,就是那個演員生了小孩兒需要補養(yǎng)身子。二伯說烏龜是有靈性的動物,不能隨便捉來宰殺。我記得只有一次,那是玉強哥去部隊參軍,二伯特意來到易水河,捉幾只烏龜做下酒菜,為他的兒子送行。
那天的情景確實如同夢境一樣——河水清澈見底,魚蝦悠閑地游來游去;岸邊鮮綠的水草中,水鳥飛起飛落,不時傳來小鳥唧唧的叫聲;在靠近路口的岸邊,有一群姑娘和媳婦,一邊洗衣裳一邊開心說笑。當時二伯在河里正唱到興頭上,對岸一個洗衣裳的姑娘也唱了起來,好像要跟二伯比賽。她唱的不是戲而是民歌:
清粼粼的水來,藍格瑩瑩的天,
小芹我洗衣裳來到了河邊。
二黑哥……
二伯聽那音色太美太動人了,比易水河的流水還要清亮還要甘甜,倒把他的嘴巴給封住了,傻傻地站在河水里,竟忘記了去抓木棍下的烏龜。等姑娘唱完了,二伯使勁喊了一聲好——那個好字是用丹田氣喊出的,在空曠的河道里格外響亮。洗衣服的姑娘說,大叔,你唱的戲才好呢,是跟周少平老師學的吧?二伯說,周少平那嗓音可沒你好,你要學戲,他肯定愿意教你。姑娘說,人家是大名人,才不會教一個外村人呢。二伯說,學戲是個苦差事,你爹媽讓你唱戲嗎?姑娘說,我爸我媽就愛看周老師的戲,春節(jié)的時候,你們村的鑼鼓一響,他們就跑到鎮(zhèn)里過橋去看戲。二伯說,我就是周少平,你真想學戲,我就收下你這個徒弟。姑娘聽說眼前這個人就是周少平,鞋子沒脫,褲腳沒挽,噼里啪啦踩著河水就跑過來,撲通一聲跪在了河里叫師傅。二伯高興得眼淚都流下來了,趕緊拉起姑娘說,孩子,快起來,我教你就是。
這就是那個玩笑話的出處,“無名氏”拿這件事罵人,顯然是借題發(fā)揮了。
就在“無名氏”砸窗戶、畫烏龜那天,村里又出事了,一輛警車呼嘯著開進村里,給周小亮戴上手銬抓走了,原因是他拿磚頭拍在了村支書的腦袋上。當警車開走的時候,周小亮高興地大喊大叫,我去找金子啦!我去找金子啦!
麥苗返青的時候,二伯回到家里,見大門上又寫又畫白花花一片,撲哧笑了,提來一桶水,用抹布將門板擦洗干凈。他知道桃花近兩天回過家里,因為院子是干凈的,花池也剛剛澆過,幾株西番蓮花伸展著枝葉,鮮亮得如同碧玉,生氣勃勃耀人眼目。二伯站在院子里,心里感謝桃花,靠她的雙手,把這個家里里外外每一個角落,打理得和以前一樣整潔、溫馨,居家過日子,沒有女人不行啊。
自從沒了二娘和金子姐,二伯曾產(chǎn)生過不再唱戲的念頭,可是現(xiàn)在,竟有了試試嗓子的沖動,一聲長長的“蹦板”曲調(diào)便從喉嚨里喊了出來。二伯的這聲喊,喊來了街前院后不少人,小院又和先前一樣熱鬧起來。晚上,二伯把戲班子的人請來,正兒八經(jīng)在院子里唱起了一臺戲。桃花聽到從河南村傳來的鑼鼓聲,知道公爹回來了,包了幾件隨身穿的衣服,匆匆往河南村趕來。見桃花來了,有人又舊話重提,要桃花和二伯唱一段陳妙常片段,說上次沒有唱成,這次該唱了。二伯不再推辭,和桃花唱起來。桃花發(fā)現(xiàn),二伯這次回來,精神好多了,如果說有什么變化,就是嗓音比以前更細潤,身板更硬朗了。兩個人唱到動情處,那相擁相牽的動作照樣做得到位,真就如同一對情真意切的戀人。
縣里要在國慶節(jié)期間組織全縣戲劇匯演,通知下到公社,又從公社下到了村里。王大寶擔任了河南村黨支部書記——經(jīng)上級部門調(diào)查,以前的支部書記,對村里連續(xù)發(fā)生的重大事故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被公社黨委罷免。
據(jù)說王大寶接到上級通知后,即刻來找二伯商議,動員他無論如何要出山。見二伯只是點頭,又沖著桃花說,別只管沏茶啊,快給你爸爸鼓鼓勁兒,他不聽我的。
桃花將一杯熱茶放在王大寶跟前,淡淡地說,王叔,我爸因為唱戲受了打擊,心已經(jīng)涼了,就是縣委書記來了也難說,我哪行???
王大寶就有些急,怎么不行?就當是幫我一個忙,——說實話,這件事還真是縣委書記決定的。
二伯笑著對王大寶說,剛才桃花跟你逗呢,匯演的事我聽桃花說過了,你就是不來,我也要主動去找你,要不死了以后沒臉見祖宗。
王大寶興奮地說,我說周少平就是周少平,他不可能趴下,演出的新劇目我已經(jīng)想好了,你看——
桃花搶過話頭說,王叔,你等一等,我跟我爸也想好了,看咱們是不是想到了一塊兒。
桃花說出《朝陽溝》這個名字,王大寶激動地拍了下大腿喊道,嗨!想到一塊去了,英雄所見略同啊。
二伯讓桃花去縣城新華書店買來《朝陽溝》劇本,從早到晚不出門,關(guān)在屋子里跟桃花一段一段推敲。兩個人商定好了唱腔,女聲由桃花試唱,男聲由二伯試唱,然后兩個人再加上動作相互磋商。過半夜了,我讓一泡尿憋醒,還能聽到二伯和桃花對唱,也聽到爸爸和媽媽在悄悄說話:
他爹,趕明兒你勸勸二哥,別再唱了,外面風言風語的難聽死了。
說什么了?
說二哥跟桃花在一條炕上睡覺。還說前些日子他們都不在家,就是桃花懷了二伯的孩子,去外地打胎去了。
別聽他們胡說,玉強不是回家了嗎?
那是二哥讓玉強回來的,不過是掩人耳目。
是啊,既然掩人耳目了,那還打胎干什么?
人家說那事早有了,時間對不上,不是怕以后鬧出事來嗎?
爸爸不說話了,他點了一支煙,辛辣的煙霧在屋子里飄蕩著,讓人的心里忽忽悠悠沒有著落。
街上,又傳來小亮的喊聲,不過這一次不是喊金子,是在追趕一個人,邊跑邊喊,“站住,有種的你站住”,咚咚咚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周小亮被公安局抓走兩天就放回來了,法律對一個精神病人失去了作用。張香蘭怕他再鬧事,送去精神病醫(yī)院治療,前幾天剛回到村里。不過,小亮的病好是好了,可多了一個習慣,夜間在大街上總要轉(zhuǎn)上兩圈。新上任的支部書記王大寶鬼點子多,索性就讓小亮負責村里的治安,說這叫量才使用。
清早人們發(fā)現(xiàn),二伯家的大門上又出現(xiàn)了不堪入目的文字和圖畫。小亮在昨天夜里追趕的就是這個人。
不管外面風聲有多大,二伯和桃花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照樣關(guān)在屋子里鼓搗《朝陽溝》,我們這些半大孩子也不能進去,只能在院子里聽,或者趴著窗戶上往里面張望。
這樣過了半個多月,一天晚飯后,二伯終于把戲班子請到小院開始排練。戲中女一號銀環(huán)由桃花扮演,男一號栓寶由小亮扮演,二伯要求大家現(xiàn)場提出修改意見。
我是后來才聽說夜間發(fā)生的事。就在演員們離開小院、屋里的兩盞燈光剛剛熄滅時,一個蒙面人從桃花的窗戶跳進了屋子,一只腳正好踩在了桃花的腿上。桃花翻身坐起來,大叫一聲“有壞人”,用枕頭向黑影砸過去。二伯罵道,狗日的找死!抓起靠在墻角的一根硬木棍子,從另一間屋子跑出來。此時,黑影已經(jīng)跳上了墻頭,二伯隨手將硬木棍用力甩了出去,正巧打在那人的腦袋上,只聽“呀”地叫了一聲,從墻上掉了下去。二伯沒有打開院門追過去,他覺得知道是誰又能怎么樣?熟面孔見熟面孔兩下都別扭,倒不如由他去把,免得弄出一些閑話來。
桃花記得很清楚,窗戶是有插銷的,很長時間沒有打開過,怎么會一下就推開了呢?肯定是趁著晚上人多,有人偷偷進屋事先拉開了插銷。這會是誰呢?桃花想到了那個在門上亂寫亂畫的人,這個該死的混蛋,不是他又是誰?
春節(jié)到了,新戲《朝陽溝》先在本村演出,二伯沒有扮演角色,也沒有走上戲臺,他用一條長圍巾把頭裹起來,只留出一雙眼睛,夾雜在臺下的觀眾里面。
扮演銀環(huán)的桃花一出場,臺下就有人叫好,唱到《下山》那一段,竟然響起了掌聲,這在村里演戲是不多見的。站在二伯旁邊的兩個人,一個是本村的,一個是外村的,一邊看戲一邊小聲嘀咕。
外村人:唱得真好,我看不比縣劇團差。
本村人:周少平和桃花兩人也確實下了功夫,要不,才幾個月工夫,弄不出這么好的新戲。
外村人:可我聽到一些閑話,說周少平跟桃花——有那事嗎?
本村人:這說不好,反正都這么傳。兒子不管,誰管這些呀!
外村人:也是。要真那樣,可就坑了不在家的兒子。
本村人:誰會告訴他兒子?即便說了,讓他怎么辦?
戲演完了,演出人員站在臺上謝幕,在掌聲和贊揚聲中,觀眾開始向廣場外邊的幾條小路散去。二伯趁這時候上了戲臺。鄉(xiāng)下人不講究獻花,也沒有與演員握手這些俗套,大家聽到二伯說一聲“好”就足夠了??墒墙裉於@得格外高興,甚至有些激動了。二伯說,非常好,非常好!大家沒有白白辛苦,后天去縣里演出,肯定一炮打響!
二伯病倒了。晚上高興,在村里的慶功會上多喝了兩杯酒,突然覺得胸口疼得厲害,正巧玉強哥國慶節(jié)休假,和桃花連夜把他送到了縣醫(yī)院。在往常,比這再多的酒也喝過,可這次卻出了問題。
后來,桃花每說起這些事,淚水仍然流淌不止。
——已經(jīng)凌晨了,二伯仍然昏迷不醒。玉強哥對桃花說,你回去吧,明天還要演出呢。桃花說,爸爸病成這樣,還怎么去演出?二伯突然有了反應,嘴角吃力地蠕動,想要說話,可又說不出來。桃花明白二伯想說什么,趕緊對著二伯的耳朵說,爸,您放心吧,我們明天一定參加演出!您耐心等著,我們會比在村里演得更好!二伯立時平靜下來,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桃花跑出病房,再也憋不住,嗚嗚地哭出聲來。
在劇場演出,比桃花想象的還要成功?!断律健纺且粓鰬?,在村里演唱時,她僅僅是按著劇情要求,眼含羞愧的淚花就可以了。但是在縣城的劇場里演出,臺下有領導助陣,有那么多喜歡她的熱情觀眾,桃花的情感迸發(fā)了。她感覺不是一個人在演唱,而是兩個人,這另一個人就是她的父親、恩師、偶像,也是在藝術(shù)上共同追求相互支撐的摯友。此時此刻,這個人或許處于彌留之際,或許正在眼巴巴等待著他的弟子們演出成功。桃花的淚水竟不可收拾地流淌起來,那如泣如訴的演唱,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精彩異常。
縣城的觀眾跟鄉(xiāng)下的觀眾不一樣,鄉(xiāng)下的觀眾很少給演員鼓掌,他們喜歡或者認可一個演員,往往是在臺下靜靜地聽靜靜地看,哪怕雪花飄飄也不挪動半步?!h城的觀眾不是這樣,他們總要把內(nèi)心的感受,通過自己的掌聲喝彩聲表達出來,他們熱烈的反響,會把整個劇場氣氛烘托到極致,將演員的情緒也推向極致。正是桃花聲情并茂的超常表演,引起了臺下觀眾極其強烈的心靈共鳴,他們的熱淚溢滿眼窩,他們傳送的掌聲歡呼聲如同潮水奔涌過來,在劇場里翻滾沸騰。桃花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場面,也從未達到過如此忘我的境地,她只覺得胸中熱浪滾滾,激情澎湃,心中默默念道,爸爸,我們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演出結(jié)束,觀眾久久不想離去,一群身穿校服的小學生手捧鮮花擁上舞臺,書記、縣長以及眾多領導,面帶由衷的喜悅走上臺,與演員們握手祝賀合影留念。這時候桃花卻不見了,她早早地卸完戲裝到醫(yī)院去了。
桃花趕到醫(yī)院卻不見二伯和玉強哥,詢問醫(yī)生才知道,玉強哥將二伯送回了家。桃花意識到不妙,心口咚咚跳出了聲響,急忙問道,病人呢,他怎么樣了?醫(yī)生說,你還是回去看看吧,他們走得很急。桃花不再多問,轉(zhuǎn)身離開病房。從縣城到河南村十幾里路,昨天她是隨著戲班子坐馬車來的,現(xiàn)在只能跑步回家。
當《朝陽溝》在縣城大劇場里激情演出的時候,安裝在縣城電線桿上的有線喇叭,全部播放了現(xiàn)場實況。那如雷如潮的掌聲叫好聲,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四處飄蕩,傳送到各個角落,也傳送到滋生痛苦、恐懼和希望的病房里。二伯就是在那一刻睜開眼睛流下了淚水。玉強哥看見二伯的嘴唇在不停地抖動,便將耳朵貼上去。從二伯細如游絲的氣息中,玉強哥聽出了五個字:“回家——古戲樓?!庇駨姼缬行殡y,說那怎么行,你還在搶救呢,醫(yī)生不會讓你出院。話音剛落,二伯的全身劇烈顫抖起來,他顯然是生氣了,看樣子是想自己坐起來。就這樣持續(xù)了幾秒鐘,力氣用完了,二伯頭向外一扭,一切都停止了。玉強哥喊來醫(yī)生,醫(yī)生看過之后搖了搖頭說,回家吧,不行了。
玉強哥將二伯放在馬車上,一路哭著送回河南村。沒想到村里的有線喇叭仍然在重復播放著《朝陽溝》實況錄音,那聲響要比醫(yī)院病房里大了許多,震得耳鼓都在顫動。玉強哥將馬車停在古戲樓廣場,伏下身對二伯大聲哭喊道,爸爸,你醒醒啊,這就是古戲樓,你看一眼啊,爸爸!
奇跡出現(xiàn)了,二伯慢慢睜開了眼睛。
桃花風火火回到家里的時候,二伯已經(jīng)躺在了自己的炕頭上,鄉(xiāng)親們把屋子和小院兒擠得水泄不通。不知誰喊了一聲“桃花來了”,人群自動讓開一條夾縫,讓桃花走進屋去。
二伯的眼睛一直睜著,管事的周順老伯對桃花說,孩子,快來,見你公爹一面,他在等你回來!淚水從桃花的眼睛里汩汩噴涌,哽咽著連聲呼喊“爸爸”。二伯看著桃花,嘴唇輕輕跳動了幾下,什么聲音也沒有送出來,眼睛慢慢地閉上了,只在嘴角留下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周順老伯伸手摸一摸二伯的脈搏,對桃花說,孩子,你爸爸走了。屋子里立時變得很靜,只聽到每個人咚咚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突然,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在屋子里響起,那是桃花和玉強哥哭倒在二伯的身上。周順老伯對旁邊的人說,快把他們拉開,眼淚不能落在離世人的臉上!
周順老伯讓屋里人包括桃花都出去,只留下他和玉強哥兩個人,他們要給二伯用溫水擦凈身子穿上壽衣。熱水是提前準備好的,我們守在門外,只聽到嘩啦啦弄水的聲音。院子里站滿了人,我看見秀茹也來為二伯送行,她始終攙扶著桃花。桃花一直在哭,整個身子幾乎壓在秀茹身上,快讓她喘不過氣來。我過去替換秀茹,才知道桃花的身體是癱軟的,兩條腿幾乎不能夠站立。我用力支撐住桃花,發(fā)現(xiàn)秀茹朝小亮走過去,就在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時,各自的眼里都淌下了淚水。我想,他們一定想起了二伯,想起了這個父親一樣的長輩和恩師,曾經(jīng)為他們的婚事牽線搭橋;同時我還斷定,他們也一定想起了活潑可愛的金子姐,想起了開朗善良的二娘,——這些親人,都是在本不該發(fā)生的事件中,無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屋子里再一次傳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然后是咚咚咚像是什么東西在相互碰撞。我攙扶著桃花走進屋子,一同進去的還有我的父母、小亮,以及桃花的爸爸媽媽,不大的屋子立時又擠滿了人。
眼前的景象讓我們驚呆了:二伯赤身裸體躺在炕上,玉強哥雙膝跪在旁邊,整個上半身也彎曲下來,腦袋如同搗蒜槌,在使勁兒撞擊著土炕,喉嚨里發(fā)出絕望的悲鳴。也許是力氣用完了,那撞擊的頻率慢慢減速下來,然后又如同布袋一樣倒在了一邊。周順老伯對我的父親說,少平的陽具沒有了,玉強承受不了,讓小亮和六子給他們二伯擦身穿衣吧。
周順老伯的話音落下,屋里的人誰都沒有醒過神來,老人又提高嗓門帶著哭聲說道,少平把自己閹割了,他帶走的是一副殘體?。∵@時候人們?nèi)鐗舴叫?,才注意二伯的下身,那個地方平坦光滑,幾絲枯黃的絨毛,好似衰敗的荒草附著在表面,像是有一口氣就能吹得無影無蹤。
哭聲夾雜著埋怨聲在小屋里亂成一團,我的父親喊了一聲,小亮老六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點!我趕緊跳到炕上,從不省人事的玉強哥手里取過毛巾,剛要放在水盆里,桃花卻將毛巾抓在自己手里。我這才發(fā)現(xiàn)桃花沒有哭,兩眼似有兩團火焰噴射出來,那火焰里燃燒著悲憤和剛毅,讓人望一眼,心里就不由地發(fā)緊。桃花用這樣的眼神望著周順老伯和父親,聲音有些低沉地說,兩位長輩,讓我給父親擦身穿衣吧。桃花的口氣雖是商量,在征求同意,可誰又能拒絕這樣的目光這樣的請求!兩位長輩相互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投向桃花的父母。桃花的父母也對望一下,母親流著淚水說,孩子,你是我們的女兒,也是周少平的女兒,大膽做吧,地下的婆婆有靈,會感激你的。
其他人都出去了,桃花要我留下來,需要的時候幫一把手。我站在一邊,見她慢慢將毛巾浸濕擰干,輕輕地在二伯身上擦拭。為了不讓淚水灑落在二伯的身上,一張臉憋得通紅,緊咬的嘴唇浸出鮮紅的血跡。我不知道,一個柔弱女子的體內(nèi),竟蘊藏著如此巨大的毅力,每一個動作照樣做得一絲不茍有條不紊,從頭到腳,前胸后背,包括已經(jīng)算不得隱私的那個部位都不放過。我總想去替換一下,讓她休息一會兒,可是我不敢,我害怕哪怕一點點變動或者更改,都會帶來十分可怕的后果,那洶涌的、蓄勢待發(fā)的洪水就會摧毀本已十分脆弱的堤壩,在一瞬間將保持“平衡”的局面變得不可收拾。
要穿壽衣了,桃花跪在二伯面前卻又停住了,眼睛死死盯著下身那片平平的地方,將身子慢慢向下移動。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桃花要……就在一剎那間,我的腦子里還來不及理出一個清晰的思路,眼前的情景立刻證實了我的猜測——桃花的一張臉緊貼著那個地方,在深深地親吻!雖然我對男女之間的事還處在懵懵懂懂的階段,但我知道,桃花的這個舉動,雖然靜如止水,但她所蘊含的能量,如晴天霹靂能夠讓山搖地動,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膽魄!同時我也知道,這個舉動是需要絕對的保密絕對的隱私,桃花給予我如此信任,我的眼里禁不住熱淚滾滾。我極力屏住呼吸,一顆心快要跳出來了,害怕這時候突然闖進一個人來。好在玉強哥不知什么時候讓人背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桃花兩個人。桃花抬起身子,眼睛里依然沒有一滴眼淚,我想,她肯定是記住了周順老伯的話,淚水滴在死人身上是不吉利的,將來上不了天堂。然而桃花在轉(zhuǎn)過身來時,卻一下子撲在了我的身上,緊緊抱著我無聲地慟哭,我能感覺到她的渾身都在劇烈顫抖,胸中巨浪滔天,奔涌的淚水溪流似的滾落在我的脖頸里,然后又順著后背流淌下來,打濕了我的衣裳。
慶幸的是,我終于為二伯做了一點事,壽衣是我?guī)吞一ńo他穿上的。二伯穿上衣服,靜靜地躺在炕上,那樣安詳,那樣平靜,像是永遠睡去了。我虔誠地跪下磕頭,雖然覺得二伯用閹割的辦法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有些過分,也未免殘忍,但我還是為他感到幸運,他已經(jīng)得到了足夠的回報;另外,對他而言,留給桃花的路將是那么寬廣那么陽光,完全可以安心上路了。
從屋子里出來,眼前的一幕同樣令人震驚,院子里的鄉(xiāng)親們黑壓壓跪倒了一片,其中竟有以前的支書——秀茹的爸爸,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二伯的事情。我猜想,在這些人里,有的出于崇敬,有的只是懺悔——那些無中生有的謠言,就是從他們的口中,當作茶余飯后的笑談傳播開來的。
二伯的遺體裝進棺木以后放在了院子里,我們這些晚輩全都跪在跟前,玉強哥在最前面。玉強哥的哭聲一直沒有停歇,我真想勸勸他不要哭壞了身體。這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玉強哥的頭上有一塊頭皮脫落了頭發(fā),有小碗口那么大,那光光的頭皮好似一只圓睜的眼睛,注視著紛紛攘攘的世界。我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然間回過頭,發(fā)現(xiàn)桃花也在盯著那塊頭皮,眼神里布滿了無盡的疑惑。
二伯的墓地選在易水河邊。下葬那天,河南村河北村的戲班子全到了,就在寬闊的荒草灘上,兩個戲班子輪流開戲,十里八鄉(xiāng)的人趕廟會似的向河灘涌來,跟二伯告別。
誰也沒有注意玉強哥去了哪里,當兩臺戲演完謝幕,才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有人說在古戲樓看見他跪在父親的遺像前——昨天,村里給二伯在古戲樓召開了追悼會,由村支書王大寶代表鄉(xiāng)親講話;二伯放大的遺像掛在戲臺正中,前面供桌上擺放著很多祭奠物品,兩側(cè)的木柱上貼了一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古戲樓上吟唱蹦板戲世代相傳;
下聯(lián):農(nóng)家院里演繹正氣歌萬古流芳。
橫批:悼念農(nóng)民戲劇家周少平。
桃花去古戲樓找玉強哥,哪里還有他的影子?只是在供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揉爛的信封。桃花打開來看,信上寫了這樣的話:
玉強,你別問我是誰,如果還要你媳婦,就回家來吧。家里只有孤男寡女兩個人,你就那么放心嗎?
桃花將信紙撕碎,用力甩出去,紙片如同雪花沸沸揚揚飄落在地上。
玉強哥至今無有音信,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
至于那封信是誰寫的,也無從考證,好像誰都有可能,包括二伯自己——這又是河南村一個未解之謎。
四十年以后,我?guī)е蝿栈氐搅撕幽洗濉U驹诠艖驑乔?,心里禁不住吹過一陣涼風,這就是當年雄偉壯觀的古戲樓嗎?這就是我曾經(jīng)心目中的天安門嗎?怎么變成了這副模樣:廊柱已經(jīng)銹蝕歪斜,樓頂有一半坍塌了,另一半長滿了茂盛的荒草,一群麻雀穿過坍塌的缺口,呼啦啦飛到了旁邊的樹上。
一位白發(fā)老太正躬著腰,挪動蹣跚的腳步在戲臺上清掃鳥糞、樹葉,我差不多要喊她趕緊離開,以免戲樓突然倒塌將她掩埋起來。
陪伴我的年輕支部書記竟是小亮和秀茹的兒子。我要他帶我去找桃花,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后沖著戲臺喊叫,大娘,快下來,六叔要見你。那老太婆站起身,腰依然彎曲著,兩眼呆呆地望著我。難道這就是桃花?這就是那個令當年所有年輕人夢想癡迷的嫦娥仙子?我的感覺,不亞于見到搖搖欲墜的古戲樓,是那樣的心痛,那樣的悲涼,眼淚止不住順流而下。自從二伯一家四口人相繼離去以后,她始終孤身一人,守著二伯留下的家業(yè)清苦地打發(fā)余生。
離開河南村那天,我再次走近古戲樓,走近桃花嫂子。桃花嫂子仍然在戲臺上打掃散落的鳥糞和樹葉,我叫了一聲桃花嫂子對她說,咱們村的蹦板戲要列為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加以保護。桃花似乎并沒有明白是什么意思,我便進一步加以解釋,然后說經(jīng)過這樣的保護,即便下去一千年一萬年也不會失傳,什么時候想拉起班子唱戲都是現(xiàn)成的。桃花嫂子聽到這里,眼睛立刻放出光來,讓我又看到了當年桃花的風采。臨走時我告訴桃花,過幾天,市里有幾個專家來村里考察,嫂子你可是活字典,一切全靠你了。桃花嫂子眼含淚水笑了,腰桿子忽然挺直了起來,好像年輕了許多,亮著清脆嗓音說,六弟,你放心,一句臺詞都差不了,全在我心里裝著呢。
走出老遠了,桃花還站在戲臺上望著我,時不時用手背擦擦眼角。我揮揮手,她仍然保持同樣的動作。我只好停住腳步,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待我轉(zhuǎn)過身來,伸手抹了一把臉——全是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