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紅
(暨南大學 華文學院,廣東廣州510610)
《清平山堂話本》是明代嘉靖年間錢塘人洪楩所編纂的短篇小說集“六十家小說”的輯佚本,其中有一篇《花燈轎蓮女成佛記》。胡士瑩先生從宋代稱謂、習用語和民俗三個角度作了考證,認為“本篇為宋人話本”,所論甚是。以此為基礎,我們可以挖掘該話本所蘊含的佛教意蘊。該話本故事的主要內容是:
湖南潭州有一人名張元善者,與妻王氏開一花鋪,二人平日好善,只好看經念佛,齋僧布施,不曾生一男半女。每日見一無眼婆婆在街頭吃化,因邀入家中供養(yǎng),請其口授《妙法蓮花經》。三年之后,無眼婆婆坐化于張家,王氏懷孕,產下一女,取名蓮女,實為無眼婆婆所轉世。蓮女至七歲時,聰慧異常,見經識經,見書識書。經能仁寺惠光長老點化,得成正果。因蓮女于花燈轎中坐化,故話本名《花燈轎蓮女成佛記》。
此故事流傳較廣,清代小說《續(xù)金瓶梅》第三十八回及其改寫本《隔簾花影》第二十七回中都有演述這一故事的宣卷。話本中的蓮女因屢屢向高僧求證自己能否成佛,最后被惠光長老的一句“且去尋個漢子來還債”打破迷局,因而在花燈轎中坐化。這一故事給人許多疑問:蓮女為什么要在花燈轎中坐化?“且去尋個漢子來還債”、“花燈轎”有著怎樣的佛教含義?本文擬對此作一探討。
《花燈轎蓮女成佛記》在描寫蓮女屢屢向高僧求證自己能否成佛的過程時說:
且說蓮女在學堂內讀書,聽得鼓鈸響,走出學堂看。一看,見能仁寺長老惠光禪師坐在轎上,與眾僧沿街抄化披疏。只見蓮女猛然搶上前來,用手扯住惠光禪師,學人啟問:“堂頭大和尚,我有一轉語,敢問和尚則個。”道:“龍女八歲,獻寶珠,得成佛道;奴今七歲,無寶珠,得成佛否?”
似此之后,又過三五日,忽然不見蓮女。諸處無尋處。原來蓮女在學堂里聽得法鼓,卻是能仁寺長老講經說法,一徑走入寺中,一看,果然長老升座說法。蓮女分開人眾,直到法座下,高聲問曰:“龍女八歲,獻寶珠,得成佛道,奴今七歲,無寶珠,得成佛否?”
這是蓮女七歲時候的故事。因其為無眼婆婆之后世,故生而有成佛之想。蓮女所問“龍女八歲,獻寶珠,得成佛道;奴今七歲,無寶珠,得成佛否”中提到的“龍女成佛”,見于后秦鳩摩羅什所譯的《妙法蓮花經》卷四《五百弟子受記品第八》:
文殊師利言:我于海中,唯常宣說《妙法華經》。智積問文殊師利言:此經甚深微妙,諸經中寶,□□世所希有,頗有眾生勤加精進,修行此經,速得佛不?文殊師利言:有娑竭羅龍王女,年始八歲,智慧利根,善知眾生諸根行業(yè),得陀羅尼。諸佛所說,甚深秘藏,悉能受持,深入禪定,了達諸法。于剎那頃,發(fā)菩提心,得不退轉,辯才無礙。慈念眾生,猶如赤子。功德具足,心念口演。微妙廣大,慈悲仁讓。志意和雅,能至菩提。智積菩薩言:我見釋迦如來于無量劫難行苦行,積功累德,求菩提道,未曾止息。觀三千大千世界,乃至無有如芥子許非是菩薩舍身命處,為眾生故,然后乃得成菩提道。不信此女于須臾頃便成正覺。言論未訖,時龍王女忽現(xiàn)于前,頭面禮敬,卻住一面。以偈贊曰……
時舍利弗語龍女言:汝謂不久得無上道,是事難信。所以者何?女身垢穢,非是法器。云何能得無上菩提?佛道懸曠,經無量劫。勤苦積行,具修諸度,然后乃成。又女人身猶有五障,一者不得作梵天王,二者帝釋,三者魔王,四者轉輪圣王,五者佛身。云何女身速得成佛?爾時龍女有一寶珠,價直三千大千世界。持以上佛,佛即受之。龍女謂智積菩薩尊者舍利弗言:我獻寶珠,世尊納受,是事疾不?答言:甚疾。女言:以汝神力,觀我成佛,復速于此。當時眾會皆見龍女忽然之間變成男子,具菩薩行,即往南方無垢世界,坐寶蓮華,成等正覺,三十二相,八十種好。普為十方一切眾生演說妙法。爾時娑婆世界菩薩、聲聞、天龍八部、人與非人,皆遙見彼龍女成佛,普為時會人天說法,心大歡喜悉遙敬禮。
此故事說:在法華會上,文殊菩薩告訴智積菩薩,娑竭龍王女年甫八歲,以修行《法華經》故,可速得成佛。智積菩薩聞言后,甚感懷疑。這時龍女忽然出現(xiàn),向佛獻上一價值三千大千世界之寶珠,龍女于是忽然之間變成男子,具菩薩行,成等正覺。
這個有兩個地方值得注意:
其一,龍女修習《妙法蓮華經》,“諸佛所說,甚深秘藏,悉能受持”。而《花燈轎蓮女成佛記》故事中說到蓮女乃是無眼婆婆所化,無眼婆婆“年紀七旬之上,頭如堆雪,朗朗之聲,背誦念一部《蓮經》,如瓶注水”,年紀七旬之上竟能流利地背誦一部《妙法蓮花經》,本身就已經是很神奇的事了。蓮女七歲就癡迷于成佛,更證其慧根。然而世俗之人莫有能識者,當蓮女七歲問道時,眾人皆不能理解。第一次問道時,“滿街人都嚷起來,驚動張待詔。正與妻在門前做生活,聽得人嚷,走出街上打一看,只見有人說道:‘待詔,你的女兒有些風(瘋)了,扯住和尚,向他討甚么問頭,故此作嚷?!t見說,連忙走去,分開人眾打一看,果是女兒扯住長老,急忙便道:‘我女兒有些風(瘋),看我面,莫要責他!’一頭說,抱了女兒便走回家。當下眾人都散了?!钡诙危涓笍埓t“連忙趕去,抱了便走回家,道:‘你如今風(瘋)了,被人笑恥?!闭且驗槭浪资澜缗c佛教世界不能混而為一,故有下面第二點需要注意之處。
其二,龍女由女身變男,“當時眾會皆見龍女忽然之間變成男子,具菩薩行,即往南方無垢世界,坐寶蓮華,成等正覺,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為什么要由女變男,是因為“女身垢穢,非是法器”,“女人身猶有五障”。小乘佛教認為女身垢穢,不能成佛。又如西晉竺法護翻譯的《普曜經》卷四《出家品》:“菩薩遍觀,顧視其妻,具見形體:發(fā)爪髓腦,骨齒骷髏,皮膚肌肉,筋胍肪血,心肺肝腎,屎尿啼唾,外是革囊,中有臭處。無一可奇。強熏以香,飾以華婇,猶假借當還,亦不得久計。”而《花燈轎蓮女成佛記》故事中說到蓮女是在出嫁途中于花燈轎中坐化,“得成其正果”。二者表面上不相干,但實際上是有內在關聯(lián)的。關聯(lián)何在?下面再作論述。
前面說到,《妙法蓮花經》中的龍女由女身轉男成佛。何以會有這樣一個過程?這一過程又是如何體現(xiàn)在《花燈轎蓮女成佛記》中的呢?話本中的蓮女長到十六歲時,終于在惠光長老的點撥下獲知了成佛的條件:
和尚被打,去告長老。長老聽得道:“不須你門(們)說,我自知了。這魔頭又來了惱我!”連忙叫侍者擂鼓升法座。又有那好事多口的道:“小娘子!長老升法座,你可去問他?!薄徟謫栐?“照一席大眾也無?能令眾人明否?”長老答曰:“著!然,然,然!”蓮女又問道:“照見幾個?”長老答曰:“照見一個、半個?!鄙徟?“一個是誰?半個是誰?”長老道:“一個是我,半個是你?!鄙徟?“借吾師法座來,與你講法?!遍L者曰:“且去尋個漢子來還債?!钡懒T,蓮女通紅了臉。眾人都和起來?!@日之后,蓮女只在門前做生活,若有人來買花,便去賣,再不閑管。
蓮女最終的目的是詢問自己能否成佛,惠光長老說“一個是我,半個是你”,本意是說蓮女身為女身,只能算半個人,不能成佛。蓮女不悟,因而心中不服,欲“借吾師法座來,與你講法”,惠光長老再次引以禪機:“且去尋個漢子來還債”。這一句話好像牛頭不對馬嘴,世俗之人不能理解,“眾人都和起來,有等不省得的,便罵道:‘這和尚許大年紀,說這等的話!’有一等曉得的,便道:‘是禪機,人皆不知?!钡繛楹畏N禪機,恐怕外人無法探知。但是,蓮女終于明白了,“這日之后,蓮女只在門前做生活,若有人來買花,便去賣,再不閑管”。
要想更深刻地理解惠光長老所說的“且去尋個漢子來還債”,我們需要聯(lián)系到佛經中的“蓮花色女成佛”故事?!吧徎ㄉ煞稹惫适律⒁娪凇峨s阿含經》卷四十五,《增一阿含經》卷三、卷四,《毗尼母經》卷五,《義足經》卷下,《別譯雜阿含經》卷十二,《阿羅漢具德經》,《大寶積經》卷一,《四分律》卷六、卷十五,《有部毗奈耶》卷十、卷三十,《薩婆多部律攝》卷十四,《大智度論》卷十三、卷十四,《大唐西域記》卷四等?,F(xiàn)據(jù)《佛光大辭典》“蓮華色女”條述其梗概:
梵名Utpalavarna,意譯作蓮華鮮、專華色、華色。或梵漢并舉,譯作優(yōu)缽羅華色、優(yōu)缽華色。即蓮華色比丘尼。在佛弟子比丘尼中被譽為神足第一。又作青蓮華尼、蓮華色尼、蓮華色女、蓮華女、嗢羅苾芻尼。未出家前,原為王舍城人,初嫁郁禪國人,婚后曾生一女。因發(fā)現(xiàn)其夫與其母私通,故離家至波羅捺城,另嫁一長者。日后長者至郁禪國經商,娶一少女歸波羅捺國,后方知彼乃蓮華色之女。蓮華色深感命運悲涼,前則與母共夫,今則與女共夫,因而自暴自棄,遂至毗舍離城過淫女生活。一日,聽聞目犍連說法而歸信佛教,乃依摩訶波阇波提比丘尼出家,后得六神通,證阿羅漢果……
佛經中的蓮花色女“前則與母共夫,今則與女共夫”,命運悲涼,更淪為淫女,可謂深陷于淤泥之中者,然其最終歸信佛教,乃至證得阿羅漢果,又可謂出淤泥而不染?!痘艮I蓮女成佛記》中的蓮女一心向佛,然惠光長老要她“且去尋個漢子來還債”,也就是說要像蓮花色女那樣,首先要經過世俗婚姻的磨練,要出于淤泥才能證明自己不染于淤泥。
要完全弄明白《花燈轎蓮女成佛記》的佛教意蘊,還必須對“花燈轎”這一頗具象征意義的具體之物作一討論。話本中說:
不覺時光似箭,日月如梭,早是半年之上日期。李押錄著兩個媒人到張宅說親:“近新冬日子,十五日好?!边@張待詔有一般(班)做花的相識,都來與女兒添房,大家做些異樣羅帛花朵,插在轎上左右前后:“也見得我花里行肆!”不在話下。到當日,李押錄使人將轎子來。眾相識把異樣花朵,插得轎子滿紅。因此,至今留傳“花燈轎兒”。今人家做親皆因此起。
話本說“至今留傳‘花燈轎兒’。今人家做親皆因此起”,自是小說家言,不足信。因宋代起民間嫁娶多用花轎。然此處謂“花燈轎”,尚與民間之“花轎”不同。聯(lián)系佛教教義來看,此處的“花燈轎”有其深刻的佛教意蘊。試分析于下:
花在佛教中具有特殊的含義。在佛教中,花為六種供物之一?!洞髿潮R遮那成佛經疏》卷八說到:“所謂花者,是從慈悲生義。即是凈心種子于大悲胎藏中,萬行開敷莊嚴佛菩提樹,故說為花?!薄吨T經要集》卷四《香燈部·華香緣》列舉了不少佛經故事中與花有關的故事與功德。例如:“又《采華授決經》云:時有羅閱國王,使十余人,常采好華,以給王家。后宮貴人,一日出城,采華遇佛,發(fā)心稽首為禮。心自念言:寧棄身命,以華上佛,并散圣眾,縱使見害,不墮苦痛。便以華散佛及圣眾,卻自歸命,一心重禮。佛知其念,甚慈愍之,具為說法。諸采華人,皆發(fā)道意。佛即授決:后當?shù)梅?,號曰妙華?!薄洞笳亍分械摹叭A”即“花”??傊斯┓鹬?,吉祥之物。話本中蓮女之名與蓮花也有密切關系。蓮花,更是吉祥清凈之花,出污泥而不染,清香可愛?!堕L阿含經》卷一:“猶如蓮華,水所不著,世尊無染?!狈鸾桃暽徎槭嵉南笳?,故佛、菩薩像都設有蓮花寶座。話本中“眾相識把異樣花朵,插得轎子滿紅”,雖是世俗之情,然亦與佛教教義密切相關,滿轎的紅花暗示出蓮女即將“成佛”。
佛教以為燈能指明破暗,因用以喻佛法。然而,話本中“眾相識把異樣花朵,插得轎子滿紅”,并無“燈”字,話本標題何以作“花燈轎”呢?
“花燈轎”,日本漢學家入矢義高以為是“花籐轎”之誤:“原文は‘花燈轎’。‘燈’は‘籐’の誤。南宋の都の杭州の繁昌記‘夢粱錄’によれば、婚禮の時の嫁迎ぇには花籐轎を用いる習わしだつたといろ。”該觀點有一定的道理。據(jù)考察,除此話本之外,宋代其他文獻或述及宋代民俗的文獻中均沒有“花燈轎”之說(后世亦無),而“花籐轎”之說則并不罕見。以入矢義高所論為線索,查得學津討原本《夢粱錄》卷二十《嫁娶》原文是:“至迎親日,男家刻定時辰,預令行郎各以執(zhí)色,如花缾、花燭、香球、紗羅、洗潄、妝盒、照臺、裙箱、衣匣、百結、青涼傘、交椅,授事街司等人,及雇借官私妓女,乘馬,及和倩樂官,鼔吹引迎花擔子,或椶擔花籐轎,前往女家迎取新人?!?“籐”,四庫本誤作“勝”。)據(jù)此,則宋時已有“花籐轎”,然我們所討論的話本小說卻寫作“花燈轎”,蓋因“燈”之象征義。話本中說到:
蓮女挨向前,看著和尚道:“和尚!和尚!我問你:能仁寺中許多燈,那一碗最明?”和尚見問得蹺蹊,便回言道:“佛殿上燈最明。”蓮女又問曰:“佛燈在佛前;心燈在何處?”……
蓮女又到佛殿上,見兩個和尚在那里,便兩只手扯住,問道:“能仁寺許多燈,那一碗最明?”那和尚猛可地乞(吃)他捽住,連忙應他:“只有佛殿上燈最明?!鄙徟謫柕?“佛燈在佛前,心燈在何處?”……
……惠光長老坐定,用慧眼一觀,見蓮女走到法座下,合掌卻欲要問。長老不等他開口,便厲聲叫曰:“且住!你受我四句偈言:
衲僧不用看他燈,自有靈光一點明。
今日對君親說破,塵塵剎剎放光明?!?/p>
道罷,蓮女聽了,便答四句:
“十方做個燈球子,大地將為蠟燭臺。
今日我?guī)熡H答問,不知那個眼睛開?”
道罷,又曰:“你還我燈么?”長老答曰:“照天照地,天地俱明?!?/p>
蓮女又問曰:“照一席大眾也無?能令眾人明否?”長老答曰:“著!然,然,然!”蓮女又問道:“照見幾個?”長老答曰:“照見一個、半個?!鄙徟?“一個是誰?半個是誰?”長老道:“一個是我,半個是你?!鄙徟?“借吾師法座來,與你講法?!遍L老曰:“且去尋個漢子來還債?!?/p>
從上述引文可以看出,“燈”是佛法之象征。長老始以燈為喻,蓮女不能了知,長老遂以“且去尋個漢子來還債”之語開啟之。話本中“花籐轎”被寫成“花燈轎”,乃是有意為之,在文字上屬通假現(xiàn)象,這一故意用通假字的情況,反映作話本作者的對“燈”的佛教教義的理解與認同。
話本說到蓮女于轎中坐化(“成佛”)時說:
媽媽見不應,忍不住用手揭起簾子,叫幾聲“我兒”,又不應??瓷徟侵辛飨聝晒苡耋鐏?,遂揭了銷金蓋頭,用手一搖,見蓮女端然坐化而死。只見懷中揣著一幅紙,媽媽拿了,放聲大哭,把將去眾人看,上面有四句《辭世頌》曰:
我本林泉物外人,偶將兩腳踏紅塵。
明公若肯興慈造,便是當年身外身。
“轎”是蓮女坐化之所。其所寫《辭書頌》中所謂“身外身”者,佛教指由正身變化產生出來的身體,暗指蓮女是無眼婆婆后身。無眼婆婆一生背誦《妙法蓮花經》,如瓶注水。為什么是《妙法蓮花經》而不是別的經呢?妙法,意為所說教法微妙無上;蓮華經,比喻經典之潔白完美?!睹罘ㄉ徎ń洝繁憩F(xiàn)出了大乘佛教與小乘佛教的矛盾和沖突,因此采用詩、譬喻、象征等文學手法,提出“三乘歸一”的調和論,實際上是將聲聞和緣覺歸入菩薩乘。該經還表現(xiàn)出佛教內部存在的其他矛盾,如快速成佛與累修成佛之間的矛盾,小乘佛教強調修習,大乘佛教則以為一切眾生皆能成佛。蓮女作為無眼婆婆后身,亦受大益焉,生秉慧根,最終“成佛”,故這一話本對世人具有勉勵作用。
總之,花燈轎是蓮女成佛之所,也是佛教與世俗世界相聯(lián)系的紐帶。《妙法蓮花經》云:“當時眾會皆見龍女忽然之間變成男子,具菩薩行,即往南方無垢世界,坐寶蓮華,成等正覺,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為什么要變成男子方能成佛呢?上文說到,這是因為“女身垢穢,非是法器”,“女人身猶有五障”。龍女女身變男這一奇跡之所以能夠發(fā)生,是因為《法華經》不可思議之之神力。因為早期的佛教以為女身垢穢,女人有五障,不得為梵天王,更不可能成佛。大乘佛教則認為眾生皆可成佛,故佛典中乃有女人可轉變男身成佛說?!痘艮I蓮女成佛記》中,“且去尋個漢子來還債”正是女身轉男的隱喻。因為蓮女作為世俗之人,不可能像佛經中的龍女那樣變成男子,所以必須“尋個漢子”,使自己具有男性的某些特質,或者說是至少要與男性有關。但按世俗的理解,一個女人如果與男人結婚,其作為處女的純潔性將不復存在,因此只能是“尋個漢子”而不與之結婚,那么,在花燈轎中“修成正果”乃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了。蓮女能夠在轎上坐化,也正是因為《妙法蓮花經》。轎,正是《妙法蓮花經》之象征,亦是由女變男的接引之橋、必經之路。
通過對話本的故事情節(jié)的分析與梳理,可以看出話本故事中所蘊含的佛教意蘊??梢宰魅齻€方面的小結:
其一,話本的內容是佛教故事的移植。佛經中,“娑竭羅龍王女,年始八歲,智慧利根,善知眾生諸根行業(yè),得陀羅尼。諸佛所說,甚深秘藏,悉能受持,深入禪定,了達諸法。于剎那頃,發(fā)菩提心”,獻寶珠之后成佛。蓮花色女,則是遍嘗人世悲涼,淪為淫女,最后信從佛教,證得阿羅漢果?!痘艮I蓮女成佛記》中的蓮女實際上也與之有一定相似性:蓮女作為無眼婆婆后身,深得《妙法蓮花經》之福,因須經塵世之污,方能顯其出淤泥而不染之本性,故不得不從俗“尋個漢子”,最后于花燈轎上坐化成佛。因此,《花燈轎蓮女成佛記》實為佛經故事在世俗世界的表現(xiàn)。
其二,話本的主旨是宣揚《妙法蓮花經》的功德?!睹罘ㄉ徎ń洝氛{和了大小乘佛教,該經認為“速成佛”與“女人成佛”都是可能的。話本所述的蓮女成佛的故事說明,蓮女因其前世無眼婆婆的功德與其本人的修煉具備了“累修”,加上一定的因緣,可以“速成”正果。這一故事情節(jié)正好闡述了《妙法蓮花經》中的一個論點。除故事情節(jié)之外,該話本開篇的“入話”詩也可見其佛教內含:“六萬余言七幅裝,無邊妙義廣含藏……”,“這八句詩,是大宋皇帝第四帝仁宗皇帝做的,單做著贊一部《大乘妙法蓮花經》,極有功德”。這也暗示出了該話本的主旨。
其三,話本的性質是“說經”。胡士瑩先生在論及《花燈轎蓮女成佛記》這一話本性質時說到:“清代的小說《隔簾花影》第二十七回引了這個故事,說是和尚的‘宣卷’,可見這篇話本的性質是屬于‘說經’的一門。”胡士瑩先生說該話本是宋代“說經”一門,這是很中肯的。因為歷來文學史著作所論宋代四家“說話”之一的“說經”,僅舉《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一書,易使人誤以為“說經”即講述取經故事。然據(jù)《花燈轎蓮女成佛記》這一話本來看,“說經”還可以是將佛經的某些情節(jié)移植于現(xiàn)實生活,巧妙地宣揚佛教主題。從《花燈轎蓮女成佛記》來看,實際上已經是重新創(chuàng)作了,不仔細考察尚不易看出其佛教意蘊。因學界對《花燈轎蓮女成佛記》及“說經”尚未有相關討論,故為發(fā)之。
[1](明)洪楩,編.清平山堂話本校注[M].曾昭聰,劉玉紅,校注.合肥:黃山書社,2011.
[2]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大正新修大藏經[C]∥臺北:新文豐出版社,1983.
[4]茲怡,主編.佛光大辭典[Z].高雄:佛光出版社,1988.
[5]侯傳文.佛經的文學性解讀[M].北京:中華書局,2004.
[6]張海沙.宋代文人與《般若心經》[J].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