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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宋人注宋詩的用典研究看宋詩的創(chuàng)作理論

2013-11-14 07:15何澤棠
關(guān)鍵詞:宋詩用典黃庭堅

何澤棠

(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廣東廣州 510642)

宋代是古代詩歌注釋發(fā)展的第一個高峰時期,涌現(xiàn)了眾多詩歌注釋本,除注釋陶潛、杜甫、李白等前代詩人的作品外,還出現(xiàn)了“宋人注宋詩”的這一學(xué)術(shù)現(xiàn)象,重要的注釋本有任淵的《后山詩注》、《山谷內(nèi)集詩注》、題名王十朋編撰的《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施元之、顧禧、施宿的《注東坡先生詩》、李壁的《王荊公詩注》、史容的《山谷外集詩注》、胡穉的《增廣箋注簡齋詩集》等。宋人注宋詩的注釋方法有三大特點:1.以典故的注釋為基礎(chǔ);2.運用“以史證詩”方法解釋詩意;3.寓詩歌研究于注釋之中。本文擬重點分析宋人注宋詩對典故注釋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尤其是通過典故注釋開展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研究的新方法。

用典是漢魏六朝以來詩文作品中的重要創(chuàng)作方法,一般說來,典故包含兩類:一類是前代有情節(jié)的故事,主要來源于經(jīng)、史、子這三類文獻(xiàn);另一類是前人的字、詞、句,主要來源于集部文獻(xiàn)中的詩文。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來看,宋代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等詩人無不才學(xué)淵博,兼之好發(fā)議論,再加上黃庭堅等人主張“無一字無來處”,因而用典成為宋詩中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方法之一。另一方面,就詩歌注釋的傳統(tǒng)而言,自李善注《文選》以來,注家就把典故注釋作為注釋工作的基礎(chǔ)。因此,典故的注釋成為宋人注宋詩的首要目標(biāo),在注文中占較大的比例。唐代李善注《文選》中的詩歌,往往局限于征引典故的出處。宋人注宋詩的各注本,在李善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了典故的注釋,首先表現(xiàn)為“引典以釋意”,而不局限于征引字面出處。其次表現(xiàn)為在“引典以釋意”的基礎(chǔ)上開展詩學(xué)研究,總結(jié)各種用典之法,并通過用典之法來觀照驗證宋詩的創(chuàng)作理論。

一、注典與釋意

唐代李善的《文選注》向來有“釋事忘義”之譏,只注重典故的出處,較少解釋用典的意蘊。宋人注宋詩一般都能克服這個弊端,強(qiáng)調(diào)典故的出處必須與詩句意義相符,而不僅僅是字面相同。如任淵所撰《后山詩注》中的《妾薄命》“主家十二樓”,任淵注:“鮑照《煌煌京洛行》曰:鳳樓十二重。按《漢書》雖有‘五城十二樓’事,與此意不同,故不援引,后仿此?!?/p>

同樣,趙次公注蘇軾詩,也能選擇最契合蘇詩內(nèi)容的出處,對于那些只著眼于字面相同、不考慮其用法與意義的做法,趙次公往往予以批評。如蘇軾《送李公擇》“有如長庚月,到曉爛不收。”李厚注:“李白《獨酌有懷》詩: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彼卧?“退之詩:東方未明大星沒,獨有太白配殘月?!壁w次公注:“太白一名長庚,此方有“長庚月”之義。如李注所引,雖顯得“長庚”字,而無相配之義矣?!崩詈褡⑺畎自?,雖有“長庚”二字,但未與“月”直接搭配。宋援注所引韓愈詩,將“太白”與“月”聯(lián)系在一起,其意義更接近于蘇軾所云“長庚月”。趙次公對宋援注予以肯定,并批判了李厚的做法。

宋人注宋詩的注釋者強(qiáng)調(diào)典故的出處必須與詩句意義相關(guān)聯(lián),而不僅僅是字面相同,對總結(jié)用典的方法有重要意義。具體而言,將典故在原書中的意義與詩中的意義進(jìn)行比較,根據(jù)兩處意義關(guān)聯(lián)程度的不同,可以區(qū)分出不同的用典方法:或直接承襲,或變化生新,而變化生新又有很多方法,詳見下文。

二、對用典之法的總結(jié)及對宋詩創(chuàng)作理論的觀照

用典是古代詩歌中與賦、比、興并列的常用表現(xiàn)方法之一,對用典方法的分析是詩歌研究重要的內(nèi)容。宋代詩人與詩歌理論家,對用典之法的探討,往往比較零散,未進(jìn)行系統(tǒng)的總結(jié)。相比之下,宋人注宋詩中的多位注家能夠總結(jié)詩歌用典的規(guī)律,形成了寓詩歌研究于注釋中的治學(xué)風(fēng)氣,其中又以趙次公、趙夔、任淵為代表。最系統(tǒng)地總結(jié)詩人用典規(guī)律者,當(dāng)推趙次公。今人林繼中先生所輯《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保留了趙次公的自序,該序歸納了詩人用典的各種方法,并進(jìn)行了系統(tǒng)的分類。序云:

若論其所謂來處,則句中有字、有語、有勢、有事,凡四種。兩字而下為字,三字而上為語,擬似依倚為勢,事則或?qū)S?、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其意,不在字語中。于專用之外,又有展用、有倒用、有抽摘滲合而用。

在趙次公的蘇詩注中,他也用了相同的體系分析蘇詩的用典方法。

在趙次公之外,趙夔專門對蘇詩的用典之法作了理論總結(jié)。《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保存了趙夔序一篇,序云:

仆于此詩分五十門,總括殆盡。凡偶用古人兩句,用古人一句,用古人六字、五字、四字、三字、二字,用古人上下句中各四字、三字、一字相對,止用古人意不用字,所用古人字不用古人意,能造古人意,能造古人不到妙處。引一時事,一句中用兩故事,疑不用事而是用事,疑是用事而不用事。使道經(jīng)僻事、釋經(jīng)僻事、小說僻事、碑刻中事、州縣圖經(jīng)事,錯使故事。使古人作用字,成一家句法,全類古人詩句。用事有所不盡,引用一時小詩,不用故事,而句法高勝;句法明白,而用意深遠(yuǎn)。用字或有未穩(wěn),無一字無來歷。點化古詩拙言,間用本朝名人詩句,用古人詞中佳句,改古人句中借用故事。有偏受之故事,有參差之語言,詩中自有奇對。自撰古人名字,用古謠言,用經(jīng)史注中隱事,間俗語俚諺,詩意物理,此其大略也。

在這篇序言中,趙夔自覺地總結(jié)了蘇詩的用典之法,雖然他概括的條理還有些混亂,有不少分類交叉含混、前后重復(fù)之處,然而又是極其細(xì)致的。

相比之下,任淵的《山谷詩集注》、《后山詩注》、史容的《山谷外集詩注》、李壁的《王荊公詩注》雖然也分析了黃庭堅、陳師道、王安石等著名詩人使用典故時的暗用、借用、反用等方法,卻沒有系統(tǒng)的歸納,需要后代的讀者在卷帙浩繁的注釋文字中一一梳理。

從趙次公和趙夔的分析總結(jié)來看,宋代詩人的用典可分為兩大類型:一是對典故的直接承襲使用;一是對典故的變化生新。

用典是宋詩創(chuàng)作的重要方法,江西詩派尤其強(qiáng)調(diào)遣詞造句的“來處”。在宋人注宋詩這一文學(xué)現(xiàn)象當(dāng)中,就注釋的對象而言,有的是江西詩派的“三宗”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有的是與江西詩派有重要淵源關(guān)系的人物,如蘇軾。就注釋者而言,任淵、趙次公、李壁等人都深受江西詩派的影響。因此,宋人注宋詩的典故注釋,與宋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方法形成一種相互影響的關(guān)系。有些注本的形成,便是受江西詩派創(chuàng)作理論的影響,如任淵的《山谷詩集注》與《后山詩注》就是為了揭示黃庭堅、陳師道詩歌語言的“來處”。有些注本原本并非以此為宗旨,如趙次公所注蘇詩、李壁的《王荊公詩注》。蘇軾、王安石雖然對江西詩派有重要的影響,但并非其成員,對其創(chuàng)作理論也未必完全認(rèn)同。不過在這些注本中,注家對典故的詳細(xì)注釋,客觀上也可驗證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作理論。從典故注釋的視角來考察宋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方法,可以歸納為在“無一字無來處”式地繼承前人的基礎(chǔ)上,又強(qiáng)調(diào)“點鐵成金”、“奪胎換骨”式的創(chuàng)新。這與趙次公等人總結(jié)的直接承襲與變化生新這兩大用典方法不謀而合。下文即從這兩方面入手分析。

三、從對典故的直接承襲看“無一字無來處”的創(chuàng)作主張

“無一字無來處”,這是江西詩派的重要創(chuàng)作理論之一,也是任淵注釋黃庭堅詩的宗旨所在。黃庭堅在《答洪駒父書》中說:“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彼衷凇墩撟髟娢摹分姓f:“如此作詩句,要須詳略用事精切,更無虛字也。如老杜詩,字字有出處?!秉S庭堅對任淵《山谷詩集注》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任淵在《黃陳詩集注序》中說:

大凡以詩名世者,一句一字,必月鍛季煉,未嘗輕發(fā),必有所考。昔中山劉禹錫嘗云:“詩用僻字,須要有來去處?!彼慰脊υ娫?“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嘗疑此字僻,因讀《毛詩·有瞽》注,乃知六經(jīng)中唯此注有此“餳”字。而宋景文公亦云:“夢得嘗作《九日》詩,欲用‘糕’字,思六經(jīng)中無此字,不復(fù)為?!惫示拔摹毒湃帐掣狻吩娫?“劉郎不肯題糕字,虛負(fù)人間一世豪。”前輩用字嚴(yán)密如此,此詩注之所以作也。

也就是說,揭示前輩詩人用字是如何的“嚴(yán)密”,亦即探討他們所用典故的出處,是詩歌注釋的根本目的所在。

縱覽《山谷詩集注》的主要內(nèi)容,情況也的確與任淵所述一致。闡釋典故的來歷與出處占據(jù)了《山谷詩集注》的約三分之二篇幅。

任淵繼承了黃庭堅“無一字無來處”的觀點,趙次公認(rèn)為蘇軾作詩也有相似之處,他在《佛日山榮長老方丈五絕》的注釋中說道:“孫莘老謂老杜詩無兩字無來處,次公謂無一字無來處,東坡詩亦然。”上文所舉趙夔序也認(rèn)為蘇詩“無一字無來歷”。清人錢大昕指出:“王本長于征引故實?!蓖醣局概f題王十朋編的《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趙次公、趙夔是該集注本中最重要的注家,他們連同程縯、李厚、宋援、林子仁等注家,將大部分篇幅放在征引典故之上,正是受了江西詩派“無一字無來處”的影響。在李壁《王荊公詩注》、史容《山谷外集詩注》、胡穉《增廣箋注簡齋詩集》中,典故注釋也占大部分的篇幅。宋人注宋詩中的典故注釋,以無數(shù)實例驗證了“無一字無來處”的創(chuàng)作理論。尤其是趙次公、趙夔等人總結(jié)的各種對典故直接承襲使用之法,更是豐富了“無一字無來處”的內(nèi)容。具體而言,可分為三類:

(一)用“字”與“語”

“字”與“語”是趙次公提出的概念,是指詩人運用前代詩文中的字、詞、句。其中“字”的定義是“兩字而下為字”,“語”的定義為“三字而上為語”。趙夔及其余注家則將其統(tǒng)稱為“用字”。用字是最常見的用典現(xiàn)象,包括了用前人詩句中的一、二、三、四、五、六字,甚至是整句或整聯(lián)。其中較常見的是用前人七言句的上四字、下三字,以及五言句的上二字、下三字。

(二)用句勢

詩人用典還常常包括對前人詩文句式的模仿,各位注家的稱呼不盡相同。趙次公將其稱為“用勢”,定義為“擬似依倚為勢”,強(qiáng)調(diào)的是對前人詩文句式和語感的模仿。趙夔則稱為“使古人句法”,任淵稱為“效其體”或“用其律”,史容稱為“仿其語”。本文綜合各家的說法,統(tǒng)稱為“用句勢”。

所謂得前人句勢,首先在于句式相同,即句子結(jié)構(gòu)相同。如蘇軾《郁孤臺》“山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壁w次公注:“此聯(lián)乃退之‘江作青羅帶,山為碧玉簮’之勢?!碧K詩一聯(lián)與韓詩一聯(lián)句子結(jié)構(gòu)完全相同,甚至主謂語都相似,帶來的語感自然也相似。

其次,另一些相同語言習(xí)慣也可以導(dǎo)致句勢相同。如蘇軾《和孫同年卞山龍洞禱晴》“雨師少弭節(jié),雷師亦停檛”。趙次公注:“疊疊‘師’字,亦退之《譴瘧鬼》詩‘醫(yī)師加百藥,灸師施艾炷’之勢?!痹谶@個例子中,除了句式相同之外,蘇詩與韓詩都在一聯(lián)的上下兩句中都重復(fù)使用了相同的主語“師”。這種相同的語言習(xí)慣也帶來了相似的語感。

從這些例子來看,趙次公所謂的“勢”,重點在于語感。語感由語言結(jié)構(gòu)決定,既包括合成詞的模擬,又有句式的模擬,也就是趙次公說的“擬似”。句式相同,因此句子的主謂關(guān)系、動賓關(guān)系等語法關(guān)系也相同,從而給讀者帶來相同的語言感覺。這就是趙次公所謂“勢”的要義所在。任淵、趙夔對用前人句律、句法的分析與趙次公相近,不再贅述。

(三)用事

用事是指用前代的故事,與用字一樣,是很常見的用典方法。詩人常常以凝煉的語言對典籍文獻(xiàn)中的故事進(jìn)行概括,并承襲其意。所用之“事”的構(gòu)成比較復(fù)雜,狹義的“事”指來自前代經(jīng)、史、子等典籍中的故事,即敘事性文字。廣義的事則還包括來自于經(jīng)、子等著作中的說理性文字,以及詩文中的意境。趙次公對“事”的歸納并不十分準(zhǔn)確,他對“事”并沒有給出明確的定義,只是說“不在字語中”,凡是在字、語、勢之外的,都被稱為“事”。實際上,趙次公所說的展用、倒用、抽摘滲合而用(包括摘用、參用、合用),指的是用字的一些變化,而非用事。趙次公所說的“專用”與“直用”,指的就是直接承用原故事之意,而未加變化。這亦屬于用典的常規(guī)方法,在宋人注宋詩的各注本中俯拾皆是,無須過多討論。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無一字無來處”在黃庭堅那里不過是夸張之詞,而任淵對于這個宗旨的過分追求則難免造成一定的消極影響。“冗注”就是這個宗旨的副作用之一。例如黃庭堅《謝公擇舅分賜茶三首》其二云:“文書滿案惟生睡”,意思是說煩瑣的案牘公文令人疲倦。任淵注:“梁元帝《金樓子》:有人讀書,握卷即睡。梁人謂書為‘黃奶’,言其怡神養(yǎng)性,如乳媼也?!弊⑨尩牡谝痪渖锌桑欢f書能怡神養(yǎng)性,好象乳媼一樣令人舒適而瞌睡,則顯然與黃詩的原意不合,可以刪去。

除此之外,冗注在宋人注宋詩的其余注本中也是普遍現(xiàn)象。蘇軾、王安石詩都有清代補(bǔ)注本。清代詩歌注釋者擅長冷靜地考據(jù),對“無一字無來處”理論,并未陷于近乎狂熱的追求。馮應(yīng)榴整理歷代蘇詩舊注,輯成《蘇文忠公詩合注》一書,就刪除了王十朋集注分類本中的不少冗注。沈欽韓在其《王荊公詩集注》中也常常指出李壁注典時的冗余現(xiàn)象。

四、從對典故的變化生新看“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創(chuàng)作主張

上文所述用字語、用句勢、用事這三種情況,尚屬對典故較直接的承襲使用。此外還有一種更高級的用典技巧稱為用意,指的是將前人之意變化而用之,既包括用字的變化,也包括用事的變化。

(一)用字的變化

用字的變化一般包括趙次公指出的借用、合用、展用、摘用、倒用等情況。

1.借其字而用:即借用某字詞的字面,卻將其用于另一語境之中。這又分為三種情況,第一種是所借之詞在兩處都指同一類事物,只不過具體對象不同而已。如蘇軾《食茘支二首》第一首“丞相祠堂下”,趙次公注:“借用杜甫《蜀相》詩‘丞相祠堂何處尋’也?!?原出處的“丞相祠堂”指諸葛亮之祠,蘇詩用以指陳文惠之祠。

第二種是所借之詞在兩處分別用于兩類不同事物,但用法相近,兩者之間有相通之處。例如蘇軾《自雷適廉宿于興廉村凈行院》“佛舍如雞棲”,趙次公注:“借用朱伯厚之‘車如雞棲’也。”無論是車還是佛舍,皆能容人,故可借用。

第三種是所借之詞完全被改變了意義與用法。如蘇軾《洞庭春色》一題,趙次公注:“凡酒皆以春名,今曰‘洞庭春色’,蓋以杜甫《贈韋七贊善》詩有‘洞庭春色悲公子’,故借用也?!倍旁姷摹岸赐ゴ荷蹦藢憣?,指景色,被蘇軾用來作酒名。

2.合用:主要指將來自不同出處的典故融合在一起使用。趙次公有時稱為合用,有時稱為參用,任淵統(tǒng)稱為參用,史容則稱為兼用。如黃庭堅《戲詠猩猩毛筆》云:“逢時猶作黑頭公?!比螠Y注:

《晉書》:諸葛恢名亞,王導(dǎo)、庾亮謂曰:“明府當(dāng)作黑頭三公?!庇帧锻醌憘鳌坊笢卦?王掾當(dāng)作黑頭公。按《北史·古弼傳》:弼頭尖,帝常名之曰“筆頭”,時人呼為“筆公”。故山谷于筆詩參用此事。

猩猩毛筆只是一物,而黃庭堅卻用了《晉書》中兩個“黑頭公”的典故,來形容筆頭的著墨之狀,又用了《北史》中的典故,來形容筆頭的尖銳。既是詠物,又在擬人,“戲詠”的主題便因此而被突出了。

3.摘用:即從原出處較長的語句中抽摘幾個詞匯,再拼合在一起使用,從而達(dá)到“抽摘滲合而用”的效果。如蘇軾《獨覺》“倏然獨覺午窗明”,趙次公注:“陳后主詩:午醉醒來晚,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故傍小窗明。蓋摘字用之。”蘇軾分別從陳后主詩第一句摘出“午”,又從第四句擇出“小窗明”,以“午”替代“小”,合成了新詞“午窗明”。

4.展用:即展其字而用,指的是在前人的語詞中加入新的成分,將其鋪展而用。如蘇軾《送胡掾》“亂葉和淒雨,投空如散絲”。趙次公注:“張載《雜詩》云:騰云似涌煙,密雨如散絲。”張載原詩的“密雨”被蘇軾改為“凄雨”,在凄雨瀟瀟的背景之下呈現(xiàn)亂葉飄零之狀?!叭缟⒔z”之前加了“投空”二字,將密布而零亂的雨絲置于廣袤而灰暗的天空之中。相對于張載的原詩而言,意境更加凄婉迷離。

5.倒用:即倒其字而用,主要是指將前人的語詞前后倒置而用。例如蘇軾《將至筠先寄遲適遠(yuǎn)三猶子》“逆旅檐夫相汝爾”,趙次公注:“孔融、禰衡為爾汝交。老杜《醉時歌》云:忘形到爾汝?!边@里蘇軾有意將“爾汝”的次序顛倒過來。

(二)用事的變化

1.借其事而用:其方法是將典故中的事件抽離原來的使用環(huán)境,而將其用于另一場合之中。如王安石《送江寧彭給事赴闕》“大邑援琴聊試可,小州懷綬果才堪?!崩畋谧?“懷綬字,借用朱買臣事?!睋?jù)《漢書》所載,“懷綬”是指朱買臣被任命為故鄉(xiāng)會稽的太守,在赴任時故意將印綬藏于懷中,孤身微服前往,以察看故交如何反應(yīng)之事。王安石此詩送別的對象是進(jìn)京候選的彭給事,勉勵他不管將來得官大小,皆應(yīng)盡職盡責(zé)?!皯丫R”在此僅指赴外任,雖然字面相同,但已無原出處朱買臣故意藏綬的意思。這是一種典型的借用。

2.用其意不用其字:即用了典故的意思卻沒有采用其原有字面。這與借用正好相反,借用是指用其字而不用其意。具體而言,又可以分成兩種:一是用古代故事之意卻不用其字面。如蘇軾《夜過舒堯文戲作》“坐客斂袵誰敢侮”,趙夔注:

此言堯文非嫡也。《南史》:崔道固為宋諸王參軍,被遣靑州募人。長史以下并詣道固,道固諸兄等逼其所生母致酒炙于客前。道固驚起,謂客曰:“家無人與!老親自執(zhí)劬勞?!敝T客皆知其兄所作,咸拜其母。母謂道固曰:“我賤不足以報貴賓,汝宜答拜?!敝T客皆嘆美道固母子而賤其諸兄。晉裴秀母賤,嫡母宣氏不之禮。秀叔父徽有盛名,賓客甚眾。秀年十余歲,有詣徽者,出則過秀。宣氏使其母進(jìn)饌于客,見者皆起。秀母曰:“微賤如此,應(yīng)為小兒故也。”宣氏知之,乃止。此二句皆微辭以戲之故,但使其意而不使其字也。

在這個例子中,《南史》中的崔母與《晉書》中的裴母都因出身微賤而被正室一支所欺,但崔、裴母子卻受到了客人的尊敬。就出身而言,舒堯文與崔、裴相似,蘇軾以此調(diào)謔舒堯文出身非嫡。但蘇軾又加以變化,以“不敢侮”暗示舒堯文聲望之高。從蘇詩的字面來看,幾乎看不出原故事的痕跡。

另一種是用古人詩句之意而不用其字面。如蘇軾《真興寺閣》“山川與城郭,漠漠同一形?!壁w夔注:“此詩用古人意而不取其字。杜子美《登慈恩寺塔》詩云: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言其高也?!碧K詩與杜詩都描述了登高遠(yuǎn)眺所見之狀,包含了萬物混然一氣、冥漠難辨的壯闊景象,但二詩沒有重復(fù)的字面。

3.暗用:指暗用古事而字面上不露痕跡。

一是詩句看似寫眼前實況,實際上也包含了前代故事。無論從寫實的角度還是用典的角度,都能夠理解詩意,若將二者揉合在一起理解則更加恰當(dāng)。如蘇軾《登云龍山》“醉中走上黃茆岡,滿岡亂石如群羊?!壁w次公注:“暗使黃初平事?!渡裣蓚鳌?黃初平少時牧羊,有道士將至金華山四十余年。后其兄初起行山尋索,見初平,問曰:‘羊何在?’初平曰:‘近在山東耳?!司阃曋?,見白石無數(shù)。初平叱之,石盡起變成羊?!薄皝y石如群羊”,既可理解為登山所見實景,也可理解為暗含黃初平之事。

一是由用其意不用其字發(fā)展而來,指的是古事暗藏其中,卻如鹽入水,不著痕跡,趙夔稱之為“疑不用事而是用事”,非常準(zhǔn)確。如陳師道《次韻何子溫祈晴二首》其一“勝日登臨輕一醉,下鄉(xiāng)昏墊肯同憂?!比螠Y注:“此兩句暗用謝安事。上句取老杜詩‘謝安不倦登臨費’之意,下句即簡文帝所謂‘安石既與人同樂,必不得不與人同憂’者也?!睆倪@個例子可以看出,除非注釋者對前代詩文爛熟于心,否則難以找到典故的出處,并正確解釋詩意。

4.反用:或稱翻用,就是反典故的意思而用。如陳師道《九月九日夜雨留智叔》“只消著帽受西風(fēng),不待風(fēng)流到新句?!比螠Y注:“反用孟嘉落帽事,言免貽白發(fā)之嘲也。此句以屬智叔。”陳師道反用孟嘉落帽的原意,道出了“苦遭白發(fā)不相放”的無奈之感。

(三)典故的變化生新與“奪胎換骨”

宋詩好用典故的創(chuàng)作方法常常受到負(fù)面的評價。蘇軾就被譏為“以學(xué)問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文字為詩”,被認(rèn)為有堆砌典故、賣弄學(xué)問的嫌疑。江西詩派“無一字無來處”的創(chuàng)作主張則常被視作“剽竊”。從上文趙次公、趙夔等人對典故的變化生新的總結(jié)來看,實則宋代詩人對前人的語詞典故并非簡單地襲用,而是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又有所發(fā)展變化,從而自成一體,富有創(chuàng)造性。宋人注宋詩能全面地體現(xiàn)這一點。

江西詩派旗幟鮮明地提倡“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等創(chuàng)作方法,他們的前輩詩人王安石、蘇軾等已有類似的觀點。如《王荊公詩注》中《窺園》一首李壁注引《蔡寬夫詩話》云:“荊公嘗言:‘詩家病使事太多,蓋皆取其與題合者類之,如此乃是編事,雖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發(fā)明,變態(tài)錯出,則用事雖多,亦何所妨?’故公詩如‘董生只被公羊惑,肯信捐書一語真’,‘桔槔俯仰妨何事,抱甕區(qū)區(qū)老此身’之類,皆意與本處不類。此真所謂使事也?!边@段話說明了王安石關(guān)于用典的觀點:應(yīng)對原典加以點化,而非生搬硬套,正與趙次公、趙夔等人對用意的分析相符合。王安石、蘇軾等人的創(chuàng)作中卻也常常能體現(xiàn)這種方法,這對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作理論來說,是重要的啟示。李壁、趙次公等人的注釋正以此為綱領(lǐng),展示了王、蘇詩中的巧妙變化之處。

如王安石《示無外》“鄰雞生午寂,幽草弄秋妍?!崩畋谧?“韋應(yīng)物詩:綠陰生晝寂,孤花表春余。”韋詩上句描寫的是綠陰籠罩下白晝的寂靜,是一種單純的以靜寫靜,也沒有特定的時段。王詩則選取了午睡這一白晝中最安靜的時段,以動寫靜,以偶爾響起的雞鳴聲反襯中午的靜謐,與王維的“鳥鳴山更幽”有異曲同工之妙。韋詩的下句寫春景,以零落的花朵暗示春將歸去。王詩改寫秋景,著一“弄”字,將秋天成熟而恬淡的意趣盡顯無遺。二詩一訪春情,一覓秋意,皆為寫景句中的翹楚,王詩能在韋詩恬寂的意境之外另立新境,不落言詮,盡得風(fēng)流。

又如蘇軾《秋懷二首》其二之“空階有余滴,似與幽人語”句,趙次公注:“古詩‘夜雨滴空階’、‘滴滴空階里’、‘空階滴不入,滴入愁人耳’?!婆c幽人語’,則出新意于古詩之外,不自為愁人耳,乃似與幽人對語也。因聞雨聲,似與幽人語,故起平生歡之興。”趙注所引幾句古詩,皆來自何遜。何詩謂夜間萬籟俱寂,唯有愁人展轉(zhuǎn)不能入眠,故聞夜雨之聲。雨滴空階,聲音清脆可辨,更是滴在愁人心頭,尤增愁緒。蘇軾將滴雨之聲增飾一“余”字,則“余滴”與“夜雨滴”、“滴滴”相比,愁緒稍減。蘇軾又將“愁人”改為“幽人”,進(jìn)一步掃除愁腸別緒,轉(zhuǎn)而營造清幽的氣氛,并且幽人與余滴之間似乎存在某種感應(yīng),從而在何遜詩之外別造新境。

“點鐵成金”、“奪胎換骨”是黃庭堅的重要創(chuàng)作理論。黃庭堅的《答洪駒父書》云:“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卑私髟娕蓮墓湃说奈幕e淀中變化生新的精神。本著“點鐵成金”的創(chuàng)作理論,任淵《山谷詩集注》的精彩之處,要數(shù)對典故變化與生新這方面的解釋,從中體現(xiàn)出黃庭堅對前人詩意的發(fā)展。

任淵常??偨Y(jié)黃詩借用古人之意,而不用其語的情況。這也就是惠洪在《冷齋夜話》中所謂“不易其意而造其語”的“換骨法”。例如黃庭堅《和答外舅孫莘老》云:“寄聲舊僚屬,訓(xùn)告及匕箸。”任淵注:“如《古詩》‘上有加餐食’之意?!薄吧嫌屑硬褪场笔枪艠犯讹嬹R長城窟行》中的詩句,是友人從遠(yuǎn)方寄來的書信中殷勤的叮嚀囑咐。黃詩無一字與原文相同,而深摯的思念之情卻并沒有因此而減色。

惠洪在《冷齋夜話》中所謂“窺入其意而形容之”的“奪胎法”,在任淵的注釋中也能找到例證。如黃庭堅《詠史呈徐仲車》云:“川流恨未平,武功原上路。”任淵注:“老杜《武侯廟詩》曰: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此借用,以不得滅魏為恨?!边@里借用的是古人之意,但又于古意中有所變化。老杜原詩的意思是遺憾諸葛亮沒有機(jī)會吞并吳國,黃庭堅借用其意而加以變化,將長江之流轉(zhuǎn)為武功原上之路,這便是惠洪所謂的“形容之”,從而表達(dá)了以不得滅魏為恨的新意。

除黃庭堅外,陳師道、陳與義也常常點化前人的語意,在注釋中盡顯無遺。如陳師道《城南寓居二首》之一“牛羊閉籬落”,任淵注:“黃魯直詩:牛羊臥籬落?!秉S庭堅詩記述拜訪鄉(xiāng)居友人所見所聞,故用“臥”字形容牛羊之逸態(tài),表現(xiàn)山居生活的悠然自得。陳師道改“臥”為“閉”,暗示了獨居城南之蕭瑟冷清。

又如陳與義《觀江漲》“疊浪并翻孤日去”,胡穉注:“老杜《宿江邊閣》詩:孤月浪中翻”。杜詩中的“翻”字已是傳神寫照之筆,準(zhǔn)確地表現(xiàn)了月影在波浪中浮沉變幻之勢。簡齋變月為日,又加上“疊”、“并”等修飾成分,生動地表現(xiàn)了日影散布于叢浪中的破碎之勢,在杜詩意境描繪的基礎(chǔ)上更進(jìn)了一步。

[1](宋)陳師道.后山詩注補(bǔ)箋[M].(宋)任淵,注.冒廣生,補(bǔ)箋.北京:中華書局,1995.

[2](宋)蘇軾.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C]∥四部叢刊.(宋)王十朋,集注.元建安虞平齋務(wù)本書堂刊本.

[3]林繼中.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4](宋)黃庭堅.黃庭堅全集[M].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1.

[5](宋)黃庭堅.山谷詩集注[M].(宋)任淵,等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6](宋)蘇軾.蘇軾詩集合注[M].(清)馮應(yīng)榴,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636.

[7](宋)王安石.王荊文公詩箋注[M].(宋)李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8](宋)蘇軾.蘇詩佚注[M].(宋)施元之,趙次公,注.(日本)倉田淳之助、小川環(huán)樹編.東京:同朋舍.1965.

[9](宋)惠洪.冷齋夜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8.

[10](宋)陳與義.陳與義集[M].(宋)胡穉,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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