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健
《寫生珍禽圖》誕生于幾個世紀前的宮廷,它經(jīng)歷了800多年的動蕩,最終進入了中國的私人美術館,也得以展現(xiàn)在國內(nèi)觀眾的眼前。
中國歷代皇帝雖多,真正能被后世銘記并提起的卻只有那么幾個。繞不開的名字中,總有宋徽宗。作為宋朝的第八位皇帝,宋徽宗的政治生涯短暫而灰暗,別名“昏德公”的他在位時間只有25年,去世時也僅僅54歲。各種歷史典籍對他的評價不外乎政治昏庸、奢靡無度,而跟他有關的“靖康之恥”也已作為歷史污點而永載史冊。但作為一位“藝術家”,他在中國藝術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宋徽宗一生熱愛藝術,不僅自創(chuàng)了聞名的“瘦金體”,還于崇寧三年(1104年)設立了“畫學”(畫學這個概念只存在于徽宗崇寧年間至宣和年間,前后不過20年),并將其正式納入科舉考試之中。畫學分為佛道、人物、山水、鳥獸、花竹、屋木六科,摘古人詩句作為考題,使應試者因題作畫。學生考入后按身份分為“士流”和“雜流”,分別居住在不同的地方,并不斷進行考核。入畫院者,授予畫學正、藝學、待詔、祗侯、供奉、學生等名目。也因此,徽宗在位期間,畫家的地位顯著提高,畫家在服飾和俸祿方面享受的待遇都比其他藝人高。有如此優(yōu)厚的待遇,再加上作為書畫家的徽宗對畫院創(chuàng)作的指導和關注,使得這一時期的畫院創(chuàng)作特別繁榮。
徽宗無愧為“中國歷史上最會畫畫的皇帝”。他的繪畫題材廣泛,花鳥、風景、人物等均可信手拈來。他尤擅花鳥,作品上經(jīng)常有御制詩題、款識、簽押、印章。詩題一般題在精工富麗的畫作上,如《芙蓉錦雞圖》軸,詩題:“秋勁拒霜盛,峨冠錦羽雞。已知全五德,安逸勝鳧鹥?!痹娕c畫交相呼應,全圖開合有序,詩發(fā)畫未盡之意,畫因詩更顯飽滿。這首詩題,實際上已巧妙地成了畫面構圖的一部分,從中可見宋徽宗對詩畫合一的大膽嘗試?;兆诋嬌系念}字和簽名一般都是他特有的“瘦金體”,秀勁的字體和工麗的畫面相映成趣。特別是簽名,徽宗喜作花押,據(jù)說這是“天下一人”的略筆,也有人認為是“天水”之意。蓋章多用葫蘆形印,或“政和”、“宣和”等小璽。
宋畫保存至今的本就不多,徽宗親筆所畫的則更加難得。目前存世的宋徽宗繪畫作品只有19件,其中又分為“御題畫”和“親筆畫”兩種。所謂“御題畫”,即皇帝親授畫意,由宮廷畫家繪制的作品,徐邦達曾言“古代著名書畫家中代筆畫最多而年代最早的應推宋徽宗趙佶”。而“親筆畫”自然就是徽宗親自繪制的,也是宋徽宗繪畫作品中的極品。關于這19件作品分別屬于哪一類,一直以來存在著較大爭議,也曾多次有研究者專門著文討論《聽琴圖》《芙蓉錦雞圖》等是否為徽宗親筆,但直到現(xiàn)在也未有定論。根據(jù)徐邦達的理論,這19幅作品中華麗的工細作品多為其他畫家代筆,而那些相對稚拙樸實的作品則為徽宗所作。而謝稚柳則持有不同意見,他在《宋徽宗趙佶全集·序》中對徽宗各種風格的花鳥畫跡進行了詳盡的考證,以各種不同筆勢的特點將《竹禽圖》《柳鴉蘆雁圖》《御鷹圖》《金英秋禽圖》《枇杷山鳥圖》《四禽圖》《寫生珍禽圖》《祥龍石圖》《瑞鶴圖》《杏花鸚鵡圖》等定為徽宗親筆。謝稚柳根據(jù)《南宋館閣續(xù)錄》把《芙蓉錦雞圖》和《臘梅山禽圖》定為御題畫,“是‘三舍’學生的創(chuàng)作,或是每月考試的作品,被趙佶選入了,才在畫上題字?!边@兩位鑒定大師的意見多少可為后人辨識提供些依據(jù),但相信與很多宋畫一樣,這些關于真?zhèn)蔚臓庌q必將長久不休。
《寫生珍禽圖》局部之《薰風鳥語》
宋徽宗極愛畫花鳥,為此,他收集了全國各地的花卉珍禽。流傳至今的徽宗花鳥畫大都描繪的是棲于花枝的禽鳥,意境優(yōu)美、形神兼?zhèn)洹趥愃埂の骺寺澴u徽宗的花鳥寫實功力為“魔術般的寫實主義”。傳為宋徽宗親筆所畫的《寫生珍禽圖》正是體現(xiàn)這樣靈動筆法的代表作,此作分為十二段水墨寫生花鳥圖,每幅圖單獨為一組花鳥,并以四字為題?;B全以墨色濃淡代替設色,通過渲染來體現(xiàn)靈動生機。《杏苑春聲》《薰風鳥語》《檐卜棲禽》《蕣花笑日》《碧玉雙棲》《淇園風暖》《白頭高節(jié)》《翠筱喧晴》《疏枝喚雨》《古翠嬌紅》《原上和鳴》《樂意相關》,這十二段分別繪出了不同種類的禽鳥與花葉的關系,每段多為一只鳥或兩只鳥,只有《樂意相關》是“三鳥諧趣”。翎羽以淡墨輕擦出形,以濃墨覆染,再以墨點染頭尾、羽梢,層疊描繪,表現(xiàn)鳥羽蓬松柔軟之質(zhì),墨色層疊,顯出斑斕的色彩。鳥爪握枝干的力度、亮如點漆的眼神以及花葉的顫動,無不體現(xiàn)出徽宗對造型、墨色、描摹、傳神等技法的把握。鄧椿的《畫繼》曾有云:“徽宗皇帝……筆墨天成,妙體眾彩,兼?zhèn)淞?。獨于翎毛,尤為注意。多以生漆點睛,隱然豆許,高出紙素,幾欲活動,眾史莫能也?!?/p>
《寫生珍禽圖》上面鈐印有“政和”、“宣和”雙螭璽11方,殘印1方。鑒藏印有乾隆御覽之寶、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古希天子、乾隆鑒賞、石渠寶笈、重華宮鑒藏寶、嘉慶御覽之寶、梁清標印、安岐之印等27方。歷經(jīng)宋、明、清宮廷收藏,印鑒足有40多方。畫作上的璽印及收藏印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步增多,又疊加了朱印、款識的追敘補充,使得整幅畫卷的墨色與朱色相映成趣,具備了視覺性物質(zhì)遺存的獨特氣質(zhì)。
《寫生珍禽圖》局部之《古翠嬌紅》
《寫生珍禽圖》局部之《檐卜棲禽》
徽宗宮廷畫多以五代黃荃一系的工細設色為主導。這是宮廷繪畫的性質(zhì)所致,然而宋代花鳥畫的發(fā)展已然形成了“徐黃異體”(敷色工細、華麗富貴的宮廷花鳥與寫意傳神、不求形似的野趣花鳥)之態(tài)勢。值得注意的是,宋徽宗技法超絕,若按五代黃荃延續(xù)下來的富貴花鳥特點,那么敷彩應為“富貴華麗”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加之《宣和畫譜》等著錄收有黃荃的作品349件,且黃荃《寫生珍禽圖》作為傳習花鳥畫的范本之作,華麗設色在宮廷風格中當備受推崇。但宋徽宗的《寫生珍禽圖》卻未著一色,從各種情況分析,應該存在以下兩個因素:
第一,在宮廷,花鳥題材作為借喻之功能,其意義從宣和《花鳥敘論》中可見一斑?;伞坝^眾目、協(xié)和氣”,鳥則“上古采以為官稱,圣人取以配象類?;蛞匀魹楣诿?,或以畫于車服,豈無補于世哉”。這種不在于審美而在于有補于世的觀點,也是官方正統(tǒng)性的體現(xiàn)。
第二,盡管久居宮廷,但徽宗的審美取向并未一直為皇家趣味所禁錮,徽宗已經(jīng)意識到“有氣韻而無形似,則質(zhì)勝于文;有形似而無氣韻,則華而不實”(《益州名畫錄》)。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他一直力求由形似達到神似。再加之米芾當時也在御前書畫所任職,與徽宗過從甚密,其文人畫的審美取向自然也對徽宗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在這種情況下,形神兼?zhèn)涞乃枷胍恢必灤┯诨兆诘膭?chuàng)作中,拋棄過度的艷俗設色也能讓人理解。
與徽宗的其他作品一樣,《寫生珍禽圖》的真?zhèn)螁栴}也曾引發(fā)曠日持久的調(diào)查與討論。比宋徽宗時代稍晚的鄧椿的美術論著《畫繼》、清代安岐的《墨緣匯觀》以及清內(nèi)府的《石渠寶笈》等權威著作中皆有關于《寫生珍禽圖》的記載。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朱省齋和張珩分別在其《海外所見中國名畫錄》及《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中確認《寫生珍禽圖》與《四禽圖》確系宋徽宗親筆。朱云:“筆墨與格局,與友人舊藏之《四禽圖》殆相仿佛,不僅確系真跡,且出自道君親筆,斷無疑也。”張則云:“乃徽宗親筆,畫法與《寫生珍禽圖》同?!?/p>
對徽宗作品真?zhèn)温杂胁煌庖姷闹x稚柳和徐邦達對此畫的看法卻也相當一致,他們將《寫生珍禽圖》《四禽圖》與宋徽宗其他作品如《枇杷山鳥》《竹禽圖》等對照,輔以歷史上所載宋徽宗親筆作品之征,如所謂“緊細不分,濃淡一色,焦墨叢密處微露白道,自成一家,不蹈襲古人軌轍”之類,認定《寫生珍禽圖》不僅是宋徽宗親筆,更是其后期精彩之作。
關于《寫生珍禽圖》的收藏傳承故事頗多,版本不一。首先在《南宋館閣錄續(xù)錄》中有記載:“寫生墨畫十七幅,宣和乙巳仲春賜周淮?!边@里說的17幅寫生墨畫后人有很大爭議,認為可能含有《四禽圖》或《寫生珍禽圖》。如果按照此思路,在宣和乙巳春之后,《寫生珍禽圖》就已流落民間?!秾懮淝輬D》上附有明末清初大收藏家梁清標以及清乾隆年間卒的書畫鑒定家安岐的印鑒也說明,起碼在此期間,《寫生珍禽圖》一直在民間輾轉(zhuǎn),后應是被安岐送入乾隆手中,也因此有了后來乾隆與嘉慶的印鑒。但皇室印章也僅到嘉慶這兒就終止了,之后同治等皇帝的印鑒并未出現(xiàn)其上。有專家因此分析說嘉慶之后因某些原因?qū)е逻@件作品離開皇室,從此不知去向。據(jù)推測應是流落至日本,為日本藏家所有。
《寫生珍禽圖》局部之《樂意相關》
《寫生珍禽圖》局部之《杏苑春聲》
于非闇在1942年曾得以見到此卷真跡并詳加臨摹,他題注于后:“右宋宣和寫生珍禽卷……畫法生動,鳥之喙爪,竹之枝葉,非宋以后人所能仿佛,當為徽宗得意之品,不須疑也。壬午(1942年)五月以佳楮對臨此卷,自謂不特形似也,得者其寶之。”而1952年時,他又加入一段:“徽宗寫生珍禽圖,原跡每段有乾隆四字標題,與五色鸚鵡圖卷同被日本江藤攫去。鸚鵡卷徽宗題詩與序,凡百二十字,為見存遺跡最多最精之瘦金書,且是卷仍存宣和內(nèi)府原裝,予以五十元之差為日人買去,迄今思之,仍有余痛?!边@里的日本江藤應指日本著名古董商江藤濤雄,所以,這段時間《寫生珍禽圖》應該在日本藏家手中。張大千寫在《寫生珍禽圖》上的一段題跋也印證了此話:“此卷卅年前于北平韻古齋見之,已而復于江藤長文莊見之?!背酥?,還可以看出1924年,這件作品應該曾短暫地在韻古齋(韻古齋主人為古董巨商韓少慈)出現(xiàn)過,之后又重回日本人手中。根據(jù)記載,《寫生珍禽圖》之后為日本頗具盛名的藤井友鄰館所有,但并未標明出入時間。所以從上述資料看來,盡管可確定《寫生珍禽圖》在20世紀為日本人所有,但各種傳承及流散故事不盡詳考。
2002年4月,經(jīng)過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一年多的努力,日本藏家終于同意將《寫生珍禽圖》送拍,它這才有機會重新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珍寶甫一亮相就引發(fā)了多方關注,故宮博物院也加入到了競拍的行列,他們的心理價位是1000萬元。故宮博物院的競爭對手包括尤倫斯夫婦、臺灣地區(qū)著名藏家林百里等。上海博物館本也有意加入競買行列,但考慮到這件作品本身由故宮流出,回歸故宮理所應當,于是放棄了競買的打算。這件作品以780萬元起拍,場內(nèi)出現(xiàn)了激烈的競爭。競拍價升至1000萬元以后,僅剩兩個委托席在競爭。競拍價飆升至1800萬元以后,一位站在后排的年輕人加入競拍。經(jīng)過56次競價,最后這位年輕人以2530萬元人民幣競得,創(chuàng)下了中國畫拍賣價的最高紀錄,而這位年輕人就是尤倫斯夫婦的代理人。這也意味著《寫生珍禽圖》剛回到中國就又流失到了國外。然而,由于資金流轉(zhuǎn)等問題,2009年尤倫斯決定將《寫生珍禽圖》重新拍賣。2009年5月29日,這件作品出現(xiàn)在北京保利國際拍賣有限公司的拍場上,起拍價為3800萬元。經(jīng)過幾十分鐘的多輪競價,這件作品最終被國內(nèi)收藏大鱷劉益謙以6171.2萬元(含傭金)拿下。有媒體采訪劉益謙,問到對收藏這樣國寶級作品的看法時,他說:“我因為占有欲而購買藝術品,既沒有把它們看得高不可攀,也沒有看輕這些藝術品。我一生買了不少東西,花了心血,我不希望我的子孫走前人的路,把它們都弄散了。”
至此,這件流失國外一百多年的皇帝之作終于回到了中國人的手中。而劉益謙的話也能讓我們看到這樣的國寶級作品的未來。無論如何,《寫生珍禽圖》的多舛命運,已經(jīng)告一段落。