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燕
蓮重重地坐下來,雙肘撐在桌上,慢慢地開始吃早餐。 那包子花卷,已經(jīng)不再溫?zé)?,但蓮懶得再把它們熱一下,寧可將就一頓。
家里靜悄悄的, 只有蓮沉默不語地吃東西發(fā)出的微微響聲。 坐對面的男人忽然“ 嗚嗚哦哦”地說起話來。 蓮抬頭看著他。 男人不斷地發(fā)出聲音,顫抖的手努力地指向桌面的包子。 蓮皺起了眉頭:“ 你吃不了這個,自己不知道嗎?! ”但抵不過男人一臉渴望,蓮只好掰了一點(diǎn),塞到他嘴里。 男人迫不及待地嚼了幾下,卻“ 哇”的一聲嘔吐起來,臟了一身一地。 蓮的手來不及縮回來,半支手臂都被吐臟了。 伺候了一早上收拾停當(dāng), 這下子不但得重來,還要拖地?fù)Q衣服!“ 不讓你吃偏要吃,你存心的是不是?! ”蓮一下子火了起來,惱怒地瞪著男人。男人不敢抬頭,滿臉愧疚。
蓮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去拿毛巾。 站在衛(wèi)生間里,一抬頭,看到鏡子中臃腫蒼白的人兒,蓮有點(diǎn)兒失神。 曾經(jīng), 自己也有過矯健的身軀和鮮活的臉龐?。?她悲從中來,淚水冉冉而下。
二十年前,蓮跟老公生活在一個小鎮(zhèn)上。 那時候的小鎮(zhèn)生活, 猶如秋日剛從電影院中走出的感覺,平靜如水,溫暖燦爛,帶著一點(diǎn)兒恍如隔世的不真實(shí)。 但蓮感覺自己是幸福的。 為什么不呢? 老公在機(jī)關(guān)工作,收入雖然不多,但穩(wěn)定,兒女一雙,乖巧漂亮,而自己雖然稱不上貌美如花,但身材豐滿,長相也還不錯。 一切,都那么的讓人滿意。
所以,老公跟玫有染的消息傳到蓮的耳中時,對蓮而言不異于晴天霹靂。 剛開始的時候,性子剛烈的她, 真想一死了之——然而想到一對年幼的兒女,她的心,很快就軟了下來。 丈夫再怎么不對,孩子沒有錯,他們還那么小,怎能沒有了媽媽?
蓮沒有死。 她老公倒是調(diào)動了,舉家到了城里生活。以后,他們不會再有以后了吧!蓮恨恨地想。隔得遠(yuǎn)了, 那個一笑起來就媚眼如絲嬌小玲瓏的女人,也不能再跟自己丈夫有什么瓜葛了!
城市生活比小鎮(zhèn)生活要精彩得多,物質(zhì)豐富,交通方便。 唯一的不足,就是老公應(yīng)酬太多。 但職位升了,人就更忙,蓮倒不介意,日子過得舒心而滋潤。
直至某天,因?yàn)橐k事,蓮走了一條以前極少經(jīng)過的路, 瞥見一個女人從某酒店里神采奕奕地走出來。那個女人,她此生難忘。酒店門口,停著男人的車,車上空無一人。
蓮早已記不起,那一天,她是怎么回到家的。原來那么多年,他和她,真的從沒有斷過! 即使他們離開小鎮(zhèn), 來到了這城里——那也不過是給他與她相聚提供了更大的便利而已!
第二天,蓮沒有上班。 單位打電話來,她只說一句請病假。 她呆坐著,不吃不喝,又一次想到了死。 出神地望著窗戶時,門外響起了孩子用力拍門焦急叫喊的聲音。蓮的眼淚洶涌而出。她踉踉蹌蹌地沖過去,猛地打開門,抱著孩子,放聲大哭。
蓮咬著牙,逼自己到廚房去煮了白粥,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給自己灌了下去。
男人再回來,她一字不提。
她選擇忍耐,等待。 十五年,每日每日,心里的痛,如同被蠶啃噬,啃得她心力憔悴,容顏衰老,而內(nèi)心的恨,一天又一天地堆積。
終于,兒子和女兒都讀完了大學(xué),又先后成了家。
沒多久,某個夜里,玫在路上遭遇搶劫,她抵抗被打,陷入昏迷,再也沒有醒來。
同是從小鎮(zhèn)上出來的人們說起這事兒, 不勝唏噓。 蓮聽了,只沉默不語。
回到家的時候,看到男人極力掩飾悲傷,蓮心里五味雜陳。 但她仍然只字不提。 有時候,她甚至恍惚地想:后半生,他們是否終于可以相依為命?
男人或許是年紀(jì)大了,自從玫的死訊傳開,他待在家里的時間竟然多了許多。
可世事變幻無人能料。 不到一年,男人中風(fēng)偏癱,失去了大部分的語言能力和行動能力,日常起居全得由人照顧,連進(jìn)食,都只能吃流食。
蓮沒有請保姆。 她不愿意家里忽然多出個陌生人來。 前半生,無論是愛,是恨,是哀,是憤,全都因他而起,這后半生,不如就這樣走完吧。
只是,偶爾,看到年輕時的照片,或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她會忍不住心底的悲傷,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