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汪澤
(中共南昌市委黨校,江西 南昌 330006)
王朝世系,是一個朝代歷史的綱領(lǐng)。它象人的脊柱一樣,支撐一代歷史的血肉。由于年代的久遠,《史記·殷本紀》記載下來的商代世系在有了地下發(fā)掘出來的甲骨文資料的印證,才有了徵信的價值?,F(xiàn)在,經(jīng)過幾代學(xué)者的努力,作出縝密嚴謹?shù)男抻?,撥開重重迷霧,還其歷史真面目。是不是還有一些遺留問題需要繼續(xù)探究呢?下面,就管見所及,說幾點意見。
《殷本紀》在成湯立國之前有言:
契卒,子昭明立;昭明卒,子相土立;相土卒,子昌若立;昌若卒,子曹圉立;曹圉卒,子冥立;冥卒,子振立。振卒,子微立;微卒,子報丁立;報丁卒,子報乙立;報乙卒,子報丙立。報丙卒,子主壬立;主壬卒,子主癸立;主癸卒,子天乙立,是為成湯。
這整段文字,可以將其分為三個節(jié)點。從契至振,稱為上段;從微至報丙,稱為中段,或稱為 “報”字系列;主壬、主癸,稱為下段,或曰“主”字系列。天乙為立國之君,正式開啟了商代歷史。
夏商周斷代工程,商代的任務(wù)主要是確定從成湯至紂王 (帝辛)各個朝代的接續(xù)問題,盡量創(chuàng)造條件確定各王執(zhí)政的年代。至于先公的歷史還難以提上議事日程。特別是我們所指的上段,屬于什么性質(zhì),至今還沒有一個說法。如何解讀這段歷史,似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提供了一把觀察的鑰匙。他說:
只要一個國家又小又弱,它就想不到要去寫歷史。人們耕種土地,為了生存同鄰居爭斗,試圖從他們那奪得領(lǐng)土和財富。這是英雄們的時代,不是歷史家的時代。接著出現(xiàn)了另一個時代,思考的時代。人們感到自己是富裕和強大的,現(xiàn)在他們感到有必要知道他們來自何處,又是怎樣發(fā)展起來了。歷史最初開始時是對現(xiàn)在作出不斷記錄,接著回顧過去,并且搜集傳統(tǒng)和傳奇,解釋在風(fēng)格和習(xí)慣中幸存下來的古代痕跡,這樣就創(chuàng)造了過去的歷史。這種早年歷史不可避免地會是當(dāng)前信仰和愿望的表達,而不是過去的一幅真實圖畫;因為許多事情從民族記憶中被漏掉了,另一些事被歪曲了,其他一些過去的情況為了適應(yīng)現(xiàn)時的思想被錯誤地解釋了,此外,人們寫歷史的動機不是客觀的求知欲望,而是想影響他們的同時代人,想鼓動和激勵他們,或者想在他們面前放一面鏡子。①
這段話,對解讀商代立國以前的歷史,的確太有針對性了。有了殷墟甲骨文的出土,我們確切地知道盤庚遷殷之后,殷人在 “對現(xiàn)在作出不斷記錄”,在書寫自己的歷史。與此同時,他們也在 “創(chuàng)造”過去的歷史。這種歷史分為兩大部分。一部分是屬于 “英雄們的時代”,象荷馬史詩和格薩爾王傳那樣,我們稱之為神話的時代,殷代先公上段屬這種性質(zhì)。另一部分是通過 “回憶過去”,“搜集傳統(tǒng)和傳奇”,“解釋在風(fēng)格和習(xí)慣中幸存下來的古代痕跡”,有本民族篳路藍縷,開拓進取的歷史影子,但 “被漏掉”、 “被歪曲”、 “被錯誤地解釋”的東西太多了,只是按他們 “當(dāng)前信仰和愿望”塑造出來,作為頂禮膜拜的對象,起到 “在他們的面前放一面鏡子”的作用。按弗洛伊德的說法,這屬于 “思考的時代”,我們稱之為傳說的時代,前面列出的中段和下段屬于這種性質(zhì)。成湯之后,才正式進入 “歷史家的時代”。
殷代神話式的七位先公,第一位是契。
契,不見于甲骨文,尤其作為祭祀的先祖,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任何痕跡。沒有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并不說明它就不存在。據(jù)專家統(tǒng)計,甲骨文個體字數(shù)達4500余,而我們認識的據(jù)說僅有1500字左右。有些字識讀分歧很大,真正有把握隸定的實際上不足一千字。隨著識讀水平的提高,商代先公的研究也會取得新進展。
契, 《說文》: “大約也。從大從豐從刀。易曰: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約,“束也?!贝蠹s一大串書寫文字的竹木簡捆綁在一起的意思。此說不甚可靠。其實,豐,串簡之形;刀,用來加工竹木簡,或曰,用來刻寫。大,大人,即圣人。這是一個表達文字起源的會意字,意思說契為發(fā)明書寫文字的圣人。文字的發(fā)明,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的重要標志。殷人想象其第一位先祖是發(fā)明文字的人,這是符合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歷史進程的。
《說文》另有 “偰”字: “高辛氏之子,堯司徒,殷之先。從人,契聲?!北緛?“契”之 “大”已有 “人”之會意,再添部首,實有疊床架屋之嫌。由于字義的變化,字量的劇增,這種看似不合理的現(xiàn)象,還得以歷史的眼光承認它。
簡狄生契,為帝嚳次妃。嚳與契,為父子關(guān)系。因為是神話,只是折射人類早期的歷史,究竟嚳是不是契之父,就不可深究了。
甲骨文沒有作為祭祀對象的 “嚳”字,也沒有 “契”字,卻有一個 “夔”字。
從篆文看,夒與夔,唯一的區(qū)別是夔有角,夒無角。《說文》:“猴,夒也?!眽?,就是猴,或曰母猴,也可稱之為 “猱”。猱是形聲字,夒是會意字,寫法不同,達意一也。
夒,機警,偷人種植的莊稼充饑,見人又逃之夭夭,人離開它又會再來。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弄得莊稼守望人精疲力竭,故視其為 “貪獸”。
夔,為耗神之獸。這既指其不擇手段,耗盡精神,干擾人的生活;也可指人為防范其作惡而耗盡精神。有夒之 “貪”,才有夔之 “魖”。
夒、夔,共同的特征:面 (頁)相同,有足(止),有尾 (),而行 “”。,《說文》:“行遲曵。,象人兩脛,有所躧也?!避h, “舞履也?!奔葱凶邥r,足往后曵,跳躍之態(tài)也,正符合猴子的習(xí)性。
作為祖先崇拜的對象,甲骨文頻繁出現(xiàn)一個“夔”字。如:
六牛,其求年于夔,五五,王受祐?
(《合集》)九冊28249片)
擊,高祖夔祝用,王受祐?(《合集》十冊30398片)
壬申,貞:求年于夔?(《合集》十一冊33273片)
于丁丑,祝夔史?(《懷特氏等舊藏甲骨文字》,簡稱 《懷特氏》115冊1915頁)
以上所引各條,夔作為求年的對象,接受殷王的祭奠,或與河神、岳神并列,或單獨祭拜;有的直接標出為高祖,有的稱其為 “夔史”。史,《說文》: “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從又 (手)持中,這是后世的觀念,不符合字的初始之義。甲骨文史 (),為人手持木杈狩獵的會意,即 “使”之本字。殷代祭祀,無事不有,無處不有,祭司為王準備祭品,主持祭祀儀式,這種治事者又可以稱為 “史”。后世以 “史”為記事之官,稱夔為史官之祖,與契為發(fā)明書寫文字的圣人有了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論述至此,加以總結(jié):殷人先公的第一位名契,是從其開啟殷代文明,最早使用書契的角度來說的,又可稱其為夔史;從其帶領(lǐng)先民自建房舍,過上定居生活,甚至形成一定規(guī)模的城邑,出現(xiàn)早期文明的另一個標志的角度說,稱其為嚳;從人類自身的進化,先民自覺意識自己是擺脫動物狀態(tài)的特殊群體的角度說,稱其為夔。契、嚳、夔,表述的都是人類文明起源的特征,而殷人作為高祖祭祀的是夔,入史的是契和嚳,這就體現(xiàn)了神話的多元性和豐富性,在三者之中去辯證誰對誰錯,實在沒有必要。
第二位是昭明。
昭,《說文》:“日明也。從日,召聲?!?“照,明也。從火,昭聲。”太陽為人類帶來光明,為“昭”;火把在暗夜為人類帶來亮光,為 “照”。昭、照,甲骨文是一個字,即 ,為神人頭頂大放光輝的會意。
昭明,即照明,光明之神?;蛞部煞Q其為火神。
甲骨文有大量祭昭明的卜文,有的與亳土、小石同祭 (見 《合集》十冊32675片),證明它們地位平等。小石,這里補充一句,為祏祭,往往在祖廟門口豎一石,先祭石,稱祏祭,然后才入祖廟祭祖宗。祭昭明有的行尞,即以柴火祭,如:“貞:尞于昭明?”(《合集》五冊14617片)有的行豕,照例不在祖廟,沒有牌位,《殷本紀》稱其為契所生,視為 “祖”,這是將自然神人化的結(jié)果。
有學(xué)者釋 為 “霓”?!墩f文》:“屈虹。青赤或白色陰氣也。從雨,兒聲?!睋?jù)說虹有雌雄,外層色彩較淡者為雌虹,稱為 “霓”。甲骨文有 “虹”字,為,象拱橋。 ,作為祭祀對象都是與河、岳、土、上甲等同時出現(xiàn),如釋為 “霓”,有點不倫不類。造成這種誤讀,大約源于 與 (兒)字形相近,而識者莫辨。霓,讀 “兒”聲,遂以為近似之形 為 “霓”。
第三位是相土。
“相土”相連,似因為土地被樹木覆蓋的緣故。奉其為神,當(dāng)作高祖祭祀,也是企望它有更多的出產(chǎn),在生產(chǎn)力極端低下的上古,任何發(fā)生在地上的災(zāi)異,都會威脅先民的生存;出于對土地的敬畏,報答土地的養(yǎng)育之恩,將其想象為第三位先祖,神話也就演變成人話了。
祭土地神的地方又稱為 “社”, 《說文》: “地主也。從示土。”
甲骨文有一條:“已亥,卜:上甲率尞?相土豕?昭明豕?河豕?岳豕?祖……”(《合集》十一冊34185片)有殘缺。相土、昭明、河、岳并列,都是自然神。 “上甲率尞”,意思說,自上甲以下諸先祖一同舉行尞祭,相土諸神以豕祭,這種祭的方式不一樣,也表明上面所分的上段和中下段屬于不同的系列,有自然神與祖先神的區(qū)別。占卜都是行事之前,請示先祖,得到答復(fù)才付諸行動。祭自然神在郊野,祭祖宗神在宗廟。這里一并卜問,并非都在祖廟祭的意思,而是如何安排祭祀的形式規(guī)模才會福祐子孫。
第四位是昌若。
昌,《說文》:“美言也。從日從曰。一曰:日光也。詩曰:東方昌矣。”徐鉉辨正說: “日,亦言也。”日,為 “曰”之訛,其說有理。昌,為二“曰”,“曰”之篆文為,繪出口與舌,口要借助舌頭的幫助才能說話。二 “曰”相迭,即多張嘴同時說話;嘴巴多,聲音就大,場面就熱鬧,引申為 “昌盛”,“昌若”就是在這個意義上使用的。
甲骨文描繪的主體是木,而篆文是草,由果木而演化為菜蔬,格局小了;由表現(xiàn)殷盛的主題縮略為理順,內(nèi)涵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這變化的內(nèi)在依據(jù)似乎也與先民的生產(chǎn)生活的方式相關(guān)。
最早,采集是人類食物的主要來源;由采集業(yè)過渡到種植業(yè),菜蔬又是主要的門類。由此“若”字的字形也由雙手采摘樹上的果實蛻變?yōu)槭终聿耸撸?“若”字負載信息遞減,也反映 “昌若”神在先民的心目中的地位的下降。在甲骨文中,“若”有作 “順”意,如:“戊申,卜,彀貞:祀,弗若?戊申,卜,彀貞:若?”(《合集》二冊22331片)卜問先祖,舉行祭祀,不會順利?再卜會順利?這與 《說文》的釋義是一致的;不過,卜辭中普遍都是作虛詞用,如: “庚寅,卜,永貞:王擊,中立,若?十一月。” (《合集》三冊7364片)大王擊中野獸,當(dāng)中站立不動,會如何呢?文言虛詞 “若何”就是由此生發(fā)的。盡管“若”字在甲骨文中使用頻率相當(dāng)高,卻尚未發(fā)現(xiàn)“昌若”在祭祀的行列中,究其原因,也許正是物質(zhì)生產(chǎn)方式的變化制約人們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的原理在起作用吧。
第五位是曹圉。
圉,《說文》:“囹圄所以拘罪人。從幸從口。一曰圉垂也。一曰圉人,掌馬者。”圉,最早應(yīng)是圈養(yǎng)牲畜的地方,掌馬者稱圉人,趕馬工具稱圉垂,蓋源于此;后來將罪犯也象牲口一樣關(guān)押起來,才有 “囹圄”一詞。甲骨文有(牢)字,有(圈羊)字,有(廄)字,有(圂)字,甚至還有(男女共處一室,會意 “家”字),這些字都表示關(guān)牲畜的地方有柵欄,不一定有頂篷;而人居住的地方上有屋頂,遮風(fēng)擋雨的設(shè)施更好。從人工建造的角度講,與 “圉”是相通的。
“曹”、“圉”都是喂養(yǎng)牲畜的設(shè)施,以專用設(shè)施指稱喂養(yǎng)的牲畜本身,并且上升到神的地位,釋為司畜牧之神應(yīng)該是不錯的。曹圉和昌若一樣,不見于殷王的祀典之中,與畜牧業(yè)退出主要食物來源有關(guān)系。殷代求年,祈求五谷豐收;耤田儀式年年開春都要舉行,說明農(nóng)耕取代了采集、漁獵業(yè)的地位。殷人無所不祀,室 (收藏武器的地方)有祀,灶有祀,圉當(dāng)然也有祀,然而不能上升到國家層面的大典禮,自然不會列入祀祖的序列之中。為什么 《殷本紀》作了如此的記載呢?用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解釋,這是搜集起來的遠古神話,折射出人類相當(dāng)長時段的生活;在流傳過程中,有的情節(jié)減少了,有的情節(jié)豐富了,見于正式記載的歷史,就只有反映人類文明進程的幾個神話人物了。
第六位是冥。
冥,作為獨體字尚難以查考。在占卜的專用術(shù)語中有 “不玄冥” ()一詞。從甲骨文的象形看,“玄”為繭絲,“冥”為繭絲的堆集。散亂之繭能理出頭緒,抽出絲來,則為 “不玄冥”的初始含義,借來表示卜筮理路清晰,可照此實施。由于卜者約定俗成,成了一個符號,與 “告”、“吉”一樣,成了有固定內(nèi)含的專用術(shù)語。
我們說, “冥”的字源與 “絲”有關(guān)聯(lián),因“蠶”為 , “” (借為 “師”)為 , “絲”為,“玄”為 、 、,屬于一系列相似的造形,由此推斷 “冥”(、、)也屬系列字之一,似無太謬。為什么同一個 “冥”字在解讀字源時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我們認為,殷代的甲骨文已屬于以象形、會意為主體的相當(dāng)成熟的文字體系,其源頭不只可追溯到商初,甚至可追溯到夏代,只是還沒有找到豐富的實物資料來證實罷了。在這悠久的演變過程中,一字出現(xiàn)兩種來源,作出兩種不同的解釋,就沒有什么可奇怪的。
第七位先祖是振。
振,《說文》:“舉救也。從手,辰聲。一曰奮也?!边@應(yīng)該是一個晚出的形聲字。我們認為其所指為 “高祖亥”,或稱 “王亥”?,F(xiàn)在,從一個“亥”字談起。
通過以上的梳理,我們在理清亥與豕的關(guān)系之后,方知甲骨文中的 “高祖亥”、 “王亥”隱含的意義本為男女共處一室而生子,由于男女之“家”與豕之 “家”相通,“亥”又與 “豕”相通,遂泯滅了高祖亥的原始意義,而不知祭祀亥,就是為了求子,為了子孫的繁衍發(fā)達。如此說來,亥就是司生育之神, 《說文》的釋義雖是以 《易》之陰陽爻交會的理論來解釋,終未掩蓋 “一人男,一人女”為 “亥”的實質(zhì)。
褢, 《說文》: “袖也。一曰藏也。從衣,鬼聲?!毖懀靶洹钡漠愺w字,就是藏之意,將未出生的孩子包藏在母腹之中;咳, “小兒笑也。從口,亥聲?!惫盼臑?“孩”。 “咳”字混同現(xiàn)代的“咳嗽”的 “咳”,就不可解了。所謂 “從乙”,應(yīng)指母腹中的一豎’?!昂ビ卸琢怼?,也是和 “止戈為武”、 “反正為乏”一樣的胡說八道,與字形分析不沾邊了。由于 《說文》對 “亥”字的解釋混雜而布滿了重重迷霧,致使 “王亥”的面目不顯,這殷代先公第七位就成了一個謎。
甲骨文中,祭王亥的記載不少。如:
甲辰,卜,彀貞:來辛亥,尞于王亥卅牛?十二月。五。(《合集》五冊14733片)
癸已,卜,侑于王亥?(《合集》十一冊34240片)
“侑于王亥”的同時,還有昭明、河、伊尹,置于這一序列之中,王亥的身份就昭然若揭了。
于高祖亥求年?(《小屯南地甲骨》2105片)
所有這些人名 “亥”字,均為 “豕”之形: 、、 ,古文亥 ()基本上與其保持一致,唯獨有一條:
歸結(jié)起來, “亥”有四解:一、豕之異形字;二、一男一女共處一室的會意字;三、地下草根盤結(jié)之形;四、奮飛之鳥的象形。甲骨文之“亥”,作為人名之字,取 “豕”之形,而捨棄了一男一女居家之字,故而其司生育之神的意義不為人所知;一奮飛之鳥形,為 《殷本紀》記載所沿用,借助 《說文》的釋義,弄清楚了 “振”就是 “奮”, “奮”就是王亥; 《古今人表》遵從“亥”為草根盤結(jié)之象而記載為 “垓”。無論是垓、振、奮、亥、豕,作為人名,所指皆為王亥、高祖亥,從七神所處的位置看,讓其司生育之職,振興殷民族,也是無可懷疑的。
七位先公本來各司其職,各盡其責(zé),展現(xiàn)出一幅壯麗和諧的宇宙圖式。為什么到了 《殷本紀》成了前后相繼的世系呢?其中有什么深意?
我們發(fā)現(xiàn),這幅宇宙圖式契 (嚳、夔)是核心,其他各公猶如眾星拱月。日神昭明為先民送來溫暖與陽光,有了它,才有四季輪回,才有春播夏長秋收冬藏;它高懸天頂,代表上蒼對地上生靈的眷顧。它是萬物之父,而土神相土成了萬物之母。土地吐物,物能哺育先民,讓先民得以生存,在華夏大地上一展雄姿,創(chuàng)造燦爛的文明。物,以昌若和曹圉的勛勞最著,他們在先民生存和發(fā)展的前后相續(xù)的兩個階段分別做出了重要貢獻。在先民的手中工具還甚為簡陋時,采集成為主要的食物來源;弓箭、長矛等銳利的武器制造出來之時,狩獵漁牧的營養(yǎng)加速了人類大腦的發(fā)達,手足變得更靈活,人類文明的進程也得以加快。果木神昌若、畜牧神曹圉永遠值得子孫后代禮拜,遴選為第四、五位祖先神,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盡管殷人當(dāng)時已進入農(nóng)耕時代,耤田年年都要舉行,有卜辭記載:
庚辰,貞:日侑,其告于父丁,用九牛在耦?(《合集》十一冊33698片)
九頭牛同時在田里耕作,甚至王還要親自扶犁,眾官員也不會旁觀。這是舉行耤田儀式的盛況,其規(guī)模別的祭祀儀式都難以相比,這也是因為生存和發(fā)展是永恒的主題。在民族的記憶中,對采集和狩獵神異常重視,抬舉到祖先神的地位來祭祀,也是與這個主題密切相關(guān)的。月神冥,它也和日神一樣,不可能缺席先民的生活。太陽落山,月亮升起,白天和黑夜,他們輪流值守,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和諧的宇宙。
最后一位自然神是振奮,或稱王亥,表達先民對生息繁衍的期盼。在人類尚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養(yǎng)育下一代成為十分嚴峻的問題的時候,他們就祈求有一位神能護祐自身的延續(xù)。所以,司生育之神王亥也不能缺位。而司生育之神正好對接殷人始祖契,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鏈條,綁在歷史的車輪上永遠向前向前!天地、日月、動植物、人類自身,還有河、岳,九神共治,描繪出一幅包羅萬象的宇宙圖式,映現(xiàn)殷人的宇宙觀念。這就是我們對這一段遠古歷史的解讀!
從微開始,殷人的歷史進入思考的時代。殷民族在與夏民族的爭斗中得到發(fā)展壯大,已經(jīng)有信心 “回顧過去”,“搜集傳統(tǒng)和傳奇”,為自己的先人排出一個譜系。這就是所謂 “報”字系列和“主”字系列。
“微”是甲骨文中的哪一位先公?這個問題楊樹達先生已經(jīng)解決。②《國語·魯語》: “上甲微,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睂?“上甲”與 “微”聯(lián)系起來,明言其能循先祖契的遺業(yè),發(fā)揚光大,故商人報其德,而配享祭祀。上甲為 “微”,于史有徵。
上甲,是甲骨文有明確記載的先祖。由于董作賓、王國維等先生對斷裂甲片的綴合,現(xiàn)在能夠看到幾版完整記載殷先公先王繼承順序的甲片。如:
上甲,殷代有明確記載的先祖。□,表示他的位置在祖廟的正中央;“報”字系列在其下面層級一字排開,圖示如下:
殷人的祖廟,最早應(yīng)是依山而建,所謂神龕,就是鑿在崖壁上的洞窟。③上甲是人文意義上的始祖,居上而偏大,所以以全框 (□)表示,一橫就表示在上。第二級,又是報乙、報丙居中分列上甲的兩邊,報丁又靠近報乙,形成一座寶塔式結(jié)構(gòu)。“報”字系列有三位,各人占的位置縮小到一半,故以半框 ()表示。商代的王都曾八遷,每一次遷徙,祖廟都跟著搬遷,而神龕格局形成之后,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自盤庚遷殷,有了穩(wěn)定的王都,祖廟建起來之后,各代可能有修補,基本規(guī)模不會改變。周滅殷,政權(quán)喪失,祖廟也會跟著頹敗,但遺跡猶在。周人去采寫記錄商代先公先王的歷史,上甲居首是不會錯的,第二級不明從中間讀向兩邊的規(guī)矩,自右讀向左,就成了 《殷本紀》的次序。 ,讀音為 “報”,故史書記錄為 “報”,與 “報”的釋義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前引卜辭, “示”字系列有示壬、示癸,而《殷本紀》記載為主壬、主癸。“示”之甲骨文為 、、 、 、,與(宗)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象祖宗牌位 (或稱木主)立在宗廟 ()里; ,未繪出立放處所,只繪了牌位。牌位立在宗廟,供子孫后代頂禮膜拜,又延伸出一個 “祀”字。甲骨文祀,最初為人磬折祝恭之形 (),后來再加部首 “”,成。在祖廟有牌位,在埋葬地也有標志,最初只插塊木牌,后來以石為之,這就是石碑。石碑也是仿 “”之形建造,橫木演化為碑額。 ,是基本字形,有的字形還有增飾部分,也許是對牌位作的藝術(shù)加工。 《說文》作了另一種解釋:“天垂象,見吉兇,所以示人也。從二、三,垂日月星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示,神事也?!惫盼臑椋臑?。從造字本源說,這種說法靠不住。示壬、示癸之 “示”,與稱祖壬,祖癸之 “祖”,其義一也。
《殷本紀》又怎么將示壬、示癸誤成主壬、主癸了?主,《說文》:“燈中火主也。從 ,象形;從, 亦聲?!弊臑?,下象燈座,上面燃著亮光,即 “燭”字,甲骨文有多種字形:、 、 、 ,卜辭如:“庚辰,貞:其陟高祖上甲,茲。王燭茲?”(《小屯南》2384片)大王攀登上高祖上甲的神位,在此燃起燭光,禱告?還有:“貞:隻,弗其底燭?”(《合集》三冊2340片)捕捉鳥雀時,不要網(wǎng)底下燃起燭光?因為有燭照,不利捕雀。燭,本為日常生活中的用具;在祭祀中都要燃燭,大約為先祖照亮道路,讓其從陰間來到祭祀現(xiàn)場。燭、燈,為形聲字,而其會意字則為 “主”字。無論是燈、是燭、是主,表達的意思都與祭祀活動相關(guān)。殷代祭祀文化特別發(fā)達,甲骨文行祭之字特別多,在相似的字形之間容易造成混淆。后世將“示”識為 “主”,稱主壬、主癸,就沒有什么可奇怪了。
作為商代歷史的分水嶺,由思考的時代進入歷史家的時代,由創(chuàng)造本民族過去的歷史轉(zhuǎn)變?yōu)檎_地書寫本民族的歷史,大乙 (又稱成湯),是個關(guān)鍵人物。大乙,又稱天乙,大人頭頂著天,至高無上,功勛至偉,進一步,稱 “天乙”,這是很好理解的。大乙建立的朝代稱 “商”,其本人又稱 “成湯”,這是怎么回事呢?
《殷本紀》說: “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商,賜姓子氏?!逼醣緛砭褪巧裨捜宋?, “封于商”,自然也是神話。神話也有人事做引子,殷人的祖先最早聚居在商地,卻可以找到根據(jù)。
《合集》十冊32035片:
于滳,王逆以羌?
《小屯南》930片:
大乙名湯,《說文》:“熱水也?!蓖拎O切?!墩f文》切音是徐鉉根據(jù) 《唐韻》加上去的?!对娊?jīng)·氓》:“淇水湯湯,漸車帷裳。”“湯”字,《毛詩正義》根據(jù)陸德明 《毛詩音義》注音 “傷”。這也是唐人的音讀。由此證明,“湯”有兩讀:一、tāng,熱水之意;二、shāng,浩浩湯湯之 “湯”。后一音讀,與 “商”完全相同。這就提示我們,商代之稱,以發(fā)祥地為名;大乙名湯,實應(yīng)名 “商”,“湯”只是通假字。正因為 “湯”只是后人對大乙的稱謂,所以,甲骨文中有 “商”而無 “湯”。
《詩經(jīng)·商頌》我們都是當(dāng)作商代史詩來讀的。 《玄鳥》: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薄吧獭敝钙酰拔錅敝复笠?,明顯區(qū)別為兩代之祖;《長發(fā)》:“濬哲維商,長發(fā)其祥?!?“帝命不違,至于湯齊。湯降不遲,圣敬日躋?!?“商”、 “湯”的指稱與 《玄鳥》完全相同。這樣的史詩,方之甲骨文,也只能視為商的后人 “為了適應(yīng)現(xiàn)時的思想”而 “創(chuàng)造了過去的歷史”。有了甲骨文的出土,再根據(jù)這些史詩講述商代歷史,就難以讓人置信了。
殷人稱大乙,不為 “商”,也不為 “湯”,而是 “唐”。如:
貞:御自唐、大甲、大丁、祖乙,百羌?百圈羊?三告。三。(《合集》一冊300片)
乙卯,卜,何貞:侑升于唐,亡跎?十二月。(《合集》九冊27150片)
前一條,大甲為大乙嫡長孫,唐指大乙,為大宗之祀的第一位,不言自明。后一條,卜問為唐升歲而舉行祭祀,會不會有意外之事發(fā)生。唐仍指大乙,也無疑問。
唐,《說文》徐鉉根據(jù) 《唐韻》注為 “徒郎”切;湯,為 “土郎”切,兩字發(fā)音基本相同。后世將 “唐”改 “湯”,也許是為了與 “唐虞”相區(qū)別;而 “商”、 “湯”要加以區(qū)別,又是因為以“契”指 “商”,神話擠兌了歷史的緣故。通過我們的辨析,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大乙、商、湯、唐,此為一人也,如要加以區(qū)別,大乙是廟號,商是以發(fā)跡地稱,唐是殷人所稱,湯是后人所稱。由于 “商”要指稱一個朝代,“商湯”連用,遂以為商與湯沒有關(guān)系;又由于唐之稱號不為后人所知,遂以為大乙本名湯。檢點這筆歷史舊帳,不得不感嘆:商代的歷史的確難寫??!
注釋:
①《弗洛伊德論美文選》,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58頁。
② 《楊樹達文集·積微居甲文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