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李垣源

據(jù)野史記載：狼兇殘成性，雖被東郭先生所救，卻要吃掉自己的救命恩人，幸虧老農(nóng)趕到將狼打死，東郭先生才幸免于難。那只狼死了，可對于善良的東郭先生卻成了一塊心病……

1

這天，東郭先生來到集市，拴好驢又放了把干草，把那條用來裝書的口袋鋪在石板上，用手把褶皺撫平，輕輕地把紙墨筆硯擺在上面，左右看了看鄰攤忙碌的買賣人，又抬頭打量過往的趕集人，剛要張口吆喝，忽又覺得有失自己讀書人的身份，嘴張了張終于沒有出聲，他把皮帽往下拉了拉，一股冷風(fēng)吹來，東郭先生一激靈，又把身子往棉袍里縮了縮，從袖子摸出了《莊子·齊物論》仔細讀了起來……天地與人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過了一會，東郭先生站起來跺了跺僵硬的腳，搓了搓麻木的雙手，肚子的“咕嚕、咕?！苯新暣咚贿h處的粥棚走去，暮的，東郭先生感覺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他四下打量，旁邊的籠子里一匹通體純白的小狼崽正驚恐的向外張望，那眼睛里充滿乞求和哀傷，受傷的腿在寒風(fēng)中瑟瑟抖動。他萌生出一個念頭，討好地湊近獵人囁嚅地說：“獵人，你看能不能……”

“把它給你，對嗎？”

“是……”東郭先生充滿感激地不住的點頭。

“先生，要它干什么呢？”

“我想救它，好歹它是一條性命啊！”

“先生，上次我打的那只狼你把它藏起來，救它的命，可最后怎么樣，我走后還不是要吃你，不是種地的大哥，你的命早就沒有了，你的書也讀了不少，難道‘狼心狗肺’你都不知道嗎？哈哈……”獵人的笑聲讓東郭先生恨不得有地縫鉆進去，他下意識地往下拉了拉皮帽，脖子又往棉袍里縮了縮?！跋壬捰终f回來，這狼崽兒我給你也行，不過……”

“什么？”

“先生，你也知道，我就是靠這生活，眼下已近年關(guān)，家里在等我的紋銀買年貨呢！”

“好說，好說，多少銀子？”

“你看這小狼崽兒的皮毛，干凈沒雜毛，還柔軟，是夫人小姐們做棉袍領(lǐng)子難找的上品，是上品的上品，再怎么著你也得給這個數(shù)吧?！鲍C人撇著嘴用眼角瞟著東郭先生邊說邊伸出兩個手指。

“這……你看還能不能少點？我一下子也沒那么多銀子，今天還沒人找我寫春聯(lián)呢，我也沒開張嗎，再說我家也等我的銀子過年呢！”東郭先生低著頭囁嚅地說，還不時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瞟著獵人。

“你手頭有多少？”

東郭先生從懷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些散碎銀子說：“就這些，你看？”

獵人一把將銀子抓在手里，掂了掂說：“頂多有一兩，算了，這么著，我在拿幾幅對子，今兒你撿大便宜了，嗨，算我倒霉?！闭f完將銀子揣進懷里，又從東郭先生的攤兒上胡亂抄起幾幅對聯(lián)塞進了褡褳，嘴里嘟囔著：“倒霉、真倒霉……”一躥一躥的離開了集市。

2

“先生，你看現(xiàn)在也是春天了，小銀龍也長大些了，咱們是不是把它放生??？”

“還不行，它還太小，再等等吧，現(xiàn)在放生說不定又會被逮住，那我不就白救他了嗎？夫人！你說呢？”

“可是我擔(dān)心它叫聲越來越大，招來狼群有危險，村上人能答應(yīng)啊！前幾天救你的種田大哥從門前過對我說你家后院養(yǎng)的什么??？夜里老是哼哼唧唧的叫，不像是狗，八成是狼吧？還說這幾天天黑后發(fā)現(xiàn)有狼圍村繞圈呢！”

“那你怎么說的？”

我對他說：“大哥哪能呢，上次要不是你救了我家先生，他早就沒命了，我們還能養(yǎng)狼嗎？后來他看我那眼神是那樣的，好像半信半疑的?！?/p>

“好！好！好！這說明他還不知道，只是懷疑，沒事的，我有辦法不再讓銀龍叫，你注意別讓別人去咱家后院，就不會發(fā)現(xiàn)的。等秋天時再把它放生?！睎|郭先生邊說邊來到了后院。小狼崽看見了他，嘴里發(fā)出歡快的叫聲，搖著耳朵蹦蹦跳跳就沖他竄過來了，圍著東郭先生轉(zhuǎn)了一圈，用頭拱了拱褲腿，嘴里發(fā)出了哼哼聲。東郭先生蹲下身，小狼崽伸出舌頭舔著他的手，東郭先生用另一只手輕輕拍拍它的頭：“銀龍?。　边@時小狼崽停止了舔舐，放下兩只前爪，抬眼靜靜地看著東郭先生，那神情就像學(xué)堂里聽話的學(xué)生敬等先生訓(xùn)教。

“銀龍?。∫犜?，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能隨便叫喚，懂嗎？”小狼崽晃晃耳朵，眼睛里透出一種迷離。“是這樣，你如果叫喚，別人就知道了你在這里，你就危險了！我好不容易救了你，再讓別人打死，我不就白救你了嗎？”小狼崽似乎有些明白又好像不懂，晃晃耳朵，眨眨眼看看東郭先生低下了頭，嘴里發(fā)出了含糊不清的聲音。

3

“先生，你可回來了！今天千戶大人家的總管來找你了?！?/p>

“什么事??？”

“他沒說，不過他說傍晚還來找你。”

“哦，找我能是什么事呢？最近我聽說郡守大人的母親要過50大壽，地方上的官員們都在往郡守大人府送禮。夫人，我感覺他是奔銀龍來的！這樣吧，你去后院把銀龍藏到地窖里，上面蓋上茅草……”這時院子里有人問：“東郭先生在家嗎？”

“先生，他來了?！?/p>

“你快去弄，我來應(yīng)付，完事快點回屋里?！边@時院子里又傳來“東郭先生在家嗎？”的問話聲。

“在、在、在，哪位先生光臨寒舍??？”東郭先生邊答應(yīng)便迎了出來。來人抱拳當胸：“在下乃千總大人的管家。”

“噢，”東郭先生同時抱拳當胸：“有失遠迎，抱歉，抱歉，請寒舍一座，請……！”

兩人進屋落座后，東郭先生問：“大人今日光臨寒舍有何吩咐??？”

“實不相瞞，在有半月就是郡守大人老母50大壽，各地官員都在往郡守大人府送禮，千總大人聽說你家養(yǎng)了一支小狼崽，這純白狼崽可難找了，這皮可是上品啊，所以千總大人想征用你這狼崽，怎么樣?。繓|郭先生？！”

“原來是這樣??！大人，將狼崽獻于郡守大人，也是我的榮幸和夙愿……”東郭先生話還沒說完，夫人急急忙忙跑了進來，手里攥著鎖鏈說：“先生，不好了……”東郭先生橫了夫人一眼：“干什么？慌慌張張的像什么樣子，沒看到這里有客人嗎？”

“哦，對不起！不知大人光臨，失禮，失禮！”說完沖管家深施一禮。“先生，我剛才去喂狼崽，發(fā)現(xiàn)它不在窩里，鎖鏈在一邊，狼崽不見了！”

“什么？真有此事，管家大人剛剛和我說完要征用狼崽獻給郡守大人，你就說不見了，這可怎么好呀!”

“先生，如若不信賤人所言，你領(lǐng)大人到后院看那！”

“走，看看去！”管家氣咻咻地說。三人來到后院狼崽的窩旁，東郭先生和夫人站在一邊，管家四下里觀看，目光最后停留在那堆茅草上并用腳踢了踢。東郭先生見此情景腿微微有些顫抖，心里直嘀咕“完了……”忙抓住旁邊夫人的手，夫人的手濕漉漉的。這時管家蹲了下來并用手一下一下扒拉茅草，突然東郭夫人大叫：“哎喲，快看！”

“怎么了？”這時管家?guī)撞娇缌诉^來。東郭夫人指著土墻頭狼崽平時扒的爪子印跡說：“你們看，這狼崽一定是從這里跑的，這墻頭還有爪子印呢?！?/p>

“真是的?！睎|郭先生隨聲附和著。管家左看看，右瞧瞧，又打量了東郭先生和夫人幾眼，鼻子哼了哼，離開了東郭先生家。

4

“銀龍?。慕裢竽憔涂孔约毫?，不能在我這里了，否則你活不成的，我原本打算到秋天把你放生，可現(xiàn)在不行了，千總大人要你的皮獻禮，只有提前把你放生，你也該學(xué)會自己生存了。”東郭先生說到這里一滴眼淚落在銀龍的額頭上，銀龍茫然地不知所措地看著東郭先生，蹲下身子，溫順的用身體蹭著東郭先生的腿，一會又伸出舌頭舔了舔東郭先生手，東郭先生用手捋了捋銀龍的毛站了起來又拍了拍銀龍的腦門，揮揮手說：“你走吧，今后就靠你自己了?！闭f完轉(zhuǎn)身往回就走，銀龍這時不聲不響在后邊跟著他，東郭先生站住回頭看著銀龍，這時銀龍也站住看著東郭先生。東郭先生回身繼續(xù)往回走，銀龍還是在后面跟著，東郭先生回身又對銀龍揮揮手說：“小傻瓜，你回去就沒命了，快走吧！”

這時東方漸漸透出一絲白光，啟明星漸漸退去，村莊被炊煙和薄霧籠罩著，遠處傳來陣陣雞鳴，附近森林傳來小鳥的歡快叫聲。銀龍仍舊站在原地，帶著乞求的目光看著東郭先生?！扒笪乙矝]用，再不走我可打你了。”說著貓腰撿起土塊沖銀龍比劃了一下，銀龍本能地閃了一下身體，但還是站在原地看著東郭先生?！白甙摄y龍，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天都亮了。”這時銀龍往東郭先生跟前又湊了湊，東郭先生手中土塊朝著銀龍砸去，銀龍機警的躲開了，但還是往前湊，東郭先生接連貓腰撿起土塊不停地向銀龍砸去，銀龍邊躲著飛來的土塊一邊回身往森林方向走去。

“這就對了，小傻瓜！”東郭先生站起來啪啪手里的土，看著遠去的銀龍正準備往家走，就在轉(zhuǎn)身的一瞬間，銀龍飛快地向他跑來，東郭先生趕緊貓腰撿起土塊向銀龍砸去，銀龍也不躲避繼續(xù)朝東郭先生跑來，一塊砸在了離銀龍不遠的地上，另一塊砸在了銀龍的脊背上。銀龍跑到東郭先生身邊，兩只前爪抬起搭在東郭先生肩膀，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額頭，東郭先生發(fā)現(xiàn)銀龍的兩眼淌著淚。隨后繞著東郭先生轉(zhuǎn)了兩圈，向著村子方向仰起頭“嗷”的叫了幾聲，轉(zhuǎn)身向森林跑去，一邊跑還不停地回頭看著東郭先生。此刻東郭先生模糊的雙眼分明看見了地上灑滿了銀龍的眼淚。

5

東郭先生自從做了郡守大人公子的師傅后，早出晚歸，把心思和精力全部用在教授學(xué)生上面，加之公子努力，學(xué)業(yè)大有長進，郡守大人很高興，也很賞識東郭先生，除按時支付銀兩外，還經(jīng)常邀請東郭先生在一起吃酒，談文論詩。一晃三年過去了，這天傍晚，東郭先生乘坐著郡守大人的車回家，車到小樹林時他聽到路邊有異樣的叫聲，忙吩咐車夫停車跳了下去，發(fā)現(xiàn)路邊草叢趴著一只小狼崽：“車夫大哥，這是一只小狼崽，腿上有傷，可能是獵人打的?！睎|郭先生說著把狼崽抱了起來。

“先生，不要管它，咱們還是快走吧。”

“不，我要救它?！?/p>

“先生，天都黑了，這里可能有狼！”車夫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不遠處有兩團綠瑩瑩的光。頓時感覺一股涼氣從腳底升起，渾身毛發(fā)豎了起來，他從東郭先生手里奪過狼崽放在地上：“快上車！”

這時，一只黑灰色的母狼距離他們車不遠處停下了，小狼崽搖搖晃晃走到了母狼身邊，母狼用鼻子嗅了嗅小狼，又用舌頭舔了舔小狼的傷口，兩眼閃爍著復(fù)仇的光，漸漸向馬逼近，它渾身毛發(fā)豎起，前腿向前傾斜，后腿用勁蹬著，做出隨時準備進攻的騰躍姿勢。車夫“啪、啪”連續(xù)打了幾個響鞭，鞭聲傳出很遠，并在空中回蕩。母狼往后退了退，仍死死的盯著馬車，沒有絲毫的退意，就這么僵持著……

突然，母狼跑到不遠處的墳堆上，仰起頭“嗷、嗷、嗷”的叫著，那聲音充滿了蒼涼和凄厲，在黃昏的空中久久飄蕩，給人以震撼般的心理恐懼?！跋壬缓昧耍侨阂獊砹?！”話音未落發(fā)現(xiàn)不遠處樹林里有一團團移動的綠光閃爍。

“車夫大哥，是我連累了你呀！”

“別說了，車上還有一根木棍，你拿上，準備拼吧！咱要保住馬，你護住馬頭那邊，我護住這邊，只有保住馬，咱才可以逃出去，知道嗎？”

“唉，知、知、知道了?！边@時狼群從四周向馬車逼近，近了，近了……東郭先生心想：吾命休矣！狼心狗肺看來不假呀！這時狼嘴里噴出的血腥味讓東郭先生感到透不過氣來。突然，狼群停住了，這時從狼群后面走出一只身材高大，渾身雪白的狼，閃著綠瑩瑩銅鈴般的大眼兇狠的瞪著，在距離一丈多遠的地方上停下了，搖著一尺多長的尾巴，地上的碎石塊被打得直滾并發(fā)出“叭叭”的響聲。

“先生，這是‘狼王’?！?/p>

“是、是、是嗎？”

“先生，一會兒它上來時如果我的鞭子打到了，咱們就可能有救，打不到咱們就完了。”

這時狼群驚恐的躲在狼王身后，它們要看主子展示自己的捕食絕技。這時狼王瞇縫起眼睛，長長牙齒露出閃著冰冷的寒光，渾身毛發(fā)豎了起來，前腿趴下，身體彎下，肚腹接近地面，后腿蹬直，兩眼死死盯著馬車和這兩個人，狼群在身后嗷嗷嚎叫，給自己的主子助威。狼王泛著綠光的兩只眼睛突然睜大，掃了掃車夫，又看了看馬車，最后眼睛一動不動死死盯住雙腿不斷打顫的東郭先生……

大約過了有半袋煙工夫，東郭先生身子一歪倒在了車夫身邊。“先生，你這是……”突然，狼王一聲長嘯，身體騰空躍起在半空中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沒等車夫揚起手中的鞭子就感覺胳膊鉆心的疼，“完了?！避嚪蜷]上眼睛，靜靜等待死亡的臨近，他似乎聽到了狼群“咔嚓、咔嚓”嚼碎自己骨頭的聲音，他看到了狼們在舔食自己流得血……

過了一會兒，他費力地睜開眼，見狼王靜靜的站在東郭先生跟前，原先直立的毛發(fā)也慢慢地貼在了身上，綠瑩瑩的眼里充滿著溫順，溫柔地舔著他的額頭，一邊舔還發(fā)出好像小孩的哭聲。忽然，狼王跑向身后的狼群長嚎兩聲，狼群都掉頭乖乖的向著遠處樹林走去，那只欲復(fù)仇的母狼也叼起小狼崽消失在夜色里。這時睜開眼睛的東郭先生猛然想起：“銀龍，是你嗎？真的是你！”狼王聽到東郭先生的叫聲又慢慢的來到東郭先生面前夾起長長的尾巴臥了下來。“銀龍，真的是你??！”

東郭先生用手摸了摸銀龍的額頭，銀龍搖了搖耳朵站起來，伸出舌頭舔了舔東郭先生額頭，圍著東郭先生和車夫轉(zhuǎn)了兩圈后，仰起頭一聲長嘯，然后三步一回頭的慢慢的向樹林深處走去。

“先生，原來你說救過一匹狼，就是這匹吧，這可真是一匹有情有義的狼??！”

看來千古留傳下來的‘狼心狗肺’這個詞還不完全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