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火葬場的黑煙囪,直矗藍天。幾朵白云,懶如臥佛,悠閑地泊在天上,不聞人間悲泣。煙囪的避雷針下,掛著一團枯枝,胡亂地篷出個鳥窩,兩只烏鴉,駐扎里面,無休止地聒噪,興奮地講述每個死人的故事。
宋江挺著骨瘦如柴的身子,仰著脖,望著煙囪,喉管一下一下地嚅動。煙囪口還在緘默,見不到青白色的煙,裹著靈魂,幽幽地爬。顯然,爐內(nèi)還沒騰起烈焰,考驗阮小五。從告別廳出來,宋江一直往上瞅,等著阮小五的魂魄飄出來。他在想,魂魄有沒有眼睛?煙洞里那么黑,阮小五找得到出路嗎?還有,阮小五活著時,瘦成了麻稈,放屁都打晃,若是魂魄也像肉身,爬不動煙囪,會不會跌進地獄?
在宋江的胡思亂想中,寂靜的煙囪口忽然噴出一包黑煙,旋即撐出偌大的黑傘,像剛從瓶里放出的魔鬼。宋江怔了下,阮小五的身子是輕的,輕得快成了骷髏,幾乎不必火化,怎會這般濁穢?只有鄭屠夫肥碩的身子,收藏得下骯臟穢濁,才會玷污煙囪。過了一會兒,宋江猛地拍了下腦門,那是阮小五的衣服,阮小五怕冷,穿得很多,一直脖,就咽氣了,一蹬腿,身子就僵了,沒來得及脫下去。
裝腔作勢的黑煙,很快就斷了根兒,一團白煙,像朵白蘑菇,猛地拱開黑色的腐殖土,把黑煙沖得七零八落。魔鬼的魂兒散了,白煙抱著團兒往上滾,滾成白云,膨脹出一張巨大的人臉,極像阮小五年輕時的肥頭大臉。
好了,這才是阮小五,去的是天堂。宋江放心了,吼了一嗓子,五弟,別牽掛了,走好!
阮小五并不理會宋江,徑直地往遠飄,好像人間才是地獄,終于脫身了。
煙走凈的時候,該撿骨灰了,宋江主持著殮骨儀式。這是他送走的第七十二位兄弟,布靈,供祭,焚香,叩拜,喊靈,他熟練得習(xí)以為常了。這套程序過后,他才讓阮小五的兒子摸骨殖。大腿骨、胳膊骨、肋骨、盆骨、天靈蓋骨,擺在骨灰盒里的哪個位置,是有順序的,人死了,形兒不能散,否則,到了那邊兒,也是委屈著的。
最后一塊骨灰,宋江沒讓阮小五的兒子撿。那是塊焦黑的餅狀物,不像骨頭。宋江說,就是它要了你爹的命,臟東西,不能入盒。說著,把它抓進自己的衣兜。
蓋棺定論前,宋江摸了下阮小五輕飄飄白凈凈的腦殼蓋,嘆息一聲,砰的一聲,關(guān)嚴了骨灰盒,堅決地對阮小五的兒子說,走,送你爹入土為安。
阮小五的兒子頓了下,我爹走得冤,得找鎮(zhèn)關(guān)西討說法。
宋江仰頭看了眼天,天藍得一絲不掛,連云朵都陪著阮小五走了。他低下頭,長長地嘆息一聲。每個兄弟走時,家屬們都這么說,可說過了,又能怎樣?村頭的柳樹拇指粗時,晁蓋第一個走了,宋江帶著大伙轟轟烈烈地討過說法,如今,樹都合抱了,還停留在說法上。該想的法子都想了,該用的手段都用了,包括拖尸上街,攔路上訪,都沒弄出結(jié)果。反倒從電視里看到,鎮(zhèn)關(guān)西代表著人民,慷慨陳詞地拿它做了提案。
人剛死,魂魄還嫩著呢,折騰緊了,就會魂飛魄散。尸體都要挾不了誰,別說是骨灰盒了,人該埋得埋,說法該討還得討,入了土,才能安生。
一死百了。
送葬的車隊,出了殯儀館,走向柏油路,奔向群山環(huán)抱的山區(qū)。駛?cè)氪笮『缏萆街g,順著窄窄的山路,斜著上去,便到了墓地。
張相公村又一次彌漫起了哀樂。
這個坐落在遼西走廊的村子,見不到幾縷炊煙,快成了空殼兒。好多人家房檐扭曲,門窗龜裂,蒿草滿院。人去房空的村子,寂寞得連公雞都不愛打鳴。除了哀樂,沒有讓人打起精神的聲音。
原先,村子不這樣,雖深藏在深山,卻早已聞名。這里林茂水沛,土沃田肥,兩座山脈像一對翅膀,支撐出一個待飛的鳳凰。這等風(fēng)水寶地,怎能不出大人物?早在宋遼年間,便有張姓人家,拜將入相。張相爺落葉歸根,自謙相公,遂得村名。
遺憾的是,張相公獨占了日月精華。村人雖善讀好寫,尊孔戀儒,幾百年過去,頂多考出幾個舉人秀才,混出幾個鄉(xiāng)紳師爺,大多面朝黃土背朝天,了此一生。好在田地旱澇無虞,日子衣食無憂,耕讀傳家之風(fēng),代代沿襲下來。只是近些年,村風(fēng)悄然而變,燈紅酒綠的城市,數(shù)錢數(shù)到手軟的礦區(qū),成了村里人的新居所。
村子悄悄地瘦了,人氣慢慢地衰了,山上的墳塋卻猛然旺盛。陰陽先生說,村前有小虹螺山為罩,村后有大虹螺山為靠,前山俊氣秀美,后山挺拔巍峨,比十三陵更像龍脈,出一個張相爺不算啥,看誰家祖上有德,一下子葬準了龍床。所以,十里八村的人不惜血本,聚此造墓,期盼著后世有個龍子龍孫呱呱墜地。
阮小五出自本村,責(zé)無旁貸地葬在村里的山上,也在做著龍子龍孫的夢,入葬的嗩吶吹得格外嘹亮。
活著怎樣遭罪,沒人在乎,死后是否風(fēng)光,卻有許多講究。死人的事兒,馬虎不得的,是活人的臉面。宋江操持這些,自然操心費力,加上他也快成了蘆柴棒,安葬罷阮小五,已癱成了一堆泥。
不管宋江累成啥樣,老婆并不心疼他,禮節(jié)性地哭完阮小五,照舊拎著手包回城里的兒子家,照料孫子去了,丟下他自己在家里喘著粗氣,哼哼著。他不喜歡城里,孤獨慣了,哪怕老婆當(dāng)了閻婆惜,他也不在乎,省得在身邊絮叨。
宋江姓宋,本名不叫宋江,叫宋元吉。老婆罵他,倒霉了一輩子,還元吉呢,狗屁。
二十年前,村里人在街頭遇見他,畢恭畢敬地叫他宋老師。那時,他在村小教一群不大懂事的孩子。宋元吉不怎么喜歡教書,他當(dāng)?shù)氖谴n教師,喜歡舞文弄墨的他,被鄉(xiāng)里抓公差般送到學(xué)校,一年的工資,不如到礦區(qū)背一個月的礦石,還欠著。那時,媳婦還年輕,沒跟別人跑,就算宋家祖上有德了。
老爹認為,當(dāng)老師體面,在張相公村活著,不說幾句文詞兒,不甩幾下筆墨,不出口成章,讓人笑話。錢雖少,也是家族的榮耀,死活不讓辭,說早晚能轉(zhuǎn)正,一輩就無憂了。那時,宋江憂的是下頓飯吃啥,連下星期的事兒都不敢想。
老爹的這輩子很快活干凈了,去了山上的祖墳,憂不了兒子這輩子的事兒了。
辦老爹的喪事,宋老師難住了,沒錢。從前的學(xué)生,村里人最瞧不上眼的鄭屠夫,撒冥鈔般替他花錢,才為宋老師爭回了臉面。鄭屠夫上學(xué)時玩劣成性,課堂上敢活剝貓皮,與村里崇尚讀書之風(fēng)格格不入。長大后,除了殺豬宰羊,尋不到好營生。誰知放下屠刀,立馬成佛,跑到山那邊的鋼屯鎮(zhèn),包座鉬礦,弄得日進斗金,一連捐建了幾座廟宇,還有希望小學(xué)。
改頭換面了的鄭屠夫,鄭重邀請,讓有文化的宋元吉當(dāng)頭領(lǐng),組織一幫人,下洞出礦。宋元吉片刻都沒猶豫,揭下宋老師這張皮,一揮手,帶著村里一百單八個青壯年勞動力,蹬上跑通勤的農(nóng)柴三輪汽車,風(fēng)塵仆仆地去了鋼屯,沒日沒夜地打眼放炮運礦石。
那幾年,鉬精礦發(fā)飆似的漲,漲到了每噸十八萬。挖到了鉬精窩子,一鍬撮下去,就是兩千塊。宋元吉占了會讀書的便宜,研究明白了礦脈怎樣走,富礦怎么追。不時地讓鄭屠夫一夜撈走個一百萬。
礦主們眼紅了,各展本事,邀請宋頭領(lǐng)加盟,他們開出的條件,不再是發(fā)工資,是按出礦的品位和數(shù)量提成。這么大的誘惑,一百零八位兄弟不可能不動心。于是,鄭屠夫再也拴不住宋元吉了,他帶著兄弟們游弋在各個礦主之間,誰給的錢多,就去給誰干。
那段日子,錢就像河灘里的沙子,只要有力氣,可夠挖。宋頭領(lǐng)和他的一百零八將,每天都能賺上一臺彩電。
宋元吉由此被尊稱為宋江,誰擁有了宋頭領(lǐng),誰每天能用吉普車裝錢。
被稱為鄭總的鄭屠夫,與宋江大吵了一頓,宋江是他領(lǐng)來的,應(yīng)該對他忠心耿耿,反倒幫助別人出礦,和自己搶礦脈,典型的忘恩負義。
宋江沒想惹鄭總,也想把兄弟們留下。兄弟卻被錢武裝成了虎狼之師,拋棄了鄭總的露天通勤車,每人買上一輛250馬的大摩托車,穿著被鉬精礦浸得油黑锃亮的棉襖,戴著變形金鋼的頭盔,抄著大虹螺山間的近路,怒吼著從張相公趕到鋼屯,爭分奪秒地下礦掙錢。
一百單八個人就是一百多個心眼兒,弄不好,就會各行其道。沒散伙的原因是宋江有找到富礦脈的獨門絕技,沒有宋江,大伙兒掙不到大錢。
宋江拗不過兄弟們,只好背叛鄭總,惹得鄭總指著鼻子罵。當(dāng)過村治保主任的阮小五,把宋江掩到身后,包攬了一切,還轉(zhuǎn)守為攻地罵鄭總,白喝了村里的水,結(jié)算工錢比小母狗生牛犢都費勁,還觍著臉罵別人呢,撒泡尿淹死了算了。
那一次反攻,阮小五歷數(shù)鄭屠夫小時候種種劣跡,終于讓他節(jié)節(jié)敗退。從此,他便充當(dāng)起宋江的軍師,出謀劃策,沖鋒陷陣,籠絡(luò)兄弟,擺平關(guān)系,給宋江賺足了人脈,比吳用有用得多。
所以,阮小五的死,讓宋江多抹了好幾天眼淚。
宋江的家是一棟樓,獨門獨院單獨挺立在村中,地上二層,地下一層,雕梁畫柱,飛檐走獸,弄得快像皇宮了。突兀在破落灰暗的村落里,有些扎眼。宋江不為別的,只為爭個臉面,張相爺再有本事,只是傳說,誰見過他的官邸與私宅?宋江蓋的是萬年牢的樓,九級地震晃不動,八噸炸藥崩不倒,比日本鬼子的炮樓還結(jié)實,子孫們可以舒舒服服地住上六百年。
可是,兒子卻不買賬,反對蓋樓,寧肯在城市當(dāng)藍領(lǐng),跑推銷,吃臉色,賺小錢,也不留在鄉(xiāng)下住皇宮,睡大覺,甩撲克。樓沒蓋完,就跑了,還卷走了他幾十萬,住進了戒備森嚴的高檔小區(qū)。
獨樓和兒子,都是宋江的臉面,他的半張臉貼了金,另半張臉卻是疤瘌。他搬不動兒子的脖梗,也擰不過支持兒子的老婆,老矽肺的身子,又不允許他動肝火,只好聽之任之了。
樓里的裝飾,雖說講究,卻是空空蕩蕩。倒是地下一層,還豐滿些。地下室只有扁扁的一小條窗戶,有點兒潮,也有些陰冷。窗下,掛了一圈兒一尺高的頭像,數(shù)一數(shù),恰好是一百單八個。七十二張照片下面,立著刻好了名字的牌位。牌位前各自供著一塊黑餅,大小不一,形狀各異。
回到樓里,躺下好久,宋江的嗓子才不再“轟隆隆”地跑火車。阮小五折騰了他好幾天,累得他腿像面條兒,身子打飄兒,差一點兒頂著阮小五的腳后跟,進了火化爐。老婆也是這樣咒他,跟著走了就算了。他凄然一笑,自嘲道,不用搬,不用運,倒在爐邊兒就能進;省了錢,省了事兒,省了扛著靈幡棍兒。
病懨懨的宋江,不是逞強,再喘不上來氣兒,也得挺著。就像跟著宋江打方臘,都是過命的兄弟,最后一程,他不能不管,也不能不送。
翻身,起床,站起來,并不需要太多的體力,宋江還是天翻地覆地咳嗽了一陣兒,捶胸撫背了好一會兒,吐出了一口痰,總算喘勻了氣兒,才拾級而下,一步步地挪到地下室。里邊的光線有些暗,他點亮了燈,才看清一切。
環(huán)視著一百零八張照片,七十二個牌位,宋江的眼窩兒又潮了,他一個一個地數(shù)落著兄弟。和慣常一樣,他先說晁蓋。晁蓋姓曹,死得最早,死后才追認為晁蓋。晁蓋牌位下的黑餅有些偏白,燈光下閃著亮斑?;钪臅r候,晁蓋最能干,抱著鑿巖機,進尺最快,別人放一炮,他兩炮都放完了。他嫌水鑿巖太慢,索性干鑿巖,吸了一肚子粉塵。所以,他第一個得了矽肺病,第一個進了火化爐。
晁蓋的肺箍滿了石英石,即使火化爐翻滾出太上老君八卦爐的烈焰,也化不透那副老矽肺了。撿骨灰時,便有了這塊黑里透白的餅。晁蓋咽氣時,弟兄們相繼發(fā)病,眼見得自己在晁蓋身后開始排隊了。于是,淚水泡腫了他們的眼泡兒。從那時起,宋江開始收集每一個兄弟火化不掉的肺了。
鼓上蚤時遷的黑餅,最小最黑最沉,也是最亮。在礦里干過的人,一眼看出,那就是砣鉬精。打普通礦石時,時遷還能戴著防護罩,用著水鑿巖,見到了鉬精礦層,他的眼睛比見到了雞還亮,啥也不顧了,抱著鑿巖機搶著鉆。出了鉬精,除了礦主重賞,他還可以衣服夾帶點兒,鞋里塞進點兒,就差把鉬精咽到肚子里了,洗腳水都能換來一盒新香皂。鉬精最貴時,時遷牌位下的黑餅,差不多能換冰箱,只是宋江看得緊,沒讓別的時遷偷走。
宋江把這些粘滿幽靈的黑餅,看得比黃金還重。沒事兒就朝這些黑餅?zāi)钸?,念叨他們活著時的好,念叨他們的兒孫們有出息了,開了店,賺了錢,考上了好大學(xué),謀到了好差事。好像那些照片能眨巴眼睛張開嘴,和他聊天,陪他解悶。
最早時,他們不懂得矽肺病這么霸道,以為吃幾盒消炎片就好了,后來知道了,就不在乎了。窮得快不認識錢了,好不容易能撈到錢,還是成捆成捆地撈,黑白無常來扯耳朵也沒用,反正就這樣了,他們的命,賣給兒女們了,豁出一輩子,幸福幾輩子,沒白活。
話是這么說的,事兒也是這么做的,真的死到臨頭,都后悔了,只有宋江例外。
按理說,宋江下礦最早,鑿巖最多,雖說每次都小心翼翼,也防不住無孔不入的粉塵,得病的時間不比晁蓋短多少,又沒怎么去醫(yī)院治療,咋就多活了十幾年?
宋江說,多虧了大小虹螺山。
虹螺山上有老林,有山泉,可聞百花的十里飄香,可嘗百草的苦辣酸甜。加上村里人去屋空炊煙少,空氣純得讓人醉,只要肺里還有點兒縫兒,就能讓氣兒喘勻。老矽肺里終究留些血脈養(yǎng)著,不那么容易變成石頭了。
宋江怕花錢,超過怕死,在住院治病還是回家等死的選擇中,他義無反顧地走回張相公村。既然到礦山就是賣命,那就賣到底吧,這個破病,扔給醫(yī)院百八十萬,也是打水漂。回村里等死的宋江,等了十幾年,把村子都等空了,居然還沒死。宋江愛讀書,讀的都是醫(yī)學(xué)書,他想方設(shè)法不讓自己感冒了,勞累了。天晴氣朗時,他磨磨蹭蹭地上山,挖些桔梗、野百合、長命菜、茯苓?;氐郊?,他再砸?guī)讉€杏仁,切幾片生姜,揪幾縷韭菜白,和著大蘿卜,放在砂鍋里,熬得像豬食一樣。
每一次喝這樣的粥,宋江總是皺著眉,可沒有這些東西扶正祛邪,活血化瘀,疏通經(jīng)脈,軟堅散結(jié),化痰通絡(luò),他早就和晁蓋會師了。
阮小五“一七”過后,剩下的三十五個人,按捺不住阮小五兒子的慫恿。沒人管沒人問的日子過夠了,本來病得不明不白,才活了半輩子,就去追阮小五,真不甘心。他們打電話找宋江,要求一塊兒上訪,找回個說法,討回個公道。病是在礦里落下的,大把的錢,礦主拿走了,大塊兒的稅,政府入庫了,我們的病,不能總是自己掏腰包吧。
還有鄭屠夫,本事再大,也不該把得病的責(zé)任一筆勾銷,更不該拿出殺豬的勁兒吼,總不能在別人家干活,到我們家來瞧病吧。畢竟,第一個年頭,兄弟們都在給你背礦,哪怕象征性地出點兒血,也讓大家心安。你怕?lián)喜还艿V工死活的惡名,大家體諒,本鄉(xiāng)本土的情分再薄,也不能比一捅就漏的塑料還薄啊。起碼哪個弟兄死了,回村里來,見大家一面兒,隨份禮,燒張紙,也是人之常情。
大家又把宋江推出來,只要還有一口氣兒,你還是我們的頭領(lǐng)。
這個公道,宋江討了十幾年了,沒用。推來搡去,礦主們都推干凈了,怪來怪去,都怪干活的不小心,防護面罩白準備了,尤其是鄭屠夫,還拿出了二百五十個面罩的發(fā)票,證明他的清白。宋江不愿意生氣,身子骨比紙片都薄了,生一場氣,就能飄到閻王的手心里,更別說去打一場扒掉一層皮的官司了,忍一忍,就算了。
兄弟們卻忍無可忍了,在礦上掙的錢,都扔給了醫(yī)院,還拖累了兒女,每天都得靠藥頂著,斷了藥,就得斷命,國家又不是沒政策,再不找,不病死,也得窩囊死。
宋江雇了輛空調(diào)客車,是單程的,準備一去不復(fù)返了。他們是一群放屁都能把自己崩倒了的死人幌子,多走一步路,一口氣沒上來,就許就過去,這樣的身子骨,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了,上訪也得舒舒服服地去。好在宋江從來沒把錢扔在醫(yī)院,比別人寬綽多了,出得起錢。
市政府的門,自然不許他們進,有人死在大樓里,就麻煩了。政府廣場拐彎處,有個偏樓,掛著信訪局的牌子,有人出來接待了他們。信訪局辟邪,天天有人尋死上吊,卻沒死一個人。那里出來的人,個個嘴甜如蜜,哄著他們坐下慢慢說。許多年前,信訪局也是這樣讓他們慢慢說,那時,他們上訪的是一百單八個,一個都不少。年復(fù)一年,慢得人都走了七十二個,還沒有慢出個頭緒,原因是只有道理,缺少證據(jù)。剩下的三十六個人,只能一人替一句地講道理,說多了喘不上來氣兒。
道理再充足,也轉(zhuǎn)換不成證據(jù),講也是白費唾沫,就當(dāng)出來旅游一趟吧,沒事兒自己找個樂子。信訪案件是需要登記的,尤其是群訪,矮腳虎把自己的名字簽成了占山為,白日鼠簽成了一窮二,赤發(fā)鬼簽成了千古風(fēng),小霸王簽成了考慮不。只有宋江,端端正正地簽宋元吉。簽完了名,信訪局便捉準了宋江,說別人都不正常,只和宋江一個人對話,讓大家回去等消息,言外之意,就是攆他們走了。
走了,這一趟就白來了,宋江解釋道,這是張相公的村風(fēng),喜歡把自己的姓氏藏起來,在礦上領(lǐng)錢,也是這么簽,簽成了真名字,和領(lǐng)錢的證據(jù)就不一樣了。宋江說著,又推銷起了村里的文化,他說,這叫減字木蘭詞,唱著說,不妨聽聽。
信訪局亂成了菜市場,沒人有興趣。加上有人抽煙,嗆得他們受不了,宋江只好帶著兄弟們來到政府門前的花園廣場。
廣場上綠地成茵,花團錦簇,一片繁榮,幾股噴泉源源不斷地發(fā)射水柱,噴出了許多富氧負離子,在這里席地而坐,多少能讓他們喘得上來氣兒。除了防暴警察遠遠地站著,沒人理他們。閑得難受,他們想起了宋江剛才提到的減字木蘭詞。好多年沒作詩了,正好閑著沒事兒,也能展示一下張相公村悠久的文化,便一塊兒擊掌而歌。
宋江唱道:
人人說我鶴發(fā)童,
其實我已老態(tài)龍。
也想床上翻云覆,
可惜我已力不從。
王英唱道:
人人說我坐懷不,
其實早已卑鄙無。
也想床上云騰霧,
只怕嗚呼魂不附。
白勝唱道:
人人說我梁上君,
其實我沒利欲薰。
也想惠及子子孫,
醒來卻是一場春。
每人一首,三十六位兄弟就這樣擊掌唱喝下去,有自娛,有自嘲,也有自諷。每唱一首,大家還要點評,潤色,修改。自然,潤色都是往色情上潤,這樣,大家都很快樂,把咳嗽都當(dāng)成鼓點兒了。他們丟掉了上訪之旅的憤怒與糾結(jié),郁悶的事情成了娛樂。
這么好玩的上訪,城里的人算是開了眼界,比演戲有意思,圍觀的人便多了起來,七嘴八舌地也進來參與。
人越聚越多,改來改去,越改越黃,黃得讓媳婦們臉紅,讓老太太害臊,可一幫老爺們卻樂不可支,一塊兒傳唱著,一時間政府廣場喧鬧起來。
活寶都耍到了市政府,市長惱怒了,喚來一輛大客車,讓防暴警察把他們拎上車,送回老家。
警察伸手拎他們時,比拎小雞還容易,他們個個瘦成了皮包骨,輕飄飄的,警察真的拿出防暴的勁兒,能把他們直接塞進骨灰盒。
這次上訪,又是不了了之,除了阮小五的兒子,沒有憤懣,大家習(xí)慣了?;厝サ穆吠局校殡S著咳嗽,大家的議題是誰的黃販得好。
鄉(xiāng)民政助理追進張相公村,每人補貼了二百塊,條件是別再鬧了。二百塊,還不夠打一次點滴,撲不滅上訪的欲望。他們沒有再去,是因為城里的煙囪多,汽車多,上不來氣兒了。加上作詩費心費力,累了,沒有力氣再張羅。
他們需要虹螺山的空氣養(yǎng)一養(yǎng)。
宋江發(fā)燒了,燒得面紅耳赤,胸悶氣短,嘴張成了嗷嗷待哺的乳鴿,還是喘不上來氣兒,吃了一把撲熱息痛,燒也沒退。他的心涼了,矽肺病最怕感冒發(fā)燒。阮小五一直陪著他喝大虹螺山的草藥,本來好好的,就是看著村前的河水清亮,心里癢癢,洗了次腳,著涼了,發(fā)燒不退,才嗚呼了。也許是命中注定,哥倆好成了一個人,近一段日子的折騰,都為阮小五。阮小五在黃泉路上缺伴兒呢,沒他陪著怎行?
宋江給老婆和兒子打電話,讓他們回來送終,他們以為又是騙局,都說扯蛋,活人說啥鬼話。直到村里人證實,老宋的病情太像阮小五了,恐怕不好辦,老婆和兒子才相信。
雖然燒得肺子要開鍋,宋江的神志卻清醒得很,不讓打針,也不肯吃藥,趁著手里的錢沒花凈,要辦一次活出殯。從前的七十二個兄弟,都是他操辦的,輪到自己,也不想讓別人操辦,他要為自己搞一出活出殯。
其實,宋江這么做,除了想看到自己是咋死的,還有一層含義,就是想和鄭屠夫鄭總見一面。畢竟有過師生之誼的,賠償不賠償?shù)貋G在一邊兒,他只想聽到一句良心話,或者是道歉的話,死也能閉上眼睛了。
宋江喚來兒子,把他抱到二樓,一樓騰出來做靈堂。他再三叮囑兒子,人死了是件好事兒,活著遭罪,既然是白喜事兒,就別哭哭啼啼的,快快樂樂地送我走。
靈堂很像一回事兒,有點八寶山的味道,靜的是國家的風(fēng)俗,花圈挽障黑紗遺像白對聯(lián)一樣不少,動的是村里的風(fēng)俗,長命燈送魂香火燒紙青煙繚繞。寬敞的客廳中間,是碩大的冥床,替代宋江躺著的是個紙人。院門外,搭設(shè)兩個戲臺子,雇了鼓樂班子,夜里要唱對臺戲?;钪娜鍌€弟兄都來了,來看為他們累倒的宋頭領(lǐng)。
宋江不讓鼓樂班子吹哀樂,怕哪個兄弟一難受,替了冥床上的紙人,自己的喪事,卻給兄弟辦了,攪了這出活出殯。鼓樂班子吹的是廣東音樂,喜洋洋和步步高。宋江躺在二樓,聽著兒子、兒媳,還有小孫子在喊靈,一旦喊錯了,就叫陪在身邊的老婆喊他們上來,一一糾正。
日薄西山的時候,喊靈結(jié)束了,參加葬禮的人,開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當(dāng)然也擺上一盤白豆腐,只是沒人動幾口。酒足飯飽,開始坐夜,坐夜就是演節(jié)目,一直演到后半夜,兩個鼓樂班子比誰演得好。
這么熱鬧的戲,唱的還是對臺,能起哄,也能讓兩伙唱戲的掐起來,不看真是白瞎了,十里八村的人都聚到了張相公,有騎摩托的,有開三輪車的,也有開著小車來的。寂寞了好多年的山村,突然間聚滿了人氣。坐在二樓的宋江,眼睛始終在找,找愛開吉普車的鄭總,卻始終沒有找到。
宋江只好咧嘴一笑,稱自己是活鬼,糊弄來了這么多人。
對臺戲唱成了真正的對臺戲,兩班鼓樂和歌手,誰也不示弱,趁著活鬼宋江能讓人從樓上送賞錢,玩了命地爭臉面。直到半夜,也沒分出勝負,兩邊的觀眾依然平分秋色。
最終,唱對臺戲的兩班鼓樂,吹著嗩吶,下了戲臺,聚在宋家大門口,兵合一處,將打一家,唱成一臺大戲。這就是把坐夜推向高潮的儀式,裝箱。所謂的裝箱,就是糊一個大紙箱,所有的演員和觀眾,每人手里拿著一只碟子,排成長龍,裝進紙疊的金銀元寶,和著鼓樂的節(jié)奏,載歌載舞地扭起來,最終把金銀元寶裝進箱子里,等到出殯時,一并燒掉,供宋江在那邊花。
鄉(xiāng)下風(fēng)俗,凡能熬過半夜,扭得好舞得歡,舞到給喪家裝滿箱的人,一年發(fā)財。
裝箱之后是哭靈,這才輪到演員的本事,他們充當(dāng)孝子孝女,哭得死去活來,肝腸寸斷,在場的人,只要有一個不落淚,喪家就有權(quán)不給賞錢。
宋江的心早被哭聲淹透了,沒準幾聲嚎哭,就把他哭過去,活出殯變成了真出殯。再者說,信息發(fā)了,電話打了,人也派出去找了,折騰了半天加半宿,愣是沒把鄭總找回來,宋江心就死了,只等著身也隨著死去。他無心讓鼓樂班子再折騰了,累了大半夜,別再哭靈了,賞錢照給,人都散了吧,凌晨時分,親朋好友還要送路呢,那就是活出殯的最后一程,然后就去火葬場了。
活著被火化,人家殯儀館也不干,宋江也害怕睜著眼睛,看著火焰掠走他的皮肉。他給自己設(shè)定的咽氣時間是在半路上,讓兒子悄悄地把自己推進火化爐,再抱著骨灰盒悄悄地回來,往墓穴里一塞,填上土,拍拍手就可以走人了。
宋江只有一個擔(dān)心,盡管他反復(fù)叮囑兒子,還是害怕兒子把自己那塊黑餅扔掉,不供在自己的牌位前。
啟明星亮了,亮得發(fā)賊。大小虹螺山的山形顯露了出來,黑得只是一片剪影。兩道光柱銀蛇般從遙遠的地方扭過來,最終射進了張相公村。那是城里醫(yī)院的救護車,宋江雖然剩不下幾口氣兒了,還享受不到殯儀車的待遇。
宋江被抬入救護車里那刻起,送路的儀式就開始了。至于搞成啥樣,再也管不了了,他被關(guān)進了救護車里,戴上了氧氣罩,再也不能現(xiàn)場指揮,他成了真正的活死人。不過,他的耳朵還是管用的,鼓樂班子還是按著他的意思,把如泣如訴的送路曲,改成了悲壯的“江河水”。
他不想走在哭聲里。
宋江就這樣躺著,躺在顛簸的路途中,他覺得那路很長,長得像他的一生。一口痰,憋在他的嗓子里,咳又咳不動,吐也吐不出。雖然他一直閉著眼睛,卻看到了那團痰,痰從他的眼睛里憋出來了,五彩繽紛的,像氣球。牽引氣球的,正是阮小五。短命二郎阮小五回到了從前的魁梧,懸在半空中,嬉笑著逗他玩。阮小五的身后是晁蓋、時遷等七十二個兄弟,他們笑著問,老宋,你還沒脫胎換骨呢。
幾十公里呢,宋江被顛迷糊了,他不知道這條路去的是醫(yī)院,還是火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