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忠信
(杭州師范大學法學院,浙江 杭州311036)
在古代中國,人民權益的救濟渠道,不管是法律的途徑還是習慣的途徑,都是客觀存在的。雖然法律上不一定把這些渠道或途徑明文規(guī)定下來,或者即使規(guī)定下來也不是明確以人民權益救濟為目標;但它們可以作為人民權益救濟的途徑或渠道,客觀上可以滿足人民權益救濟的部分需要,這是沒有疑問的。在古代中國,人民權益的救濟,有很多法定的或習慣的途徑或渠道,關于這一點前人已經(jīng)有了許多探討。在本文里,我只想探討,古代中國的人民權益救濟方式及其主要特征。這些救濟,在古代的法制秩序之下,實際上是無法區(qū)分司法救濟和行政救濟的;但限于篇幅,本文還是主要探討類似于行政救濟的那些救濟方式。
關于古代中國人民權益救濟的方式,我們用今日的眼光看,大致可以分為個人權益救濟、集體權益救濟兩種方式;相應地,救濟手段也大概有兩大類情形。在個人權益救濟中,最常見的是士民百姓個人以一己名義提出救濟要求、采取救濟舉措的情形;但是也有個人借助宗族、鄉(xiāng)黨、江湖、行會、寺院等社會力量實行權益救濟的情形。在集體權益救濟中,亦有多種方式,主要有以宗族、鄉(xiāng)黨、行會等集體組織的方式提出“集體訴訟”,而其訴訟請求又的確是集體或地方的共同利益的情形。本文特別想探討的是:古代中國的人民,在日常生活的實際事件中,在自己的正當權益受到損害的情形下,是如何利用這些法定的或習慣的、合法的或半合法的途徑或渠道,控告或申訴違法或犯罪行為、制止不法侵害、挽救自己受損害的正當利益的;這些救濟手段或方式有哪些主要的特征,這些特征又是如何體現(xiàn)著中華法制傳統(tǒng)的特有精神的。
關于中國古代個人權益的救濟方式或手段,我主要想通過古代的法律規(guī)定及具體救濟事件中的實際作法來說明。因為古代中國法律事件記載甚少,我們只能取歷史上的零星記錄掛一漏萬地大致展示歷史上的個人權益救濟采用的方式或手段的一般情形。
在古代中國,士民百姓認為自己的正當權益受到侵害,可以進行申控,啟動救濟程序。
這種救濟程序,最早留下記載的,不是百姓通過地方政權謀求救濟,而是通過中央或者王權的謀求救濟的情形。堯舜禹時代的諫鼓、謗木、善旌,《周禮·夏官·太仆》的“路鼓”制度,《周禮·秋官·大司寇》的“肺石”制度,后世的個人“詣闕申訴”、個人上書上表制度,等等,作為國家納諫制度的同時,也可以視為通過中央或者王權謀求個人權益救濟的方式。
關于個人申告救濟方式,以《周禮》的“立于肺石”申訴制度為典型代表。“以肺石達窮民。凡遠近煢獨老幼之欲有復于上而其長弗達者,立于肺石三日,士聽其辭,以告于上而罪其長?!眰€人有權益受損、冤抑難申之事,最后的救濟方式就是到京師“立于肺石”,亦即在宮門外的一塊紅色石頭旁站立三天,就表明自己有奇冤大屈,要上訴于天子;朝廷的專職法官“士”出來接待這種“信訪”,詢問其詳情,向天子報告。
西漢初年的一個民事或行政救濟案件很有意思。
漢景帝時,田叔為魯國相?!俺醯剑褡匝韵?,訟王取其財物百余人”。就是說,田叔一上任為魯國相,就有百余名老百姓狀告魯王巧取豪奪百姓財物。作為國家派來的諸侯國傅相和實際上的行政長官,田叔受理了這些民事訴訟兼行政訴訟,但是他不能直接傳喚被告,因為被告名義上是魯國最高行政長官?!疤锸迦∑?訟民)渠率二十人,各笞五十,余(眾)各搏二十”,也就是對狀告魯王的百姓施加刑笞,并假意訓斥百姓:“王非若主邪?何自敢言若主!”(魯王不是你們的主子嗎?你們怎么竟敢狀告主人?)“魯王聞之大慚”,于是同意償還那些債務。
這個案子很有意思。魯王作為名義上的行政長官,其巧取豪奪人民財物,人民追討之,其訴訟可以說是行政訴訟。但訴訟的審理者,又是名義上輔佐諸侯王的傅相,是級別低于諸侯王的官員。人民直接找他告狀,就說明當時傅相在封國內有最高司法權。田叔沒有直接傳喚被告并審理宣判,而是用巧妙的方式勸諭魯王還清債務。
東漢人王充《論衡·驗符》記載了一個真實的行政訴訟或人民權益救濟案例。
后漢明帝永平十一年,在廬江郡下屬的皖侯國,有個陳爵的小男孩在一湖邊釣魚,發(fā)現(xiàn)湖水中有金幣,回家告訴父親陳國(字君賢)。陳國率鄰居們共到湖邊搜尋,共拾得金幣十余斤。陳國等將此事報告給了侯國相,侯國相隨即向廬江郡太守報告。太守于是派人到村里收走了全部金幣上交朝廷,并向皇帝報告了獲得金幣的過程,同時卻沒有給予陳國等人任何報酬或獎賞。次年,因未得獎賞,陳國等人遂向皇帝上書討個說法:“賢等得金湖水中,郡牧獻,訖今不得直?!彼麄円笠婪ǖ玫绞敖鸩幻?、撿到寶物歸公的適當報酬(“直”)。皇帝接到上書,下詔責問廬江太守為何不給陳國等報酬或獎賞;郡太守回答說:因為君賢等人“所采金自官湖水,非賢等私瀆,故不與直。”皇帝對這種看法很不滿意,乃令太守:“視時金價,畀賢等金直?!本褪窍铝畎凑债敃r的黃金價格,給陳國等人發(fā)錢作為報酬或獎賞。
這個案例很能反映當時的相關法制和行政訴訟救濟程序。太守依職權派人收走了人民拾得的無主財物(金幣)并上交朝廷,這是一個行政處分行為。百姓陳國等人認為自己系主動向官府上交拾得物,拾金不昧,依法或依慣例應該得到報酬或獎賞;認為郡里不給報酬的行政行為(行政不作為)是錯誤的,損害了自己的正當權益。于是他實行了“民告官”的行動,提出這項行政救濟請求(相當于今天的行政復議申請)。當然,他們肯定是先是向侯國的長官(國相)、郡的長官(太守)提出了救濟申請;只是當郡、縣(侯國)兩級長官都不支持其請求時,他們最后只好上書皇帝,亦即上訴至中央政府。最后,皇帝作出最后的行政復議決定或判決——撤銷郡的錯誤決定、發(fā)給適當報酬。
三國曹魏時期的一樁案件,大致反映了當時個人權益救濟方式?!白o軍營士竇禮近出不還。營以為亡,表言逐捕,沒其妻盈及男女為官奴婢”。按照當時的法律,軍士逃亡,則沒收其妻子為奴?!坝B至州府,稱冤自訟,莫有省者,乃辭詣廷尉”。廷尉高柔審明真相,糾正了軍方將失蹤軍人竇禮妻子及子女沒收為官奴的錯誤決定。在這里,當事人竇妻盈作為軍屬,先訴訟指州府,最后訴訟至中央廷尉,采取了逐級向上鳴冤的救濟程序。
西晉時期的一件訟案也反映了當時的個人權益救濟方式。西晉武帝時,大臣高悝“以納妾致訟被黜”,亦即因納妾糾紛惹了官司被罷官,不久亡故。其子高崧“乃自系廷尉訟冤,遂停喪五年不葬,表疏數(shù)十上”。皇帝哀憐之,乃下詔曰:“(高)悝備位大臣,違憲被黜,事已久判。其子崧求直無已。今特聽傳侯爵?!边@個案件,也可以說是一個行政訴訟案件。在這個案件中提起行政訴訟的原告,并不是受行政處分的當事人本人,而是他的兒子。既然被罷官者已經(jīng)亡故,其子提起救濟申請,當然不是要恢復官爵,而是要洗雪冤屈、恢復名譽(“求直”),就是要朝廷撤銷原來那個罷官免爵的行政決定。其所采取的救濟方式比較特殊:“自系”就是把自己當成犯人捆綁起來到官府告狀;“停喪五年不葬”是表示父親被冤死不瞑目,不討個說法就是不孝。最后結果是,皇帝沒有正式作出位死者平反昭雪的決定,只是允許高崧襲傳其父的侯爵作為補償。
明朝嘉靖年間“四鐵御史”馮恩的母、子為馮恩訟冤一事,典型地體現(xiàn)了當時的非常申控和救濟方式或手段。嘉靖時,大臣馮恩以上疏得罪皇帝,論為死罪。為了訟冤,其十三歲的長子馮行可“伏闕訟冤,日夜匍匐長安街,見冠蓋者過,輒攀輿號呼乞救”,沒有人理睬他,沒有人敢為之說話,“終無敢言者”。馮恩的母親吳氏亦“擊登聞鼓訟冤”,又無人理睬。次年,馮行可“上書請代父死,不許”。到冬天,臨近冬至行刑季節(jié),“事益迫,行可乃刺臂血書疏,自縛闕下”,再次請求代父一死。行可在上書中痛陳:“臣父幼而失怙。祖母吳氏守節(jié)教育,底于成立,得為御史。舉家受祿,圖報無地,私憂過計,陷于大辟。祖母吳年已八十余,憂傷之深,僅余氣息。若臣父今日死,祖母吳亦必以今日死。臣父死,臣祖母復死,臣煢然一孤,必不獨生。冀陛下哀憐,置臣辟,而赦臣父,茍延母子二人之命。陛下戮臣,不傷臣心。臣被戮,不傷陛下法。謹延頸以俟白刃?!边@次上書經(jīng)通政使陳經(jīng)轉奏皇帝,“帝覽之惻然,令法司再議”,終于赦免了馮恩的死罪,改處流放。嘉靖帝死后,馮恩獲平反,馮行可被旌表為孝子。
馮恩的母親和兒子所采取的非常上訴救濟模式是很有特色的,這種特色就是跪哭長安街、自縛闕下請求代刑、血書申訴、以死要挾?!叭找官橘腴L安街”、“刺臂血書疏”,是要造成一種極為凄慘的觀感;“上書請代父死”,這更表現(xiàn)了孝子的大義,喚起人們的倫理同情。這種非常極端的救濟模式,無非是要喚起輿論的同情,要喚起皇帝的惻隱。
這種個人權益救濟方式,其實很早就十分盛行。早在《唐律》中就為此作出了專門的規(guī)定:“諸邀車駕及撾登聞鼓,若上表,以身事自理訴而不實,……自毀傷者,杖一百;雖得實而自毀傷者,笞五十?!本褪敲鞔_禁止以“自毀傷”喚起輿論同情的方式進行非常上訴?!洞竺髀伞穼Υ擞幸?guī)定,《大明律》有條例:“在外刁徒身背黃袱、頭插黃旗、口稱奏訴,直入衙門挾制官吏者,所在官司就拿送問?!薄洞笄迓伞匪降臈l例也作出了相應的禁令??滴跏拍陾l例規(guī)定:“凡跪午門、長安等門及打長安門內石獅鳴冤者,俱照擅入禁門訴冤例治罪。若打正陽門外石獅者,照損壞御橋律治罪。”
古代中國的士民百姓個人通過正?;蚍浅I昕鼐葷约旱恼敊嘁?,如果特別想獲得成功,特別想擴大影響,則必須充分利用一定的社會有組織力量的影響。在古代中國,這種有組織的力量,主要是指宗族、寺院、鄉(xiāng)黨(鄰伍)、士紳、行會、江湖等等。不管其組織性強或弱,只要有一定的組織性,那么就可以在士民百姓爭取個人權益救濟時借助為一種群體壓力。這種壓力往往有利于促成貪官污吏最后被制裁,有利于案件的最后公正解決,有利于受損權益的挽救或恢復。
東漢桓帝永興年間,冀州刺史朱穆因懲治州境內的宦官及其家屬橫行逾制,得罪了宦官集團?;鹿賯兛拊V于皇帝,“帝聞大怒,征穆詣廷尉,輸作左校”。就是判處朱穆有期徒刑。這一次清流官員被迫害事件,引起一次大規(guī)模的太學生抗議救援行動?!疤珜W書生劉陶等數(shù)千人詣闕上書”,為朱穆訟冤。其集體申告狀說:“伏見施刑徒朱穆,處公憂國,拜州之日,志清奸惡。誠以常侍貴寵,父兄子弟布在州郡,競為虎狼,噬食小人,故穆張理天網(wǎng),補綴漏目,羅取殘禍,以塞天意。由是內官咸共恚疾,謗讟煩興,讒隙仍作,極其刑謫,輸作左校。天下有識,皆以穆同勤禹、稷而被共、鯀之戾;若死者有知,則唐帝怒于崇山,重華忿于蒼墓矣。當今中官近習,竊持國柄,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運賞則使餓隸富于季孫,呼唿則令伊、顏化為桀、跖。而(朱)穆獨亢然不顧身害,非惡榮而好辱,惡生而好死也;徒感王綱之不攝,懼天網(wǎng)之久失,故竭心懷憂,為上深計。臣愿黥首系趾,代穆校作?!边@一份集體申訴狀寫得非常感人,皇帝被感動了,“帝覽其奏,乃赦之”。
國立大學的學生數(shù)千人聯(lián)名上書為一個地方官員申訴、聲援一個受刑人,這在當時應該是非常特殊的事件,是一件影響非常大的事件。數(shù)千人竟然聲稱愿意“黥首系趾,代穆校作”,就是愿意代朱穆受刑,這是何等感人的場面!這一次救濟行動最后成功了。這可以看成是一次朱穆或其家屬利用太學生群體巨大影響力實現(xiàn)權益救濟的行動。
唐武則天時期的一個權益救濟案件也很能反映當時個人挾社會力救濟權益的情形。
案件的起因是著名酷吏、司農少卿來俊臣看上了一個西蕃酋長家里的女奴。“時西蕃酋長阿史那斛瑟羅家有細婢,善歌舞;俊臣因令其黨羅告斛瑟羅反,將圖其婢?!睘榱说玫竭@個女奴,來俊臣竟然唆使其黨羽誣告該酋長謀反,欲使其罔滅族之刑,然后沒收該女奴供自己享用。為了申冤,為了避禍,阿史那斛瑟羅酋長乃動員了其同類酋長數(shù)十人,形成一個集體鳴冤團,“諸蕃長詣闕割耳剺面訟冤者數(shù)十人,乃得不族。”結 果 使 該 酋 長 免 除 了族刑。
這是一個特殊的“鳴冤團”——少數(shù)民族酋長鳴冤團。這樣一來,涉及唐代的少數(shù)民族政策以及與周邊夷蕃部落的關系,不由得朝廷不重視。這個鳴冤團采取了非常慘烈的上訴方式:“割耳剺面”,大概是用刀割破耳朵,劃破臉部,鮮血淋漓地到皇宮門前集體哭訴。這種救濟方式部分獲得了成功,酋長免除了族刑。
明朝的一個案件也能反映這種利用社會力實施個人權益救濟的情形。
明朝嘉靖三十年,右副都御史商大節(jié)統(tǒng)兵守京城,被大將軍仇鸞誣以“懷奸避難”而下詔獄?!胺ㄋ鞠V?,當大節(jié)斬”,法司秉承皇帝旨意,判商大節(jié)死刑,關押死牢中。次年,其仇人死,商大節(jié)的鄉(xiāng)親們集體訟冤于京師:“故部曲石鏜、孫九思等數(shù)百人伏闕訟冤,(奏)章再上”。這一集體控訴行動感動了一些大臣,兵部侍郎張時徹等為之上書皇帝:“(商)大節(jié)為逆鸞制肘,以抵于法,乞順群情赦之。”皇帝沒有理睬,商大節(jié)終于瘐死獄中。
這雖然是一個不成功的“非常救濟”案例,但其當事人所使用的挾社會力救濟的手段,是很有特色的。明朝時已經(jīng)沒有“部曲”,這里記載的“故部曲數(shù)百人”,大約是以商家的老佃戶們?yōu)橹黧w的鄉(xiāng)親們。能號召到數(shù)百人之多,這顯然有商大節(jié)的子弟叔侄等在其中主導指使,不會完全是佃戶們的自發(fā)行動。數(shù)百佃戶鄉(xiāng)親一起到京城上訪鳴冤,可以表明商大節(jié)及其家人在鄉(xiāng)間道德聲譽好,這也是向皇帝施壓的一種理由。
明朝萬歷年間,將軍李材鎮(zhèn)撫滇緬邊境地區(qū)有功,卻被人誣告系獄。李材家人為訟冤,托邊疆孟養(yǎng)部落土司乘入貢之機向皇帝進言:“具言緬人侵軼,天朝救援,破敵有狀,聞典兵者在獄,眾皆流涕?!蓖瑫r,又組織邊民百姓為之訟冤,“楚雄士民閻世祥等亦相率詣闕訟冤”。終使朝廷免除李材之罪責,重新啟用。這是一個利用邊民群眾、土司的社會力量實現(xiàn)權益救濟、糾正錯案的范例。
明崇禎年間,督師抗清的將軍劉宇亮彈劾保定州知府陳弘緒不開城門納官軍入城以避敵鋒芒,皇帝下詔逮捕陳弘緒問罪。“州民詣闕訟冤,愿以身代者千計”,竟然有上千人到京師為知府鳴冤叫屈,這顯然是陳弘緒的親屬組織的一次挾社會力量救濟的行動。這次行動的結果是“弘緒得降級調用”,總算沒有處以刑罰。
明天啟年間,常州知府曾櫻被人誣告“以行賄謀擢官”(即花錢買官),朝廷“命械赴京”即逮捕押送京師。其下屬和家人組織了一次很好的救濟行動:先是“士民以櫻貧,為醵金辦裝”,亦即部下百姓湊錢送給知府作為遠行的盤纏;然后“耆老數(shù)千人隨至闕下,擊登聞鼓訟冤”。這一行動也感動了皇帝,“帝命毋入獄,俟命京邸”,隨后“令(曾)櫻以故官巡視海道”。
明永樂年間,東平知州李湘被人誣告“苛斂民財”,“訐于布政司”。官司一開始,就有大批民眾參加了申冤行動,“縣民千三百人走訴巡按御史暨布、按二司,力白其冤。耆老七十人復奔伏闕下,發(fā)奸人誣陷狀”。到布政司逮系李湘入京時,“又有耆老九十人隨(李)湘訟冤”。這樣大規(guī)模的利用社會力量實施救濟的行動,取得了相當?shù)男Ч?,“通政司以聞,下刑曹閱實,乃復湘官,而抵奸人于法。?/p>
在古代中國,這種個人權益救濟行動,法律一般是許可的,但也是有許多限制的。
除相當于今日公訴案件的那些比較重大的刑事案件鼓勵百姓告發(fā)以外,其它所有案件,一般被視為我們今天的自訴案件,即所謂“不告不理”的案件,或者“親告乃論”的案件,只有利害關系者本人才能告訴。所有個人告訴,必須是事關自己,必須是“以身事自理訴”。也就是說,案件必須事關自己的切身利害,所謂“干己事情”就是此意?!短坡墒枳h》規(guī)定,當事人有困難不能親自告訴的,近親屬可以代為告訴,“即親屬相為訴者,與自訴同?!彼^親屬,唐律限制為“緦麻以上及大功以上婚姻之家”。這個范圍內的親屬可以代為申控鳴冤,其它人參與就是“事不干己”了。
北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詔:“諸色人自今訟不干事,即決杖枷項令眾十日?!蹦纤螘r,朱熹知潭州,曾發(fā)布《約束榜》規(guī)定:“如告論不干己事,寫狀書鋪與民戶一等科罪。”南宋末年,知江西撫州的黃震曾宣布:“不經(jīng)書鋪不受,狀無保識不受,狀過二百字不受,一狀訴兩事不受,事不干己不受,告訐不受,經(jīng)縣未及月不受,年月姓名不的實不受,披紙枷布枷、自毀咆哮、故為張皇不受,非單獨、無子孫孤孀,輒以婦女出名不受?!?這些“不受(理)”訴狀規(guī)定,實際就是對個人權益救濟的限制;雖然主要是就民刑訴訟而言,但適用于當時一切個人權益救濟情形。這大致反映了宋代關于人民權益救濟的限制制度。
明代也有類似的規(guī)定。明律規(guī)定各處軍民詞訟“并一應干己事情,俱要自下而上陳告;若有驀越,俱問罪?!比绻安⒉桓杉菏录皩彸鎏砟蟮软椞撉椤?,則“立案不行”。這樣的規(guī)定,其宗旨是阻止刁訟之徒從中挑撥訴訟、斡旋圖利,也為了防止涉訟之人范圍太廣。
《大清律例》也規(guī)定,“凡實系切己之事,方許陳告”,就是說任何人告狀必須是事情關涉自己的切身利害。就“干己事情”進行告訴時,一般也必須親自出面控告,不能叫別人代替,“軍民人等干己詞訟,若無故不行親赍,并隱下壯丁,故令老幼、殘疾、婦女、家人抱赍奏訴者,俱各立案不行,仍提本身或壯丁問罪?!本褪钦f,若“事情干己”,即使系越訴或用狂悖的方式“奏訴”,案子還是要受理和審判的,只是要追究告狀方式不當?shù)呢熑瘟T了。這是防止上訴之人故意讓老弱病殘婦幼等弱勢人員前往衙門申控鳴冤以喚起社會同情;也就是說任何案件要鳴冤申控時,如果家中有成年男丁,必須由男丁出面。此外對那種故意用非常怪異、激烈、慘兮兮的行動來上訪告狀的人,也要格外防范和制止:“在外刁徒身背黃袱、頭插黃旗、口稱奏訴,直入衙門挾制官吏者,所在官司就拿送問。若系干己事情及有冤枉者,照例審判,仍治以不應重律。其不系干己事情,別無冤枉,并追究主使之人一體問罪,俱發(fā)近邊充軍。”“其有曾經(jīng)法司督撫等衙門問斷明白,意圖翻異,輒于登聞鼓下及長安左右門等處自刎、自縊、撒潑、喧呼者,拿送法司,追究教唆、主使之人。俱杖一百,徒三年?!?/p>
人民權益的救濟方式,除了個人的救濟方式外,古代中國還有許多集體救濟方式。這些集體救濟方式,大約有兩大特征,第一是救濟目標不僅僅是個別人或家庭的利益,而是地方或群體的共同利益;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好像是“集團訴訟”、“公益訴訟”。第二是救濟活動是以集體方式進行的;這個集體可能是宗族、鄉(xiāng)黨、士紳群體、江湖、行會等等。其具體作法,有些象我們今天說的“群體上訪”、“聚眾抗爭”。
這樣的集體救濟行動,法律上是給予了一定程度的許可的。
在明代,明太祖朱元璋就曾以《大誥》授權鄉(xiāng)村耆老率領丁壯捉拿貪贓枉法的書吏送京師懲治,“許群民或百十擒拿赴京”,實際上就是允許人民以集體抗爭方式制止官吏在賦稅徭役的征派中不法行為,維護或救濟自己的權益。此外,他還曾通過《大誥》規(guī)定:
今后所在布政司、府州縣,若有廉能官吏,切切為民造福者,所在人民必深知其詳。若被不才官吏、同僚人等捏詞排陷,一時不能明其公心,遠在數(shù)千里,情不能上達,許本處城市鄉(xiāng)村耆宿赴京面奏,以憑保全。自今以后,若欲盡除民間禍患,無若鄉(xiāng)里年高有德人等,或百人,或五六十人,或三五百人,或千余人,歲終議赴京師面奏:本境為民患者幾人,造民福者幾人。朕必憑其奏,善者旌之,惡者移之,甚者罪之。嗚呼!所在城市鄉(xiāng)村耆民人等,肯依朕言,必舉此行,即歲天下太平矣。民間若不親發(fā)露其奸頑,明彰有德,朕一時難知,所以囑民助我為此也。若城市鄉(xiāng)村有等起滅詞訟,把持官府,或撥置官吏害民者,若有此等,許四鄰及闔郡人民指實赴京面奏,以憑祛除,以安吾民。嗚呼!君子目朕之言,勿坐視縱容奸惡患民。故囑。
深宮的皇帝頒布特別法令,公然鼓勵老百姓“或三五百人,或千余人”一起進京“集體上訪”或“集體控告”、“集體維權”,以便監(jiān)督官吏,這多少有點讓我們難以想象。
在清代,法律規(guī)定,當官府在征收賦稅有貪污不法、科斂勒索情形時,允許百姓集體控告?!洞笄迓衫芬?guī)定:“將弁尅餉,務須營伍管隊等頭目率領兵丁共同陳告;州縣征派,務須里長率領眾民公同陳告,方準受理?!边@一條例規(guī)定,對于州縣征派中的違法科斂,以及軍隊中的軍官克扣糧餉,允許下層士官率領眾兵卒、里長率領民眾集體控告,亦即對軍官和地方官吏進行集體控告,實行集體維權行動,維護或救濟自己的合法權益。
這樣的集體維權救濟活動,中國歷史上一直比較頻繁。
早在漢代,漢宣帝時,淮陽地方民眾集體控告酷吏田云中就是一個例子??崂籼飶V明之兄田云中為淮陽太守,“亦敢誅殺”。就是在地方上殺人立威,殘害百姓過甚?!袄裘袷仃I告之,竟坐棄市?!被搓柕胤降睦裘癜傩?,集體上訪到京師,守在皇宮門前控告酷吏的暴行,最后迫令朝廷不得不查辦,將酷吏田云中處死刑。這就是人民集體救濟或維權的行動,在當時是合法的,并且取得了成功,制裁了殘害人民的官員,也就是制止了國家機關的嚴重行政侵害。
漢成帝時,京兆尹王尊被人劾以“暴虐不改”、“倨嫚姍上”,被免官,“吏民多稱惜之”。隨之,當?shù)氐牡胤饺耸堪l(fā)起了集體申冤行動:“湖三老公乘興等上書訟尊治京兆功效日著。……書奏,天子復以尊為徐州刺史,遷東郡太守。”三老是地方鄉(xiāng)官,地方鄉(xiāng)官率領地方紳士群體為自己的長官訟冤,請求朝廷撤銷錯誤的處分,這種救濟當然可以視為人民集體權益的救濟。
東漢末年,皇甫規(guī)率師出征,“其年冬,征還拜議郎,論功當封。而中常侍徐璜、左悺欲從求貨,數(shù)遣賓客就問功狀,規(guī)終不答。璜等忿怒,陷以前事,下之于吏。官屬欲賦斂請謝,規(guī)誓而不聽,遂以余寇不絕,坐系廷尉,論輸左校。諸公及太學生張鳳等三百余人詣闕訟之。會赦,歸家?!边@里記載的案件是:皇甫將軍打仗有功,應當封賞;宦官們想在為之報功求賞時借機揩點油,但皇甫將軍不理睬。于是宦官們以“余寇不絕”的罪名陷害他,將軍因而被廷尉衙門逮系審判,判處“輸作”即徒刑。此時,兩個群體為將軍求情鳴冤,一個是“諸公”即朝廷的高官們,另一個是國立大學的學生群體。后者的作用可能更顯示了威力,因為這是“群體事件”,影響國家安定。所以結果是皇甫將軍免除了刑罰。
大約與次同時的另一個案件也反映了東漢時期的群體維權救濟行動情形?!八哪甓?,上郡沈氐、隴西牢姐、烏吾諸種羌共寇并涼二州,(段)颎將湟中義從討之。涼州刺史郭閎貪共其功,稽固颎軍,使不得進。義從役久,戀鄉(xiāng)舊,皆悉反叛。郭閎歸罪于颎,颎坐征下獄,輸作左校。羌遂陸梁,覆沒營塢,轉相招結,唐突諸郡,于是吏人守闕訟颎以千數(shù)。朝廷知颎為郭閎所誣,詔問其狀。颎但謝罪,不敢言枉,京師稱為長者。起于徒中,復拜議郎,遷并州刺史。”案情是:負責率師征討叛羌部落的將軍段颎,因被涼州刺史郭閎陷害,被判處徒刑。為此,受羌人叛亂騷擾的地區(qū)的吏役百姓群體上訪,為其訟冤:“吏人守闕訟颎以千數(shù)”,就是上千人為段將軍上訪申冤,使得皇帝終于糾正了錯案,并將其派到羌人反叛活躍的并州當刺史。
西晉時代類似的案件不少。晉人王蘊為吳興太守,“甚有德政。屬郡荒人饑,輒開倉贍恤。主簿執(zhí)諫,請先列表上待報,(王)蘊曰:“今百姓嗷然,路有饑饉,若表上須報,何以救將死之命乎!專輒之愆,罪在太守,且行仁義而敗,無所恨也?!庇谑情_倉“大振貸之,賴蘊全者十七八焉?!边@一擅自開倉放糧的違法行為被人舉劾,“朝廷以違科免蘊官”,即作出了免除職務的行政處分,但當?shù)厝嗣癫淮饝?“士庶詣闕訟之”,當?shù)厥棵癜傩盏骄熂w上訪,皇帝被打動,“詔特左降晉陵太守”。
前秦王苻堅時期,王猛為始平縣令?!懊拖萝嚕鞣ň?,澄察善惡,禁勒強豪。鞭殺一吏,百姓上書訟之,有司劾奏,檻車征下廷尉詔獄。”苻堅親自審問之,王猛發(fā)表了一通法家嚴刑峻法的主張,深得苻堅歡心,“于是赦之”。這里的“百姓上書訟之”,就是地方人民集體上書控告官吏酷苛,要求罷免之。這當然是一種集體權益救濟行動。不過行動沒有達到應有的結果。
這樣的集體權益救濟行動,在明代屢見不鮮。
明憲宗成化年間,國子監(jiān)祭酒邢讓因被人誣告下獄,國學生楊守址等人“率六館生伏闕訟冤”,最后促使冤案昭雪。國子監(jiān)中學生分為六館授業(yè),相當于三個年級又各分高低班。六館生,也就是國學里的全部學生。這是明代的一次國立大學學生集體上訪或游行示威以保護校長、救濟權益的活動。
明英宗天順年間,雄縣知縣秦纮以制止宦官暴捕天鵝,被宦官所陷,“坐下詔獄”??h民為救援縣官,采取了大規(guī)模的集體抗議行動?!懊裎迩г勱I訟”,五千百姓到京師告狀,最后實現(xiàn)了部分目標,秦纮沒有被判罪,僅僅“調知府谷”,就是到陜西府谷當知縣。
明朝還有很多著名循吏經(jīng)歷過當?shù)匕傩盏募w上訪挽留以及權益救濟行動。
明永樂年間,寧陽知縣孔公朝,“坐與同僚飲酒忿爭,并遣戍”,就是被判處流刑。當?shù)匕傩詹扇×司仍袆?,“部民屢叩閽乞還”,就是多次到京師上訪,要求歸還這個“好干部”,但朝廷不接受,“皆不許”。宣宗宣德二年下詔求賢,又有人推薦孔公朝出仕,“寧陽人聞之,又相率叩閽乞公朝”,皇帝感概:“公朝去寧陽已二十余載,民奏乞不已,此非良吏耶?可即與之?!比嗣竦木葷袆映晒α耍坠旰笤俅伪晃螢閷庩栔h。
這樣的人民以集體上訪方式挽留“好干部”以維護地方利益的救濟行動,在《明史·循吏傳》中比比皆是。
“郭完知會寧,為奸人所訐被逮。里老伏闕訟冤乞還,帝亦許之?!?/p>
“徐士宗知貴溪,宣德六年三考俱最。民詣闕乞留,詔增二秩還任?!?/p>
“郭南知常熟,正統(tǒng)十二年以老致仕。父老乞還任,英宗許之。”
“張璟知平山,秩滿,士民乞留,英宗命進秩復任。景泰初,母憂去。復從士民請,奪情視事?!?/p>
“徐榮知槁城,親喪去官。服闋,部民乞罷新令而還榮,英宗如其請。景泰初,秩滿。復徇民請,留之。”
“何澄知安福,被劾。民詣闕乞留,英宗命還任?!?/p>
在古代中國,人民權益救濟有時還會以合法與非法之間的邊緣方式,或者說半合法半非法的方式進行。有時甚至以完全非法的方式進行。在半合法的救濟方式中,最為典型的就是百姓在某些地方勢力的領導下群起以合法名義或理由進行抗爭。
中國歷代歷史上都發(fā)生過很多人民群起救濟合法權益、反對官吏貪污殘暴的群體事件,這些事件一般都是以體制內最大限度容忍的方式進行的,就是以較為合法的名義或理由進提出訴求,只不過方式激烈一點,參加人數(shù)多一些,就引起當局的恐慌,結果常常被打成“反叛”、“造反”而遭受鎮(zhèn)壓。這些行動,其實質仍不過是邊緣的或半合法的救濟行動。歷史上很多次農民起義或農民戰(zhàn)爭,至少在其前期采取的就是這種半合法的救濟方式。只不過在這種半合法的救濟方式無效或者被官方鎮(zhèn)壓之后,才被迫采取大規(guī)模的“反叛”即起義行動。
清順治年間發(fā)生的以著名文人金圣嘆為首的蘇州“哭廟案”,是一樁典型的邊緣或半合法的集體維權或集體抗爭行動,只不過官府將其打成“謀反大逆”行動而已。
順治十七年(1661年)十二月,蘇州吳縣知縣任維初在征收賦稅、追逼錢糧時,任意拷笞百姓,且盜取公糧三千余石到市場出售,激起百姓公憤,“雖三尺童子,皆懷不平”。次年二月初四,蘇州秀才百余人群起為民請命,先由秀才薛爾張將知縣任維初的罪行寫成“揭帖”,在秀才倪用賓的率領下到蘇州知府大堂舉報,秀才們率領的舉報隊伍及沿路跟進的群眾一時達千余人。適逢江蘇巡撫朱國治率領府、道、縣官員們齊集蘇州府堂設帳公祭剛剛駕崩的順治皇帝。參與盜賣公糧案的朱國治十分害怕此事被揭露,遂以“震驚先帝之靈”的罪名逮捕了倪用賓等5人(一說11人)。翌日全城讀書人憤憤不平,群情洶洶,秀才金圣嘆倡議大家到孔廟孔夫子靈前哭訴以示抗議,并親撰《哭廟文》。一呼百應,隨行群眾亦號呼而至,在孔廟前擊鼓鳴鐘,并涌入大成殿,號聲痛哭,場面十分悲壯。朱國治又下令追捕參與其事的秀才,最后逮捕了倪用賓、金圣嘆、沈瑯、顧偉業(yè)、張韓、束獻琪、丁觀生、朱時若、朱章培、周江、徐玠、葉琪、薛爾張、姚剛、丁子偉、王仲儒、唐堯治、馮郅等18人,均誣陷以“謀反大逆”之罪卷七,《金圣嘆》),至七月十三日立秋,“不問首從,立決處斬”,處死于南京中華門外三山街市。此即清初著名的“哭廟案”。
這一案件,秀才和百姓們的行動,其實都是不犯法的,用今天的話說不過就是群體事件而已。他們揭露官吏貪污行為、維護百姓權益,目的是正當?shù)?。其動作,先是向府衙控告,又向巡撫控?受到逮捕鎮(zhèn)壓時,被迫采取到孔廟集體哭廟的方式鳴冤叫屈。其《哭廟文》既要控告貪官,又要說明秀才參與抗議的正當理由(以免被官方視為“不干己事”而鎮(zhèn)壓);于是就以“哀哭我輩讀書人中出了如此敗類”為由號哭于儒祖孔子靈前的巧妙方式控訴貪官。其《哭廟文》云:“順治十八年二月初四,江南生員為吳令任維初膽大包天、欺世滅祖,公然破千百年來之規(guī)矩,置圣朝仁政于不顧,潛赴常平倉,伙同部曹吳之行,鼠窩狗盜,偷賣公糧。罪行發(fā)指,民情沸騰。讀書之人,食國家之廩餼,當以四維八德為儀范。不料竟出衣冠禽獸,如任維初之輩。生員愧色,宗師無光,遂往文廟以哭之。……”這個《哭廟文》,實際上不過是一個特別的控訴狀而已??抻诳讖R,其實是想引起府、省乃至朝廷關注并查處。這種方式,無非是想在體制內解決問題,不愿被朝廷視為非法而加鎮(zhèn)壓。
清朝道光時期發(fā)生在湖北崇陽縣的“鐘九鬧漕”案,也能反映古代中國人民采取邊緣或半合法的救濟方式維護權益的一般情形。該案中的集體維權行動,顯然比蘇州的哭廟案要嚴重或激烈許多。
道光十六年(1836年)冬,崇陽地方士紳金太和、鐘人杰等代表四十八堡的廣大花戶(納稅人)具狀控告縣衙的書差們乘征收漕糧之機刁難百姓、百般勒索。狀子遞到縣衙,縣衙不受理;上告到武昌府,府又拖著不辦;遂一直上告到總督衙門。其間,書差們也反過來狀告金太和、鐘人杰等人挾持花戶、包攬詞訟等。后來,鐘人杰等不斷聯(lián)絡花戶,募集訴訟費用,繼續(xù)控告,并組織一批人到武昌總督府集體上訪??偠街芴炀糁苯訉徖砹舜税福皩?被控告的)書差責革,禁免票錢、差票墊費”,但同時也斥責金、鐘等人挑唆“不切己”之訟。此后,鐘人杰等人率領廣大花戶繼續(xù)抗拒漕糧征收中的各種勒索或浮收,阻拒書差下鄉(xiāng)征收漕糧,甚至自制收稅的銀柜送到縣衙,“置柜十一張,分注里名,抬送縣堂;刊刷傳單,派定(繳納)日期”,讓花戶“依期投納,自封投柜”,不讓書差經(jīng)手,以防舞弊。書差們反過來控告金太和等“置柜刷帖,把持錢糧”(200),致其被捕關押。書差群體與金、鐘等人為首的士紳群體的矛盾遂進一步加劇,道光二十年(1840年)冬,漕糧開征,鐘人杰等正式率眾鬧漕?!安蝗莨俅驑颖P,每石明加二斗二升;書差、樣盤、斗級余米全行革除”,但書差們繼續(xù)刁難花戶。于是次年元宵節(jié)之時,鐘人杰等率眾開始了更加劇烈的抗爭行動:“手執(zhí)紅旗,大書官逼民反”,以送燈為名,“暗藏器械,統(tǒng)眾入城”。進城后,他們僅僅以書差為攻擊對象,拆除書差辦公的房屋——糧房,搶掠書差們的衣物資財,使書差們的房產(chǎn)衣財“拆擄無遺”。占領縣城后,起事隊伍把持了崇陽對外的一切通道,不允許官府文書往來。鐘人杰等商議制定禁革錢漕積弊以及允許每石加收二斗二升(火耗,耗羨)的章程,鐘人杰等親自書寫章程告示,勒令知縣折錦元加蓋縣印,刻成石碑,在城鄉(xiāng)各處豎立。此后,花戶按照此一新章程繳納漕糧,書差和官府的陋規(guī)利益嚴重受損。于是,他們繼續(xù)設法追究金太和、鐘人杰等人把持錢糧、打砸糧房的責任,終于迫使鐘人杰等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十二月倉促起事。不過,起事之時,鐘人杰起先并不把矛頭指向官府,而是指向代書差群體寫狀反告金、鐘等人的訟師蔡紹勛,將蔡家“滿門綁縛”,“我想邀人拿住蔡紹勛,便可挾制他和息了案”。后因發(fā)現(xiàn)蔡紹勛本人逃遁,懷疑其躲到縣城被官府庇護起來,遂再度聚眾進攻縣城,要搜查蔡紹勛。知縣師長治下令閉城堅守,但縣城很快被攻破。鐘人杰的隊伍進城后四處搜殺書差,并殺死了蔡紹勛。隨后,逼迫知縣師長治寫“詳文”向上級請求快速了結金太和案并釋放金太和,師長治不從,起事者隨即殺死師長治等一些官吏。至此,這一鬧漕事件,正式惡化為殺戮朝廷命官的“反叛”。后來,金太和、鐘人杰等近百人作為反叛罪犯被處死。
在這里,我不厭其煩地敘述了清末的一個民眾集體抗爭維權事件始末。在這一事件中,我們看到自始至終有一條主線貫穿其中,就是百姓在士紳的率領下盡力采取合法或半合法的方式抗爭。他們始終把矛頭對準盤剝百姓、民憤最大的書差群體,包括為他們服務的訟師,從來就不曾把矛頭直接指向縣官。這就是說,在維權救濟的同時,一直用為官府“除惡”的名義,一直尋求體制內的改良,只不過手段激烈一點而已。第一次攻入縣城,燒的僅僅是書差們的居住辦公之房,搶掠的是他們的財物;并且借助知縣的權威確立新的納稅章程,刻碑公布于眾。在這次達成的新章程中,甚至對官府的“陋規(guī)”即“火耗”加收正式承認(即每石加收二斗二升)。第二次攻入縣城,也是為了搜捕為書差服務的訟師,希望通過逼迫蔡紹勛撤回訴狀,了結此前鬧事罪責。即使殺了書差們和蔡紹勛之后,也不想事態(tài)擴大,只是逼迫知縣師長治向上級寫詳文,開釋“鬧漕”的領袖金太和。只因知縣堅決不從,失控的暴民才殺死了他,這是鐘人杰等領袖始料未及的。即使在殺死了知縣、坐實了“反叛”之罪后,起事隊伍仍然“殮死撫生”,將師長治等人的三口棺木“移囤(縣)署西山麓,砌屋浮厝”,幻想不被視為反叛。按照知縣師長治的門丁殷其銘在《崇陽冤獄始末記》中的說法,鐘人杰等“原欲挾制縣官(寫)詳(文)釋(金)太和而已,本無遠圖;不意弄假成真,噬臍不及?!北景钢械募w救濟行動,除了最后攻破縣城,殺死書差、訟師直至朝廷命官以外,其它一切行為總起來看是在邊緣或半合法狀態(tài),就是說是利用了當時政治體制的最大限度許可并略微超出,但又尚未正式“反了”。比如打砸書差的辦公和住所、脅迫知縣認可有利于百姓的新納稅章程、逼迫蔡紹勛撤回訴狀、脅迫知縣寫報告開釋金太和,等等,大致都可以說是正常體制所否定的,但又是大家視為“被逼無奈”的激烈但又不構成“反叛”的舉措。
最后我們應該注意,這里討論的群體救濟方式,不管是合法的群體救濟方式,還是邊緣的半合法的群體救濟方式,其實在古代并沒有法定的邊界。法律并未明文規(guī)定群體救濟行為怎樣為合法、怎樣為非法。因此,合法非法的界限,就只好由處理事件的官員認定了。即使是法律明文規(guī)定許可的“里長率領眾民公同陳告”官吏違法科斂的情形,如果參加的群眾人數(shù)太多,或者有什么敏感的人物參與其中,或者“陳告”的方式激烈一點,官府要把他們視為“別有用心”、“借題發(fā)揮”、“沖擊官府”、“抗糧抗稅”乃至“謀反大逆”也是很可能的。
古代中國人民的權益的集體救濟模式,至少自宋代開始就有了一種特殊方式,那就是“呈請立碑示禁”的模式。正當權益受到嚴重損害的地方百姓(主要是鄉(xiāng)村農人、城市工商業(yè)者和市民、寺廟僧人、士人或生員等)集體申控到州縣官府,控告欺凌百姓的貪官污吏、衙門差役、歇家訟棍、流氓地痞、奸牙奸商、土匪軍棍、妖道惡僧等等,要求制裁不法之徒,保護正當權益;在案件得到大致解決、惡人受懲以后,地方百姓一般會集資立碑以圖鞏固“斗爭成果”:呈請州縣地方長官發(fā)布一個“憲示”或“禁令”,確認正當權益、禁止破壞行為、宣布日后有犯者將嚴懲不貸;這一禁令被作為“護權法寶”銘刻于石頭上以垂久遠。
在古代中國,涉及法律問題的古代各類碑刻甚多,有學者已經(jīng)進行了相當深入的整理和研究。這些碑刻,就我目前看到的,大約可以分為官立、民立、官民共立三類。純粹的民間自立碑刻,一般系為宣示或確認基層民間社會一些習慣性秩序規(guī)則而立,如宗規(guī)族法、森林和水源保護、水利設施利用、土地疆界保護、市場交易規(guī)則、地方治安防盜等,這些一般與這里所討論人民權益救濟沒有直接關系,因為其碑文形成一般不需人民向官府的申請或交涉,其糾紛一般在基層民間社會內部就解決了。純粹的官府自立的碑刻,一般系官府為宣示指導百姓日常行動、課以百姓特定義務的諭示或禁令而立,如關于禁止窩藏盜匪、禁止逃稅逃役、禁止淫祠淫祀、禁止宗族械斗、禁止毀壞公共設施等等,這些一般不是因為特定的糾紛案件呈控暨受害人民集體呈請而為,一般也與這里所討論的人民權益救濟方式?jīng)]有直接關系。這里所要探討的僅僅是官民共立涉及法律事宜的石碑的情形。
這種法律碑刻,與我們要探討的人民權益救濟渠道、方式有直接關系。雖然作為這些碑刻肇因的糾紛案件,不一定是以官員的貪贓枉法或官府的處分(行政行為)為申控對象,但是畢竟是人民通過官府或借助國家現(xiàn)有訴訟體制以救濟受損權益的正常途徑,我們當然不能不單獨加以討論。進一步講,在這些請求救濟的案件中的損害因素,好多與來自官府的不法因素有關,比如污吏、奸胥、刁役、官牙等勢力對人民權益的損害,廣義上講這也是一種來自官方的損害。這些損害,雖然大多來自這些不法勢力的個人貪瀆因素,但也包括我們今天所說的違法行政行為的情形。所以作為一種特殊的人民權益救濟方式來討論是有必要的。
我們在這里僅以幾個典型的案例來說明這一救濟模式或救濟方式的性質和使用情形。
今僅存其文于方志的《千倉渠水利奏立科條碑》記載了唐宋時代一則集體權益救濟的結果。唐大和七年(833),河陽節(jié)度使溫造“壅濟水以溉民田,謂之千倉渠”;宋熙寧初年,員外郎陳知儉“經(jīng)管水利”,“募民興復渠堰”。后來,由于百姓用水沒有限約,“民之所用不得其半”,經(jīng)常發(fā)生水利糾紛,人民遂訟于官府。為了解決糾紛、保護權益,陳知儉及濟源知縣“親詣地頭,詢訪利害”,擬定“科條”即禁約,具狀上奏獲準。該“科條”實即官府為當?shù)刂贫ㄋ貏e法規(guī),共11項,詳列千倉渠水利管理、使用等規(guī)范,責令百姓共守。碑文規(guī)定:“沿渠人戶分作上流、中流、下流三等。每等各置甲頭一人,以逐等內地土、物力,最關百姓,充管地分內都丈頃畝、用水時辰,開閉閘堰、供報文字。如敢作弊,斂掠人戶錢物,并行嚴斷。”“已上所立條約,如州縣官吏故有違犯,爭奪水勢,乞科違制之罪;仍許人戶經(jīng)轉運提刑司陳訴。如稻田人戶自相侵犯,不守條約,乞從違制失定斷?!?/p>
這是一個因水利糾紛告官審斷后形成的判決例。這一判決不僅旨在解決眼下的糾紛,還要為杜絕未來的糾紛確立規(guī)矩章法。這是當時人民集體權益救濟的一個典型案例。在該案中,百姓因為水源或水利設施利用發(fā)生了糾紛,糾紛中或許有某些人利用官府的勢力霸占欺凌,甚至水渠附近相鄰州縣的官員為維護各自本地利益也參加了進來,當?shù)厝嗣癫坏靡焉昕氐焦俑?。官府進行現(xiàn)場勘驗調查并與當?shù)匕傩諈f(xié)商以后,擬定了碑文中所示的“科條”11條。這一科條,經(jīng)皇帝批準,規(guī)定了此后這一設施的使用章法,就是未來解決此處水利設施后續(xù)糾紛的依據(jù)。這一科條,為當?shù)匕傩瘴磥硭麢嘁婢葷峁┝朔ǘㄇ阑蛲緩?,明確規(guī)定:對敢于違犯這一禁令、“爭奪水勢”的“州縣官吏”,人民可以向國家監(jiān)察機關——轉運使控告,由監(jiān)察機關彈劾科罰;對于違反禁令的百姓,則分別直接依法制裁。
另一則宋代禁令碑刻也反映了宋代地方百姓向官府呈控救濟權益的過程和結果。
南宋紹熙五年(1195年)十二月,興元府(今漢中)褒城縣民眾呈請在該縣賈村壩(此地今屬勉縣金泉鄉(xiāng)賈家村)漢水南岸石梯坡山崖上刻石立禁,以杜絕貪官污吏奸胥刁役在此地擅自設立“鹽榷”(查驗鹽引、防止私鹽、征收鹽稅的關卡)之弊端。該碑文雖然以“興元府提舉茶馬司張(某)”的名義刻立,但肯定是當?shù)厝嗣癯收埾壮Φ慕Y果。碑文規(guī)定:“一應鹽榷不得從過從此出;如有違戾,許地抓人,把捉赴所屬送衙根勘斷罪,追賞伍拾貫給告人?!边@一禁令,是禁止任何人此后再在此地非法設卡敲詐勒索商民百姓。這是前一次糾紛解決的結果,也為未來同一糾紛的解決即人民權益救濟提供了途徑:如有再非法設卡者,“許(就)地抓人”亦即授權地保、地方百姓捉拿設卡勒索之人,扭送至官府“根勘斷罪”。
明朝末期江蘇松江府(今上海)的一則告示碑所記事實及禁令,與人民集體反對貪官污吏侵害、救濟合法權益更有明顯的關系。
“松江府為禁借巡緝?yōu)槊}擾官鹽告示碑
松江府為懇□阻撓之禁以安商業(yè)事:蒙欽差巡鹽御史馮批據(jù)商人方升、胡嘉泰、汪□□等呈□:華亭□額行引六千張,止派四門□鎮(zhèn),而首賴金澤一鎮(zhèn),僻在巨浸中央,非舟不行,向遭隔屬。鹽梟大伙,與□□沿鄉(xiāng)□□,反將官鹽肆搶,甚而馨盡舟中所有,復為越解隔屬,以飽惡溪。乞敕廉府檄屬本鎮(zhèn)方□四十里,毋許借巡為名,實肆搶詐。凡遇民買官鹽,驗有照票放行。如敢仍前阻撓,定依律重處,請乞立石該鎮(zhèn)遵守等蒙批仰松江府嚴行示禁,繳蒙此為照私鹽之禁,不啻至再。今蒙批發(fā)前詞,合再示禁。為此示仰該鎮(zhèn)搃□地方居民、□鋪人等知悉:今后凡有大伙鹽徒及巡司捕役,在于地方四十里內,假稱巡緝,騷擾官鹽,及沿□挜賣,阻撓官引,許即協(xié)力擒拿解府,以憑究遣拿解本院重處。俱毋遲錯,特示。
崇禎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給?!?/p>
這是販運官鹽的商人群體呈請打擊奸吏刁役欺壓勒索、保護合法經(jīng)營的案例。該案中,因合法販運官鹽的商人們經(jīng)常受到“大伙鹽徒及巡司捕役”“假稱巡緝”進行的騷擾欺凌勒索搶奪。為保護權益,方升、胡嘉泰、汪□□等許多商人集體呈請巡鹽御史馮某,懲處刁徒,保護良民。馮御史乃批示確立禁令,制止了繼續(xù)侵害,并為商民百姓今后類似的權益救濟提供了途徑:“許(百姓)即協(xié)力擒拿解府,以憑究遣拿解本院重處?!鄙堂窨塘⑹玖诉@一禁令,挾以自重自保。
清代蘇州府長洲縣的一則碑文,清楚地體現(xiàn)了當時江南地方人民因貪官污吏奸胥刁役擾害百姓不堪忍受而呈請官府救濟權益的一般情形。
清康熙年間,蘇州地方奸吏刁役經(jīng)常假借偵辦盜匪案件之機,唆使被捕的盜匪誣陷良善人家為共犯或窩藏贓物人家,借以敲詐勒索良善殷實人家。百姓不堪忍受,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正月十九日,長洲縣生監(jiān)、里民葉夢龍、鄒元成、高朗、李士超等38人(碑文所列呈請人名單太多,從略)上呈于長洲知縣,要求縣官為民做主,制止奸胥刁役的惡行,保護良善百姓,以安民生。碑文認可了當?shù)丶澝褡灾螖M定的“十家結?!币苑辣I匪暨防止攀誣之辦法,碑文規(guī)定:“除開明府屬各州縣一體遵照立碑署前外,合行勒石永禁。為此碑諭闔邑士民人等知悉:嗣后如有□□供出窩寄,或伙犯潛匿□□□,□督(撫)憲批司府議詳緣由,許令十家鄰甲將被保之家查明,據(jù)實具覆。如平素果屬匪類,以憑拘喚。如實系清白良民,即公同具為保免,仍將誣報之本盜與囑供之捕胥從重懲究。但□鄰甲亦不得阿私受賄,扶同捏結,致令積盜巨窩因而幸脫,察出一并治罪。其各凜遵?!?/p>
這是一個地方紳民集體維權事件的完整記錄。原碑文長達三千多字,罕見冗長,但記錄事件過程(即百姓反復申控、呈請和各級長官反復批示查究的經(jīng)過)格外詳細。該碑文的開頭題款就明確說明了事件的“集體救濟”和“官民共立碑”的性質:“江蘇蘇州府長洲縣為民害無底公叩通詳勒石以安民業(yè)事”。所謂“民害無底”是之本案的糾紛事由,“公叩通詳”是指人民集體聯(lián)名申控請求救濟,“勒石以安民業(yè)”是指官府立碑公布禁令的目的。在碑文中,還特別提到了葉夢龍等人“伊等自愿捐貲勒石永禁”亦即自愿捐資刻石立碑公示官府禁令的情節(jié)。這一碑文為今后同類情形下人民權益救濟提供了一定的法律保障:如有被捕盜匪指認某人家為同犯及窩主,允許相互結保的十戶人家自行相互查明具報官府:如發(fā)現(xiàn)確系奸胥刁役唆使盜匪誣陷,則“(十家)公同具為保免”即共同擔保清白,官府不再問究;如確有此事,則自行告官以待拘喚,不允許奸胥刁役插手查勘并借機勒索;還要將奸胥刁役告發(fā)或扭送至官府懲究。
古代中國人民權益救濟方式,包括國家法律正式許可的方式和政治秩序慣例默認的方式,都可以視為古代中國行政救濟法制的構成內容??疾熘袊糯嗣駲嘁婢葷绞?,考察國家在這一方面的制度和慣例,我們會發(fā)現(xiàn)許多有意思的特征。這些特征,實際上也是中國古代行政救濟法制在實際社會生活中作用即效果的特征。關于這些特征,我大致總結為以下五點。
在古代中國,現(xiàn)代行政訴訟意義上的“民告官”,嚴格地說是不存在的。因為古代中國的政治秩序是家長制的專制秩序,民和官是不平等的。國家行政是官府在行使教養(yǎng)人民的權力或履行教養(yǎng)責任,人民是受其哺乳而已。這種情形下,當然不存在法律上“民告官”的理論基礎。在君主專制政治體制之下,一切官吏都是皇帝或朝廷的代表,其權威來自皇帝授予(而不是人民授予)。因此,如果民告官府,以整個官府(某級地方政府)為被告,控告其行政行為不當,要求糾正其行政行為或決定,就天然帶有一種“犯上”的嫌疑。所以中國古代數(shù)千年的政治史中,就很少看到這種控告的記載。
在中國古代經(jīng)常有所謂“民告官”的控告行動,但一般而言是對官員個人的控告,而非對官府或地方政府的控告??卦V所指向的行為,一般是官員個人的違法或犯罪行為,而不是官員代表官府所為的行政行為或作出的行政決定。有時即使是后者,也會以前者的名義提出控告。所謂官員的違法或犯罪行為,多指官員的貪污、侵占、受賄、勒索、苛斂、暴虐、奸淫、怠責、乖張、不孝、不忠、擅離職守、出界、通匪乃至謀反等等。古代的官府行政舉措或決定,一般是以官員個人職務名義作出,而不是以官府整體名義作出。因此即使遇到屬于官員作出的錯誤行政行為或錯誤行政決定需要請求撤銷或糾正的情形,人民也可以以控告該官員個人違法或犯罪的名義提出?!懊窀婀賳T”和“民告官府”是大為不同的:前者以官員個人的行為系道德敗壞、違反綱紀或法律為由控告,后者是以官員或官府的行政行為或決定違反法律為由控告,二者無法等同。
在中國古代,直接以官府或官員的行政決定不當或違法而提出救濟申請的案件很少見,但是控告官員謀反、貪污、瀆職的情形則比比皆是。國家設置供人民使用的救濟途徑,其主要宗旨并不一定是供人民救濟權益;而是讓人民即時告發(fā)貪官污吏,以為國家整肅綱紀、反腐倡廉服務。如漢武帝時始派繡衣直指刺史巡回各地“以六條問事”,旨在督查官吏六個方面的違法犯罪,當然也旨在告訴百姓,可以受理人們告發(fā)或控告官吏們這六個方面的犯罪行為。漢代鼓勵人民“上言變事”實際就是鼓勵人民告密,防止官僚貴族和豪杰謀反。唐代武則天時期曾設“四匭”,最后實質上都主要成了“告密匭”,成了獎勵告奸、羅織官吏罪名,對官員貴族進行非??馗娴耐緩?。宋真宗時定制:“若論縣,許經(jīng)州,論州經(jīng)轉運使,或論長吏及轉運使、在京臣僚,并言機密事,并許詣鼓司、登聞院進狀?!边@里的“論縣”、“論州”等,都是指以州縣長官、路轉運使、在京臣僚等官員個人為控告對象,控告其違法或犯罪行為。不過其中包含人民救濟權益的訴求,或以這種方式提出權益救濟訴求而已。事實上,對官員個人違法犯罪控告成功,人民的權益救濟目的一般會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
在我考察的所有古代中國歷史記載的控訴官吏維護權益的案件中,很少發(fā)現(xiàn)以官府的行政行為或行政決定違法或不當為對象的。前文引用王充《論衡》中記載的那個湖中拾金交公未受酬賞而向朝廷提出酬賞訴請的案件,是一個少見的例外。在該案中,當事人陳國(君賢)等人僅僅認為縣、州兩級不給酬賞的決定不當,要求糾正這一決定;他們并沒有訴稱縣令太守有個人貪瀆違法行為。但即使如此,那時的當事人仍是在控訴官吏個人處理不公,并不是在以官府或政府為被告。在那時,一般是沒有政府是一個“國家機關法人”的概念的,更是沒有機關或集體為此事負責的概念的。
在家長制君主專制的古代中國,人民控告官吏,天然處于劣勢,天然被視為“犯上”或不當。如果系為國家“告奸”即舉報官吏謀反、貪贓枉法、道德敗壞、為政殘暴,那就有為國家公益的作用,國家是許可的,有時甚至是鼓勵的。但是,如果僅僅系為維護自己的私人權益而控告官吏,就天然視為不太正當,有“犯上”或“刁民”、“逆子”之嫌。如果舉報失實,或者有誣告嫌疑,那么就會嚴厲制裁,以儆效尤。
漢景帝時田叔為魯國相處理的那個案件很能說明問題。田叔接到百姓對魯王巧取豪奪的控告后,雖然也愿意為民作主追討,但同時也以“王非若主邪?何自敢言若主”的理由訓斥老百姓,說他們不該犯上控告官長;并對為首告狀的 人“各 笞 五 十”,“余(眾)各 搏 二十”。這種拷打告狀人的作法,雖然有審判策略(向魯王施加道德壓力)的考慮,但也有維護官民間“禮之大體”的考慮;告官的民眾,天然被視為不良之民,認為該打屁股。
東晉時丹陽尹劉惔對“民告官”的處理態(tài)度也說明了這一基本認識。“時百姓頗有訟官長者,諸郡往往有相舉正,惔嘆曰:‘夫居下訕上,此弊道也。古之善政,司契而已,豈不以其敦本正源,鎮(zhèn)靜流末乎!君雖不君,下安可以失禮。若此風不革,百姓將往而不反?!鞂嫸粏枴!痹趧纯磥恚窀婀偈恰氨椎馈?,是風俗敗壞的結果;官府不要太重視人民的訴訟,要賤訟息訟,要象古代的圣賢執(zhí)債券左契而不追討于民(任民自愿決定是否償還),不要通過理清案件中的是非權益而鼓勵人民錙銖必較。在他看來,即使官吏貪瀆,百姓也不可以輕易狀告(“君雖不君,下安可以失禮”)。維護這樣一種官民之間的尊卑差別之“體”或禮制秩序,才是“敦本正源”之道。所以,他對那些告官的訴訟一般都不受理。
唐武宗時,韋溫為宣歙觀察使,“池州人訟郡守,溫按之無狀,杖殺之?!弊鳛檠不乇O(jiān)察官,接到人民對池州刺史的控告后,經(jīng)過審理,發(fā)現(xiàn)沒有證據(jù)證明被告有罪,于是竟“杖殺”原告人。這是非常奇特的處理。按照唐代的法律,只有誣告他人死罪,才可能反坐死刑;但這一記載中并未說是誣告以死罪。如果誣告的是流刑以下罪,那么韋溫“杖殺”的行為就嚴重違法、草菅人命了。那時的法律也會區(qū)分“告不審”和“誣告”,即使告郡守死罪而失實,只要不是故意誣告,也不一定就反坐死刑。就是應該反坐死刑,也應該是經(jīng)過正常的審判程序,逐級上報(直至皇帝)審批,也不應該如此一時過怒而“杖殺”??梢姡@里體現(xiàn)了韋溫對膽敢狀告官長的百姓的深惡痛絕,這也正是中國傳統(tǒng)法律觀念對民告官行為的深層否定所致。
南朝宋時,蔡興宗為廷尉,“有訟民嚴道恩等二十二人,事未洗正,敕以當訊,權系尚方。興宗以訟民本在求理,故不加械?!薄霸A民”嚴道恩等22人,大約象我們今天所言就是自認為有冤案到京師上訪的群眾;案子還沒有查清,就被“權系尚方”,亦即臨時拘系于尚方監(jiān)的牢房里。作為最高專職法官的蔡興宗,對民眾頗為仁慈,就沒有對這些上訪之人上械具(即枷鎖等強制措施),因為他認為這些民眾“本在求理”(本來就是為了討公道),不是犯罪嫌疑人。這些“訟民”所訟的是自己的官長,應是狀告地方各級官長對案件處理不公。僅僅因為此,就被加以“械系”,這是典型的以民告官為不當?shù)臐撘庾R的表現(xiàn)。蔡興宗作為一個好法官,也僅僅是對其“不加械”而已,仍然要“系”即囚禁之,說明當時的一般觀念就認為拘系告狀人特別是告官人是正當?shù)摹?/p>
在前兩部分里我們討論了很多集體抗爭或集體維權行動,不管是個人挾集體力量而為的抗爭行為,還是民眾為除公害保公益而奮起群體抗爭的行為,只要出場的人多,都會引起官方的格外重視。這種重視,要么是從正面加以重視,亦即為了平民憤或慰民望,基本滿足訟者(個人或集體)的要求,糾正此前的錯誤判決或決定,懲處有罪過的官吏或豪強;要么是從反面加以重視,亦即認為這是煽惑民眾、挾眾挾制官府、擾亂治安,重者經(jīng)常被視為“聚眾造反”。
歷史上,成功的集體救濟行動不少,本文第一部分所引東漢太學生數(shù)千人為清官朱穆“集體鳴冤”之事就是顯例。數(shù)千人“詣闕上書”,在古代是很大規(guī)模的集體行動;這數(shù)千人是不尋常民人,而是國立最高學府的官學生,是預備官員,是清流或士林的代表。當皇帝或實際掌握權柄的權臣對此持寬容看法時,這樣的事情不過就是為受冤屈的人鳴冤叫屈而已——所以這次太學生集體鳴冤行動獲得了成功,皇帝不再追究朱穆,也不追究數(shù)千人鬧事的責任。但是后來,同樣是這些太學生掀起聲援清流大臣陳蕃、李膺、杜密等的集體行動,卻被宦官操縱的朝廷打成“亂黨”(“黨人”),實行“黨錮”,甚至大規(guī)模誅殺。如靈帝熹平元年(公元172年),黨人和太學生又有一千余人被捕下獄,凡黨人父子、兄弟、門生、故吏及五服以內親族都免官禁錮。這樣的“黨錮之禍”在東漢時代發(fā)生多次。
在本文前兩節(jié)所引用的案例中,我們發(fā)現(xiàn)許多成功的群體救濟案例。如西漢宣帝時淮陽地方民眾集體控告酷吏田云中一案,就是一個成功的案例?!袄裘袷仃I訟之”亦即在皇宮門外示威請愿,控告酷吏;結果迫使朝廷為平民憤而處死了暴虐的田云中。但是,這樣一個案件,對于當時參與“守闕”的吏民而言,風險是極大的。因為狀告現(xiàn)任太守,很容易被打成“犯蹕”、“闌入宮禁”、“聚眾騷亂”,乃至“叛亂”或“謀反”。又如漢成帝時京師地方百姓為京兆尹王尊鳴冤一案(地方紳士率大批民眾為被罷免的王尊鳴冤,集體上書皇帝),雖然保住了王尊的烏紗,但其實承擔了極大的風險。這種行動,實際上也很可能被朝廷看成是受處分的官員授意或暗中操縱的,可能更加重其罪責,也可能導致參與鳴冤的吏民作為“死黨”被鎮(zhèn)壓。
所以我們可以說,在古代人民權益救濟的方式途徑中,群體行動或集體抗爭一般更為有效,更能引起當局者的重視,更能迫使官方糾正錯誤決定。但是,我們也不能不注意到,正因為它格外能引起朝廷或地方官府的重視,也就當然更容易被猜忌或誤解,更容易被歪曲、丑化或妖魔化,更容易“上綱上線”地被扣上“圖謀不軌”、“居心叵測”、“聚眾造反”的帽子,更容易遭到官府的鎮(zhèn)壓。我們在前面講過的清順治時期蘇州“哭廟案”就是一個典型事例。在此案中,倪用賓、金圣嘆等秀才率上千群眾揭露抗議貪官的行動,完全是一個目的正當、手段也不違法的行動。到上級官府控告縣官貪污、到孔廟哭訴貪官并抗議官府濫捕無辜,這無論從法律上講還是從當時一般秩序理念來講,都應該是可以容忍的。但是,因為糾聚的秀才和百姓太多了,因為有“軍師”在其中“煽風點火”,因為采取了“圍堵官府”的形式,因為沖犯了“國喪”,又因為朝廷聯(lián)想到“哭廟”行動可能與鄭成功的“反清復明”行動遙相呼應,于是將此一簡單的集體維權救濟行動打成“謀反大逆”就是意料之中了。同樣,在湖北崇陽“鐘九鬧漕”案中,事件的前半部分,亦即在第一次集體進城送統(tǒng)一制作的稅柜并制止書差經(jīng)手收稅,以及第二次集體進城打擊書差、脅迫官府接受納稅新章程這一階段,應該說總體上講是基本合法的,也算是成功的。但是,成功背后孕育著巨大的危機,金太和、鐘人杰等人隨時都有被打成“聚眾謀亂”的“賊首”的危險。書差方面反過來狀告他們,正是從這樣的主題入手的。如蔡紹勛為書差們起草的訴狀中指控金太和、鐘人杰等人:“單告(金)太和是光棍,田無升合餉無分,假稱花戶告衙門”、“鐘九結盟伙一黨,毀街滅 市 難 抵 擋,欺 凌 官 長 霸 崇 陽”。“光棍”在清朝是一個很可怕的罪名,可不能用今天的涵義去理解,那簡直就是“奸賊之尤”、“刁民之尤”的代名詞;清代專門有打擊“光棍”的條例曰“光棍例”。指控秀才們不是“花戶”(花戶即應納稅的民戶,因當時秀才免納稅)而參與漕糧訴訟,就等于指控其“教唆詞訟”、“扛幫作證”,或利用訴訟“倡亂”(法律要求訴訟必須因“干己之事”;無納稅義務的秀才們?yōu)殇罴Z之事興訟,就屬于“不干己”之事)。指責秀才們“結盟伙一黨”,指責他們是“欺凌官長霸崇陽”,這更要命。這就是把金太和、鐘人杰等誣為“亂黨”,把秀才們的行動指控為顛覆官府,這就近乎“謀反”了。這些要命的“上綱上線”,秀才們幾乎沒有辦法撇清了。所以,本案即使沒有后面那些暴民打殺書差直至殺死縣官的出格行動,金太和、鐘人杰等人作為“亂黨”、“反逆”被鎮(zhèn)壓也只是遲早的事情。
其實,在古代中國,這類控告貪官污吏的行動,如果僅僅是少數(shù)幾個人而為,應該說不會被打成謀反大逆;但是一旦演為群眾示威抗議行動,官方就慣于先入為主地看成有“預謀反叛”(除非有更強烈的證據(jù)證明相反,或者有更強大的權力制止這樣去看)。這就是所謂“邊緣”或“半合法”的群體抗爭或集體維權方式的巨大風險所在:當朝廷或辦案官員開明時,此類群體事件只會當成“手段過激”的抗議行動予以寬容,并適當查處貪官或弊端,恢復百姓權益,于是抗爭僥幸成功了;但是,當朝廷昏暗或辦案官員舞弊之時,馬上就可以“上綱上線”、小事化大,打成“反叛”之類的政治性大案,大加鎮(zhèn)壓,甚至血流成河。
歷代中國的法制是很恐懼這種群體維權救濟行動的。如《大清律例》規(guī)定,“凡假以建言為名挾制官府”者,“其因小事糾集多人越墻進院突入鼓廳,妄行擊鼓謊告者”及“將已經(jīng)法司督撫衙門斷明事件意圖翻異,聚眾擊鼓者”,都要追究教令、主使之人,嚴加制裁。又規(guī)定:“直省刁民假地方公事強行出頭,逼勒平民約會,抗糧聚眾,聯(lián)謀斂錢構訟及借事罷考罷市,或果有冤抑,不于上司控告,擅自聚眾至四五十人,尚無哄堂塞署,并未毆官者,照光棍例為首斬立決,為從擬絞監(jiān)候;如哄堂塞署,逞兇毆官,為首斬決梟示,其同謀聚眾轉相糾約下手毆官者,擬斬立決;其余從犯俱擬絞監(jiān)候,被脅同行者各杖一百?!边@一規(guī)定旨在打擊那些帶頭聚眾鬧事的刁民:僅僅帶頭聚眾控告,即使“果有冤抑”,也要“斬立決”,可見朝廷恐懼之甚。
在本文里,我們在討論個人救濟行動和群體救濟行動時,都首先考慮所謂“合法“問題,討論哪些救濟行為為合法,哪些為半合法或邊緣狀態(tài),哪些為非法。這或多或少有些用今人的眼光看古人的行動,也許不妥。在本文中,關于是否合法,我們更多是以結果來判斷的:如果結果系基本滿足訴請者的要求,或者至少沒有對其救濟行動本身加以鎮(zhèn)壓,沒有因為救濟行動而加重制裁,我們就說這個救濟行動是合法的;相反,如果結果是不斷沒有滿足當事人訴求,反而受到鎮(zhèn)壓,那么就可以說這個救濟行動被視為非法的。其實,這種考慮,是我們今人從研究方便出發(fā)的,并不一定是古人的標準。在古代中國,也許根本就沒有嚴格而明確的判斷人民權益救濟行動是否合法的固定標準。但是,說完全沒有標準也是不對的,因為還是有一定的習慣或原則標準。這個標準,一旦說出來,一般社會輿論是會承認的,至少不否認其應作為合法與否的判斷標準的,至少不會認為這個標準根本就違反禮法和政體。至于這個標準是否適用于眼前的特定事件或案件,大家看法不一定一致,但對標準本身的正當性認同是相對客觀的。這樣一來,就會造成一種悖反情形:一個救濟行為,從其最后結果來看,我們簡直可以說沒有合法與否的判斷標準;但是從其是否適用(或合乎)一個禮法或國法的特定是非標準來看,我們又可以說它是有標準的。但這個標準不是法定的,只是習慣的、原則的、籠統(tǒng)的。
這里的情形,我們可以舉一個也許并不很恰當?shù)睦觼碜髡f明。春秋時,衛(wèi)國大夫彌子瑕是國君衛(wèi)靈公的寵臣?!皬涀用Γl(wèi)之嬖大夫也。昔者彌子瑕有寵于衛(wèi)君。衛(wèi)國之法,‘竊駕君車者刖’。彌子瑕母病,人間往夜告彌子,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君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亡其刖罪?!碑惾眨c君游于果圍,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啖君。君曰:“愛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奔皬涀由鄢冢米镉诰?,君曰:“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馀桃?!?/p>
彌子瑕的行為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權益救濟行為。但是其同一行為受到國君前后絕然不同的評價,是很符合我們在這里要討論的話題的?!案`駕君車”行為,在法律上是犯罪,應該處以“刖刑”。衛(wèi)靈公不但沒有追究他,反而表揚說這是孝子之行——為緊急探望病母竟不惜冒犯罪受刖刑的危險。但是后來,彌子瑕“色衰愛弛”,失寵了,國君又把這件事看成是“竊駕君車”的嚴重犯罪了。這里,彌子瑕的行為是否正當或合法,簡直沒有客觀標準,完全只看評價者的主觀好惡的變化了。
古代中國的人民權益救濟行為,在朝廷或各級官府看來,大約如此之類也。
東漢時代的一個案件頗能說明問題。東漢順帝時,有寧陽縣主簿“詣闕訴其縣令之枉”,亦即控告本縣縣令。但朝廷一直不予理睬,“積六七歲不省”。于是,這位主簿在上書皇帝時說了幾句非?!按竽娌坏馈钡脑?“臣為陛下子,陛下為臣父。臣章百上,終不見省,臣豈可北詣單于以告怨乎?”這句話激起皇上震怒。順帝要尚書臺查處,“尚書遂劾以大逆”,就是認定為“大逆不道”擬判處死刑。時任尚書仆射的虞詡反對這一判決,他說:“主簿所訟,乃君父之怨;百上不達,是有司之過。愚蠢之人,不足多誅。”順帝采納了虞詡的意見,僅僅對該主簿處以笞刑而已。虞詡還批評尚書臺諸尚書說:“小人有怨,不遠千里,斷發(fā)刻肌,詣闕告訴,而不為理,豈臣下之義?君與濁長吏何親,而與怨人何仇乎?”聞者皆慚。在這個案件中,同樣一個權益救濟行為(控告長吏),可以用不同的標準作出完全不同的評價或判斷。用尚書臺諸尚書們所持的標準看,寧陽主簿的行為的確可以“上綱上線”地視為“大逆不道”——因為他竟然口稱要去向北方敵國匈奴的君主單于去訴怨,這簡直是公然聲稱要叛國投敵,簡直是在諷刺、貶低或侮辱本朝皇帝。但是,在寬仁的虞詡看來,這只是個很小的過犯,可以諒解——不過就是為控告自己的頂頭上司,長期不遠千里“斷發(fā)刻肌”到京師上訪申訴,一直沒人理睬而心生怨恨,說了幾句激憤難聽的話而已!其對皇帝的激憤言語,不過是“君父之怨”(就像兒子對父親有埋怨)而已,是尋常人的小過,何況向皇上控告官長違法,本身就是合法行為!何況受案官府長期不理睬不處理,本身就有過錯呢。事實上,類似寧陽主簿之所為,如果沒有碰到虞詡這樣的寬厚的法官,而是碰到了昏聵貪污的承辦官員,如果碰到一個殘酷而剛愎自用的皇帝,那么被打成“大逆不道”而處以極刑也是不意外的。歷史上僅僅是“訕君犯上”而最后被打成“大逆不道”而處以極刑的案件比比皆是。
在前文引用的清初蘇州“哭廟案”中也是如此。倪用賓、金圣嘆等人率領秀才和百姓所為的一系列行動,包括到府衙控告知縣貪污,到孔廟集體痛哭,撰寫和發(fā)表“揭帖”及“哭文”,如果以當時的政治體制來看,以儒家的禮法或倫常來看,以社會公認的常理來看,都應該說是正當合法的,至少不算什么明顯違反倫理和體制的行為。但是,正是這樣一個行為,卻因為清初的民族矛盾較為劇烈的背景(漢族人民仍然在各地以不同形式反抗?jié)M清統(tǒng)治、鄭成功從沿海攻入內地實行“反清復明”的北伐),又正好碰上順治皇帝“駕崩”舉國“哀悼”這么一個敏感時期,馬上就將被打成“謀反大逆”!因為那時沒有“罪刑法定”原則,因為遵守成文法和法律邏輯的意識很淡薄,所以就沒有對同類事件可以反復援用的明確、穩(wěn)定、一致的判斷標準,因此對于這些敏感大案而言,合法還是非法就完全系于執(zhí)法官的主觀好惡了,完全系于當時的政治背景或大環(huán)境了。
在古代中國,關于人民權益救濟有一個基本假定,即:人民權益遭受的損害,凡超出百姓個人間相互侵害行為所致者,都是由官吏個人怠忽職守或貪贓枉法所致,而不是國家法令或制度機制所致,也不是國家機關行政所致。就是說,官對民如果有損害,都是貪官污吏個人造成的損害。因此,其責任,當然只應該由有關官吏個人承擔,而不應該由國家機關承擔。國家機關不但沒有類似今日機關法人所應承擔的行政違法或違法行政責任,甚至也不必為用人不當、代理人或受托人失職或越權負擔責任。
在我們看到的無數(shù)古代平反冤假錯案的實例中,基本上看不到由官府向受害人賠償損失的記錄,就是說基本上不存在我們今天所說的國家官府對冤獄進行賠償?shù)膯栴}。
在古代中國的法律規(guī)定中,由于國家公職人員失職、瀆職、濫權、枉法之類行徑造成人民生命、健康、自由、財產(chǎn)損害者,有著豐富的追究責任的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主要是追究官員的個人責任。比如官員在征收賦稅時超額征收造成人民損害,在科派徭役或征發(fā)兵役時違反相關規(guī)定造成人民損害,在執(zhí)行軍事、捕亡、修造、運輸?shù)裙聲r造成人民損害,在司法審判時出入人罪造成人民損害……等等,國家都會追究官員個人的責任。這種責任主要是制裁違法失職造成人民損害的官員個人,其制裁形式有貶官、革職、奪俸、奪爵至笞、杖、徒、流,直至死刑?;旧暇蜎]有向因官吏違法失職行為而受害的百姓個人或集體加以國家賠償或補償?shù)囊?guī)定。
如關于官吏在征收賦稅、科差徭役中的違法失職致人民受損害的情形,《大明律》規(guī)定:“凡有司征收稅糧及雜泛差役,……若放富差貧,挪移作弊者,許被害貧民赴拘該上司,自下而上陳告。該當官吏各杖一百?!薄皞}官斗級……多收稅糧斛面者,杖六十?!?都是只處罰違法官吏個人,就沒有規(guī)定受害的人民當如何受到賠償或補償。
如關于官司出入人罪致人民受損害的情形,《唐律》規(guī)定,“諸官司入人罪者,若入全罪,以全罪論。從輕入重,以所剩論?!涑鲎镎?,亦如之。”這就是要根據(jù)無辜被告被判處(入罪)或有罪被告被放縱(出罪)的罪刑幅度來制裁辦案瀆職的官員;故意增減犯人之罪刑,就以實際增減被告多少刑罰來處罰辦案舞弊的官員,“死罪亦以全罪論?!本褪且催^來對官員就以死罪之刑這里就沒有規(guī)定被官司“入罪”所加害的人應該受到什么樣的國家損害賠償,似乎歷代法律都找不到這樣的規(guī)定。即使找到了賠償受害人的規(guī)定,那也不是叫國家官府以公費賠償,而是令違法失職加害于民的官吏自己掏腰包賠償。如在元代,“諸捕盜官搜捕逆賊,輒將平人審問蹤跡,乘怒毆之,邂逅致死者,杖六十七,解職別敘,記過。征燒埋銀給苦主?!彼痉ü賳T受賄“故縱正賊、誣執(zhí)非罪、非法拷訊致死者,正官杖一百七,除名;佐官八十七,降二等雜職敘。仍均征燒埋銀(給苦主)?!?都沒有關于官府向受害人賠償?shù)囊?guī)定。即使找到一條官府出錢補償?shù)囊?guī)定,又不是針對官吏違法造成人民損害的情形,而是針對刑事被告太窮無錢賠償?shù)那樾巍?/p>
又如官員在國家工程中違法失職造成人民利益損害情形,《大清律》規(guī)定,官司人役“若有所造作及有所毀壞(如拆屋壞墻之類),被慮不謹而誤殺人者,以過失殺人論(若誤傷,不坐)?!卑闯@恚@里顯然應該規(guī)定如何賠償或補償受害人及其家屬的問題,但都沒有規(guī)定。如官吏“失時不修堤防”,“若毀壞人家,漂失財物者,杖六十。因而致傷人命者杖八十。因而淹沒田禾者,笞五十?!边@里讓然找不到關于對受害人民進行適當?shù)膰屹r償或補償?shù)囊?guī)定,甚至責令失職官員個人賠償?shù)囊?guī)定也沒有。
在中國歷史上真正能視為與今日國家賠償(行政賠償、冤獄賠償)或補償相近似的例子,我目前只找到一條?!端问贰ば谭ㄖ尽酚涊d,宋高宗“紹興十六年詔:諸鞫獄追到干證人,無罪遣還者,每程給米一升半,錢十五文?!边@一規(guī)定,實際上就是對無辜的涉案人和證人進行國家賠償或補償?shù)囊?guī)定。盡管是補償往來路費或盤纏而不是補償經(jīng)濟損失,但總算是一種補償。這里的米和錢,當然都是官府從辦公費用中開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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