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實
一
許多影視作品和小說,常把“傻子”作為敘事主人公或主角。我知道的,前者有且問鼎一九八八年度奧斯卡獎的影片《雨人》和一九九五年度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阿甘正傳》;后者,有一九九九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君特·格拉斯的代表作《鐵皮鼓》,還有一九九八年的“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阿來的《塵埃落定》。這些作品,都憑借其獨特的敘述視角和藝術表現方式,使得這些“傻子”們都展現出各自的“特異功能”,而且,其中各自都蘊藉著異常復雜的歷史、現實和人性內涵。最近,我在葉彌的短篇小說《獨自升起》(載《鐘山》2013年第5期)中,看到了一個與“傻子”相關的故事,表現個人生活與歷史記憶,個人命運與歷史主體關系悖謬和錯位的敘述,讓我內心感到強烈的震撼。在葉彌以往的小說中,她除了注重呈現個人成長記憶的歷史性挖掘,還喜歡敘寫現代社會生活中各種悖謬的生命形態(tài),以及這種生命形態(tài)在世俗生活中的尷尬、窘境。這篇小說雖僅僅只有七千字的篇幅,卻有豐富的文學元素在其中:有樸素的故事和獨特的人物,有隱喻、意象和寓言,有從容的敘述和堅實的結構,寫得輕松自如,娓娓道來,沉重的題旨被自然得體地融匯在樸素的日常敘事中,不經意間,甚至還帶有幾分哲學的幻影。就像洪治綱曾經對葉彌寫作審美方式的描述,葉彌是以“輕逸,與沉重的歷史進行優(yōu)雅的對抗”
小說敘事的起止點是“文化大革命”開始,直到這一當代重大歷史事件結束。故事發(fā)生在一座江南古城吳郭市。但在整個作品的敘述中,“文革”卻被作家有意地“忽略”了。小說敘述的重心和主人公,是小說的主人公阿當,一個晚清狀元的后代。他從小就被認為是“先天傻”,他的行為大大迥異于他人。我感覺,小說在著意地捕捉他行為的許多細節(jié),耐心地呈現他超常的特性。我們在阿當的生活里,根本看不到任何“歷史”的陰影。她在勾勒事物和人物時,也是按照其自在的邏輯來呈現,而不是把人與事物強行地框定在宏大的“歷史”當中。在葉彌的小說里,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動蕩,阿當始終活在自己的空間里,紛擾的世事滄桑,總是在他身邊輕輕地滑過。她的敘事在每一個具體的個人那里,是很難找到“歷史”的。也許,這是小說家獨特地展現或思考世界的一種“方法”,如何在敘事中實踐這種方法,是需要作家對歷史開闊的理解和對文本智慧的“執(zhí)行力”,重要的是,這種“方法”,在葉彌的寫作中,就是“遵從基于人性的倫理建構,堅守她的善意、溫情和尊嚴”
二
表面上看,這篇小說在講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世俗故事,但葉彌的力量就是能夠在“庸常”的故事里突圍,最后將作品帶進一個意想不到的層面。早些時候,主人公阿當的童養(yǎng)媳阿桃原本應該與他結合,但由于時代和形勢原因,卻嫁給一個解放軍。可是多年來,他們之間仍保持著很友好的往來,念舊情的阿桃,常來看望她,每一次對于阿當來說,都像是一個隆重的節(jié)日。而實際上,阿桃每個月只來看望她一二次,但阿當卻非常執(zhí)著、也不可思議地每天都在汽車站等她。
最令人驚異的是,阿當的記憶能力超強,居然能認識全城的人,能夠記住許多別人根本不經意的細節(jié)?!坝腥瞬环?,指著一位婦人問阿當她是誰。阿當說,她去年夏天到日夜商場買東西,從公交車下來是下午五點,最后一班車。穿的是天藍色的裙子,下車時候裙子下擺夾在屁股溝里,她自己還不知道。滿車的人看著她笑?!碧貏e是,他居然還能對一只癩蛤蟆給予他人不可能有的關注,甚至知曉兩只蛤蟆之間的關系,知道“大概五年以后,它和它同住的那位一塊不見了”。這種細節(jié)實在是很難令常人們想象。他是,“一個極端安靜的人,他的世界是放大的,別人看不見的細微東西,只有他能看到,別人無法分辨的東西,他能辨別。別人感知不了的東西,他能意會?!币驗樾≌f選擇的敘事背景是“文革”,因此,在十余年里,吳郭市的人們在社會與時代的潮涌中,帶著他們沒有理智的瘋狂,不可避免地被裹挾并參與到這場運動里。阿當的怪異和寧靜,就與那時人們的“狂躁癥”“瘋癲”形成鮮明的對照。我們看到,這樣一個“特別安靜的人”,他只是關注他有興趣的事物,其余任何外在的事物似乎都與他無關,也就是說,任何“他者”,都不會成為他的“地獄”,他只游弋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而且,很自然也很坦然地尊重每一個生命,尊重每一個生活的細部或者細節(jié),尊重每一種存在。
實際上,在小說中,“傻子”阿當已經成為一個洞悉這個瘋癲世界的“視角”?!半m說他們和以前不太一樣,一個個聲嘶力竭,上下蹦跶,身體扭曲,臉孔變形,但他還是一眼就把他們全都認出來了。他們有的是某年某月從電影院里出來和人吵架的,有的是躲在暗處偷看女人的,有的是在墻根小便的,有的是在街上放聲唱歌的,有的是在走著走著突然暗笑起來的……”這些人的日常生活,他們的丑態(tài)、品性和本質,盡收在這個有著獨特稟賦的“傻子”眼底。那時,似乎也只是這些人,成了“真理”的“守護者”,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先鋒隊”英雄,正在進行著徹底的“革命”的“主力軍”。他們只顧著所謂的“革命”,火燒教堂,趕走修士,砸亂文化,無視他們蜂擁擠掉在河水里的落水者,不顧阿桃們的生死。當時,在這些人的信念、倫理中,個人的利益要服從于大的集體利益,為了所謂“集體“,哪怕是犧牲再多個人的生命或尊嚴也不足惜。于是,他們驅走了蝴蝶和鳥兒,還有琴聲、木魚聲,還毀損了阿當的記憶——在躍入水中拯救阿桃的那一刻,阿當“失憶”了。其實,這里的所謂的記憶”,對阿當來說不過是一種公共性的集體記憶,一種充溢罪惡而骯臟的記憶。即使失去了這種記憶,他依然是生活在他自己的內心世界里。他依然只記得與他有關的事物,有關阿桃的一切都歷歷在目,耿耿于懷?;蛟S在他看來,一切都是那么的輕,一切都是那么荒謬,世界在輕與荒謬,顛覆而且踐踏著生活應有的秩序和邏輯。顯然,阿當是因為看到了真正的世相是什么樣,但卻“失憶”了,可見,小說敘述在這里埋藏了很大的伏筆和寓意。
阿當無疑還是幸運的,他找了一條通往救贖“秘密通道”。也許,可能是阿當所擁有的這種獨特秉性意外地挽救了他,使其無意間避開了“十年浩劫”中的諸多的喧囂與驚擾。在庸眾們熱衷于“打倒一切”之時,他卻在教堂的地窖里躲避著災難,日夜與那尊被扭斷了頭的木質耶穌雕像為伴,他像對待一個嬰兒一樣呵護它。而“耶穌的表情不喜不怒,眼里流露出超常的平靜。但他全身上下都籠罩著慈悲和忍耐的光彩。以一個東方人對痛苦和愛的理解,與西方的原產地不差多少。這就是大師手筆”。十年之后,當全城人都在為“四人幫”被“粉碎”的重要歷史時刻而歡慶的時候,他卻在苦苦思索一個與此毫無關聯的問題:被什么人扭斷的耶穌的脖子為什么竟然連起來了?可以說,葉彌在此寫出了一個人的一個簡潔、素樸的心靈,這個心靈沒有精神的錯亂和蛻變的痛苦,只有那個年代最可貴的“我行我素”,他只是作為一個小寫的人“合情合理”地存在著。所以,葉彌相信“人心是世界上最頑強的東西,沒有什么能戰(zhàn)勝它”
三
我在想,葉彌緣何選擇阿當這樣一位有所謂智力“奇崛”的傻子充當小說的主人公?《雨人》、《阿甘正傳》、《鐵皮鼓》、《塵埃落定》這些文本中,都各自細致地呈現“傻子”的“心象”,展現他們的“異秉”,而且,他們在歷史、時代、俗世的風風雨雨中,總是錯位于現實的緊要,過自己的生活。這些“傻子”都以不同的方式來關注自己與他人,任何舉動或行為都與歷史、與“他者”的脅迫無關。這些人都憑借著各自的獨有天賦,或者避開了歷史的災難,抑或給他人帶來意外的福祉?!队耆恕分械闹魅斯珣{借其超人的記憶力,使得其弟弟在拉斯維加斯賭場贏得了大筆的金錢;《鐵皮鼓》中的“不想長大”的奧斯卡雖然是個侏儒,但他卻有著能“唱碎玻璃”的特異功能,正是這種天賦,使得他始終與丑陋的成人世界保持著距離,回避但又面對了一個人類現代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十二年的“納粹”統(tǒng)治,最終成為了一個名利雙收的鐵皮鼓演奏大師;在《塵埃落定》中,土司的“傻”兒子,其靈性使得他時常做出“聰明人”所不能為之事,多次為其父親立下赫赫戰(zhàn)功。影片《阿甘正傳》,把一個智商低于常人的阿甘,放置在二戰(zhàn)后美國諸多復雜的社會事件的背景之下,這些宏大的“歷史”對于阿甘來說,正如“文革”之于阿當。導演和作家,之所以如此悉心而細膩地敘述“傻子”,自然有很深的寓意埋藏其中?!丢氉陨稹愤@部小說的阿當就是如此。我們通過阿當的故事,能深切地體察出葉彌在小說《獨自升起》里所寄予的深意。可以說,葉彌的這部短篇小說與上述經典作品一樣,正是通過對一個“傻子”的視角來呈現、來思考個人與歷史復雜、微妙的“互動”關系?!吧底印焙孟袷亲晕艺诒瘟耸裁?,實際上卻用另一種目光“看見”的許多。
在任何時代,很多時候,人們大多是被自覺或不自覺地裹挾在時代潮流之中,常常會不知不覺地失去自我。關于這一點,心理學家弗洛姆有過類似這樣的思考:人的內心都或多或少地有著“受虐狂”和“虐待狂”的傾向,而這一傾向則源自于內心的孤獨感。小說中的那些庸眾們,在“革命”的過程中通過瘋狂的“打、砸、搶”的方式,試圖在一定程度上“擺脫”內心的空虛,他們“一個個聲嘶力竭,上下蹦跶”,他們個個覺得“革命要緊”。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他們在虐待他人的同時,自己也甘愿為“領袖”的意志所奴役,為了追求某種“紀律”,為了不受“異己”的排斥,他們不惜降低自己的人格和情操。我們看到,這些人“身體扭曲、臉孔變形”,“唱著《國際歌》,手里拿著槍或者毛主席語錄本”,可以說,他們自然界的許多動物近似,尋求著免遭傷害的“保護色”。從更大的意義上來說,他們更在歷史的荒謬中沉淪、放縱著自己。這時,“傻子”阿當的心理、形象與舉止,卻使得他意外擁有特別的“豁免權”。阿當不僅有理由不參與他們的“荒謬”,而且還仍然十年如一日地專注著自己內心的世俗生活。當庸眾都與這個世界進行“斗爭”時,阿當作為個人,作為一種自我,以自己的方式存在著,并以特殊的方式與世界達成默契與和諧。正如小說的最后一節(jié)所渲染的意象:“阿當做了一個夢,夢見耶穌身后升起一輪鮮紅的太陽,隨著太陽升起,他也慢慢升到了空中。醒過來,他想,許久沒有看見太陽升起了,這是耶穌讓他去瞧瞧太陽升起”“……又有一個奇跡發(fā)生了,他認出了所有的人”。之所以發(fā)生這樣的“奇跡”,并不是因為歷史災難的結束,壓抑解除造成,而是因為他心中的阿桃出現了,這是阿當一個人的世界,一個人的歷史,與“他人”的“大歷史”無關!在這里,讓我們想到很多歷史書寫者在記錄歷史的時侯,往往容易陷入這樣的怪圈:他們把人放置于一個潮流當中,把人的一切行為或話語都與這個“時代”硬性地粘合,令它們糾結在一起,而個人的魅力,則被無情地湮沒在“歷史”的煙塵之中。常常是,歷史的書寫者習慣于概念、意志、理念先行,先預設一個大的概念,將符合這種概念的事物或人置放進去,將不符合其理念的予以清除,最終使被“清除者”成為了“異端”。
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葉彌的小說打破了歷史“總體論”的藩籬。她用阿當的個人歷史,來解構或反思擁有大多數人、領袖們參與的“權威”歷史,進而為個人的基本權利正名。同時,拒絕、反抗遺忘,保存記憶,就成為這篇小說對生活所做的最大“加法”。葉彌是選擇用她的短篇小說,重新梳理業(yè)已塵封的個人歷史,重現生命在“宏大”歷史盲點中的生命形態(tài)。另外,小說敘述試圖用阿當這個“傻子”,來對抗所謂“大歷史”的同時,葉彌有時竟然也“忍不住”偶爾要“代上帝說話”,即讓一種活潑而富有幽默感聲音跳出文本,以調侃的語調,為作品增添了許多的歡快的氣氛與張力,最終緩和文本世界與讀者的緊張關系:“至于會鳴叫的蟲,對不起,沒有人會去數了”“慢說,占了空間是對的,怎么說占了時間”,這樣的話語,才是富有生趣的語句,看上去是“閑筆”,卻潛藏著真意與智慧的。所以,這在很大程度上,也調和了人物與環(huán)境的緊張關系,又使得作品與讀者之間達成了感受上的和諧與默契。
世界上誰最聰明?是誰在與歷史不斷地開著玩笑?究竟是誰的神經出現了真正的錯亂?我們能從歷史中打撈出什么?我們不是歷史虛無主義者,而實際上,歷史也的確是作為一種真實的存在而存在著。但真正的歷史是由具體的、小寫的個人所融合而成的一幕幕的“悲欣交集”。當我們回到個人,回到歷史本身的時候,我們就會發(fā)現,只有尊重人,尊重人性的美好,讓人獲得內在的尊嚴,這個世界才是一個完整的人的世界,而不是暴力與扭曲、空洞與虛妄的世界。這樣,每一個個人才可能真正地獨自升起。
注釋:
①洪治綱:《輕逸的敘事與南方的智慧》,載《百花洲》,2003年第2期。
②張立:《她一直忠實于自己——葉彌傳》,載張立、范嶸編《蘇州作家研究·葉彌卷》,復旦大學出版社,19頁。
③葉彌:《人心是世上最頑強的東西》,載《長篇小說選刊》2006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