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婷婷
摘 要:基于使用的語言理論是一種語言研究視角,它不是一個理論,而是若干具有相同理念的理論的總稱,包括認知語言學,構式語法,涌現(xiàn)語法觀等。這些理論認同認知語言學和構式語法的基本觀點,將語言知識看成結構性的符號單位總和,即各類形式與意義的結合體,其復雜程度不同和抽象程度不同(參見Eskildsen 2008)?;谑褂玫恼Z言理論強調構式的重要性,認為對構式的抽象和習得都是通過語言使用和交際活動實現(xiàn)的(Tomassello 2003, 2006)。由于它對語言本質的假設與主流生成語法截然不同,因此本文采用對比的視角來討該理論與生成語言學理論的區(qū)別,重點是突 出其獨特的特征和原則。
關鍵詞:基于使用的語言學;構式;語言習得;認知
1 什么是基于使用的語言理論
Geeraerts(2006: 5-6)在其主編的Cognitive Linguistics: the Basic Readings一書中介紹了認知語言學的四個特征,其中就包括基于使用的原則,他認為語言的意義是基于使用和經(jīng)驗的,所以語言結構也同樣有著經(jīng)驗的基礎。基于使用的原則既是認知語言學的特征,同時也是一種廣義的語言研究視角。所謂的“基于使用的語言理論”(usage-based linguistics)并不是個單一的理論,而是一個總稱。作為一個涵蓋性術語,它包括了若干重視使用和認知的語言研究范式。明確提出“基于使用”這一名稱的語言學家有Tomasello(2003, 2006),Bybee(2008)以及Taylor(2010)。Tomasello(2003:99)將Langacker,Bybee,F(xiàn)illmore,Goldberg以及Croft都稱為“基于使用的語言學家(usage-based linguists)”,因為他們都主張語言就是從人們的實際言語交際和使用事件(usage event)中概括和涌現(xiàn)(emergence)出來的,同時他們都相信語言知識或技能是一種“結構性的象征單位庫”(structured inventory of symbolic units),是人們從生活里各種言語使用事件的總和中積累的經(jīng)驗。而他們都關注于“人類的基本語言能力是如何在兒童時期建立起的”(Tomasello 2006: 439)。Tyler(2010)對該術語的定義則更加廣泛,他甚至將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話語功能主義(discourse functionalism),以及認知語言學都放在“基于使用的語言學”這一術語之下。
總體來說,基于使用的語言學是與生成語言學截然不同的理論,它采用認知的視角,認為語言能力是“動態(tài)的(dynamic),情景的(situated),涉身的(embodied)”(Ellis 2008)。在下文中,筆者將通過對生成語言學的對比來概括基于使用的語言學的主要原則。
2 基于使用的語言理論的主要原則
2.1 原則1. 反對結構-使用二分法
現(xiàn)代普通語言學發(fā)端于Saussure,從那時起,普通語言學理論中就存在著一系列的把結構和使用區(qū)別開來的二分法。對Saussure來說,是“語言”(langue)和“言語”(parole)的區(qū)分;對Chomsky來說,是“語言能力”(competence)和“語言運用”(performance),或者“內部語言”(I-language)和“外部語言”(E-language)的區(qū)分,進而還有對語義學和語用學的區(qū)分,甚至包括將句法和語義加以區(qū)分的“句法自制觀”。事實上,這些區(qū)分都源自于對語言結構和語言使用的二分。然而,這兩者真的能夠明確區(qū)分開來嗎?基于使用的語言理論認為“語言知識經(jīng)驗性地建立在實際語言運用的基礎之上,顯然結構和使用之間的等級差別就不再具有價值了”(Geeraerts 2006: 6)。在基于使用的模式下,可以認為語言使用是人類所能獲得語言知識的唯一來源,進一步說形式語法的存在都可以被否定,正如Hopper所說,“語法不是存在著的,而是涌現(xiàn)出來的(Grammar is always emergent and never present)”(參見Ellis 2008)?,F(xiàn)在很多新的語言理論,例如“激進構式語法”(Croft 2001),“語言的涌現(xiàn)觀”(OGrady 2005)等都對形式句法模式提出了質疑。
2.2 原則2. 反對“刺激貧乏論”
“刺激貧乏論”(the poverty of stimulus)是Chomsky在理性主義哲學觀的啟發(fā)下提出來的,這個問題的根源就是所謂的柏拉圖問題(Platos Problem),即盡管人類在其短暫的一生中與世界的接觸是如此之少,為何他們的知識卻是如此的豐富(參見Chomsky 1985)?Chomsky認為人類在語言習得過程中,語言輸入與最終習得的語言知識是不相符的,認為兒童在語言習得過程中接觸到的語言輸入常常殘缺不足,而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語言天賦論(nativism)以及普遍語法理論。當然,刺激貧乏論正是Chomsky用來攻擊行為主義心理學的法寶,他也因此確立了生成語言學的理性主義的理論基礎。然而近年來,刺激貧乏論假設受到了來自發(fā)展心理學家和認知語言學家的質疑。通過對大量兒童語言習得的觀察和研究,他們認為,在從不會語言到掌握語言(from here to there)這一過程中,兒童實際上接觸到了大量的語言輸入,他們需要的是對這些紛繁蕪雜的輸入進行概括和抽象,而語言習得似乎也不需要借助于語言天賦論假說。比如,研究表明,語言輸入的頻率就對認知和語言表征有很大的影響,Bybee(2008)區(qū)分了“實例頻率”(token frequency)和“類型頻率”(type frequency),目的是要探討不同類型的輸入頻率怎樣影響語言學習的。正如Tomasello(2003: 289)所認為的,語言習得中并不存在刺激貧乏,而語言輸入對于學習過程中的抽象概括來說是足夠的,所以也不需要有天生的語言知識來充實這一過程。
2.3 原則3. 反對“普遍語法”的存在
普遍語法理論是生成語言學的又一法寶,正是為了解決所謂的“刺激貧乏論”而提出的。與語言天賦說緊密相關。Chomsky認為,嬰幼兒不可能接觸到足夠多的語言輸入,因此兒童的語言習得必須依賴于某種先天存在的機制,他將之命名為“語言習得裝置”(LAD),而將人們生而就具有的某些語言知識成為“普遍語法”(UG)?;谑褂玫恼Z言學家們既然反對“刺激貧乏論”,不認為兒童的語言輸入是不足的,也就反對所謂的普遍語法的了,同時也不認為存在著一個先天的語言習得裝置。當然,他們也接受生物學的研究成果,承認人類在出生時,其在生物機制上的確存在著語言習得的生理基礎。雖然就目前為止,人類對大腦的認識并不是很充分,但通過對一些大腦疾病所導致的失語癥的研究,我們還是能確定大腦里面有著語言處理的功能的;此外,腦掃描技術的進步也可以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語言任務進行中大腦的區(qū)域活動;同時,對人類發(fā)音器官的研究也證實口腔結構等身體機能也在發(fā)音中至關重要??墒沁@一切生物基礎與生成語法所說的普遍語法卻有很大的區(qū)別:首先,語言的生物基礎沒有普遍語法那么具體地同語言結構關聯(lián);其次,眾多研究也表明,兒童的語言習得過程并不像生成語法所宣稱的那樣自然而然,沒有一點困難;此外,根據(jù)普遍語法理論的假設,不同的句法結構會在某些時候出現(xiàn),而且能很快被兒童掌握,然而基于使用的語言理論則認為,兒童對于語言結構的學習是“循序漸進的,零碎的,并且依賴于詞匯的”(Tomasello 2003: 98)。
2.4 原則4. 反對核心句和邊緣句的區(qū)分
既然基于使用的語言學反對普遍語法的存在,那么它一定就會反對核心句和邊緣句的劃分。因為核心和邊緣的區(qū)分也是和普遍語法緊密聯(lián)系的,如果一個結構符合普遍語法規(guī)則,則被視為核心的句子,而不符合普遍語法規(guī)則的語言現(xiàn)象則被看成是邊緣的,或者是由核心句經(jīng)過轉換形成的。同時,在生成語法框架下,詞庫和語法的區(qū)別也是不容置疑的,不屬于普遍語法特征的諸如動詞的次范疇特征等都被歸入到詞庫中。這一區(qū)分也影響到了語言習得和語言教學的研究,比如Pinker(1999)就認為,人在處理詞匯和規(guī)則的時候所采用的方式是不同的,因此也是以不同方式習得的。相反,基于使用的語言學普遍接受Langacker在認知語法中提出的觀點,認為語言是“結構性的象征單位庫”(參見Langacker 1987:57-76; Tomasello 2003: 6),這也是一種構式語法觀,認為一種語言的全部構式,即形式-語義對,構成了一個具有結構性特征的,規(guī)約性的語言單位資源庫。而詞和句在語法等級上位于同一個連續(xù)統(tǒng)中,而不管是核心結構還是非核心結構都處于這一連續(xù)統(tǒng)中,因而也就沒有核心句和邊緣句的區(qū)分了。此外,邊緣句的也并非由核心句所轉換而來,所謂的邊緣句,由于使用了與核心句不同的構式,因而帶有一定的構式義,表達與核心句不同的語義,也具有不同的語用功能。正如Tomasello(2003: 6)所說,并不存在核心句和邊緣句的區(qū)分,“所有的結構式的習得也許都是基于相同的習得過程的”??偟膩碚f,一個構式可以被當成整體來儲存和處理,同時兒童的整體組塊(unanalyzed chunks)和成人語言的語法單位之間也存在著一個連續(xù)統(tǒng)(Behrens 2009)。
2.5 原則5. 語法是對實際語言使用的抽象
基于使用的語言學(Geeraerts 2006:17)認為,語言知識是源于語言使用,而語法知識是對我們的實際語言經(jīng)驗的抽象,我們可以從具體的語言使用中概括出一些抽象的范式,進而通過對這些范式“詞匯示例”(lexical instantiations),我們可以獲得某種“圖式性知識”(schematic knowledge),這種圖式性知識可以逐漸固化為構式性的語言單位,即語法?;谑褂玫恼Z言學接受“語法的涌現(xiàn)觀”(emergentism),認為“語言是可以通過語言使用來學會的,通過諸如‘共同注意(joint attention)等社交技能,或者通過人的強大的概括性機能”(Behrens 2009)。正如Geeraerts(2006:18)所說,“孩童能夠通過對實際的語言輸入進行抽象來學會語言?!?/p>
此外,基于使用的語言學還認為語法具有派生性,孩童可以從學會“單詞句”(holophrase)開始,經(jīng)過早期的簡單句法階段,再到抽象句法階段,進而學會復雜的構式和語篇,可以認為較復雜的結構是從簡單的結構中派生和發(fā)展出來的。正如Tomasello(2003: 5)所說,“語言的語法維度是一個被統(tǒng)稱為語法化的歷史發(fā)生過程”,并且“從歷史的角度,復雜的句法構式是松散的話語序列緊縮的結果(同上:279)”。而這種論點與Givón所宣稱的“今天的句法就是昨天的語篇”不謀而合,可以認為Givón的這句口號在基于使用的語言學框架下也能得到較合理的證明。同時,我們也能看到基于使用的方式也正在應用到語言變化的研究中,成為了語法化研究的一種新途徑(Boye & Harder 2012)。
2.6 原則6. 語言習得是人類認知發(fā)展的一部分
基于使用的語言學的很大一部分論證是建立正在對語言習得的觀察之上的,Tomasello(2003: 21-31)指出,在人類語言個體發(fā)生過程,有兩種基本認知能力是至關重要的。一是“意向解讀”(intention-reading)的能力,而是“模式發(fā)現(xiàn)”(pattern-finding)的能力。意向解讀能力是人類所特有的能力,即人類是意向性的動物,當我們在理解他人的時候,也會將其當做意向的主體。對于尚未習得語言的兒童來說,就是解成人的交際意向的能力。具體地說,意向解讀能力包括三個部分:共同關注,交際意圖的理解,以及角色對調模仿下的文化習得。模式發(fā)現(xiàn)能力并非人類所特有,但是研究表明,人類與其他靈長類動物相比,具有更好的邏輯思考能力和演繹推理能力。在語言習得中,這項能力具體表現(xiàn)為在紛繁復雜的語言輸入中探尋規(guī)律并抽象出語法的能力。這兩項能力都是嬰幼兒早期就出現(xiàn)的,并且在語言習得過程中發(fā)揮了很重要的作用,而這兩項能力也是人類認知發(fā)展的重要部分。
總的來說,基于使用的語言學強調語言知識是從語言使用中抽象出來的,這種語法的涌現(xiàn)可是成為語法化或構式化,這種能力是人類認知能力的一部分。它反對主流生成語法的很多觀點:包括反對所謂的普遍語法和刺激貧乏論,也堅持認為語言的結構和使用沒有涇渭分明的區(qū)別,同時認為對語言中的核心句和邊緣句差別也沒有必要過分強調。它分析的是真實和具體的語言使用,強調對實際交際意圖的理解?;谑褂玫恼Z言學是一種語言分析的認知視角,認為語言同使用,認知,社會文化環(huán)境,以及神經(jīng)心理的發(fā)展都是分不開的。
3 結語
本文總結了基于使用的語言理論的若干原則,突出了它與生成語言學理論的區(qū)別。改理論基于對兒童語言習得和人類語言使用現(xiàn)象的觀察,我們有理由說,基于使用的語言理論關于語言本質的假設是較為合理的。
同時,基于使用的語言理論的很多研究都是基于兒童語言習得和成人二語習得的,因為我們認為該理論對于外語教學是有很多啟示的。首先,它是功能主義的,強調對交際意圖的理解,以使用的中心。因而以基于使用的語言理論為導向的教學法一定是重視語言使用和交際的,也為“任務型教學法”,“交際教學法”等提供了理論支持。此外,該理論非常突出構式的重要性,把掌握不同抽象程度的構式看成語言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一般的本族語者或口語流利的外語學習者的語法知識都是建立在對大量構式的掌握之上,這與成人外語教學課堂重視語法的教學完全不同。所以基于使用的語言理論給外語教學的第二個啟示就是,應該在外語的教學中重視構式的積累,也許對于外語學習來說,“死記硬背”也是有一定科學依據(jù)的,當學習者積累了一定數(shù)量的構式,他的語言運用就會更加得心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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