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冬梅
裘冬梅
一
夢里,白樺聽到嘩嘩的角幣流動聲。她想,角幣流動的聲音怎么那么煩,甩都甩不掉。她翻轉(zhuǎn)身蒙上被子,聲音輕了下去??墒?,沒過多久,那聲音還是在耳邊跳來跳去。
聲音說,白樺,白樺,苗苗來了,苗苗來了。白樺就一骨碌從床上跳了起來。四下里搜尋,哪里有苗苗的影子?只有莫名的手和一張臉。莫名嬉皮笑臉的,手里搖晃著一個鋁制飯盒,晃得里面的硬幣興奮地上躥下跳。
毛病,神經(jīng)。由苗苗帶來的歡喜一掃而空,白樺白了莫名幾眼。
都三點多了,還賴在床上,真是大懶豬呀。莫名依然厚著臉皮。
白樺掀開窗簾看看,果然,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
白樺白樺,今天是臘月二十了,媽剛才打電話來,說苗苗想咱們呢,每天拉著她娘娘的手到村口的香樟樹下等咱們。莫名邊說邊挨著白樺坐下來。
白樺看看床面前,看看房間門口——莫名把小菜、菜籃和盤碗碟子都碼得整整齊齊的。
白樺你說咱們什么時候回家?莫名又把頭湊過來,并趁機在白樺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要不再過兩天就回吧。莫名一提起苗苗,白樺的心就軟。苗苗是莫名和白樺的女兒,在老家杏花村。去年過年也牽著她娘娘的手到村口張望。她娘娘說,苗苗只要一看見馬路上有客車開過來,就伸長脖子喊,媽媽,媽媽回來啦。啊啊,媽媽回來啦。車子不理苗苗,甩下她揚長而去,苗苗就跟娘娘不依了,扯著娘娘的衣角絞來絞去,逼著她交出爸爸媽媽。
媽說天南海北的人都回家過年了,大家都忙著置辦年貨,我看咱們也差不多了。莫名的話,有點讓白樺把守不住。要不是已經(jīng)買了菜,買了年糕、餃子皮,白樺真想和莫名拍拍屁股就回家。
那就再過兩天,等攢足了給媽的過年錢再說。枕頭底下已經(jīng)有一千五百塊錢了,再做兩個晚上,我看就能滿兩千塊。白樺伸個懶腰,動作麻利地開始穿衣服。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下午三點過后的時間,對白樺他們來說,分秒必爭。
莫名卻賴著不肯動。他說小菜洗好了,雞燒好了,豬肚也燒熟了,準(zhǔn)備工作都做好了,饒你再賴半小時。莫名邊說邊把羊毛衫袖子卷了上去,他說,白樺白樺我的氣功練成了,你看看你看看我手臂上的氣流。
莫名說著就開始屏氣凝神,一會,他手臂上的脈搏粗了起來,再一會,脈搏有了一顆黃豆大小的氣流。這就是氣功呀,今天上午剛剛練成的,你再聽聽,我的肚皮里也有一股氣流,會咕咕叫。莫名讓手臂上的那顆“氣功”隨著他的意念一忽兒滑上一忽兒滑下;他還撩起衣服,露出肚皮叫白樺聽他肚子里的氣功,肚皮一吸一呼中,“氣功”就咕咕歡叫起來。
莫名迷戀武功,他一直跟白樺說,他要練一陽指、八卦游龍掌、太極拳、金蛇游身掌。練功先練氣,莫名就天天練氣,從去年開始,練了整整一年,今天氣功終于練成了,難怪他要發(fā)神經(jīng)了。
莫名和白樺是開夜排檔的,也就是夜攤佬。夜攤佬的工作時間與朝九晚五的作息時間剛好相反,他們下午五點出工,第二天凌晨兩三點收攤回家。莫名娘心疼兒子媳婦兩個,每次他們回家,老人家總是殺大母雞讓他們滋補,一邊逼著他倆吃,一邊絮絮叨叨,長夜呢,醒一個長夜呢,多少勞碌。白樺笑笑,白樺說,娘,我們也跟工人上班一樣,只干八小時,工人上班還要被人家管,我們呢,想早點收工就早點收工,想遲點收工就遲點收工,誰都管不著。
話這么說,是說給婆婆聽的。白樺心里明白著,她和莫名兩個哪能由得自己這般任性。夜排檔的攤位費是一次性付給工商局的,一年二萬四,平均每天要八十元。歇一天,收入就是負(fù)八十元,他們“負(fù)”得起嗎?再說,夜攤的準(zhǔn)備工作又要花費多少時間?白樺從容些,收攤回來倒頭就睡,莫名買菜洗菜煮菜,加上練氣功,一天下來,最多只能睡六個小時。
你又要買菜洗菜燒菜,又要練什么氣功,一天才睡多少小時?再這樣下去,身體總會垮的。
沒事的,我是永不生銹的機器,嘿嘿,不銹鋼,金鋼鉆。莫名笑笑,身子又湊過來,白樺趕緊躲過一邊。
起床走到院子里,白樺才覺出天氣的冷。天大晴,但若有若無的北風(fēng)卻透著倔強的寒意,太陽也明顯沒有力道,灑在人身上,軟綿綿一片。白樺抬頭看看天,又看看布滿凍瘡的手,開始后悔自己的決定了。昨晚收攤時,莫名問過白樺,要不回家過年算了。白樺想想枕頭底下只有一千五百塊,離兩千塊的既定目標(biāo)還差五百塊,心有不甘,所以要再堅持兩天?,F(xiàn)在,看看天,看看手,腦海閃過苗苗的影子,白樺的心里就有些沮喪。
這樣一耽擱,時間就從指縫間漏過去。等莫名和白樺把菜蔬、盤碗和食物悉數(shù)碼上三輪車,時間已經(jīng)四點半了,兩人踩三輪車的腳步就有些兒緊。
三輪車一大一小兩輛。大的裝三蕊煤餅爐、煤氣灶、煤餅、盤碗和折疊桌椅,小的裝輕便的蔬菜及油鹽醬醋。大的由莫名騎,小的由白樺騎。
莫名和白樺騎著一大一小兩輛三輪車騎過長春路,騎過官河路,又騎過西橋頭。騎到江濱東路的時候,忽然碰到老顧客鄧建他們。鄧建和同事正騎著雅馬哈摩托車迎面飆來。白樺想要躲,來不及了。
鄧建和同事喊:老莫娘子老莫娘子,三輪摩托騎騎,介威風(fēng)。鄧建平時喜歡和白樺開玩笑,白樺有點怕他。白樺本來騎著三輪車在大街上,就有些難為情,鄧建這樣一喊,很多臉都掠了過來。白樺兩頰飛起幾片桃紅,越發(fā)加快了車速。
到江濱西路的夜排檔,一看,只有一號攤到了,三號攤和另外六個攤還沒來,好像時間還早。
莫名和白樺顧不得歇一口氣,趕忙從三輪車上卸貨,一一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兩人坐著等客人。這時候,一號攤也擺好了場面,下面的幾個攤沒有動靜,都回家過年了吧。
二
街上的行人很多,夜飯生意卻空閑,大家都酒足飯飽的樣子,目不斜視地散著步,把莫名和白樺冷落得連侍候自己腸胃的心情都沒有,只知道眼巴巴地盯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特別是白樺,看一個一個的人從眼面前走過去,眼睛都看得發(fā)澀了。
有一位客人走進(jìn)了一號攤,又有一位客人走進(jìn)了一號攤。白樺聽見一號攤的砧板菜刀篤篤篤輕快響起來,白樺聽得有點心煩,坐不住了,站起來在莫名眼前晃來晃去。莫名說,你別晃,別晃,你一晃,我頭都被你晃暈了,咱們還是趁著現(xiàn)在空閑,趕快弄夜飯吃。
白樺卻還是晃,伸長脖子盯著大街,盯得脖子發(fā)酸,眼睛發(fā)酸。又有幾位客人走進(jìn)了一號攤,不一會兒,嗤嗤嗤的油鍋爆炒聲輕浮地傳了過來,攤前也升騰起一股輕浮的油煙。
今天日辰不對?夜飯生意全跑他們家了。白樺小聲嘀咕。起先只看見一號攤,她心里很慶幸,以為八個攤的生意會全部擠到他們兩個攤上,會讓他們忙得連吃飯工夫都沒有,誰知道夜飯時辰都過去了,連半塊生意也沒做。早知如此,還不如回家過年。
莫名坐了一會,就沒了興趣,他不想繼續(xù)委屈自己的腸胃,人家花錢還要來吃,自家現(xiàn)成的酒菜都有,干嗎不吃?不吃白不吃。他給自己炒了碗醬爆螺螄,斬了一只雞腿,弄了一碟花生米。莫名說,沒人來吃就自個兒吃,這么晃來晃去又晃不來生意。白樺想想也是,一號攤做一號攤的生意,干嗎心里像撂了塊鐵,那不是跟自己較勁?想通了,兩口子還弄了半斤蛋花酒對酌。
酒到一半,幾輛雅馬哈呼嘯著從江濱東路過來,快到白樺他們的攤前,“嚓——”一聲,摩托車打了個美麗的弧度,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停在攤面前。
老莫娘子,夜飯夜飯。鄧建帶了一幫朋友過來。他看看莫名兩口子的飯菜,夸張地吸吸鼻子。說,快給弄點吃的,肚子都扁了。鄧建是老主顧,和他的老板一樣,幾乎天天要到莫名的夜排檔來報到,不是來吃夜飯就是吃夜宵,并且每次都是一個摩托車隊。
鄧建埋怨莫名的廚藝是三流的,他說,莫名你打下手,讓你家娘子來弄,還是你家娘子會侍候人。白樺對鄧建的口味知根知底,醬爆螺螄是必不可少的,炒雞胗也要,油燜尖椒、酸辣大白菜、麻婆豆腐、白切豬肚、蔥油腰花,還有兩瓶古越龍山,無論天寒地凍,酒都不要加熱,酒足菜飽,每人再來半碗雞汁羹。
白樺一有生意,立即來了精神。夫妻兩人,一個切菜,一個掌勺,配合得絲絲入扣。鄧建在白樺嚓嚓炒菜的時候,照例會走過來,站在旁邊。油煙和菜香一起撲騰著,一陣陣撲向白樺,也撲向鄧建。鄧建躲也不躲,只是專注地看著白樺顛翻炒鍋。鄧建在旁邊,白樺有點不自在,今天騎三輪車被他撞見了,他這張嘴,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一定要取笑一番。
果然,鄧建一邊看白樺忙碌,一邊笑嘻嘻地說,莫名娘子,你騎邊三輪蠻帥的,回頭率蠻高的,我老遠(yuǎn)就看見你的英姿了,哈哈,英姿颯爽像江姐。鄧建這樣一哈哈,白樺的臉就一陣陣燒起來。鄧建還不肯放過,莫名娘子,剛才交杯酒喝得介來勁,臉上桃花朵朵開。哈哈。
白樺嘴笨,又忙著手中的活,對鄧建的玩笑只能一笑了之。鄧建這人是好的,也照顧白樺他們的生意,只是常常要站在白樺身邊看,看得她臉上發(fā)燒,有時還要連帶著取笑莫名,說莫名一定是拐騙未成年少女。他說打死我也不相信,白樺竟然會有二十六歲,看看這張臉,整個一青春美少女。莫名也嘴笨,只嘿嘿笑笑。但莫名對鄧建老是站白樺面前顯得有點不高興,在白樺炒菜起鍋時,故意橫著身子蹭著鄧建走,把鄧建一步步從白樺身邊逼走。
有一次生意太清閑,夫妻倆扯談頭。一扯兩扯就扯到鄧建身上。莫名說,你說鄧建長得帥不帥,戴著太陽鏡飆摩托車是不是很酷?白樺橫了莫名一眼說,鄧建帥?鄧建酷?那也叫帥也叫酷?莫名就拿眼睛審視白樺,他嘿嘿,嘿嘿,嘿嘿嘿地嘿起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菜起鍋了,鄧建不好意思再站在白樺身邊,很快坐到桌邊開始他們的夜飯。坐下喝酒吃菜時,鄧建又開始?xì)鉀_斗牛:媽的,夜夜加班口瘡都加出來了,他媽的美帝國主義下了一萬件絹絲衫的訂單,廿五前一定要保質(zhì)保量出貨。萬惡的美帝國主義真是不會享受生活,都過年了才想到買過年衣裳。
話是朝白樺說的,白樺不好不答理,只好點點頭。心里卻發(fā)笑,美帝國主義怎么不會享受生活了,聽說鄧建他們廠生產(chǎn)的絹絲衫他們都一次性呢,就像夜排檔用的一次性筷子,用過一次就扔了。絹絲衫可都是蠶絲織成的,幾百塊一件,鄧建還說他們不會享受。他們倒是太會享受了,訂單一下,生產(chǎn)絹絲的嵊州人民就只能夜以繼日地趕貨出貨,還不容有一絲瑕疵。
酒落肚,鄧建的話又多起來,這回是對著莫名說的。他用筷子敲敲菜盤說,莫名你們夫妻是不是也不打算過年了,都臘月二十了,還要開著邊三輪來擺夜攤,做人還有啥意思?鄧建一邊說一邊喝酒吃菜,這邊白樺炒完菜,眼睛又瞟向大街。只是這回她不那么急了。她注意著一號攤的生意,一號攤也就剛開始時陸續(xù)進(jìn)去了幾個人,并且大多沒吃炒菜,而自己這邊,鄧建他們就吃了一百八十塊左右。
大概鄧建他們開了個好頭,接下去,竟然來了一撥又一撥的客人,并且都是炒菜。莫名切菜的聲音像舞蹈一樣歡快,白樺顛炒的聲音也舞蹈一樣歡快。歡快的舞蹈聲中,一號攤的老婆好幾次探頭探腦過來,探頭探腦過去。
夜飯生意的高潮終于過去了。莫名忙著收拾碗筷,白樺給自己和莫名煮了幾只餃子,夜飯只吃了半餐,剩下的半餐,他們可不敢再吃什么炒菜,依以往的經(jīng)驗,夜宵時還會掀起新一輪的高潮。
看起來今天年糕和餃子皮子都買得太少了。白樺說,要不等下你去一號攤要回半斤餃子皮子。莫名說,我們自己的餃子皮子用完了再說,說不定他們也買得不多,即使多,可能也不肯吧。
白樺想想也是,半斤餃子皮子可以包五碗餃子,五碗餃子可以賣二十五塊錢,凈利潤呢,肯定不答應(yīng)。況且有些客人喝酒一定要吃餃子。今晚只有兩個攤位,如果客人不在莫名他們這邊吃,就必須到一號攤?cè)コ?,就像做選擇題,不是甲,就是乙。
不過,這半斤餃子皮子是一號攤前幾天向白樺他們借的,因為前幾晚餃子滯銷,這半斤餃子皮子也無足輕重,去市場買的話,只需一元五角,白樺壓根兒沒想過要還這半斤餃子皮子,然而,今晚的形勢與以往不同。
白樺不太愿意搭理一號攤。一號攤老是向他們借東西,有時是一碗米飯,有時是一碗年糕。而一號攤的借等于拿,從來都是肉包子打狗。有時向他們討還,他們總是搔搔頭皮說,哦哦,噢噢,借了你們一碗年糕?借了你們一碗米飯?有些想不起來的樣子。久而久之,白樺盡量不與他們有“借還”來往。
一號攤卻走了過來,眼睛巡視莫名他們的菜桌,云淡風(fēng)輕地說,今天我們本來打算回家過年了,誰知道趕不上車子,只好來擺攤,我們以為只有我們一個攤呢,哪曉得你們也會來。這么冷的天,生意又這么清淡,真是何苦要緊。
三
這天的生意似乎沒有低落過。一號攤剛剛抱著手臂回到自己攤位,又有三三兩兩的客人來到莫名他們的攤位。
客人有吃點心的,有吃炒菜的,把莫名夫妻倆忙得渾身發(fā)熱。這期間,一號攤閑得慌,夫妻輪流著走到斜對面,眼神不時瞟向這邊。白樺看了,心里又好笑,又感覺一號攤的可憐。是呀,做生意的人,手上閑著閑著,會閑得心慌慌地發(fā)冷。
午夜十二點的時候,街上一下子冒出很多客人??腿朔殖蓛晒?,狂瀾涌向了二號攤,澗水流向了一號攤。這新一輪的高潮讓莫名夫妻忙得透不過氣來。桌上的盤碗收進(jìn)來,堆在桶里沒時間洗,桌子也匆匆擦一下算了,沒擦拭的地方明顯沾著油脂,客人倒也不計較。這樣忙了一個小時,人流淡下去,進(jìn)來的客人看見二號攤一地的狼藉,也轉(zhuǎn)身去了一號攤。眼看著客人一個個進(jìn)來又一個個退到一號攤,買來的菜炒得差不多了,買來的年糕、面條和包好的餃子都燒得差不多了,白樺又跟莫名說起一號攤的半斤餃子皮。
莫名說算了算了,不就是二十五塊錢嗎?我懶得看他們記不起來的樣子。白樺也就不多說。
兩人抓緊把盤碗桌筷收拾干凈。收拾干凈后,莫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兩只衣袋的錢統(tǒng)統(tǒng)挖了出來。那些錢在衣袋里被壓迫久了,一放到桌上,體積都如釋重負(fù)地漲大起來。莫名一邊摸著衣袋一邊說,白樺白樺,那么多那么多。夫妻兩個的頭湊在一起,莫名負(fù)責(zé)整理紅顏色的大票子,白樺負(fù)責(zé)整理五十元、二十元、十元之類的小票子。兩人數(shù)錢時,不時抬起頭相視一笑。這一天的營業(yè)額,相當(dāng)于平常日子的三倍,打破了歷史紀(jì)錄。凈賺六百塊呢,天。
兩人一興奮,神經(jīng)就松弛下來,就感覺有些累。再有客人過來,他們就推說點心燒完了,要收攤了。但兩人還是坐著,好像要彌補剛才的忙碌。白樺給自己泡了杯玫瑰花茶,犒勞自己。莫名則又開始卷起衣袖,擺布他的氣功。
白樺,要是這氣功練成了,咱就不擺夜攤了,你在家里陪媽和苗苗,我去當(dāng)保鏢。聽說當(dāng)保鏢工資很高,有三千塊一月。莫名屏氣凝神,把手臂“氣功”運得像磚頭一樣硬。他叫白樺用拳頭打他的手臂,他說白樺,讓你白打,你使勁打,使出吃奶的力氣打。
白樺拗不過他,用了五分力氣打下去。只覺得自己的拳頭像打在一塊石頭上,火辣辣的,痛得不由得伸出舌頭吸口冷氣。莫名笑笑,你這個棉花拳頭,棉花拳頭,你再加把勁試試。說著又像氣功大師一樣開始運氣。
突然“哐啷”一聲,天翻地覆一樣,兩人的魂靈都嚇出竅了。聲音是從一號攤傳來的,白樺拍拍胸口那個叫做心臟的玩意,它怦怦怦地跳得正狂。等白樺平靜下來,莫名就抱著胳膊踱到了一號攤。
天翻地覆的聲音是從一號攤最里面的一張桌子傳出來的。莫名走過去的時候,桌子四腳朝天仰在地上,兩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正叉著腰,地上是些紅紅綠綠油油亮亮的食物,一些湯汁正歡快地淌向地面洼處。男一號攤正哈著腰,站在兩位男子面前,左手拿著一包利群,右手夾著兩根煙,尷尬地伸在兩男子面前。
你他媽的怎么搞的,想把咱哥們害死?陳年冷飯都吐出來了。一個瘦長一點的男子指著男一號的鼻子破口大罵。男一號一邊點頭,一邊哈腰,把頭和腰搞得很日本。男一號說,對不起對不起,先抽根煙,兩位老板想吃什么,我再去燒。
旁邊矮胖的男子上前一步,一把打落男一號手中的香煙,罵道:你以為你是五星級賓館,你以為老子還吃得下你這個破夜攤佬的豬食。爺爺我今晚吃了你家豬食后,鬧肚子痛了,你自己看著辦。
莫名知道,這是遇上兩個吃白食的癟三了,看起來,一號攤今晚要放血了。女一號已經(jīng)六神無主,這回見了莫名,竟像撈著了救命稻草,眼睛里汪著的一潭水都匯成了求助信號,信號像電波一樣源源不斷射向莫名。莫名擋不住了,想想自己應(yīng)該出場了,應(yīng)該像武俠小說里的少年英俠一樣仗義一番了。他在女一號凄婉的目光中,走到了攤位旁邊的煙酒店里,抽出一張老人頭,換了兩包硬殼中華。再回到一號攤時,他走到兩位男子身邊,很俠士地向他們抱抱拳,很俠士地說,兄弟消消氣,兄弟既然進(jìn)了這個店,也算有緣,大家有事好商量。說著硬把兩包中華煙塞到兩人手中。
兩男子看見中華,臉色頓時緩和下來,也把莫名當(dāng)作兄弟的樣子。矮胖男子說,不是我們不講理,是這個夜攤佬太不像話,第一碗鹽水蝦中有根長頭發(fā),第二碗酸辣大白菜中有一顆蚊子,你說說我們多少晦氣。矮胖男子一說話,莫名就知道了個大概。他拍拍矮胖男子的肩膀,說,兄弟息怒,這難怪你們難怪你們。一邊說一邊給男一號遞眼色。男一號還算機靈,說,兩位老板,今晚的菜錢就算了,你們有興趣,我再弄一桌酒菜給老板賠罪。
兩男子哼了一聲,說沒胃口了。再跟莫名點個頭,罵罵咧咧走了。
等兩男子走遠(yuǎn),女一號攤走了過來,紅了眼圈,嚶嚶嚶的。五只菜,一百塊錢呢,這兩個挨千刀的。邊說邊收拾地上的破盤破碗。莫名看看這架勢,知道兩包中華煙是活該他請客了,寬解兩句也回到自己攤位。
回來跟白樺說起兩個男子,只是不提煙的事情。莫名恨聲聲地,媽的,我就是氣功沒練成,要是會一陽指,會六脈神劍,就是會蛤蟆功也好,非得好好教訓(xùn)這兩家伙不可,非得讓他們趴地上喊爺爺不可。明擺著就是大白話,大冬天哪來的蚊子,他爺爺?shù)奈米佣妓笥X呢,冬眠知不知道。還說有長頭發(fā),一號攤兩口子的頭發(fā)接起來也不到五寸,有長頭發(fā),真是鬼話連篇。
剛才莫名過去充好佬,白樺已是提著一顆心了,怕惹禍上門。這回聽莫名又提氣功的事,怕他以后萬一蠻來跟人家較真,便把臉色一正,說,你不要老提氣功氣功的,你以為你誰呀,你就是真對付得了兩個人,難道從今往后你不當(dāng)夜攤佬嗎?也不稱稱自個兒幾斤幾兩。
白樺這樣一罵,莫名立即不再聲響。兩人沉默了一會,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就開始燒自己的夜點心吃,吃完了,打算收攤。
正在此時,男一號走過來,遞給莫名一根煙,說要請莫名過去喝杯酒。他說,今晚是今年擺攤的最后一夜了,明天他們大概會買些年貨回去過年,要見面也得明年了。話里頭有些傷感。
兩個男人去一號攤喝酒后,白樺給自己弄了碗炒年糕,遠(yuǎn)遠(yuǎn)地,就覺得他要來了。白樺的臉有些熱起來,對著一碗炒年糕不知所措。
果真是他。開了那輛黑色別克,到攤位門口,輕輕按了一下喇叭。走進(jìn)攤位,看著白樺和炒年糕笑,給我也來碗炒年糕,要一模一樣的。白樺說年糕炒完了,沒得吃了。他用手指指桌上那碗說不是有嗎?白樺說,我自己吃的。他說,那分我一半好了,反正要去睡覺了,吃太多也不好。
話說到這個份上,白樺只好手忙腳亂地給他分了大半碗。白樺把大半碗年糕捧到最里面的桌子,他卻捧回來,放到白樺隔壁的桌上。
你家老莫呢?他問。他總是那么溫文爾雅,和他的員工鄧建天壤之別。只是白樺看見鄧建和他都要臉紅。鄧建喜歡站她身邊看她炒菜,他卻總是遠(yuǎn)遠(yuǎn)坐著,很安靜的??墒前讟迕看斡X得他的目光罩著她的身子。不管客人多也好,客人少也好,他的目光總能越過客人的頭頂、客人身子的縫隙跨越過來。這一點,只有白樺自己知道,只是白樺不能確定自己的感覺對了還是錯了。人家是開小車的大老板,她是女夜攤佬。
你們什么時候回家過年,都這么遲了,還不回老家?他的目光久久滯留在白樺身上。
白樺的臉紅起來,臉一紅,說話就有些緊張。她心里對自己說,不要緊張不要緊張,有什么好怕他的??墒悄樕系募t云還是一朵接一朵升起來。
也許明天,也許后天吧。孩子想我們了。白樺的聲音細(xì)若蠅蚊。
你老家哪的?
北山的。
這么瘦弱的一個人,也來開夜排檔?開夜排檔多少辛苦。不如去買幾輛套口車,幫我們絹絲廠加工做絹絲衫。他的聲音很溫和。
白樺微微嘆了一口氣,這樣的想法他們哪敢有。說白了誰喜歡當(dāng)夜攤佬呢。莫名一天到晚嚷著練成氣功后讓她回老家。白樺又怎么能夠回老家呢。老家的山,老家的水,老家的彈石路,老家的木結(jié)構(gòu)房子,她想起來的時候都是好的,可是要她回去住,就像一件窄小的衣服箍在身上,橫豎不舒服。即使不擺夜攤,她也還要留在城里,在城里慢慢想法子掙錢買房子,把苗苗和她娘娘接出來。
要是真能給他廠里加工絹絲衫,是一件多么好的事!白樺的心里忽然漲滿了無以言說的喜悅。只是,她不知該怎么接他的話茬兒。
多少冷的天,多少冷的風(fēng),你要自己保重的。他又輕輕說。見白樺不搭話,他站起來,桌上放一張五十塊頭。白樺看了,一定要塞還給他。兩人你推我讓時,他的手輕輕握了一下白樺。
車子發(fā)動時,他還探出頭來,目光和白樺撞了一下。然后,別克絕塵而去。
四
這天晚上,莫名回到租住屋里,把錢交給白樺的時候,交代了一百塊錢的去向。他搓著雙手說,一號攤怪可憐的,這么冷的天,又近年關(guān),生意沒做三百塊,還被人家這么欺侮。白樺一直專注于攢錢,平時買點零食都要計算一下,這回她的心里正被喜悅充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所以只是嘆了一口氣,只是叮囑莫名明早多買些菜,特別是方便簡單的糟肉鹵肉,這種菜價格高,又是現(xiàn)成的,特劃算。
第二天白樺很早就醒來了,醒來時莫名買菜還沒回來。她抑制不住給苗苗打了電話。
電話一撥通,苗苗就脆生生喊,媽媽,你們今天回來嗎?回來給我買新衣服嗎?給我買旺旺大禮包嗎?給我買甜甜笨狗熊嗎?媽媽,我要你們回來。白樺聽到苗苗的聲音就心里發(fā)酸,都兩個月沒見她了,這孩子,不知又躥高了沒有。跟苗苗通話后,白樺心里就開始后悔,枕頭底下不是已經(jīng)超過兩千塊了?干嗎又要支使莫名去買菜?況且,如果一號攤果真不來擺的話,晚上會多么冷清。剛才苗苗要她再遲后天必須到家,她沒答應(yīng)下來,只含含糊糊應(yīng)了一聲。白樺想想后天是該回去了,可是可是,如果生意太好的話,也許還會多做兩天。
莫名買菜回來,跟他說起苗苗的電話。他擰著眉頭,從煙殼里彈出一支“南京”點燃了,吐出煙卷的時候,莫名說了一句,白樺,錢是賺不完的。
一支煙抽完,兩人開始洗小青菜。小青菜用來煮砂鍋餃子,大冬天的還好,要是春秋季,保不定哪棵菜葉子下面就躲著一條胖嘟嘟的小蟲子。白樺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看過去,洗過去。白樺洗了后,莫名再洗一遍,雖說大冬天的,蟲子都被凍死了,但小心沒錯。
再騎著三輪車去攤位上時,兩人竟然沒有了往日的勁頭。尤其是看見大街上人來人往的都在忙著置辦年貨,簡直就是一種活生生的刺激。
夜排檔的攤位上冷冷清清的。一號攤是真不來了?,F(xiàn)在,剡城夜排檔已獨此一檔,別無他攤了。這天晚上的夜飯,兩人吃得索然無味,莫名倒還好些,抓住一切空閑時間練氣功,又微微閉起眼睛,把他手臂上的那顆氣功運行得往復(fù)自如。白樺就沒那么坦然了,看見走過路過的客人旁若無攤的樣子,心里有些恨。但恨又找不到出口,所以就向莫名撒氣:你也不照照鏡子,你這種人練氣功,我看你連蛤蟆功也練不起來。
莫名卻樂了,說,蛤蟆功是西毒歐陽鋒所創(chuàng)。當(dāng)年歐陽鋒曾以此掌法偷襲洪七公,堂堂丐幫幫主竟然受到重創(chuàng)。我如果練成了蛤蟆功,我還怕昨天一號攤那邊兩個小癟三,二十個也不怕。白樺看莫名沒心沒肺的樣子,就不想搭理。
莫名卻因為氣功被打斷了,索性放下不練,面對面朝白樺坐下,跟她說話。白樺,你猜猜,一號攤在家里干什么。白樺說在看電視。莫名答“否”。莫名說,一定在喝老酒,一號攤是酒葫蘆,所以他一定在家里喝自家釀的糯米酒,下酒菜大概是他們擺攤多下來的五香牛肉和牛筋。白樺,你再猜猜三號攤在干什么。白樺說在吃瓜子花生。莫名又說“錯”。莫名說,三號攤嗜賭如命,如果不是麻將就是老K。莫名還想繼續(xù)海闊天空,白樺煩躁起來,說,你管人家那么多干嗎,有本事,你以后不要擺夜攤。
白樺掖在心底的那絲悔意到底被莫名勾了起來?;丶?,和苗苗和婆婆一起,圍著個大火爐,剝剝瓜子花生,苗苗或者還新學(xué)會了幾支兒歌呢。其實誰愿意寒冬臘月守著個破攤在這里熬夜,不就是為了多攢幾個錢,在城里弄個小套間,早點把苗苗接下來,讓她從小接受城里孩子一樣的教育?莫名老埋怨白樺掙錢的心思太野了??墒前讟逑?,懶洋洋掙錢能行嗎?像他們這種夜攤佬,你要是稍微寬松一點,腰酸背痛不來擺攤,想家想孩子不來擺攤,刮風(fēng)落雨不來擺攤,三下五除二,還能存幾塊錢?又不是人家絹絲廠老板。
生意是從晚上十點開始的。此前的幾個小時,真是無法用言語描繪莫名夫妻的感受。那是一種望眼欲穿的等待,望眼欲穿的企盼。每一個走過路過的客人,都讓白樺高度緊張,她用目光緊緊地盯著他們身體下邊的腳,盯著他們的腳到底會不會把身體引進(jìn)攤位。
十點鐘,他帶著三位客人來吃夜宵。客戶是東北人,好酒,好菜,也好嵊州的烤餃。他一直陪著東北客人,自己很少動筷。東北客人一共喝了八瓶五十二度五百毫升的老作坊。他們一桌吃下來,營業(yè)額就躥了上去,把夜飯生意的清寡都補了回來。
來付錢時,他問,明天回家了吧。白樺輕輕地點點頭。白樺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還要添一句:明年再見了。他笑笑,目光掠過莫名,在白樺臉上稍作停留。臨上車時,又回過頭來,目光與白樺撞了一下。
這間歇,生意又停了下來。街上冷冷清清的,只見北風(fēng)不見行人。一陣陣的北風(fēng)一刀又一刀冷冷地刮在白樺的臉上、手上,把它們刮出了烏青的顏色。莫名把白樺的小手抓過來,不斷地摩挲著,把那些烏青又揉搓成一圈一圈的白。
兩人靜坐著,熬到十一點半,街上忽然一下子冒出許多許多客人。這些客人像潮水一樣涌進(jìn)來,讓莫名他們的攤位立即有了無限的暖意。砧板和菜刀輕快地響起來,菜蔬和點心迅速地被消滅。再歇下來的時候,時間已將近午夜兩點了,這一輪,他們竟然一氣做了一千二百塊營業(yè)額,加上前面他的營業(yè)額,白樺毛估估足足賺了八百塊。八百塊,在北山老家,足夠一位老人一年的日常開銷了。白樺這時有點后悔跟他說“明年再見”這句話了。這種賺錢機會,一年也就那么幾天,另外七個攤還沒嘗過這種甜頭呢。
桌子上倒還有些菜,粗摸估計,還能做個二三百塊的生意。不過,有沒有生意都無所謂了。說真的,昨今兩個晚上,他們比其他攤位已多賺了一千四百塊。
運氣來的時候真是擋也擋不牢。沒多久,來了一輛“110”——巡警一直是四號攤的客人。四位巡警下來,先弄了幾只家常小菜,后來又叫白樺炒了兩碗蛋炒飯。莫名問,四個人兩碗飯夠吃嗎?一位“110”不耐煩了。橫眉豎眼的,你多炒點不就行了。白樺也嫌莫名多話,所以在炒飯時,炒了差不多三碗的分量。巡警是誰,巡警就是癟三的克星。四號攤因為有那幫巡警光顧他們的生意,從來沒發(fā)生過吃白食的事情。
四位巡警看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牡俺达垼忠姲讟逄匾夥帕诵┫隳c,自然非常滿意,一邊吃,一邊稱贊白樺的手藝。只是在付錢時,白樺明明已把零錢給折沒了,他們還是皺了皺眉。不過,管他們高興不高興,反正正正當(dāng)當(dāng)做生意,與警察無干。白樺心里想。
五
白樺既然跟他說過了明年再見,即使心里還留戀著火爆的生意,也不好再繼續(xù)來擺了。主意一定,夫妻就開始動手自己的點心。早些吃完點心,早些收攤,再累再困,也回到老家再理論。明天,就要回家過年了。
就在莫名和白樺面對面坐著吃點心的時候,又有一伙客人走了進(jìn)來。白樺認(rèn)得是金柜不夜城舞廳的小老板和他手下的一批嘍兵。他們是老主顧。以往小老板總是在他姐姐的帶領(lǐng)下過來吃夜宵的,他單獨帶著嘍兵過來,倒還是第一次。
小老板大概40多歲,青黃面皮,話頭很少。他的手下點了幾個菜后,就簇?fù)碇阶罾锩娴淖雷印5谝粋€菜端上去,小老板在里面悶聲喊:老板娘拿酒來。白樺支使莫名拿過去,莫名拿過去,開了酒瓶,給他們一一斟了酒,那邊還在喊,老板娘老板娘。
白樺看這架勢,自己不走過去還真不行了呢。就用衣袖擦了把臉,咬著下嘴唇走了過去。
給我們開酒。小老板用眼角掃掃白樺。
白樺開了一瓶酒,放桌上。
給我們倒酒,每人滿上,不夠再開。小老板又命令。
白樺捧著酒瓶,一時不知該怎么辦。
倒呀,每個人滿上。
白樺小心地一一替他們倒上。
你自己也倒一杯。
白樺捧著酒瓶站著不敢動。
老板娘不要板著臉皮,我們是來吃開心的,你板著臉皮,倒我們胃口。邊上一位小嘍兵給白樺加了個位置,要她坐下來。
我、我、我要炒菜的。見這架勢,白樺臉上的肌肉無法抑制地抖動起來。
炒個鳥菜,叫你老公炒,你只管陪我們吃酒。又一位嘍兵起哄。
白樺不肯坐下,又不敢走開。一顆心怦怦地彈棉花。莫名又來敬了煙,還替他們點著了香煙,但那幾個人吸了兩口就扔掉了。
老板娘你別不識抬舉,我們小老板是誰的弟弟,知道吧。說出來,讓你嚇破苦膽。小嘍兵這樣說的時候,小老板橫了他一眼。你就陪我喝兩杯,逗我高興了,明年你們的生意包在不夜城身上。
可是,白樺既不說話,又不喝酒,她只是站在旁邊,低著頭,愁著眉。站了一會,見他們不太理她了,就顧自走到炒菜的鍋邊。
莫名正在用菜刀嘭嘭嘭斬青菜,青菜都被他斬得粉身碎骨了。莫名叫白樺先回去,等下他一個人會收攤的。白樺不肯。莫名一個人,白樺怎么放心得下。如果現(xiàn)在有“110”在吃點心就好了。白樺不禁有些后悔剛才吃夜宵時沒給“110”狠狠打折,沒跟他們好好套交情,沒給他們泡茶讓他們再坐一會。
那邊卻又在“老板娘老板娘”地喊了。莫名不讓白樺過去,白樺面無表情地踅了過去。
小老板端起一杯酒,對著白樺說,你這樣的臉蛋,這樣的身材,何苦要來擺夜攤。多少女人在吃青春飯,你卻陪杯酒都不會。說完,一定要白樺“干了干了”。白樺聞著濃烈的酒味,胃里已是翻江倒海,她強忍著喝了一口,卻被嗆得咳個不停。
小老板終于惱了,搶過酒杯,一把潑向白樺,罵,看你個寡婦臉,敗興。
酒潑在白樺臉上,又順著臉頰淌下來。白樺用衣袖默默擦臉上的酒水。那邊莫名的菜刀似乎在哼義勇軍進(jìn)行曲,把小青菜斬得飛花碎玉。
你個夜攤佬不耐煩了?一個小嘍兵喝道。
莫名在砧板上用更大的菜刀聲回答了他的問題。
白樺快步跑了過來,莫名手中的菜刀硝煙味太濃了,她幾乎能看到隱形的煙霧,裊裊娜娜地升起來,升起來。
莫名。白樺含著聲音輕輕地喚了一聲。
莫名抬了抬頭,火焰在他的眼眶里一簇一簇地跳。
莫名。白樺又低低地喚了一聲。
莫名啊。白樺再低低地喚了一聲。那聲喚,像越劇里的旦角那樣百轉(zhuǎn)千回。莫名眼里的那簇火一點點地黯了下去,丟下菜刀,垂頭喪氣地坐在白樺對面。白樺的幾綹頭發(fā)貼在前額上,白酒已經(jīng)蒸發(fā)了,它們在白樺頭發(fā)上作案的痕跡留下了。漸漸地,莫名的眼里就升起了一些痛,一些憐惜,一些溫柔。
那邊,小老板很沉默了,只有那幫嘍兵,一個個站起來,大哥大哥地向他敬酒,也不知敬下去沒有。
莫名和白樺就這樣干等著他們喝酒吃點心。十二月的夜晚真是冷。白樺不僅聽見自己的牙齒凍得格格響,連胸口的小心臟也凍得簌簌作響。
那幫混蛋終于站了起來,簇?fù)碇±习弭~貫而出。最后一個走出夜攤的小嘍兵回頭過來橫了一眼莫名,說,鈔票在桌上。又說,你們給我小心點。
莫名已經(jīng)懶得理他了。錢在桌上,單都沒買過,他們知道他們的狗肚子吃了多少東西?他也不指望這筆錢了,白樺好好兒的就行。當(dāng)然,關(guān)鍵還得練氣功,練氣功!練氣功!練氣功!他又捋起羊毛衫,弓起手臂,讓那顆黃豆樣的氣流滑上滑下。這顆寶貴的氣流讓他的心里很安慰,也充滿了希望。
火氣消了,莫名和白樺就過去收拾殘局。只見地面橫的豎的躺著十五六個啤酒瓶,其中五六瓶根本沒倒過酒,只是開了瓶蓋而已,桌上的殘菜冷羹也撳了很多煙頭。煙蒂被油水一泡,像條腐爛的毛毛蟲。煙蒂旁邊躺著兩張單薄的十塊頭。
兔崽子,狗崽子,狼崽子。莫名忍不住朝地上呸了一口,剛剛壓下去的火氣又騰了起來,兩張十塊頭當(dāng)即被他抓了過來,撕得百磨粉碎。碎片扔地上,他下足力氣踩了幾腳,隨后他一屁股把自己放倒在骨排凳上。他覺得自己必須抽煙了。煙有時真是好東西。
第一口煙吸進(jìn)去的時候,他讓煙在自己鼻腔里逗留了很長時間,很長時間過后才吐出來,白色的纖細(xì)的像絲棉筒起來的煙圈從嘴巴里吐出來,一個兩個三個,總共十一個,有條不紊地一個接一個出來了。第二口煙,更加神,竟然吐出了十三個。在這些美麗的優(yōu)雅的煙圈序幕里,莫名的腦子還進(jìn)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肉搏戰(zhàn)。
啪的一個,啪的又一個。莫名一手抱著白樺,一手舞著板凳,板凳所過之處,對方的腳骨斷了,手骨斷了,門面破了,轉(zhuǎn)眼間,十來個嘍兵哭爹喊娘,四處逃竄,剩下的幾個都跪著喊爺爺磕頭求饒。這樣想著,莫名哧一聲笑了出來。白樺不知道莫名的腦子過了這樣精彩的一場賽事,見他還笑得出來,很詫異地看了莫名一眼。
白樺,你信不信,我如果練成了氣功,肯定把這幫孫子打得落花流水。
六
下一個晚上還擺不擺夜攤?擺不擺,擺不擺呢。莫名和白樺比較糾結(jié)。如果沒有小老板事件,也許他們就回去了。白樺都跟那人說過明年再見了??墒牵髂陼趺礃?,夜攤還擺得安穩(wěn)嗎?她是一定要再見他一面了,問問他關(guān)于套口車的事情。至于莫名呢,他偏不信那個邪,那個小嘍兵臨走前拋下的那句話,連死人聽了也無法服氣,他倒要看看他們究竟還有啥花樣。
還是打起精神去了。這年底的生意,真是好得出奇。外面工作的人,做生意的人,賺飽了錢的人都回來了?;貋矸潘煞潘?,打打麻將老K,唱唱歌,泡泡腳。十點一過,這些人都像四面八方游過來的魚,都擠進(jìn)了夜排檔。
等鄧建的摩托車過來,桌上的菜都炒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四五斤炒年糕,二百只餃子。
老莫娘子,把二百只餃子烤起來給我打包,廠里今夜通宵。鄧建說完給莫名發(fā)了一根煙,又給自己嘴巴塞了一顆。我說,你們到底還回不回去,我們是下了訂單要趕貨,你們難道也有人下了訂單?
白樺答他一句,說明天就回去了,明天打死我們也不來了。臉上雖然笑著,心里頭有些失落的,鄧建買二百只烤餃回去,那人也許就不來了吧。
等下我們老板還過來的,還有炒年糕吃吧。鄧建這樣說的時候,白樺已將幾枚雞蛋打散倒進(jìn)了烤餃鍋里,莫名再往上面撒了一把蔥花,烤餃的香就四處逃溢開來。
你們絹絲廠生意好吧,外加工單位很多,是吧?
你怎么想起打聽這個了,是不是你有親戚想外加工。
先問一下的,生意好吧?
當(dāng)然好,你看看都過年了還這么忙,還能不好?明年要弄幾個外加工單位,發(fā)貨到外面去做。
哦,這樣呀。鄧建的話,讓白樺心里亮堂不少。等下,那人過來的時候,再找個機會問問他。
鄧建前腳剛走,那人后腳就到了。一共四個人,看看桌上沒有菜,也沒有其他點心,就點了四碗炒年糕。莫名切肉絲冬筍絲時,白樺泡了四杯茶過去。白樺想,端茶過去的時候,也許他會說些什么,即使他什么也不說,她也要想辦法找機會跟他說說套口車。
果然,他接過茶水的時候,問她什么時候歇攤,還要再擺幾個晚上。白樺心里就有了一點生氣,這個問題昨晚他不是問過嗎?照昨晚的回答,今天晚上他們就不來擺攤,他怎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剛想回答,他又往下說了,今晚是最后一晚吧,真的可以回家過年了,一年就過一回年,過年總要像模像樣。聽他這么一說,白樺的氣立即沒了。她站在那邊,等著他繼續(xù)發(fā)話,最好呢,他能說說套口車,說說天這么冷,還不如去買幾輛套口車來幫他們加加工之類的話。
可是,他開始和他的朋友說笑了。他們開始喝茶了,開始談?wù)摻衲杲伣z廠的形勢,以及分析明年絹絲廠的形勢了。白樺好幾次借著續(xù)水的名義,走到他眼面前。他只是跟朋友們高談闊論,根本就是忘了昨夜他說過的話了!
怎么跟他說,怎么跟他說呢,憑什么跟他說呢?昨晚之前,白樺也許沒有這么關(guān)心套口車,但昨晚那個小嘍兵的話顯然讓白樺安不下心來。天知道明年的夜攤會不會擺得安寧,天知道,那些小嘍兵會怎樣折騰。白樺覺得自己的腦子真是有一只無頭蒼蠅在那邊嗡嗡嗡亂叫,那蒼蠅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亂沖亂撞,就是找不到一條突圍的路。白樺好幾次舔舔嘴唇,幾乎要發(fā)出聲來,終于還是發(fā)不出來。
那人吃完點心,就一本正經(jīng)地坐上車子,白樺幾乎要絕了望,眼巴巴地望著車子。車窗卻忽然搖了下來,就像從前很多次一樣,跟她的眼神撞一撞。然后車窗在白樺的視線里重新?lián)u了上去,又在她的視線里絕塵而去。
白樺打起精神炒了兩碗年糕,這是今晚夜排檔里的最后兩碗年糕,吃完年糕,他們就要回去睡覺了,一覺后,就真的要回家過年了。
白樺,賺了這么多錢你還不開心?真不曉得你愁啥西。莫名卷起衣袖,沒心沒肺地擺布那顆氣流。
白樺沒有答理莫名,有些事情反正跟莫名說不清楚。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會直。也許過年后,一切都會好起來?;丶疫^年大過天,一切等過完年再說。她這樣寬解自己。
這樣一寬解,白樺的眉結(jié)散開了。她卷起袖子,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