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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夢龍編輯的“三言”中包含了大量取材于明代的故事。其中,為數(shù)眾多的官吏形象是展現(xiàn)明代社會風貌的重要單元,使我們從感性的層面了解到明朝末年國家機器、政治制度在社會各個階層的運轉(zhuǎn)情況。并且,敘述者在鑄塑官吏形象時所持有的文化心理,也體現(xiàn)了他們對明末政風與世風的評價態(tài)度。
“官”和“吏”在身份上有顯著區(qū)別,“官”指稱各級政府機關(guān)的領(lǐng)導人;而“吏”則一般地位較低,品級通常在六品以下,屬于受“官”的管轄執(zhí)行命令的辦事人員。
吏與官的關(guān)系是既相互依賴又相互牽制的。吏需要用良好的業(yè)績博得官員的青睞從而提升地位;官也要依靠吏員的品行和技巧方可提高行政效能。和諧融洽的官吏關(guān)系是清明政治的必要基礎,例如元代無名氏的雜劇《包待制陳州糶米》第三折中包拯和張千的關(guān)系就是這種理想狀態(tài)的生動展現(xiàn)。然而這種狀態(tài)畢竟是文人的勾畫,它和現(xiàn)實存在著不小的距離。例如《明史·況鐘傳》中對《警世通言》里《況太守斷死孩兒》故事主人公況鐘初任蘇州太守時一段故事的記載,可見出明代官吏關(guān)系之真實情狀:
蘇州賦役繁重,豪猾舞文為奸利,最號難治。鐘乘傳至府。初視事,群吏環(huán)立請判牒。鐘佯不省,左右顧問,惟吏所欲行止。吏大喜,謂太守暗,易欺。越三日,召詰之曰:“前某事宜行,若止我;某事宜止,若強我行;若輩舞文久,罪當死。”立捶殺數(shù)人,盡斥屬僚之貪虐庸懦者。一府大震,皆奉法。
況鐘本人就是吏員出身,他明白,官員只有靠極端的強力手段方能制裁惡吏的毒辣。但吏員對長官的陽奉陰違卻同樣事出有因,往往正是官對吏的肆意輕賤導致了這種局面。實際上,古代吏員在社會生活中的窘迫是很普遍的,元代雜劇《魯齋郎》、《雙獻功》里的張孔目、孫孔目都是見欺于權(quán)豪卻無力伸冤的受氣包。這種窘境及其帶來的后果,在“三言”講述的明代故事當中有生動的體現(xiàn),比如《警世通言》第15卷《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小說的主人公金滿依靠行賄和乖巧博得了縣府“戶房司吏”的職務。然而上任伊始的一樁元寶失竊案卻讓他頃刻陷入窘境,于是被縣官不由分說歪派了“嫖賭花費”的罪名而勒令限期賠補,到日賠補不成又險些被當眾責打。承擔的責任重大,但卻得不到上司官員的合理教導和應有尊重,這是明代乃至歷代吏員生存境況的常態(tài)。篇中喪失人格尊嚴和安全感的金滿只能將壓抑和委屈的情緒發(fā)泄在家奴秀童的身上,這也就引出了后文拷打秀童,后來又因真相大白而“美婢酬秀童”的全部情節(jié)。這篇小說客觀地揭示了這樣的現(xiàn)狀,吏員的生活窘境必然導致了這一群體在上司面前投機取巧、唯唯諾諾,在弱者面前為所欲為、暴戾恣睢的惡劣品性。
《金令史》一文對金滿獲得差事的過程也有細致的描繪。金滿憑借行賄以獲得美缺。他升職的途徑是“混帳開上去”的,敘述者指出這是“官清私暗”的常態(tài),隨之發(fā)出了“隨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的感慨。在敘寫吏員貪酷的同時用“官清”與之對比,似乎“官”和“吏”的操守完全不同,其實這是敘述者摹擬平民視角對社會政治的誤讀。民眾對“官清”的感受往往由官員儀式性的言行得到,而對“吏滑”的感受卻是來自實際的體驗。吏員的酷惡其實更能體現(xiàn)明代政治和明代社會的真實狀況。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是“三言”小說中最全面、直接展現(xiàn)吏員生活狀貌及其行業(yè)內(nèi)幕的一篇。與此同時,明代吏員貪酷丑惡的本質(zhì)在很多篇章中都有所揭露,且在最后面世的《醒世恒言》中最多,諸如以下幾篇:
1.《張廷秀逃生救父》(卷20)中的“捕役”楊洪接受趙昂的賄賂,為之殺人滅口,其姑舅弟兄等若干“禁子”亦助紂為虐。本篇在開頭處交代了吏胥在災荒之年克扣貪污賑災錢糧的惡劣罪行,且又一次感嘆“隨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
2.《李玉英獄中訟冤》(卷27)中的焦榕“專在各衙門打干”,且與錦衣衛(wèi)“極是相契”。他參與殺害李承祖,后來又憑借其與衙門的“關(guān)系”將李玉英屈打成招,問成剮罪。
3.《盧太學詩酒傲王侯》(卷29)中的譚遵迎合汪知縣的目的,設計各種手段謀害盧楠。
4.《蔡瑞虹忍辱報仇》(卷36)中的胡悅以“三考吏”出身,并企圖以此進階做“佐貳官”。敘述者借這一人物,對紹興地區(qū)官吏勒索詐騙、賣官鬻爵的惡劣風氣做了細致介紹。
“三言”中涉及明代官員故事的共有23篇,其中16篇里出現(xiàn)了與百姓生活關(guān)涉直接、密切的地方官。這些官員都以其位勢對故事中人物的命運施加了強大的作用,也成為故事情節(jié)進展的重要元素。
我們閱讀后會感覺到,這些故事中呈現(xiàn)的大多數(shù)明代官員形象、乃至這一群體的狀貌都是不夠光彩的。他們治下的社會風氣也給人壓抑晦暗的感受。
借助這個被顛覆了的的官員形象,敘述者想要傳達給“看官”的是,作為社會道義與社會使命承擔者的明代官員,已經(jīng)失去了本應具有的品質(zhì),已經(jīng)不再值得信任與依賴;在這物欲橫流、良心缺失的世道上,只有你們自己秉持道德的操守,才能給自己最大力度的保護。
“三言”敘述者對明代官吏形象的塑造,體現(xiàn)了他們以下兩個方面的社會文化心理。
第一方面,是他們對個人欲求絕對偏重,同時對社會規(guī)范相對漠視。
但是,這些官員的做法只能以此標示他們的個人好惡,并不足以代表整個明代官場的生態(tài)。因為,各級官員作為國家機構(gòu)的組成部分,對民眾個人欲求的滿足并不都是其分內(nèi)之事,有些故事中的官員的行為其實是越俎代庖。概而言之,這些官員得到敘述者贊賞的原因,主要是基于他們肯定個人欲望、滿足個人需求這些普通的人情世故,而不是他們過硬的政治品格。甚至,當個人、家庭的欲求與社會的規(guī)范不盡一致的時候,“三言”敘述者對個人欲望表現(xiàn)出了絕對的偏重。
平心而論,曹可成夫婦對生活的仔細經(jīng)營算得上是對個人和家庭的負責。特別是趙春兒,她完全盡到了做妻子的職責。然大而言之,夫妻二人謀劃的這一以權(quán)謀私的為官思路,無論如何都具有相當嚴重的社會危害性。由此,小說在客觀上揭示了這樣的矛盾,對個人、家庭生活的負責有時會以對社會的危害作為代價,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有時會出現(xiàn)嚴重的不和諧。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敘述者在全篇小說中沒有對曹可成夫婦的這種思路和做法表示任何程度的譴責,反而對曹可成的“改過之善”和趙春兒的“贊助之力”大加肯定。敘述者的稱贊態(tài)度在呈現(xiàn)這對矛盾的同時表明了自己偏重個人欲求、漠視社會規(guī)范的價值取向。
第二方面,是他們對政治情態(tài)、社會風氣的冷漠嘲諷。
“三言”故事的敘述者較為深刻地領(lǐng)會到當時社會風氣的墮落與道德秩序的失范。他們不把這些歸咎于某些貪官污吏,而是將譴責的鋒芒指向了深層的社會體制。由此,他們對社會現(xiàn)狀的冷漠嘲諷代替了扭轉(zhuǎn)風氣的熱情和信心。
“三言”小說的敘述者以其觀察生活的敏銳視角發(fā)現(xiàn)了這些現(xiàn)實,但他們只是用冷靜的語言和反諷的語調(diào)去講述現(xiàn)實中的一切,而并未流露出任何對它反思或改變的焦慮或熱情。由此至少可以看出,明末擬話本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已經(jīng)開始淡化了通過文學來寄托社會道德理想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觀念。
此兩方面文化心理產(chǎn)生的歷史原因,本文概括為以下三點。
其一,政治局勢的影響?!叭浴彼蓵奶靻⒛觊g是明朝國勢日趨衰朽的歲月。國家處于內(nèi)外交困之中——閹黨擅權(quán),農(nóng)民起義,外族軍事勢力膨脹,正德、嘉靖以降所積蓄的各種社會矛盾亦開始進一步激化。衰落傾頹的政治局勢自然會給感官敏銳的文人帶來失望的感受——擬話本小說的敘述者大多不是身居廟堂的上層文士,他們很可能對各級官吏的腐朽酷惡與社會道德的淪喪墮落有深切的體會,然而相對卑微的社會文化地位卻限制了他們改變現(xiàn)狀的能力和責任意識。
注
:① 根據(jù)陳大康先生的統(tǒng)計,在“三言”所錄120篇作品當中,明代故事在《古今小說》(即《喻世明言》,成書于天啟元年,1621)中占5篇,在《警世通言》(成書于天啟四年,1624)中占12篇,在《醒世恒言》(成書于天啟七年,1627)中占14篇,參陳大康《明代小說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595頁。
② 郭英德《元雜劇與元代社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91頁。
③⑩ [清]張廷玉編《明史》卷161,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3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